董继兵,王荣华
(1.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100;2.通山县洪港小学,湖北 通山 437600)
晚清战争词既是晚清战争文学创作的重要样式之一,又是清代词学中兴的一个重要表现,对清代词史乃至整个中国战争文学的发展均产生一定影响。由于晚清时期的战乱不断,词人们纷纷通过自己的纪实与抒情之作,真实记录下那个特殊历史时代中的社会灾难与个人辛酸,直接表现那些战斗英雄和抗战之士不屈的民族气节,以及一些文人士大夫的爱国思想与报国情怀,正如“至晚清,外侮频仍深深震撼了词人的心灵,使他们的词作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怆,词的抒情功能再次得到强化与复归。”[1]战争词便成为那个“不幸”时代的杰出产物,呈现出极其繁荣的创作局面。
文学创作的繁荣离不开创作主体的积极参与,晚清战争词的创作亦是如此。随着当时清廷内外战事的频发,大量词人出于对当时国家战事的重视与关注,纷纷运用手中词笔积极进行战争词的创作。
从词人经历方面来看,主要有三种类型:一类是有边塞从军经历,亲身经历边塞战事的词人,这类词人中既有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如林则徐、邓廷桢、曾国藩,也有亲上战场的下层将士,如周闲,张景祁,谢元淮;一类是没有从军经历,但经历了战乱的词人,这类词人是晚清战争词创作的主体,大多出自当时发生战事较多的东南沿海和长江流域一带,这些词人亲眼目睹了昔日的家园和亲友饱受战乱侵扰,内心受到巨大的震动与冲击,词作中往往满含悲情,如赵起,蒋春霖,楼杏春等;还有一类是没有从军经历,也没有亲身历乱,但非常关注当时国家所发生战事的词人,这类词人意识到当时国家危机或战争的严重性,在词作中提出了对国家战事和朝廷政策的种种看法,如叶衍兰,周保璋,梁启超等。这些不同身份、不同经历的战争词人,却共同因为当时国家经历的内外战事,在词作中密切关注社会现实,尽力抒写自己的情感与思想。
从词人身份来看,晚清战争词人可谓名家辈出。如鸦片战争前后的邓廷桢,林则徐,周闲等爱国将士,其词作中出现了一些对英勇抵抗英军入侵经历的深情追忆,也有周开麒,包汝量,黄仁,张应昌等人,在词作中对当时众多英烈不幸殉国的悲情讴歌,还有夏尚志、金元、徐廷华、刘家谋、江开等人,在作品中生动刻画了对英军残酷侵扰东南沿海及长江流域的“战事再现”。还有太平天国战乱期间,战争词创作上出现了“较为可观的集体性吟唱”[2],不仅有徐汉苍,汤成烈,蒋敦复,许宗衡,杜文澜,楼杏春,陈钟祥,应敏斋,刘家谋,王庆勋,薛时雨等词家名手的倾力创作,还有蒋春霖、谢章铤、赵起等专注反映当时战局乱世的词中大家,纷纷创作了一些“战乱纪事”“抑扬时局”的战争词作。还有尽情抒写中日甲午战争、庚子战争、清末革命的文廷式,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梁鼎芬,叶衍兰,梁启超等一大批词人,均作有一些“拈大题目、出大意义”的战争词。正是有了这些词中名家在战争词作上的辛勤创作,才努力促成其繁荣局面。
从词人活动来看,词人之间的酬唱、评论活动显著增多。词朋文友之间的酬唱、评论活动,不仅促进了词人们的创作数量增多,更能促成一些词人形成相同或相似的创作倾向,带动更多词人参与到创作活动中去。如邓廷桢,林则徐二位爱国将领,在鸦片战争及后来俱遭谪戍期间的诗词唱和被视为“沆瀣一气,笙磬同音”,邓廷桢赋有《月华清》《高阳台》《金缕曲》,林则徐则追和有《月华清·和邓嶰筠尚书沙角眺月原韵》《高阳台·和嶰筠前辈》《金缕曲·春暮和嶰筠绥定城看花》等词,这些酬唱之词也成为较早揭开晚清战争词创作的序幕之曲。咸同年间,在福建地区出现了以谢章铤为主盟者的“聚红榭唱和”,周边聚焦了高思齐,宋谦,刘三才,刘勷,马凌霄,林天龄等词人,所作词作大多是表达当时下层文人痛悼时艰、心系国事的悲慨心音。还有同治年间成立于江苏泰州军中的“九秋词社”唱和,参与者有金安清,杜文澜,蒋春霖,宗源瀚,钱勖,黄文涵,张熙,黄泾洋,姚辉第九人,作词以军中生活秋绔,秋枥,秋堠,秋灶,秋镝,秋幢,秋幕,秋角,秋堞为题,这是当时淮海地区词人群体活动的具体表现,也是当时战争词创作繁荣的重要标志。同时,还出现了一些著名的词评家与论著,如蒋敦复的《芬陀利室词话》、丁绍仪的《听秋声馆词话》、杜文澜的《憩园词话》、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等,许多评论则是结合当时发生的一些战争事件来展开,“或因词及事,或因事及词”,这些评论活动“确有存人存词之功”,也能让人更深入地了解这些“战乱纪事”“抑扬时局”之词,同时也促进了战争词作更受关注的良好局面。
晚清战争词因晚清内外战事较多,时间跨度较长,作者身份多样,题材又相当丰富,因而创作内容涉及较广,突出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面对西方列强坚船利炮的攻击,清廷中一些当权人物,或是狂妄自大、盲目指挥,或是贪生怕死、投降求和,这些都加深了清军在抗战中的败绩与衰势。如鸦片战争中,一些清军将领贪生怕死,致其战事更加衰颓。史书载:“(道光二十年)六月八日乙丑,(英军)犯定海,总兵张朝发出城御之。时承平久,兵不习战,仓卒应变,闻炮声多畏缩。朝发伤股,署中军游击罗建功、护左营游击钱炳焕、右营游击王万年、署中军守备龚配道皆弃城走……英人据县治。”[3]词人汤成烈曾作《水龙吟》,严厉批评了那些承平日久、贪生怕死的清军将领:“军余残戍,城悬孤岛,臣心空壮”“桨折鸳鸯,锋撄豺虎,星先陨将。”这些可耻行为更加深了清军在抵抗战事中的败绩与衰势。还有在广东、浙江等地负责组织防务的钦差大臣伊里布,耆英,二人均是清宗室大臣,对英军都主张采用抚绥政策,实际是心理过于畏惧英军而消极应战,因此导致当时清军的防守和抵抗显得非常无力。词人谢元淮作有《念奴娇》,词中“运策何人,逡巡终致此,满城流血”一句,则是直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钦差大臣伊里布与耆英等人。
晚清中国被英、法等西方列强采用军事侵略手段强行打开国门,不仅造成中国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遭到破坏,并且给当时的神州大地带来了极大灾难,许多原本繁华的城市遭到炮火攻击,大批中国普通民众被战争无情地夺去生命,词人们纷纷对列强的残酷暴行进行严厉谴责。如镇江之战中,城内八旗兵与英军发生激烈巷战,后来全城惨遭焚掠。词人夏尚志有感于此作词《点绛唇·时官山右,闻逆夷舟犯京口感作》(二首)[4]抒怀,词人用“烧断横江锁”“铁瓮城边鼓”“阵云莫遏边烽举”等语来形容英军的野蛮侵略之举,并表达希望驱除外夷的理想与愿望:“苦恨书生,不获从戎去”“水库屯聚,蚁贼何难破”,情感愤懑而悲痛。还有英军侵略者对当时南京及附近地区发动的疯狂战事,给原本繁华的金陵城造成严重破坏,词人徐廷华见到当时南京的萧条景象作词《扬州慢》,词中“凄然暮色遥生”“剩几处颓垣断瓦,西风野堠,落日荒营”“满城蜃气犹腥”等句即是对英军侵略战争的直接揭露与批判。还有第二次鸦片战争时,中法联军大肆抢劫并焚烧圆明园,园内数百名太监、宫女、工匠等葬身于火海,不计其数的宝物被掠夺。侵略者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被重经圆明园的兵部尚书沈兆霖写进词作《御街行·九月十四日过淀园》,词中“无情一炬送阿房,并个哀螀都死”“琼楼玉宇,人间天上,卷入墟烟紫”等句,即是对英法联军犯下的大肆焚烧罪行的无情揭露。
一些战争发生地纷纷在战火中遭受严重破坏。如鸦片战争期间的广东珠江口一带,因长期处于侵略者侵扰的前沿,受战争毁坏严重。时任广东巡检的金元,当看到这些惨遭英军洗掠的荒凉残败景象时,即难掩内心悲痛写下《满江红》,开篇以“搔首长天,破不了、愁城如铁”来表达自己因当地多次遭受侵略者侵扰的愁闷心情。“看几处,渔灯蟹火,零星欲灭”描写了此地因长久战事而呈现出来的衰败景象,词人眼中所见只有“飞鸟”“昏鸦”与“零星灯火”,暗寓着人烟荒芜。还有太平天国期间,许多原本繁华的城市在激烈战乱中遭受严重破坏,词人赵起写有多首词作凭吊当时镇江、扬州等地的沦陷,词中所写皆是城池荒废、生灵涂炭的惨象:“荆关茅屋,荡焉如洗”“念苍黎草莽或余生,无异死。”(《满江红·吊润城》)耳中所闻满是凄切哀伤、鬼哭乌啼之音:“较当年十日,更增凄切”“新鬼烦冤故鬼哭,啾啾啼遍红桥月。”(《满江红·吊维扬》)迸发而出的是肝肠寸断之苦:“叹连遭兵燹,十年而已。”(《满江红·吊润城》)“更何人为吊玉钩斜,柔肠裂。”(《满江红·吊维扬》)还有许多无辜生命在战争中被摧残,如词人楼杏春因忧念亲友不幸遇难而作有《侧犯》,词序云:“自辛酉八月贼入义乌后,余家高祖而下,或被杀,或被掳,或病亡,连伤四十余人”[5]在这场战乱中,一家竟有四十多位亲友死于非命,“一望冢累累,满目伤心处”“欲讼阎罗,沉冤难数”“枉死城中,鬼应联谱”等句皆显词人的至深之痛。
出于对国家社会的关心,许多词人一直关注着当时清廷组织的防守战事,思考战争中的问题及现象。如词人赵起曾针对当时中英双方在上海交战的紧张局势,写下《六州歌头·上海夷氛尚炽》,认为国家承平日久、“莫知兵”是清军战争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寰宇辑,沧波静,久承平,莫知兵”。再加上当权者的决策失当,从而造成了劳师遣戍、空耗黄金的结局:“拥貔貅十万,卧甲不曾醒”“空遣戍,糜转饷,万黄金”,最后词人发出“谋国竟何人”的大声呐喊。还有太平天国战乱初期,词人王拯曾随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前往广西镇压起义军,王拯即“以赛相不善驭将,失机长寇为惜。所为词亦见微旨。”[6]其词《渔家傲》云:“围棋一局文三变,醉倚军符堆叶乱”,直接批评赛尚阿在面临迅速变化的战局而指挥脱节,坐失良机。还有甲午中日战争中,文廷式写有《广谪仙怨》,“相臣狡兔求窟,国论伤禽畏弦”句即直斥畏葸无能的权臣李鸿章,勾画出奸臣互相勾结只谋全身之计的丑态。词人还提出效仿唐明皇入蜀避寇、迁都待敌的主张:“早避渔阳鼙鼓,后人休笑开天”。还有叶衍兰也作有《菩萨蛮·甲午感事与节庵同作》十首,其中“红棠睡未醒”“华筵歌舞倦”“锦帐醉芙蓉,边书不启封”等句,将批判矛头直指清廷最高掌权者慈禧太后,指责她因流连歌舞盛宴的享乐生活,丝毫不关心前方的紧急战事。
概而言之,晚清词人有感于当时发生的种种战事,从不同角度反映战争中的具体情况及问题,充分实现了以词针砭时弊的特殊功能,成为反映晚清社会与战争的重要载体。
晚清战争词人与词作的大量出现,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偶然现象,必定与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及词人观念等因素密切相关。繁荣原因梳理如下:
任何文学现象的出现,终离不开社会时代背景的影响。晚清中国,“遇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成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战火频起、长年征战,可以说是当时社会环境的总体概貌,如1840-1842年与英法联军之间发生的鸦片战争;1857-1860年与英法联军之间发生的第二次鸦片战争;1871年发生的俄国侵占伊犁和1874年日本夺取琉球事件;还有1883-1885年爆发的中法战争;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1898年的争夺租借地之役和1900年的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战争;1905年中俄战争等。据有关学者统计,从1840年鸦片战争至辛亥革命这70年时间内,战争和武力冲突数量就多达500余次[7]。如此频繁的战争冲突,不仅对当时的中国社会和广大民众带来了极大的灾难与伤痛,更激起了许多有识之士和爱国志士纷纷走向“救亡图存”之路。同时,不同于以往的是,虽然中国之前也有战事或分裂局面的出现,但此前的战争大都属于中华民族内部战争,而晚清对抗的却是真正外族入侵者。没有哪个朝代像晚清这样经受西方列强的疯狂战争侵扰,也没有哪个朝廷像清廷那样软弱无能。外敌入侵与内乱频起,对当时词人来说,是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打击,自然引起了他们在词作中尽情书写经历战事的反应及影响,既有时代的战事变迁,也有个人的诸多痛楚。
在鸦片战争之前,中国是一个独立、实行高度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但之后随着列强侵略程度的加深,晚清政权一步步地滑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深渊,丧失了独立自主发展的地位。《南京条约》是清政府被迫签订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通过这个条约,英、法等西方列强肆意践踏中国的主权。五口通商,强行打开了中国国门;割让香港,使中国领土完整遭到严重破坏;协定关税,使中国的关税自主权受到侵犯。更为严重的是在《南京条约》之后,西方列强又先后通过多次侵略战争,逼迫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中国部分领土被列强巧取豪夺;外国领事和外国军队常驻北京,将清政府置于列强的严密监督之下;在中国各通商口岸,西方列强强行划定租界,设置“国中之国”;外籍税务司制度,使中国的海关行政权落入外国人手中;关税税则的修订使外商获得了远较中国商人优惠的条件;西方列强还竞相争夺对华政治贷款,控制中国财政;在华开矿、办厂、修筑铁路,直接掠夺中国的廉价资源,如此等等。在这些条约体系的束缚之下,清政府政治上的独立性丧失殆尽,中国社会独立发展之路被阻断。到清末,中国已经沦为资本主义国家掠夺原材料、倾销商品的殖民地,饱受列强欺压,而长期生活在这种纷争动荡的政治背景下,一直深受“修身、治国、平天下”观念影响的晚清文人,自然就爆发出慷慨激昂的抗击外敌之声,这也为战争词的发展与繁荣注入活力。
晚清时期是中国词史的又一中兴时期,叶恭绰曾云:“有清二百数十年,词之造诣,实超乎其他文艺之上,至末造尤然,盖几乎与唐诗、宋词继轨,故可称为此类韵文之一大后劲,亦可云即其一大结穴。”[8]无论是词学理论的建构和总结,还是词家词派的涌现和词作的总体数量,晚清词无疑都取得辉煌的成绩。如叶恭绰编纂的《全清词钞》共收有清代词人3 193人,其中定为晚清词人约有1 717人。丁绍仪编纂的《国朝词综补》共收有清代词人1 968人,其中晚清词人就有1 115人。这个词人数量就是与词作巅峰时期的两宋词人相比也是毫不逊色,但晚清就其历史进程而言,仅占宋代三百一十九年时间的三分之一。有如此之多的词人进行词的创作,这表明“晚清不仅是清代词创作的活跃期,而且也是我国古代词史上词创作的活跃期。”[9]数量庞大的词人群体,且大多具有良好的文化学识修养,这也是晚清战争词繁荣的重要群众基础与前提条件。
晚清战争词的陡增与当时词人的创作观念,尤其是“词史”意识不断强化密切相关。词学家周济曾明确提出“词亦有史”[10]的主张,强调作词应该摆脱“离别怀思,感士不遇”等个人情感的抒发,及时反映社会政治、时代盛衰,这样词才具有了“史”的意义。晚清词人身处当时家国巨变的乱世之中,在战争词创作中进一步发扬史家“实录”精神,纷纷以词记录下时代的变迁、时局的动荡和民族的危机,或以词叙说自己的历乱经历及个人思考。如词人汪清冕历经太平天国战乱,后来在战乱平定后返回故里,以劫后余生的沉痛心情写下词作《齐天乐·燹余归里》,谭献评曰“浩劫茫茫,是为词史”[11],郭则沄也细评之:“萑苻甫靖,枌榆乍归,燹迹未平,巢痕尽改,痛定追省,最难为怀……语语道实,语语沉痛。”[12]。还有词人赵起“多纪寇乱之篇”,如谴责昏庸误国的“衮衮诸公”的《喝火令》,伤悼城市被严重毁坏的《满江红·吊金陵》《满江红·吊润城》《满江红·吊维扬》等,谢章铤评之曰:“多纪寇乱之篇。骨肉凋零,兵戈满眼,亦极人生之不堪矣……是当以杜之《北征》《诸将》《陈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运入偷减,则诗史之外,蔚为词史,不亦词场之大观欤。”[13]可以说,晚清词人的词史意识不仅是理论的自觉建构,还深入指导着创作实践活动。晚清词人正是在“词亦有史”的创作主张指引下,从不同角度来积极反映当时战争的过程、影响及世人心态,从而带来了战争词创作的繁荣局面。
总之,晚清词人的战争词作,既是他们沉痛心绪的如实写照,也是对现实社会的真实反映。词人纷纷将这些战争和动乱写入自己词作中,从而产生了晚清战争词创作的繁荣局面,并向世人展现出那个既烽烟滚滚又充满铁血柔情、既血火纷飞又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