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茹,徐景文
(西南财经大学, 四川 成都 611130)
《红楼梦》作为明清章回体小说中最负盛名的作品,作者曹雪芹在创作时融入佛教的思想结晶。曹雪芹“生于繁华,终于沦落”,他受到了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影响,又因为个人的遭遇,而极为明显地倾向于佛教思想。因缘果报思想、无常观、人生八苦和色空观等思想始终贯穿在《红楼梦》的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中,使整本书蕴含着丰富的佛教文化元素。
《红楼梦》诞生于18世纪中国封建社会末期,这段时期看似海晏河清,但其实各种社会矛盾正在不断激化。作者曹雪芹生长在南京,少年时代过着富贵繁华的生活,但后来家境衰败,不可避免地由盛转衰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而《红楼梦》一书正是曹雪芹于生活贫困之中创作的。艺术来源于生活,更高于生活,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创作都离不开它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作者的个人经历。
曹雪芹创作的时候正是清朝佛教教育大兴之时,尤其是雍正皇帝极为重视佛教,亲制了《拣魔辨异录》和《御选语录》作为佛教教育的教科书。雍正十一年,他颁布“上谕”,开篇写道:“朕惟三教之觉民于海内也,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悖。”[1]雍正皇帝认为儒、释、道三教是平等的,应该互相协调融合。他认为佛教五戒十善的目的在于教导人们止恶扬善。“清代统治阶级废除了度牒制度,并且大量印刷佛典刊发全国,僧尼人数激增,使得佛教更为盛行。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皇帝都大力推崇佛教。清世祖顺治皇帝有‘逃禅’之名,清圣祖康熙更是五次巡幸五台山,驻跸菩萨顶。雍正皇帝以‘宗师’自居,并用帝王的威严干预禅宗内部派系之争,还时常与侍从或僧人讨论佛教相关问题。”[2]乾隆皇帝在位期间完成了由雍正开始的汉文大藏经的雕刻,即“龙藏”。“1773年,乾隆皇帝又派学者把汉文《大藏经》译成满文,历时18年之久最终完成,与由藏文译成的蒙文《大藏经》同时雕印。他明确指出翻译满文藏经的目的是使百姓‘皆知尊君亲上,去恶从善’。这个态度表明了清代诸位皇帝的共同想法。”[3]
禅宗是中国汉传佛教中影响最大的一个宗派,融合儒家和道教的文化,是典型的中国化的佛教,其对中华民族思想层面和道德观念的影响是不可小觑的。而儒、佛的渐渐融合同时拉近了封建士大夫和佛教的联系,每当他们生活困顿不如意时,就会转去参禅说经,甚至投向青灯古佛,以找寻自我达到超脱的境界。曹雪芹自然也颇受其影响,他能诗善赋,知识渊博,既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又有着铮铮傲骨,不甘世俗,禅宗中对传统的叛逆性自然是对曹雪芹具有极大吸引力的。禅宗不但影响了这本小说的主题思想、人物形象,也让这本小说放射出佛光神影,散发着文化独有的、永恒的魅力。
佛教教义中讲“因缘果报”,在《红楼梦》中因缘果报思想的影响随处可见。小说第一回就借用甄士隐的梦境告诉了读者宝黛前世的缘由,便有了“石头下凡历劫,绛珠还泪”的因缘果报。所以,贾宝玉与林黛玉初次见面时就有早已认识的感觉,之后林黛玉的流泪也印证了“绛珠还泪”的因缘果报。
佛教常以事物相互间的关系来说明它们产生和变化的现象。其中引起事物产生或毁灭的主要条件叫作因,而外部的辅助条件叫作缘,合称为因缘。《阿毗达磨俱舍论》卷6说:因缘合,诸法聚生。[4]有生命和情感的万物所经历的种种善恶遭遇和生老病死都源于“业”的作用。
晋代释慧远的《三报论》分析了因缘果报观,其中所说的“三业”分别指人的行为、语言和思想活动。“业”又有善恶之分,根据它们不同的性质,就会相应得到不同的报应。“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现报是现在造业现在就受报,生报是现在造业要等到来生才受报,后报是现在造业要等到二生或多生以后才受报。这便形成了“轮回”,因此三业、三报、三世便构成了“因缘果报”。[5]因缘即我们常说的因果,实指原因和结果,它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因缘果报也就是因果报应、善恶业报,这是一种民间和佛教界普遍流传的观念,指有善恶的行为就必会有乐苦的结果。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6](P57)
红楼梦十二曲收尾《飞鸟各投林》中短短几句,其实就已经将红楼梦的哲理与核心思想揭示得十分透彻了。文中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相识、相知、相爱、相离这一过程,都归结于前世种下的因——木石前缘。
林黛玉本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贾宝玉则是警幻仙子处的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6](P4)因此,绛珠仙草为了报恩,偿还神瑛侍者所给予的甘露,想要把自己一生的眼泪还给神瑛侍者。“还”字正点明了二者的渊源,林黛玉总是因为贾宝玉的各种事情而落泪,这正是绛珠仙草在偿还雨露之恩。而在林黛玉初次进贾府的时候,贾宝玉说了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6](P33),彼时的林黛玉也是“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何等眼熟!’”[6](P32)这便是前世的因与果,若无前世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之因缘,便也无今生的宝黛相知。
既然宝黛爱情起源于前世的“缘”,那么宝黛爱情最终的悲剧结尾一样逃不过“缘”字。依据佛教所说,这个“缘”便是世界上所有事物存在的原因或条件,连接着某个时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一个永恒的循环。宝黛爱情从起源到悲剧结尾,便是这个“缘”字串联其中,构成了一个从前世到今生的必然过程,这也让《红楼梦》更加连续流畅,更加体现了佛教思想。所谓“缘起则聚,缘尽则散”,便是宝黛爱情的最好印证。
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6](P16)
宁国府和荣国府过着极其奢华的生活,导致他们日后的家破人亡,说明贾府历经若干年发展后也该偿还他们所积累的善恶了,这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因缘果报。
因缘果报亦贯穿在蒋玉菡和花袭人之间。花袭人是宝玉的贴身侍女,而她也一直希望能够成为宝玉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她通过打击身边其他的丫头来千方百计地博得王夫人的信赖与肯定,但最终还是抵不过命运的安排,她与宝玉是没有缘分的。在小说第二十八回中,贾宝玉在一次饮酒宴会上认识了蒋玉菡,席中蒋玉菡的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牵起了他与花袭人之间的宿怨。后来贾宝玉在得到蒋玉菡的大红汗巾后,为了回赠,就将花袭人的松花汗巾给了他。在这一来二去不经意的细节当中,蒋、花二人的因缘逐渐展开。贾府没落后,宝玉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花袭人不得不接受改嫁的命运。她后来又遇到了蒋玉菡,当蒋玉菡看到红汗巾时,便明白花袭人原来是宝玉的丫头。因为蒋玉菡心中念念不忘与宝玉的旧情,在万般纠结后,他特意将宝玉曾经赠与他的那条松花汗巾拿了出来,花袭人看后也就很快明白了那人就是蒋玉菡。在高鹗的续写部分,蒋玉菡和花袭人最终成婚,也许这样的结局正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由相互赠送汗巾的“因”,引出蒋、花二人成婚的“果”。
因此,无论是贾府的命运,宝、黛的木石缘,还是蒋、花的汗巾缘,仿佛都是在冥冥之中被安排好的。因缘果报在小说中的运用,也为故事情节增添了一种悲剧的色彩。
佛教中有三大法印之说,即“诸法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7]所谓无常,是指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流动的,而不是永恒不变的;无我则是指事物不随人的意志而改变,只是因缘而生,最后随缘而灭,因此人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主宰的权力。只有经过这样“无常”“无我”两个过程,才能最终看到那唯一永恒不灭的涅槃寂静,也就是佛教所讲的“空”。
纵观整本《红楼梦》,便会发现这种“无常”“无我”的思想贯穿于这本书的始终。譬如,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通灵”中,曹雪芹就借甄士隐之口解注《好了歌》,诉说他心中的“无常”。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6](P11)
读完整首解注词,给人的感觉就是无奈——今天我们还是“金满箱,银满箱”,明天可能就是在路边乞讨的可怜乞丐;年轻的时候还是“脂正浓,粉正香”,年老后就必然是两鬓斑白、人老珠黄;人生在世时功名显赫、大富大贵,到最后可能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首解注词,道出了世事无常变化,贫富贵贱、容貌美丑可能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指不定下一瞬间人生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人们对此却无可奈何。这便是佛教的“无常”,对世间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常”,就算所有人都唾弃,它也会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天下苍生。
在人们看来,这“无常”已是悲惨至极,但在佛教看来,人生的痛苦还不仅仅局限于此,他们认为人的一生不仅仅是“无常”的,更是“无我”的。《红楼梦》中有哪个角色的人生是可以完完全全由自己去主宰的?薛家婢女香莲原本是甄家小姐英莲,却因一次火灾走失,成为了下贱的婢女,最后甚至被薛蟠正妻夏金桂凌辱,而对这一切她完全改变不了,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宝黛爱情早在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那一世就注定了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以悲剧收场,他们两个又能做什么?不过是在黛玉去世后,宝玉伤心欲绝、昏睡几天几夜罢了。而到了最后,一切都成了空:甄士隐看破红尘,随着跛足道人出家了;显赫一时的四大家族纷纷家道中落,变得破败不堪;甚至连宝玉都选择了出家为僧。这便是佛教所谓最后的“涅槃寂静”,一切皆空。
这样的结果看似冷酷无情,甚至让人心冷于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实则不然。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就是借这种“无常”“无我”的佛教思想警示人们:人生如梦,当时的美好只是一时的存在,如果陷落其中便会耽误一生的美好时光,但只要你看破了这些梦幻美景,便能避免苦海沉沦,得到最终的“涅槃寂静”。
曹雪芹以他特有的笔触和恢弘的气势,描绘出了当时那个社会的纷纷扰扰,笔下充满了贫富、盛衰、荣辱、生死等的相互转化。《红楼梦》中充满了对人生就如梦幻般的体悟,而这种人生梦幻感也就是对佛教中“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认知,且其中最大的痴迷者是贾宝玉,最大的幻灭者也是贾宝玉,而最大的醒悟者还是贾宝玉。黛玉葬花可谓《红楼梦》中的经典桥段,它的经典就在于那一首令人如泣如诉的《葬花吟》,缠绵悱恻地道尽了黛玉那积聚一生的忧愁和凄苦。林黛玉孤寂地走在花径上,扫花、拾花、埋花,看似葬花,实则哀己。《红楼梦》中弥漫着浓郁的无常情结,这正是来源于佛教中的无常观。“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6](P54)书中的《恨无常》一曲与开卷第一回中的《好了歌》暗相呼应,表达了作者的无常观。《好了歌》中“好”便是“了”,在正好的时候,也是悲剧开始的时候。这是作者在看透人世的沧桑无常后对世人的警醒,告诫我们不要迷恋尘世的荣华,而忘记去追求涅槃寂静的境界。
红楼中人人都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盛”在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曹雪芹用生动的艺术手法及表现力,阐述了人一生中不免会遇到的各种苦,同时告诉读者,正是因为这些苦,才磨炼了人们的心志,启发了人们超越苦难、寻求解脱之道的觉悟。[8]
“老苦”的典型代表是贾母,贾母一生荣华富贵,是贾家最德高望重的人,小说中屡次提到贾母的衰老,比如在第三十九回中,贾母自我叹息:“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6](P409)贾母不仅是在自嘲,更多的是感叹年老后虽掌控贾府,儿孙满堂,受人人敬重但却事事无能为力。不孝子贾赦欲纳自己的得力丫头鸳鸯为妾,贾母知道后浑身打战,儿子不孝也是她的遗憾。贾母也曾掌管过府上财政,早已看出王熙凤的权变机关,眼看守护一辈子的家由盛转衰却无能为力,甚至后面还要拿出自己的积蓄来补贴。
“病苦”的典型代表自然就是林黛玉,第三回有这样一段话:“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6](P25)身体娇弱虽造就了她独特的病态却有才气的美感,但我们从开篇就可以预见黛玉凄凉的结局。黛玉寄人篱下,爱而不得,心思缜密,处处小心,最终泪尽而亡,不可谓不苦。
“死苦”的代表是多种多样的,有很多的小角色之死都让人印象深刻。比如秦钟之死,“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管理家务;又惦记着智能儿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6](P158)秦钟临终之时是有悔恨之意的,他出身寒门,被家族长辈寄予厚望,却误入歧途,放纵情欲,失了功名,又失了亲人,他的死暗含着秦家的终结。
爱别离之苦,指众生不由自主与相爱之人或事离别的痛苦。最令人叹息的是大观园的十二金钗,美貌绝伦,才情出众,可惜红颜薄命,大都香消玉殒。林黛玉爱情亲情均是求而不得;薛宝钗虽并无大苦,但夫君婚后出家,不可谓不苦;元春自小远离家人,宫中暴卒;探春精明能干却不得不远嫁;迎春嫁给“中山狼”,被折磨至死;惜春看破红尘,出家为尼,独守青灯古佛。如此,爱而不得几乎是大观园中女性共同的结局。
(1)佛教色空观的基本含义。《心经》“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9]这句话是对佛教色空观的集中阐释。色,不仅指女色,还指物欲纵横、五彩斑斓的世界。空,是色的根本。“色”与“空”的关系为“由空见色,由色入空”,欲望、离别、烦恼是修行色空观的三大障碍。
(2)《红楼梦》中的色空观。《红楼梦》第一回中写道:“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6](P3)由此可见,《红楼梦》从一开始就与佛教的色空观结下了情缘。
色空观在人物上的体现。无才补天的顽石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带入红尘,由空见色。这一过程是在说贾宝玉的经历,他投胎到富贵的贾府,身边又有众多才貌双全的女子做伴,并与这些人情感交织,宝玉便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在整部小说中,宝玉悟情的过程是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的。首先,他周旋于园中各姐妹之间,因产生的“滥情”而感到烦恼。他想同时讨好园中所有他喜欢的姐妹,并努力让大家不发生争执,可他在其中的调和不但失败了,自己还遭到贬谤。宝玉时喜时悲的生活状态,让他发出“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的感叹,这是宝玉悟情的开始。其次,他又说,如果他趁着各姐妹们还在世,自己先死去,让姐妹们的眼泪流成大河,将他的尸首漂到偏僻安静之处,他便也死得得时了。然而当他在梨香院遭冷落后,便又从此深悟:人生情缘分定不同,等将来自己离世了,也不知道谁会真正为自己而哭泣。从这里他开始转变为专情。最后,在黛玉问了宝玉很多问题后,宝玉在经过一番思考后有了“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觉悟。这时他破除了色空观的障碍,达到了“空”。所以也就有了最终宝玉的结局,他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而去,自此了无踪影。
色空观在诗词上的体现。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中,“好”与“了”的关系就如同“色”与“空”的关系,并且“好”就是“色”,“了”就是“空”。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10]
在看透人世的沧桑无常后,作者警醒世人不要因迷恋尘世的繁华而忘记了追求“空”的境界。书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真”“有”为色,“假”“无”为空,都体现了佛教的色空观。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谈到,《红楼梦》中的解脱是真解脱,他说:“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11]可见,佛教的“空”贯穿了《红楼梦》整本书。
佛教有八苦,《红楼梦》中人人都因为这些苦而烦恼,强权横行,官员贪腐,人性败落,有才尚需有运,有家世方可谈用武之地,不平等是主旋律,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空”才是最后且唯一的超脱。对贾府中的人来说,悟透名利才是空,比如在第三十一回中,袭人被宝玉踢了一脚而吐血,想到“少年吐血,年月不保”[6](P381)等话,可见生命脆弱,走到尽头之时,往往更能放下功利之心。贾府众人悟透的不仅仅是名利富贵,还有对情的执念。人身在局中,自然是当局者迷,只有悟透才可以跳到局外。癞头和尚写给宝玉的两首诗:“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6](P256)这两首诗是曹雪芹对贾宝玉一生经历和最后结局的概括。“贾宝玉这样的阔少爷,本来可以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安享富贵荣华,再随便读几句子曰诗云,写点八股时文,功名利禄也不在话下。但贾宝玉没有走这条道路。由于当时的时代和社会的影响,使他逐渐产生了叛逆思想,与自己的阶级和家庭发生了越来越尖锐的矛盾,招惹了不少‘是非’,遭到种种打击和摧残。这使他透过包围自己的胭脂红粉,进一步看清了丑恶的环境,更增强了他的反抗,最后梦醒散场,出家了事。诗中的‘散场’,也是对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及整个封建社会必然崩溃、没落的命运的暗示:所谓雍乾盛世和那表面的暂时繁荣不会太长久了,彻底衰微破败和树倒猢狲散的日子在等待着他们。”[12]
曹雪芹想表达的空,除了揭示只有空才能解脱之外,他也是在叹息,世间之人沉溺于世俗之中无法摆脱,不断轮回于世间,经受折磨。人生的悲剧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这是最让人痛心的。
在书的开头,有一个叫英莲的女子被人贩子抱走,其父甄士隐丢了孩子又丢了房子,后听了一僧一道的《好了歌》幡然醒悟,遂离开了。英莲就是后面的香菱,英莲音通“应怜”,不仅是暗指她身世凄惨,更重要的是指她忘了自己的来处。书中第七回,周瑞家的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的人?”[6](P74)香菱都答说不知道。不知道也就是忘记了过去的痛楚,依然沉溺于人间乐事,到最后落得不如意的结局。如果从空的角度看,悲而不自知,身在苦痛之中也不自知,自然是难以摆脱苦痛的,更难以遁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
《红楼梦》作为晚清时期最著名的章回体小说,在描绘当时社会风貌的同时,作者曹雪芹也将自己的情感色彩和感悟体验融入其中,借着书中各色各样的人物之口诉说着自己对佛教的感悟与理解——宝黛爱情的缘、小说中人物命运的“无常”和“无我”、四大家族的因果报应,使得《红楼梦》富有了对佛教思想的深远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