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玮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在写作之余兼事翻译工作、积极引介文艺作品及理论资源是很多具备一定外语能力的现代作家的共同选择,曾于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授汉语数年的老舍自然也不例外。虽未专门从事过翻译工作,但老舍一生中有过数次翻译各体裁文章的尝试。据学者考证,老舍目前已被发现的译文共有16篇,约十几万字。在这些译文中,有四篇以连载形式刊载的译文值得注意:1932年,《齐大月刊》第2卷的7、8两期连载了译文《批评与批评者》,译者署名“舍予”,后附译者注:“上文系译自Elizabeth Nitchie的《文学批评》。这是第一章,希望将全书继续译出。此书没有别的好处,只是清楚浅近,适用作教本”(1)[美]伊丽莎白·尼奇:《批评与批评者》,舍予译,《齐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此后,老舍又陆续以笔名“舍予”译介了该书的另外三章:《文学与作家》《文艺中理智的价值》《文艺中道德的价值》,分别刊载于1932年12月、1933年6月与1934年6月的《齐大季刊》。1934年6月底,老舍辞去齐鲁大学教职,译文的刊载也就此中断。虽然未能如计划译完全书,但这却是老舍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译介文学批评类著作的尝试。
老舍所译的《文学批评》是由美国学者伊丽莎白·尼奇编著的文艺批评教材,1928年由纽约麦克米伦出版社出版发行(2)Nitchie, Elizabeth, The criticism of literature, New York: Macmillan,1928.。由于该书在内容上偏重对文艺批评的启蒙与教学,较少独创性的理论见解,国内外目前关于此书及其著者的资料均较为匮乏。老舍译介此书时正于济南私立齐鲁大学担任教职,译文以校刊为刊载媒介,译介的接受与传播主要集中于校园空间内。因此,此次译介尝试在以往的研究中常被视为充实教学内容、积极引介知识资源的努力。
老舍译介《文学批评》的动机固然与其在齐鲁大学的授课教学有关,但若是将译文单纯视为文艺知识的载体,便忽略了译文文本的相对独立性与译者在译介过程中的主体性作用。译文并非原文文本在不同语言系统中的镜像呈现,而是在承载着原文内容的同时也附着译者的译介意图与丰富的语境信息。译介既是一种跨语际的文化信息传递行为,在特定的语境中也可被视为一种征用话语资源、传递自身观点与立场的隐蔽方式。将老舍的四篇译文置于译介的发生语境中,会发现译文所传达的观点与意涵具有明显的现实指涉意味,其中不少表述也与老舍同时期的其他文章存在互文联系。本文将尝试返归具体的译介发生语境,比照《文学批评》原著所传达的内容信息,将审视的目光聚焦于译者主体,在此基础上对《批评与批评者》《文学与作家》《文艺中理智的价值》《文艺中道德的价值》四篇译文进行重新解读,探寻老舍隐蔽的译介意图。
在进一步探讨老舍具体的译介意图之前,首先应对《文学批评》及其著者作大致的了解。虽然今日看来,《文学批评》是一部相当“小众”的教材读物,但在1930年代,老舍并不是唯一一个曾提及此书的作家。在刊载于1933年《青年界》第3卷第4期的《英文文艺批评书目举要》一文中,郁达夫列举了15部“皆浅近易读,也容易买得到”的文艺批评参考书籍,其中伊丽莎白·尼奇的《文学批评》与瑞恰慈的《文学批评原理》一同被列为“适用于大学作课本者”荐予读者(3)郁达夫:《英国文艺批评数目举要》,《青年界》,1933年第3卷第4期。。在1935年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所作的导言中,郁达夫又再次提及“美国有一位名尼姊Nitchie的文艺理论家”(4)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载《郁达夫文集》第6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65页。,并大篇幅引用《文学批评》第十章中关于散文概念范畴的表述。几乎在老舍发表最后一篇译文《文艺中道德的价值》的同一时间,由成都文艺月刊社编辑发行的《文艺》杂志也在创刊号刊载了同章译文《文学批评上的道德价值》,译者为该刊的通讯联络人李伏加。从刊物的《刊前》与《编后》来看,这是一份由成都皇城四川大学文学院中“几个人因为共同研究的需要,与想扩大这研究于大家”(5)《编后》,《文艺》,1934年第1卷第1期。而创办的同人刊物,主要刊载各体裁文学作品、文艺批评以及译介“或于内容有深湛之意;或于形式有特殊之佳点”的“东西洋名作”(6)《刊前》,《文艺》,1934年第1卷第1期。。虽然尚无法确认老舍获知《文学批评》一书的具体渠道,但从上述信息来看,该书在1930年代似乎并不是一本难以获取的外文书籍。
据笔者搜寻到的资料来看,《文学批评》的作者伊丽莎白·尼奇曾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语与比较文学系攻读文学博士学位,其毕业论文《维吉尔与英国诗人》(7)Elizabeth Nitchie, Vergil and the English poet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19.于1919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除此之外,尼奇还发表过《贺拉斯与萨克雷》(8)Elizabeth Nitchie, “Horace and Thackeray”, in The Classical Journal, Vol. 13 (March 1918), pp.393-410.《朗吉努斯与英国十七、十八世纪的诗学模仿论》(9)Elizabeth Nitchie, “Longinus and the Theory of Poetic Imitation in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y England”, in Studies in Philology, Vol. 32 (October 1935), pp.580-597.《布朗宁对古典的运用》(10)Elizabeth Nitchie, “Browning's Use of the Classics”, in The Classical Weekly, Vol. 14 (January 1921), pp.105-110.等学术文章。相较于建构个人的批评理论体系,尼奇更多地将研究兴趣与笔墨倾注于具体的作家作品解读与比较研究,其文章、著作可读性强,但欠缺一定的理论深度。博士毕业后,尼奇任职于综合型私立文理学院古彻学院(Goucher College)并于此执教数十年,《文学批评》便是在她担任副教授一职时根据多年的课堂经验编著而成。总体而言,作为一本凝聚着课堂经验的教材读物,该书主要显现出以下三点特征:
其一,以文学批评写作启蒙为编著旨归,内容详实,深入浅出。《文学批评》全书共分十二章,前两章总论文学批评与批评者、文学与作家之间的关系,第三、四、五章分别讨论“理智”“道德”“情感”要素在文学作品中的价值与意义,第六至第八章从写作发生的角度论述作家如何通过“想象”将个体经验转化为文学表达,最后四章则聚焦于不同文体形式特征。在前言中,尼奇希望此书既能为有专业需求的读者提供批评写作与授课方面的基础指导,也希望能帮助普通读者掌握欣赏文学经典与鉴赏现代文艺的能力(11)参见Elizabeth Nitchie, The criticism of literature, New York: Macmillan, 1928. p.vii.。因此,《文学批评》并不局限于对特定批评范式的讲解,而是旁征博引各派言论,试图在知识层面汇集古今,呈现一种全面、综合的文学批评知识概观,引导读者依照个体偏好构建个性化的批评尺度(12)同上,p.10.。此书的参照资源也较为驳杂,书后所附的参考文献中不乏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现代批评著作及教材,如温彻斯特的《文学批评之原理》、瑞恰慈的《文学批评原理》、白璧德的《新拉奥孔》以及泰纳的《英国文学史》等。在文学知识的阐述外,该书也注重引导读者将所学知识运用于批评实践,每章节皆配备习题或批评素材,启发读者的思索与写作。
其二,强调人文传统的资源意义,带有新人文主义的影响痕迹。《文学批评》在知识阐释层面力图做到内容的全面与论调的折衷,但这并不意味此书仅意在重述芜杂的知识内容而缺乏贯穿始终的批评理念。事实上,“折衷”正是书中所推崇的批评原则:理想的批评者应以同情、真诚的特质调和鉴赏、判断的能力,在充足知识储备的基础上,在各种批评范式之间寻找折衷的方式,并在批评写作中实现科学实证性与审美创造性的平衡。为了达到这一理想状态,批评者应将目光聚焦于文学自身,以人文传统丰富批评素养,从文学经典的阅读中感知批评的标准(13)同上,pp.16-29.。虽然此书并未论及白璧德或新人文主义思想理论,但书中所提出的批评理念以及对人文传统、文学经典的重视与新人文主义的话语模式存在明显的重合之处。尼奇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主攻西方古典文学与英美文学的比较研究,白璧德所提倡的注重“古典-现代”之承续性的“比较的方法”(Comparative Method)正是她在学术写作中惯用的研究思路(14)白璧德在《文学与美国的大学》一书中详细阐述了在研究古典作品时应广泛采用的“比较的方法”:“任何对个体作家的单纯割裂研究都完全不足以说明问题。确实,每个作家的作品首先都应当就其自身的具体情形单独加以考虑,但同时也应当把它们作为古代与现代世界一脉相承的发展链条上的环节而予以研究”,并以维吉尔为例解释了应如何运用“比较的方法”:“要研究他不仅需要熟悉古典时期的‘维吉尔’,也需要熟悉后来的那个‘维吉尔’——诱导中世纪想象的那个魔幻‘维吉尔’,作为但丁向导的那个‘维吉尔’等等”。([美]欧文·白璧德:《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张沛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108页)而这也正是尼奇在博士毕业论文《维吉尔与英国诗人》中采用的研究思路。。其毕业论文《维吉尔与英国诗人》与《贺拉斯与萨克雷》《布朗宁对古典的运用》等学术文章中均存在一条显明的、试图厘清古典传统影响脉络的思路线索,这种方法论层面的影响也渗透到了尼奇的教材写作之中。《文学批评》所引用的理论资源主要来自亚历山大·蒲柏、约翰·德莱顿等新古典主义批评家,所提出的批评理念实际也暗含着“比较”的思路:对作品意义、价值的评定需在与经典作品及人文传统的比对过程中完成。
其三,凸显作家在创作中的主体地位,详尽论述了文学写作的发生过程。《文学批评》的章节结构与温彻斯特的《文学批评原理》颇为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尼奇将温彻斯特提出的文学四要素:“情感”“思想”“想象”“形式”置换为“理智”“道德”“情感”“想象”,并将有关“想象”要素的内容扩充为三章:《想象的处理》《想象的构建》与《想象的表达》。由章节标题不难看出,以上三章实际上是在阐述一种理想的写作发生过程:作家择取富有价值的个体经验作为文学写作之素材,在文学想象的过程中对各经验要素进行裁剪、拆分、协调与重组,使构思合乎逻辑并具备和谐、统一的美感,最后再以得体的语言、形式将文学想象诉诸文字。换而言之,尼奇将作家的个体经验资源、主观想象能力与表达方式视为文学创作的核心要素,强调了作家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主体作用,这或许也是身为新文学作家的老舍与郁达夫对这本教材青睐有加的一个重要原因。
综上所述,伊丽莎白·尼奇的《文学批评》是一本注重文学批评启蒙与人文素养培养的西方批评理论通识教材,适宜作授课教学之参考,其不足之处在于书中的折衷论调有时略显矛盾与冗长,缺少鲜明独到的批评理念。在各类文艺理论译著已颇为丰富的1930年代,《文学批评》的译介价值并不甚高,老舍也自言此书除浅近易懂外并无其他好处。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老舍选择这样一本平平无奇的教材作为译介素材?从时间上看,老舍译介《文学批评》并非仅因授课教学所需,其自编的教材《文学概论讲义》在1931年便已由齐鲁大学铅印成书供学生使用,且老舍用近两年时间才译出四篇译文,译介速度远慢于授课进度;就译文文本而言,老舍大体遵循了直译的原则,忠于原文内容并较好地传达了尼奇的折衷立场,从中亦难以窥探译者的主观意图。若要进一步探寻老舍的译介意图,除关注译文文本内容外,还应参照老舍在1930年代初期的经历与处境,从“学院”与“文坛”两个维度考量译介发生的具体语境。
1930年7月,老舍应林济青之邀到齐鲁大学任教,任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兼文学院教授。老舍的译介实践与他身处的学院语境之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关联:一方面,学院内部的知识生产需求构成了老舍译介《文学批评》的重要动力;另一方面,老舍对译介文本的选择又微妙地折射出他对于学院体制与学术生产机制的态度与立场。
齐鲁大学是中国最早开办的教会大学之一,其早期国文教育以培养教会学校的教员人才为主要目标,课程设置偏于传统、陈旧。自1920年代中期,受“非基督教运动”等因素的影响,齐大在学术层面开始寻求现代研究方法的融入,国文系的学风也随之发生变化,但研究内容仍以国学为主(15)参照王蕾:《图书馆、出版与教育:哈佛燕京学社在华中国研究史(1928-1951)》,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9页。。身为文学院首位与新文学发展关系密切的教师,老舍自然肩负着开设新文学课程并进行相关研究的使命。为筹备课堂内容、编写课程讲义,老舍阅读了大量的中英文文献,很可能正是在此期间,他阅读了伊丽莎白·尼奇的《文学批评》并对其颇为青睐,其同一时期的讲义、文章多与此书存在互文性关联(16)如论文《论创作》(1930)与译文《学者》(1931),以及演讲稿《怎样认识文学》(1934)。。《文学概论讲义》与《文学批评》在参照、引用的理论资源上存在重合之处,在具体表述上也常有借鉴:如在第四讲《文学的特质》中,老舍将“想象”列为文学的重要特质之一,认为作家唯有完成“想象的结构”“想象的处置”与“想象的表现”三步,才能创作出伟大的文艺作品(17)④舒舍予:《文学概论讲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54页,第48页。,这显然参照了尼奇有关文学想象机制的表述。
老舍在齐大开设的多是文学通识课程,《文学批评》浅明易懂、注重从创作的角度阐述相关知识,颇适宜用于教学参照。然而,这似乎并不是促使老舍译介《文学批评》的主要原因,老舍教学内容的整体思路与其译文的知识架构实际颇为不同。主张批评实践应从作品自身出发,从“想象”的角度理解文学创作的过程,并以“理智”“道德”“情感”为尺度衡量文学作品价值是老舍四篇译文所传达的主要内容。《文学概论讲义》虽同样坚持以文学自身为中心的批评原则,将“想象”视为文学创作的核心机制,但并不认同“理智”与“道德”的尺度意义,主张以“美”代替二者:“美是一切艺术的要素,文学自然不能抛弃了它;有它在这里,道德的目的便无法上前”④,“理智不是坏物件,但是理智的分子越多,文学的感动力越少”(18)舒舍予:《文学概论讲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44页。。另外,老舍的首篇译文《批评与批评者》并不认同莫尔顿在《文学的近代研究》中将文学批评划分为理论型、归纳型、判断型与主观型四类的做法(19)[美]伊丽莎白·尼奇:《批评与批评者》,舍予译,《齐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而他在讲义第十二讲《文学的批评》中参照的却正是莫尔顿的分类体系:“文学批评有许多种,我们为省事起见,就用莫尔顿(R.G.Moulton)的方法,将文学批评分为四大类”(20)舒舍予:《文学概论讲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页。。老舍对教学内容的设定主要依托于个人的文艺观念与教学思路,在此基础上对各类理论资源均有所取舍(21)除伊丽莎白·尼奇的《文学批评》与外,老舍在编写讲义时也参照了由鲁迅译介的《苦闷的象征》、章锡琛译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林语堂译王尔德的《批评家即艺术家》等已被译介到中国的书籍、文章。,他对于尼奇的借鉴多体现在论述细节而不是整体思路。《文学批评》一书适用于课堂教学却并不契合老舍的教学内容,他着手译介此书主要还是为了满足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的知识生产需求。
国学研究所创办于1930年,是受哈佛燕京学社资金资助,以系统研究中国文化、培养专业的学术人才为宗旨创办的学术研究机构。在成立之初,国学所拟将研究范围划分为哲学、史地、文学、社会经济四科,“每科各有主任一人,助理研究员一二人,现正分头研究,拟于年终刊行学报,藉资表现研究之成绩云”(22)《国学研究所业已成立》,《齐大月刊》,1930年第1卷第1期。。老舍在其中担任文学主任一职,薪水由国学所支取,这无疑给他带来了学术生产方面的压力。据同时期任职于齐鲁大学的历史学家张维华回忆,曾有人对老舍并未接受过专业的学科训练却任职于国学研究所表示不满,老舍听闻后便申报了研究“三礼”(《周礼》《仪礼》《礼记》)的课题(23)张桂兴:《老舍资料考释》,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页。。从国学研究所的档案资料来看,为配合所内的研究工作,老舍还申报过“戏剧研究”的课题,拟对中国元曲与希腊戏剧作比较研究(24)参照《齐大给哈佛燕京社的年报(1934年)(英文)》J109-03-0011-003,山东省档案馆馆藏。。
既要筹备教学内容,又需承担学术研究任务,文学创作也要兼顾,老舍着实分身乏力。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文章或著作进行译介便成了值得尝试的解决路径。译介西方知识资源在齐鲁大学也被视为有利于学科与研究所发展的知识生产活动,校刊《齐大月刊》每期依照“学术研究-文学写作-校事报告”的顺序对刊载内容进行排版,对各学科的学术译文与研究论文则不会细化的区分。在研究所1934年向哈佛燕京学社递交的年度汇报中,老舍的译介便被列入了他该年的工作成果之一:“对于伊丽莎白·尼奇《文学批评》的译介。已经完成了大半的翻译工作,译文以连载的形式刊载于《齐大月刊》”(25)译自《齐大给哈佛燕京社的年报(1934年)(英文)》J109-03-0011-003,山东省档案馆馆藏。。
在满足齐鲁大学知识生产需求的同时,译介也为老舍在学院空间内表达自身立场提供了一条隐蔽的途径。将四篇译文置于译介语境之中加以阅读,会发现译文的内容也微妙地折射出老舍对于他自身所处的学院体制及整体学术研究氛围的立场与态度。如《批评与批评者》在列举了若干不同流派的批评范式后指出:
现今学校与学院的文学研究太不注意文学的本身。学识与讲授每每降落到集聚搜求“关于”书与作者的知识,而忘了去认明这些知识不过是为帮助我们去了解,欣赏,与享受。(26)[美]伊丽莎白·尼奇:《批评与批评者》,舍予译,《齐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
《文学批评》中带有新人文主义色彩的观念表述一旦被置于校刊《齐大月刊》的版面之中,便生发出些许反讽的指涉意味。老舍此前也曾在《齐大月刊》的创刊号上刊载过意味极为相近的文章《论创作》,在文中老舍写道:
好考证的,好研究文章义法的,好研究诗词格律的,好考究作家历史的,好玩弄版本沿革的,都足以著书立论,都足以作研究文学的辅助;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文学的本身,文学的本身是高于这一切,而不是这些专家所能懂的。(27)舍予:《论创作》,《齐大月刊》,1930年第1卷第1期。
这显然与《批评与批评者》中的观点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由于老舍并未在文中标注参考文献,以上段落也更能代表其个人对于学院体制的态度与立场。不久后,老舍又在《齐大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以笔名“絜青”发表了译文《学者》,该文译自T. Bailey Saunders英译的叔本华短文集《文学的艺术》的第四章(28)参见译文后附译者注:“本篇译自T. Bailey Saunders的英译的叔本华 (Schopenhauer)短文集……这短文集的名字是:The Art of Literature。”([德]叔本华:《学者》,絜青译,《齐大月刊》,1931年第2卷第1期。),文中批判了利己、功利主义的研究态度,推崇以求知为目的的独立求索与思考。联系老舍在文学院及国学研究所中的境遇来看,译文中不少词句都带有含沙射影的意味:
门外汉,外行!这种名词往往由以得钱为目的者,加之那为爱好一种艺术或学问而研究它的人…但是,究其实,外行是以治学为目的,而专门家一点不错的以它为工具。只有外行是真干,真感兴趣,他爱它,所以研究它。(29)[德]叔本华:《学者》,絜青译,《齐大月刊》,1931年第2卷第1期。
值得注意的是,《学者》与《文学批评》之间也存在着不易察觉的关联:《文学批评》在附录中列出了各章节的参考文献,由T. Bailey Saunders英译的叔本华短文集正是该书首章《批评与批评者》的参考文献之一。老舍此前并未提及自己对叔本华思想的特别偏好,他很可能是出于对《批评与批评者》中有关学院批评范式反思的认同进一步阅览过书中参考文献列出的书目,并在其中选择了能够佐证自身观点与立场合理性的文章进行翻译。
除四篇译文后附的译者注外,老舍并未在其他文章中提及过《文学批评》一书,也未曾介绍过尼奇本人的批评理念,这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译介方式为译者主体性的发挥提供了更大的空间。虽然采取了直译的译介方式,但老舍将原著拆分为章节进行译介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使文本抽离于其整体的思路。可以说,老舍的译介尝试更像是在以译介的方式征用伊丽莎白·尼奇的教材文本,在满足齐鲁大学学院内部的知识生产需求的同时,也为其自身提供了在学院空间中可加以利用的话语资源,以一种曲折的方式传达出作为一名“作家型教授”对精英学者立场与齐鲁大学学术生产氛围的抗拒与不满。
从译文刊载的时间来看,老舍译介《文学批评》的尝试跨越了从1932至1934年的两年时间。在此期间,文坛内部左翼与自由主义思潮颉颃互竞,各类论争频繁展开,老舍始终对此保持着一种疏离的态度。然而,没有参与论争并不意味着老舍对论争中的诸多议题没有个人的思考与见解,若是将审视的视域从齐鲁大学的学院空间延展至1930年代的文艺思想领域,则老舍的译介实践也可被视为他对文坛论争所进行的一种间接的回应。
在现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学院”与“文坛”始终保持着或近或疏的对话状态,老舍当时虽身处在新文学场域中较为边缘的齐鲁大学,其译介实践仍然呈现出了与文坛语境丰富的内在关联。于老舍而言,齐鲁大学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知识生产空间,他的作家身份与新文学的学科属性使其教学、研究活动无法脱离于整体的文坛语境。切近文艺界现状的知识内容本就是老舍所教授的新文学课程的重要部分,文坛语境自然构成了其授课教学与译介西方知识资源时的必要参照。齐鲁大学虽没有深厚的新文学传统,但就读的学生中不乏对新文学满怀热情的文学爱好者,在他们眼中,老舍的课堂与文章所提供的不仅是文学知识,更是能够近距离接触新文学、感知文坛动向的途径。据学生回忆:“无论是《齐大月刊》《现代》还是林语堂主办的《论语》半月刊,只要一有先生的文章登出,都会在一些爱好文学的学生中引起一阵骚动;大家争相传阅,先睹为快”(30)张昆河,李耀曦:《忆老舍在齐鲁大学》,《山东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对于译文的主要阅读对象——齐鲁大学的学生群体而言,校刊《齐大月刊》的资源性意义并不亚于《现代》与《论语》等杂志。因此,尽管老舍是为了满足齐鲁大学内部的知识生产压力而着手译介,其译文依旧与文坛的整体语境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并且,老舍的译文在内容层面也的确涉及了1930年代文坛论争延伸出的关键议题。1920至1930年代之交,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资源的文学批评模式逐渐兴起,所提倡批评模式采用了唯物史观的观念体系与问题框架,主张以“依据社会潮流阐明作者思想与其作品底构成,并批判这社会潮流与作品倾向之真实否”(31)冯雪峰:《社会的作家论·题引》,载《冯雪峰论文集》(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13页。的方式观照作家、剖析文学现象。此后,围绕文学与政治之关系、文学有无独立价值、作家创作的个性与自由等议题,左翼批评界与自由主义作家群展开了激烈的论争。老舍所译介的《文学批评》对上述议题均有所论及,虽然如前文所述作者伊丽莎白·尼奇试图以一种折衷的论调弥合不同流派批评模式之间的张力,但书中内容实际上暗含着对文学非功利价值的重视。从首篇译文《批评与批评者》中,便可看出一条偏重文学独立价值的逻辑脉络:
哪一家的批评思想都看着有些道理。或者逃出这种迷阵的最好方法是先别落在名称的陷阱里,不去管我们是印象主义的还是判断批评的,而是去看文学本身……我们去分析,并且与我们觉得伟大的作品去比较,注意我们对形式与内容的感应,这样,我们便可以对某一本书的价值下个一定的判断……(32)[美]伊丽莎白·尼奇:《批评与批评者》,舍予译,《齐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7期。
以上表述要求批评者应将批评的重心放置于作品本身,将文学作品从历史与社会的脉络中剥离出来,调用批评者自身的文学知识储备,将文本置于由“伟大文学”所构成的参照系中,对其形式与内容进行共时性比照,以此衡估作品的价值。其余的三篇译文《文学与作家》《文艺中理智的价值》《文艺中道德的价值》则围绕着“理智”“道德”“情感”的文艺价值进行论述,认为批评者应以这些要素,尤其是“情感”的有无作为评判作品价值之尺度,原因在于相较于思想知识与道德伦理,情感的价值具有某种恒定性:“知识的标准与伦理的规习是随时随地不同而变换的,可是人类情感是自古至今一样的”(33)[美]伊丽莎白·尼奇:《文学与作家》,舍予译,《齐大季刊》,1932年第1期。。因此,批评者在文学素养之外也需具备共情能力与包容的特质,尽其所能摒弃“事先的成见”:“好的批评者是心无城府的去工作,而后用包容的态度去下判断”(34)[美]伊丽莎白·尼奇:《批评与批评者》,舍予译,《齐大月刊》,1932年第2卷第8期。。
对于现实主义手法的相关问题,老舍的译文也有所涉及。《文艺中理智的价值》一文在论及文学的思想性问题时指出,作品是否蕴含深刻的思想并不依赖于狭义的现实主义手法,而是取决于作家能否通过对个体经验的文学转化触发“生命的基本命题”与“普遍的感诉”(35)⑦[美]伊丽莎白·尼奇:《文艺中理智的价值》,舍予译,《齐大季刊》,1933年第2期。。“写实主义是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走到极端时的一个自然的结果,并且在一些方面上是个有益的反动”,但对客观写实的亦步亦趋也会有损于艺术的“真实”,无论是批评家或是作者都不应被创作手法的律条所束缚(36)⑦[美]伊丽莎白·尼奇:《文艺中理智的价值》,舍予译,《齐大季刊》,1933年第2期。。
总的来说,老舍的四篇译文表露出的是一种与当时左翼批评界不尽相同的文艺立场,但整体论调偏于折衷,对不同的文艺观点也均给予部分的肯定。这大致与老舍个人的立场态度相契合,在未公开出版的《文学概论讲义》的第三讲中,老舍曾表明过自己对于普罗文艺的审慎态度:
普罗文艺中所宣传的主义也许是很精确的,但是假如它们不能成为文艺,岂非劳而无功?……他们有了题目而没能交上卷子;因为他们太重视了‘普罗’而忘了“文艺”。(37)舒舍予:《文学概论讲义》,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40页。
在老舍的讲义中,同样可以勾勒出一条偏重文学独立价值与作家创作自由的观点脉络,且其行文中不时采取与译文相似的折衷策略,着意规避过于尖锐的观点表述方式。译者往往会选择与自身文化立场相似的文本进行译介,译介的过程与译文的刊载也会进一步强化译介主体的价值取向。在1930年代初期,老舍并无意公开申明个人的文艺观念及价值立场,而是保持着审慎的态度,尽力避免被裹挟进迭起的论战之中。在此种情境下,济南私立齐鲁大学这一在当时疏离于文坛的学院空间在为老舍带来知识生产压力的同时,也为其提供了在不参与论争的前提下表明自身立场的可能性途径。
结合前文,可以发现老舍的译介实践中内含了一种饶有意味的“错位”:“关注文学自身”这一理念贯穿了四篇译文的始末,在齐鲁大学的校园语境中,老舍对这一理念的征用折射出的是其对于学院体制及精英学者立场的疏离姿态,但当我们将其译文放置于1930年代整体的文坛语境中时,会发现译文所传达的批评观念实际更为偏近注重文学素养与人文传统的学院派立场。
造成这一“错位”的关键原因是《文学批评》的著者伊丽莎白·尼奇与译者老舍对于“关注文学自身”这一命题略有不同的理解与认知。对于任职于美国私立文理学院的尼奇而言,“关注文学自身”意味着在教学层面上强调文学经典与人文传统的重要意义,其目的在于对阅读者文学趣味与鉴赏能力的形塑;而对于怀有家国忧患意识的老舍来说,“文学自身”已经内含了关照现实与改造国民性的使命,只是这种文学社会效能的实现唯有通过引发读者经验或情感层面的共鸣才能在审美的进程中完成。因而“关注文学自身”在老舍眼中更多意味着肯定文学知识素养、文学审美要素的启蒙价值及对国民精神塑造的积极意义。老舍的作家身份与中国新文学强烈的现实关涉性使他对这一问题有着更为复杂的体味,这也使其译介以隐而不显的方式融入了老舍的个人视域与个性特质。
从这种饶有意味的“错位”之中也可以看出,在1930年代初期,无论是疏离于研究体制内的精英立场,还是持与学院派相近的文艺理念,老舍并未将自己限于任何一种立场之中,而是秉持着以文学创作为本位的原则,试图维持一种游离与折衷的姿态。《批评与批评者》《文学与作家》《文艺中理智的价值》与《文艺中道德的价值》四篇译文既是老舍初次尝试译介教材著作的实践成果,也是老舍以译介形式进行征用的话语资源。其价值意义不仅在于文本所传递的知识内容或引发的译介影响,更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进一步探寻老舍在1930年代初期的学院空间与文坛语境中具体境遇与心态的隐蔽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