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笑夷
新时代的社会现实给我们提出的理论课题依然是如何使历史唯物主义切入现实并改变现实。面对“美好生活”诉求,思考如何批判地认识日常生活必然是马克思主义当代发展的一个重要面相。我们可以在20世纪众多日常生活批判,尤其是列斐伏尔的理论贡献基础上进一步思考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何以可能的问题。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不仅是揭示人类历史宏观规律的锐利武器,也是探明人类历史和社会现实的微观维度的重要理论工具。在当代物质文明日益发展的条件下,马克思主义要面对日常生活在两个方向上的“异化”,即“贫困化”和“衰退”,马克思主义批判地认识日常生活至少也应该在这两个方面展开,即关于日常生活贫困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关于日常生活衰退的文化批判。因此,从广义上讲,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包含政治经济学批判,但狭义的日常生活批判侧重于考察和引领生活方式的转变。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就是立足于日常生活这个包含并表现着整体的具体层面,运用并科学地发展历史唯物主义以考察在人类自我实现过程中引起的新的现实的矛盾运动。
20世纪初由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许茨等理论家开启的理性向生活世界回归的自觉理论探索使日常生活进入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视野。随后,卢卡奇、列斐伏尔、哈贝马斯、赫勒、科西克等哲学家和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从不同视角构建了生活世界理论和日常生活批判,并引发日常生活研究在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新闻学、艺术学等各个学科领域的繁荣发展。在这一过程中,日常生活批判作为一个现成的理论范畴,包含的成果也愈发繁杂。这种日常生活理论的泛化实际上暴露日常生活研究的表面化、表层化和日常生活批判基础理论研究的缺乏。虽然上述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与当代政治和文化的对话中重新阐释了日常生活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基础,并初步探索了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的可能样态,但不得不承认,由于他们理论兴趣的转移和这些理论家的相继谢世,一种批判地认识日常生活的马克思主义还远未建立起来,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何以可能这个基本问题也没有得到充分讨论。在这方面,法国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列斐伏尔始终保持着理论的敏锐力,他完成于20世纪40年代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和十年后为其所做的“第二版序言”就提出并试图回答这一问题。而且,贯穿列斐伏尔整个学术生涯的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建构使我们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应该而且能够成为审视日常生活的一种重要理论话语,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当代理论也需要批判地重新认识日常生活。
本文认为,自觉地建构鲜明的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需要追问和回答三个基本问题:一是日常生活是否可以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二是日常生活在何种意义上可以成为研究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一个理论范畴;三是历史唯物主义以何种方式形成了日常生活批判,从而使之成为一种独特的理解和改变当代世界的理论武器。这三个相互交织的问题,是当代社会现实给我们提出的理论课题,也是列斐伏尔等理论家的日常生活批判带给我们的进一步思考,更是我们面向“美好生活”所要完成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的具体着力点之一。
历史唯物主义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过程的科学认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主要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中。马克思主义如何批判地研究日常生活的一个前提性追问就是日常生活何以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这与我们如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密切相关。可以发现,每当社会历史发生重大转变,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性质、地位和功能的争论就会占据马克思主义理论探讨的中心。与其说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理论的争辩中,不如说人们是在解释和改变世界的具体实践中使历史唯物主义在回应时代问题和表征时代精神中具体化。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恰恰表明历史唯物主义本身既是总体的又是具体的。
历史唯物主义是具体的,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是开放的体系,能够不断地把新的现实纳入自己的研究视野。作为“历史科学”,它需要建立起思想与具体社会现实的真实关系。现实的人类状况是具体的,作为面向具体社会历史现实的历史唯物主义就必然或多或少做出调整。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地完成了的历史唯物主义。不能把它当作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而应把唯物主义方法当作研究历史的指南。马克思和恩格斯面对的社会现实更多地是由宏大的经济力量决定的,而且当时他们面临的理论问题是从唯心史观和旧的唯物主义中解放出来,所以,他们的历史唯物主义更多是要说明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性规律,并建立起理论对凭借占主导地位的经济要素建立起来的社会现实的把握。20世纪,以卢卡奇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重新讨论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功能变化问题,一方面源于具体历史条件的变化,推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经济的、政治的和文化的各种社会要素及其相互作用日益复杂,另一方面源于理论的贫困,第二国际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进化论与经济决定论阐释以及苏联的自然唯物主义阐释使历史唯物主义日益变成“抽象”的理论。他们之所以强调“马克思主义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1](P48),并不是仅仅强调从认识论的意义上恢复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而是要从总体上恢复历史唯物主义与具体社会现实的真实关系。甚至对招致正统马克思主义者批判并被标签化为修正主义者的伯恩斯坦来说,情况同样如此。他详细考察了当时资本主义社会条件的变化:阶级的尖锐对立并未出现、资本的集中并未成为普遍现象、社会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复杂化等,并基于此指出,理论需要修正,以便解释当时的社会历史。
历史唯物主义是具体的,也意味着致力于切中现实和介入现实的历史唯物主义既有“骨骼”也有“血肉”,是对每一种社会形态的整体的具体揭示。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致力于揭示社会历史运动的一般规律,而且更重要的是将社会历史运动的具体内容展现出来。正如列宁深刻地指出的:“马克思并不以这个骨骼为满足,并不仅以通常意义的‘经济理论’为限;虽然他完全用生产关系来说明该社会形态的构成和发展。但又随时随地探究与这种生产关系相适应的上层建筑,使骨骼有血有肉。《资本论》的成就之所以如此之大,是由于‘德国经济学家’的这部书使读者看到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是个活生生的形态:有它的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有它的生产关系所固有的阶级对抗的实际社会表现,有维护资本家阶级统治的资产阶级上层建筑,有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之类的思想,有资产阶级的家庭关系。”[2](P111)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是思维与存在、理性与感性、形式与内容、总体与具体的统一。从历史唯物主义揭示的社会层面来看,它不仅涉及宏观的社会运行,也涉及微观的日常生活。从历史唯物主义揭示的社会结构来看,它既包括经济的和政治的结构,也包括文化的和意义的结构。相应地,从历史唯物主义运用的分析范式来讲,它既有审视宏大历史进程的宏观视域,也有沉入具体现象的微观视域。从构成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范畴来讲,它们不可能是停留在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层面的永恒理念,而是将其“消灭”或“实现”在具体的、历史的运动之中。这种统一既表现在马克思对执着于客体、客观、感性的直观唯物主义以及片面强调精神、思维、主体能动性的唯心主义的批判中,也表现在他通过对资本主义的现实运动以及人的物质生产活动的历史性展开的考察,阐明“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3](P8)。在此意义上,捷克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科西克运用“具体总体的范畴”[4](P24)来理解马克思的思想是包含真知灼见的。
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是具体的,从根本上讲,是由其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所规定的。以改变世界为己任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5](P519),落脚点是人的现实的实现,即“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5](P194)。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中,现实不存在于独立的思维世界中,也不存在于孤立的物自体世界中,而仅仅存在于人与世界的持续不断的对象化活动以及这些活动所生产的全部矛盾关系中。简言之,现实就是作为人的活动产物并为此活动的绵延不断提供条件和舞台的感性生活世界。因此,历史唯物主义便是要回到现实世界,并对之加以描述和揭示。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5](P526)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刻现实感是推动列斐伏尔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通过马克思走向日常生活的重要原因。“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思想最合乎逻辑地和最系统地涉及生活这个层面,洞察生活,揭示生活……成为对人类的意识和对人类的批判,对人的批判和对人类状况的批判。”[6](P131)只有让理性回到生活,切中生活,把握生活,理论才不会沦为脱离真实具体的世界去构想某种形而上学的幽灵,才能深入矛盾的世界中进行批判的理论反思,以便为开启人的现实世界创造条件。
要像马克思和恩格斯那样根据人们怎样生活去理解和说明“人”及其历史性,就是要在社会现实的具体层面的思维行程中将生活再现出来。当我们使用“生活”时仿佛已经熟知它的含义,但当我们去思考它时,一时又手足无措、困惑不已。生活是什么,或者人们怎样生活,既可以从宏观的社会生产生活的经济结构研究入手,像马克思那样到商品世界去寻找,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3](P47);也可以从微观的社会生活层面研究入手,到日常生活中去考察,因为作为我们经验的事实,“日常生活就在我们身边,从所有方面,从所有方向上,包围着我们”[7](P271)。不仅如此,“人类的每一种实存或在世方式都有其日常”[4](P53)。回到日常生活乃是致力于探求具体总体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应有之义。要对日常生活做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还要先揭示日常生活之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真实意义。
从构成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组成部分来讲,日常生活是人的存在境遇和所有生活的共同基础。人的在世首先是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当人呱呱坠地时,周围的一切现存的事物以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和独特的联系共同构筑了作为其生存境遇的日常生活世界。同时,当人在世生存时,日常生活又构成“人的原料”。列斐伏尔曾提出一个思想实验,试想如果我们把人的工作、职业、身份,即社会制度所强加于人之上的各种制约全部移除,那么人还剩下什么?这个剩余就包括他的日常生活。列斐伏尔把它称之为“人的原料”。必须指出的是,日常生活并不是除去那些所谓的高级活动之后的剩余物,而是包括那些高级活动在内的人的全部活动的“根基”和“沃土”。卢卡奇也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日常生活,他把日常生活比作一条长河,人的更高形式的对象化成果从中孕育而出并滋养和丰富着这条长河,再以此为基础形成新的需要去形成更高的活动和成果,所以,卢卡奇认为:“人们的日常态度既是每个人活动的起点,也是每个人活动的终点。”[8](P1)日常生活不仅是“现实的人”存在的原初境遇,更是一直存在于“人的现实”实现过程之中的人类条件。
从人的对象化活动的性质来讲,日常生活是人的全部社会关系生成的世界,同时,也是意义生成的世界。按照马克思的思想,人既是自然的产物,具有自然本能和自然生命力,同时是历史的产物,具有社会本能和倾向,表现为不断否定现存世界的超越性力量。人的这种矛盾性促成了人与对象世界的张力,进而促成了人能在更高层面实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人的超越性力量不是凭空实现的,而是在活动中表现出来的。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任何一种活动都是一种对象化的活动,都内在地表达了人的本质。由此可以说,人的本质力量也必定通过日常生活中的活动得以外化出来,得到表现和确证。而且,如上所述,日常生活不仅构成人的全部活动的一部分,更是每个人活动的起点和终点,所以正是从日常生活开始,人的超越性力量得以表达,创造着人成为人的一部分。同时,生活的意义也只能从这种生活本身中建立起来:“意义”不能脱离作为其存在的“土壤”的日常生活,“意义”的生成只能到日常生活中去寻找。因此,日常生活不是琐碎平常或僵死之物,而始终包含关于人的并且为了人的创造性活动。在此意义上,日常生活便是现实性和可能性相对立又相统一的领域。日常生活世界汇集了各种可能性,同时也将这种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反过来,它也汇集了各种现实性,同时在现实性中将可能性发展出来。赫勒的日常生活人道化思想就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她指出,日常生活当然是由语言、对象和习惯等规范和规则所维系的、重复性实践和重复性思维形式占主导地位的组织生活的机制和文化模式,但它并非完全是惰性的和封闭的,它本身还具有创造性实践和创造性思维的特征以抑制日常生活变得过于沉重。正是在对象化过程中具有重复性和创造性的双重特征,日常生活才有人道化的可能。科西克也认为日常生活既可以表现为一个“熟悉的世界”,也应该是“一个个人能够用自己的才能与资源来控制并计算其维度与潜能的世界”[4](P54)。只不过日常往往表现为自然而然的、有规律的、重复性的,日常主体是可替代的一种“伪具体”的世界。他同样主张扬弃日常的自在性、重复性和匿名性,在实践中动态地实现日常与历史的统一。
日常生活既是从整体上包含和表现全部社会生活,又是全部社会生活的一个层次。一方面,当我们把日常生活界定为全部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展开的基础,我们就必须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日常生活具有整体性。因为日常生活将所有这些关系以一种整体性的形式和状况体现出来。在日常生活这个整体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同一性之中。在前现代社会,人们生活在某个地方,与特定空间中熟悉的人打交道,并与自然和他人保持一种和谐的关系。因为那时生产力、经济、政治、自然、社会、工作、闲暇尚未从日常生活中分离出去,保持着直接的同一性。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社会分工和技术分工体系的不断强化,社会活动高度分化。这使得从总体上理解和把握社会变得艰难。而只有作为整体的日常生活才能将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联系起来。因为日常生活在其作为所有活动的基础和起点的意义上与所有活动相关,包含着所有活动及其矛盾性。另一方面,我们强调日常生活是“基础”,具有整体性,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即使看似与日常生活不相关的那些活动,也离不开日常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日常生活就是整个社会生活,同样,日常生活也不等同于实践。日常生活是社会生活的一个层次,只有日常生活作为一个层次时,个人和群体的关系才能获得更好的理解。个体既生活在日常生活这个层次,又生活在超越于日常生活的层次。比如,在日常生活中,她是一个家庭主妇,而在更高的层次上,她是一个政治家、知识分子或技术专家,等等。因此,日常生活是人的全部生活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日常生活表现为一个整体,从一个具体的层次上整体地表现人的生活。
因此,日常生活的根本特征是它的矛盾性。它既具有自然性,也具有社会性。它既表现出自发性,又酝酿着自觉性。它既是一个整体,也是一个层次。它既成就了个人生活,也成就了社会生活。它既具有现实性,又蕴含着可能性。它既表现出矛盾,也是矛盾的解决。就日常生活本身的矛盾性来说,日常生活是既“平庸”又“神奇”的总体。作为社会生活整体的一个层次,它既是以重复性和自在自发性为特征的与每个人的日常生存息息相关的“平凡的和平庸的”层次上的生活,同时又是以创造性为特征的为其他高层次的社会活动奠定基础的个体生产和再生产的“神奇的”层次上的生活。总而言之,日常生活是一个充满矛盾并使矛盾不断解决的世界。如果看不到日常生活中的矛盾,也就无法历史地、总体地理解日常生活及其在全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也就无法历史地、总体地理解人们的生活。可以说,日常生活始终是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矗立其上的、沉淀于人们的生活之中的稳定“基础”和“人类条件”。正是在日常生活中,现实的社会生产方式映现其中,人的矛盾性得到集中的表达,同时,也正是在这个充满矛盾的日常生活中,人的力量将被激发出来,超越现存的现实。
以上分别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内涵和日常生活在全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两个方面阐明了马克思主义能够而且应该批判地认识日常生活。接下来要回答的问题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如何批判地认识日常生活。
首先,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辩证法是阐明日常生活的重要理论工具。马克思主义如何研究日常生活?让我们回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他们如何研究历史?他们是从对每个时代的现实的个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出发,从中探寻历史的发展演变规律。在他们看来,历史不外乎是现实的人的活动过程。对现实的人及其发展过程的辩证分析不过是因为这个过程本身包含着矛盾。因此,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分析实际上是对人的现实生活过程内在的矛盾运动的展开和阐释。辩证法不是先在的原则或方法,而是对这一人类和个人创造着的社会现实的客观描述。在马克思看来,人创造自身的矛盾展开的过程只有通过异化概念或异化理论才能获得解释。因为人的实现与人的异化就是这一矛盾运动过程的一体两面。可以说,异化概念或异化理论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和阐释中占据重要地位。正如以赛亚·柏林理解的那样,对马克思而言,“异化对于社会发展来说属于内在的,实际上它就是历史的心脏所在”[9](P152)。实际上,即便是在后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也没有放弃异化思想,而是将其发展为一种更高层次的、更具体的、更实在的哲学。
具体来说,马克思使异化在对资本主义现实的分析中以商品拜物教等理论形式展开而更具历史性和现实性。正如社会现实是在所有层次和所有维度上得到再生产,异化也不仅仅发生在社会的宏观经济运行或政治活动之中,而且发生在人的活动得以展开的所有层次和所有维度之中。在马克思那里,异化理论也绝不限于讲某个层次或维度上的异化,而是将异化与对整个社会生活的理解联系起来。从20世纪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发展来看,他们的社会批判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把异化概念具体化到意识、文化、日常生活中来揭示时代问题和社会变迁。20世纪的社会历史现实与马克思和恩格斯生活的时代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异化这一哲学概念乃至历史唯物主义都需要变成一种具体的哲学,需要与具体的现实打交道并在此过程中确立起自身的新形态,以便实现主客体的统一。同样,在21世纪,在数字技术革命使社会发生深刻变革并偶尔会伴随着新冠疫情等重大事件的当今,人们需要从最新的生活经验出发,考察异化的新发展和新形态。因此,要全面阐明人的历史和人类社会现实,异化理论不仅是探寻历史发展演变的宏观规律,也是理解人类历史和社会现实微观维度的重要理论工具。
其次,“完整的人”是日常生活批判的价值前提和理想观念。尽管马克思致力于阐明人类历史和社会发展演变的规律,从理论上构建起共产主义的社会现实,但他明确指出这样一种社会形式建立的基本原则是“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3](P683)。也就是说,“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5](P189)。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是从现实的人的社会生活出发去批判一切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关于人及其历史发展的观念,形成以“完整的人”“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落脚点的社会历史解释模式。日常生活批判作为宏大社会历史解释模式的延伸和补充,恰恰是要将历史唯物主义指明的实践方向作为理想观念,并以此来批判现实的人的日常生活。从“生活”到“观念”,再从“观念”到“生活”,以此往复,这样才构成一个不断发展着的对人类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自我认识和自我批判的完整过程,最终推动朝向“完整的人”“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日常生活革命。因为“完整的人”不是某种可能的实在,而是一种意义或方向,所以,日常生活革命也不是一场一劳永逸的事件,而是一种不断朝向这个方向的运动。
在此基础上,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日常生活批判,或者说作为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就是以“完整的人”“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价值前提,辩证地揭示日常生活中的异化,在日常生活这个具体总体的层次上阐明人的实现与人的异化之间的矛盾运动。因此,日常生活批判有两个相互联系的基本任务:揭示特定社会形态中“真实存在”的日常生活的具体异化状态,并在此基础上,指出这种日常生活蕴含的使其具体的异化状态变得不可能的可能性,以重建“现实存在”的日常生活,乃至重建人的世界以及人自身。相应地,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关键问题就是要具体发展出揭示特定社会形态的日常生活异化的概念框架或体系,详细阐明每一种特定社会形态的日常生活及其内含的矛盾性。现实的日常生活不是“实体”,因此,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构成性范畴和分析范式的日常生活概念和异化概念也不是永恒的、不变的,而是在不断介入各个历史发展时期的日常生活现实中被具体地、历史地建构起来的。对日常生活的分析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how——我们怎样过日常生活,what——什么组织了我们的生活,why——为什么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如此。其实,从分析日常生活的这三方面内容来看,日常生活批判本身暗含着对意识的批判。也就是说,人们的日常生活实际怎样和人们认为的他们的日常生活怎样往往不一致,意识也许无法正确把握和理解日常生活。而日常生活和思想意识又是相互渗透、相互作用的:“思想观念既在日常生活里,也在日常生活之外。思想观念永远都在不间断地渗透进日常生活里,永远都在不间断地从日常生活里生长出来。”[6](P88)因此,日常生活批判包含对意识的批判、对文化的批判。而且,日常生活批判与日常生活解放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们对日常生活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有可能成为新的革命的诞生地。
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批判实际上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从日常生活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及其与整个社会生活的关系来看,一方面,作为整个社会生活的基础,日常生活世界包含了人类的各种各样的活动以及社会关系,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等无论通过何种技术性的形态表现自身,总会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而且,每种具体的社会形态都需要日常生活作为一种社会凝聚力来弥合人的实现和人的异化之间的裂隙。因而在理论层面上表现为,日常生活批判包含对整个社会批判的内容。在这个意义上,日常生活批判就是一种具体的马克思主义,核心问题就是人的自我认识。人是一个整体,任何将人的整体性内容割裂开来加以考察的做法都是片面的,或者说都是对人的排除。人的本质不是文化,也不是经济或政治。语言、理性、历史、艺术、哲学、政治、经济等都与人相关,都实在地构成人的世界,因而是人的内容。广义的日常生活批判就是将这个整体在日常生活批判这个具体的层次上再现出来,因而也就将这个整体的人再现出来。日常生活批判在这个意义上就构成一种以工作、休闲生活和家庭或私人活动,即人的日常生活实践为现实基础而说明人的历史和社会生成与分裂,使人获得解放的革命的和批判的学说。另一方面,日常生活是全部人类社会生活的一个具体层次。从一个具体层次的视角进行日常生活批判就是狭义的日常生活批判,它只考察日常生活这个层次上的人类生活的分裂与对立,着重于生活方式的变革。
从以异化理论和辩证法来阐明日常生活世界的异化现象来看,也可以区分广义和狭义的日常生活批判。在当代物质文明日益发展的条件下,人们主要面对日常生活在两个方向上的“异化”,即“贫困化”和“衰退”。前者在当代主要表现为不平衡发展带来的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马克思和恩格斯时代的工人或无产阶级的贫困在当代又有了更复杂的表现。后者与前者是不同的现象。“衰退”是社会发展和技术进步为日常生活带来巨大进步和改善的同时产生的不能通过这种进步来消除的异化或矛盾,确切地说,正是与这种进步的“实现”相伴相生的“异化”。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中就区分了这两方面的异化,还举了一个“衰退”的例子:“大量的工人阶级夫妇都有洗衣机、电视或汽车,但是,他们一般是牺牲掉了其他(例如,生个孩子),而得到这些小物件。”[6](P7)再比如,当下流行的“内卷”“社会加速”等都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导致日常生活的“衰退”。既然日常生活的“异化”包含“贫困化”和“衰退”两种不同形式,批判地认识日常生活的马克思主义至少也应该在这两个方面得以展开,即关于日常生活贫困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关于日常生活衰退的文化批判。因此,从广义上讲,日常生活批判包含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文化批判等社会批判,但狭义的日常生活批判侧重于考察和引领生活方式的转变,因为日常生活的贫困化不能通过日常生活本身来解决。通过对日常生活批判的广义和狭义之分,我们可以看到,侧重文化批判的日常生活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具有极大的相通性和互补性,共同构成立足人类生活考察和阐明人类自我实现过程中引起的新的现实的矛盾运动的历史唯物主义。
时代给马克思主义提出的任务依然是如何使历史唯物主义与具体的社会科学方法相连,如何发展历史唯物主义以考察新的社会现实中的矛盾运动。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的最大理论贡献是,不仅揭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微观维度,更将社会发展的内在矛盾落脚到日常生活中。改变世界要改变日常生活,只有将历史唯物主义拉回到日常生活中,批判才能成为对人和行动的批判。只要“人类史前史”还未结束,与人类社会生活“进步”相伴相生的“衰退”,就与日常生活的“贫困化”一样,是我们一直要面对的理论课题。人们在更新、更复杂的人的状况中也必然不断思考和回答列斐伏尔提出的问题:我们是否可以有“保持着人性的东西或不平庸的幸福形式”?作为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也注定要在直面每一时代的社会历史现实中彰显自己的创造力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