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红
党的十八大以后,《作风建设永远在路上》(2014年)、《永远在路上》(2016年)、《打铁还需自身硬》(2017年)、《巡视利剑》(2017年)、《红色通缉》(2019年)、《国家监察》(2020)、《正风反腐就在身边》(2021)等反腐专题片相继播出,引发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作为一种重要的政治教育实践,很多机关或组织都进行了有组织的观影活动,以一种制度性的方式进行安排。相关党政干部在观看之后,纷纷表示影片带给自己“震撼”和“警醒”的教育效果;普通老百姓在观影之后,也获得了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重拾了对于国家制度的信心。反腐专题片针对的不仅仅是普通公众,最主要的还是党员和领导干部。它不仅是说理的,而且具有强大的话语力(illocutionary force),其力量则来自于影像对作为“理念”的制度之势的引发。
反腐专题片作为一种充满政治实践的影片类型,承担着非同一般的政治使命和制度追求,其影响力与普通纪录片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在学术界却没有得到充分的讨论。目前的研究大致涉及到:首先,谈创作经验,比如《激荡人心的电视强音——电视专题片〈作风建设永远在路上〉创作谈》①《〈巡视利剑〉创作谈》②等等的研究基本是从专题片如何更具艺术吸引力的角度展开的;其次,谈视觉修辞,比如吴辉的两篇文章谈到《永远在路上》的视觉修辞问题,讨论了其中视觉意象、色彩、镜头、用典等“意义表达”如何“增强了专题片的形象性和说服力”③;最后,谈叙事技巧,比如通过专题片《永远在路上》的叙事结构与功能、叙事视角、叙事时间、叙事者等叙事技巧论述其“说服技巧”④。姑且不论上述文章的结论如何,但是仅从“文本”和“说服”层面去思考问题,仅依靠理性逻辑去讨论是不够的,专题片中弥散出来的那种令人感到震撼的力量并没有得到有效阐明。这就说明:既有的研究范式似乎不能有效处理这类影片所提出的问题。
比尔·尼科尔斯(Bill Nichols)在对纪录片进行分类的时候,提出了一种“更侧重于强调影片对受众在情感上和社会上的影响力”⑤的“施为模式”(performative mode)。“施为性”(performative)是奥斯汀(J.L.Austin)基于语言提出来的,比如语言可以命令、承诺或者宣告。但是,影像却只能进行展示(show),这就给影像的施为性造成了根本的障碍。对此,尼科尔斯提出的解决之道是“声音”,即声音使得纪录片形式的真实与否显得不再重要⑥,而“是一个关于影片的逻辑、论点或立场如何向我们传达的问题”⑦。奥斯汀试图在人称、句法、词汇等方面找到话语施为性的根据,后来都以失败告终,因为一旦将语句置于相应的语境中,陈述也是在做事情。⑧这就意味着:任何实践中的语言都具有施为性,都可以“以言行事”(do things with words)。赵毅衡根据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意动”(conation)概念,提出了一种新的叙述类型即“意动类叙述”,它“期盼接收者在接收文本之后采取行动以‘取效’”⑨,并且提出了意动叙述的四个形式特点:非虚构、“我对你说”的人称关系、情节事件发生在未来,以及情节无绝对明确的结尾⑩。尼科尔斯和赵毅衡的分析都可以用于对反腐专题片的分析,但是又不可避免地存在形式主义的局限性。它实际上脱离了影像的传播实践来讨论影像的力量,这就将影像话语力的真正来源抽空了。本文则试图将影像的力量置于一种复杂势域中来进行审视,并萃取出“势”的概念来对其加以讨论。
《说文·新附》将“势”解释为“盛力,权也”。但是它又不等同于直接的“力”,而是一种格局所造成的“潜力”,正如《孙子·兵势》所言:“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它也不是一种实体或对象,不是“权”“形”“位”等,而是“权势”“形势”“位势”等偏正结构所蕴含的由对精神、资源、权力等的凭借所造就的一种总体性态势。如果“制度”条文只是一种“理”,机构设置也仅仅是一种“形”,那么,只有其实在运行之“势”才能让它们活起来。“理”是一种逻辑上的必然性,即王夫之说“理者,当然之宰制”(《四书训义》卷三十一)。但“理”只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并没有具体化为现实,因而,冯友兰说“百理俱在平铺放着”,金岳霖说“理有固然,势无必至”。“理”与“势”是无法分开的,即王夫之说“离势无理,离理无势”(《尚书引义》卷四),“只在势之必然处见理”(《读四书大全说》卷九);“理成势”就要求“以其顺,成其可;以其逆,成其否”(王夫之《诗广传·小雅》)。因此,所谓“理势”指的是一种“逻辑之力”,“势”不能违背“理”,但是光有“理”还是空洞的,“势”是“理”的具体实现。
反腐专题片中的“理”不是通过纯粹理性展开的,而是通过“事—效果”召唤出“制度之势”而实现的,即只有当苍蝇和老虎都被“关进笼子”的时候,制度之势才会弥散开来,从而实现震慑性的教育效果。因此,本文尝试提出一种新的分析视野,即将笔者提出的“视觉之势”的概念,用以讨论反腐专题片如何通过影像语言建构“制度之势”,并将其置于影像传播的实践语境中,以观照其话语力如何得以最终实现。
如果说,国家政治层面的反腐属于实践层面的问题,它不被表达出来便不能被大众所感知,它对于腐败分子的惩处也就无法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对于国家意志的陈述,仅仅是发挥一种告知的作用,是一种“理”层面的认知,而反腐专题片并不满足于此。它试图通过影像文本布局召唤“制度之势”,以将制度的活力充分地激发出来,从而让影像充满震慑性的教育力量。
声音作为一种语言,是纯粹的“形式”(form)而不是实质(substance),它能够将不同的画面进行任何形式的串联,以线性逻辑的方式克服蒙太奇缺失的问题。反腐专题片作为一种“主题先行”的作品类型,需要将抽象而且宏大的“国家意志”表达出来,而仅仅通过碎片化的、具象化的影像是无法实现的。声音则可以将碎片化的影像资料加以缝合,也可以使影像得以穿透具象的桎梏而触及抽象的国家与制度。这就使得“国家”和“制度”被引发出来,成为建构影片力量的深层来源。
声音的力量不仅是在作为形式的“语言”层面发挥作用,它还跟声音的来源密切相关。反腐专题片中的声音来自于党、国家和人民,使影片获得了一个话语的高位立场。首先,从制作单位来看,相关专题片几乎由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宣传部、中央巡视办、省纪委(监委)等国家部委与相关电视(广播)台联合制作,体现了很高的行政规格。其次,片子开场的声音基本都是以习近平、刘云山、王岐山的讲话或者中央的决策部署为核心,国家的观念贯穿了整个片子,并居于支配地位。最后,反腐总是离不开人民群众的支持,群众的来信、来访、来电都给予了制度以无穷的力量,人民群众就成为反腐败的起点(不满)和归宿(期待)。正是通过对诸多叙事主体的征用,影片得以通过声音将国家、社会、个体的理念或者精神灌注到影像当中,使其成为制度之势的力量来源。
当然,制度还是抽象和空洞的,它还需要通过相关声音的节奏、力量、情绪、人格等加以充实,以使广大公众真切地感受其活力。首先,当习近平、王岐山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通过掷地有声的语调强调“发现问题,形成震慑”“严防灯下黑”“打铁需要自身硬”等宣告的时候,抽象的制度就被灌注进了人格与精神的力量,由此成为可以被影像清晰捕捉的对象。其次,当镜头展现腐败分子投案自首、痛哭流涕以及深刻忏悔的时候,影像就能反向衬托出制度之势的无穷威力。最后,整个反腐专题片几乎都是雄浑的男性声音在进行解说,并且采取了一种居高临下审视和点评腐败分子的语调,展现了一种来自党和国家的对于腐败分子的压倒性态势。
反腐专题片不仅仅是对于反腐成就的如实讲述,而且还将其置于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脉络当中,从而建构了影像背后制度的合法性。当然,这种合法性的论证,无法像语言那样逻辑严谨,而是通过象征的运用,将抽象的制度转化为可见的象征物,比如转化为可见的“利剑”“打铁”“警钟”“法槌”等等。索绪尔就认为象征(symbol)不是完全任意、空洞的,而是“在能指和所指之间有一点自然联系的根基”,比如象征法律的天平就不能用一辆车来代替。反腐专题片征用的象征资源是文化积累下来的,它是“比喻理据性上升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其中蕴含的基本都是“威慑”的含义,以此展现国家及其制度的“势”。
在目前播出的反腐专题片中,标题都具有强烈的“力量”象征,并且在片头将其进行影像化处理。《巡视利剑》的关键概念是“利剑”,片头即是宝剑经过锻造之后锋利无比、划水无痕、削铁如泥的样子;《打铁需要自身硬》的关键概念是“打铁”,片头则是坚硬的铁锤、隆起的肌肉和飞溅的火花;《永远在路上》的片头使用的也是打铁的场景:铁锤、肌肉、融化的钢铁、纷飞的石块。在这些充满“力量”象征的影像背后,国家制度的弥散之力喷薄欲出。“辞格”(figure)一词即表示形体、轮廓、特征以及外形的含义,其功能是“用具体的词汇修饰抽象事物,并使抽象事物更加突出”。正是通过上述象征辞格的使用,反腐专题片将抽象的国家与制度具象化,制度之势就得以弥漫出来。另外,影片也通过对相关细节的捕捉,使制度之势得以通过象征物加以展现,比如《巡视利剑》第三集中,政府机关门口雄狮雕塑的特写,就通过镜头的自然捕捉将国家的威严表达了出来。
空间作为人类生存的境域,总是在不断地建构着主体。福柯正是通过全景监狱、疯人院、禁闭所等空间布局,讨论主体如何通过空间规训而得以生成;中国家庭的权力与身份地位常常通过卧室居住的地址和方位加以建构;东周有的宫殿建筑高度超过100米,“其惊人高度帮助其所有者慑服甚至恐吓政治对手”。反腐专题片通过对空间的讲述,就讨论了空间与权势、空间与群众的辩证关系。首先,影片展现了关于空间的历史对比。比如《作风建设永远在路上·正风肃纪》讲述了摄影爱好者沈晓鸣拍摄了很多政府豪华办公大楼,他说:“它给人一种很威严的感觉,给人一种不可靠近的感觉,它首先在一种空间营造的这个层面上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场……它在无形中拉开了政府和百姓之间的距离。”作为对照,影片也讲到了革命中瑞金苏维埃政府所有部委一起同在谢家祠堂集体办公,分设在各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但它与老百姓的关系反而是最为亲近的。其次,影片展现了关于空间的现实对比。比如它将某些地方政府建造豪华办公楼的细节,置于与经济贫困、城乡结合部、棚户区等的对照中进行讲述,通过空间布局的对比讲述实现对于空间权势的批判性反思。最后,权势还体现为对某种空间的独占。比如邓崎琳独占了武钢招待所的游泳馆,万庆良、谷春立等官员经常独享私人会所等等。空间独占是将公共性场域加以私人化,在精神上是脱离群众的表现,因而对掌权者进行“去势”(稍后详述)就成为合法性建构的必然逻辑。
制度作为一种弥散性的公共力量,它不允许被私人性的场域所侵蚀,因而就需要展示其无所不在的控制力。《红色通缉令》的片头就充满了制度的空间控制力:警车、飞机、摩托艇等展现了一种空间征服力,文字显示为“天网恢恢,虽远必追”。对制度的空间弥散力,腐败分子在精神上是难以承受的,比如投案自首的黄玉荣就说,逃亡中她常常处于精神恍惚、想自杀的状态,“没有天网行动的时候,人们不知道你是谁,天网行动以后,你藏不住”。正是通过通缉令、媒体报道、法律诉讼、国际合作等方式,国家制度将腐败分子置于全球反腐网络当中,形成了“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压倒性态势。
影像叙事逻辑虽然不同于理性逻辑,但是它总是要遵循“一致性和逼真性”原则。其中,“一致性”指的是“一段叙事内在的不矛盾”,即结构一致性、材料一致性和角色一致性;“逼真性”则是指“故事的可信性或可靠性”,即一种“好理由的逻辑”(the logic of good reasons)。反腐专题片的影像叙事逻辑不仅是一个一致性和逼真性的问题,而且是一个通过逻辑建构一种制度之势的过程。这在片中常常被称为“天网”,是一种充满制度笼罩力的逻辑,其力量正是来源于上述作为声音之势的“党”“国家”和“人民”。但是反过去看,制度的笼罩力体现在哪里?
首先,体现在制度所针对的对象的涵盖力上,也就是苍蝇老虎一起打,大事小事一起抓。从所有专题片的整体来看,既包括了省部级高官,又包括了村镇干部;既有党政干部,又有国企高管;既有巨贪,又有日常生活的吃喝。这就打破了曾经“只打苍蝇不打老虎”的印象,一种无远弗届的高压态势就被建构起来了。
其次,体现在制度自我净化的努力上。比如中央提出的解决好“灯下黑”“清理好门户”,就是为了回应舆论对“谁来监督纪委”的质疑,因而专门制作了专题片《打铁需要自身硬》;针对巡视一阵风的质疑,“回头看”成为一种常态,并且“实行一届任期巡视全覆盖”“机动式巡视”,制度不再被认为是一阵风。专题片将对制度的质疑加以回应,实际上就是通过影像编织了一套严密的制度表征体系。
最后,体现在战略、战术的效能上。在《巡视利剑》中,辽宁原省委书记王垊不说实话,但巡视组说:“人会说谎,资料不会”;讲到天津市原公安局长武长顺时,就说到:“即便武长顺有丰富的反侦查经验,但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他本人有什么行动是不可能的了,当时他已经是完全处在我们掌控之内了”。这样“着力表现巡视组与落马官员之间的较量,突出回合感、对抗感”的手法,一方面增强了专题片的可看性,另一方面则展示了代表制度逻辑的巡视组的超强掌控力。
制度之势不仅仅在影像文本层面发生作用,而且还存在于具体的政治实践中。如果说针对影像文本层面的势还是一种认知(cognition),那么政治实践层面的势则是一种具身性的体认,反腐专题片即是将现实的势域展现在观看者面前。作为旁观者,普通观众常常是从认知层面去对“势”进行感受、推理和判断,而对于身在反腐局面中的党政干部,观看专题片则是一种体认。党政干部的身体、自我、欲望、经验、利益、信念等都介入到了观影的过程中,并深刻地影响到其对于制度之势的感受、判断和推理。
除非隐士,所有人皆生存于制度之中;制度作为一种“社会事实”,总在支配着每一个人。制度不仅仅是一种认知的对象,而且是每一个人的生存势域。从认识的角度来讲,制度可以作为对象来进行分析和讲述,但是从生存的角度来看,人与制度之间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缘在”(dasein)关系。如果说反腐专题片作为文本是一种从认知视角展开的建构和讲述,那么,当反腐专题片作为一种政治教育的实践之时,它就不仅是一种认知对象,而且是每一名党政干部都置身于其间的生存境域,充满无穷的制度之势。与此相对,普通观众并不处于制度之势的压力当中,他们是轻松自在的势域之外的观看者或者评判者。但是,他们又不仅仅是旁观者,其境域不同于观看一部《中国历史上的腐败与反腐败》(正在拍摄)之类的纪录片,而是当下在场的,甚至是制度合法性建构的接受者或评判者,因而也是势域的一部分。
党政干部的观看常常是通过组织化的方式集体进行的,是一种公共性的观看,并且常常被要求写观后感想。这体现了一种制度化的要求,需要身体和灵魂的充分进入,是一种势域内的观看。普通观众是以私人化的方式进行的观看,是一种基于自由化、兴趣性、随意性的观看,是一种势域外的观看。专题片中的制度之势并不直接指向普通观众,党政干部才是影片中制度之势所指向的教育对象。观看影片的党政干部之所以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制度之势,是因为他们与影片中的被惩处者具有同样的身份、处于同样的时空以及语境当中,因而就处于同样的势域之中。这还不只是一种身份认同的问题或者是移情的问题,而是从那些被惩处的人员身上,他们感受到了国家的制度之势,明白了自己的生存境域。
正是因为“势”是一种“盛力”,是充满攻击性的,因而中国文化里充满着对“势”的批判。权力作为一种“势位”,总是随时存在被滥用的可能,充满侵犯性和攻击性。这就需要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以实现“去势”,即除掉欲望对于权力的迷恋。《周易·大畜》六五象辞说:“豮豕之牙,吉。”《周易程氏传·大畜》解释说:“豕,刚躁之物也。其牙猛利而易伤人。若强制其牙,则用力劳而不能止其躁猛。若豶去其势,则牙虽存而刚躁自止。如此,则野豕训成家畜也。”即解决野猪畜养的最好方法就是将其睾丸去除(“去其势”),如此它便没有攻击性了。如前所述,那些违法违纪的干部,常常通过出入私人会所、独享游泳馆、兴建豪华办公楼等空间方式展现其权势;但是,当他们被抓捕之后,面对镜头痛哭流涕、深刻忏悔、面容憔悴,就展现了一种“去势”的状态。通过得势与去势的对比讲述,制度之势就被自然携带出来了,即无论是“得势”还是“去势”,其源头都在于制度背后的“权力”。
实际上,官员的权势在逻辑上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因为一旦离开制度,他便什么也不是,而那些有所企图的商人们之所以乐于跟某个官员及其家属“合作”,并为其输送利益,就是看中他们背后的制度性权力。在纲纪松弛的时候,某些掌握权力的人总是习惯于展示权势或者跟随权势,由此脱离制度势域而进入权力、人情、欲望等势域当中。在《打铁还需自身硬·严防灯下黑》中,天津市纪委信访室原副主任刘忠说:“我跟武长顺的关系就像我上了高铁一样,我下不来了,速度太快了。”也就是说,官员一旦离开制度的势域,进入私人化的势域当中,按照私人化的逻辑处理问题,就会脱轨。影片展示了某些党政干部常常被商人“围猎”,实际上刻画的就是其脱离制度势域的事实,而牵引其脱离制度势域的,不仅仅包括商业力量,而且还有亲情、人情甚至无知等等力量。而这些势域总是作为一种现实的张力,在牵引着党政干部试图脱离制度势域,构成对党和国家制度的挑战。
通过制度的实施,那些违法违纪的党政干部被绳之以法,并通过影像以“可见”的方式“去其势”,比如囚犯的服装、灰暗的色彩、密闭的空间、人生的苦痛等等。《永远在路上·以上率下》中,记者回访万庆良、谷春立等高官曾经出入的私人会所,就不免令人产生一种人去楼空的叹息;《红色通缉令·织网》中,记者前去秘鲁探访羁押黄海勇的监狱,并描述当时的种种跨国囚禁的情形;另外,很多外逃人员都讲述了外逃过程中种种孤独、语言不通、难以融入当地社会等等痛苦的经历。对于掌握权力的党政干部来说,观看影片能让他感受到一种“反腐”的真切势域,而只有按照制度之势的要求去做,他才能做到“以其顺,成其可”。
中国文化特别讲求“贤势”“理势”“道势”等等,始终将“势”建立在某种规范或者价值基础之上,以克服“权势”中的戾气。“势”总是在“正”与“奇”这对范畴中运动,即如《孙子·势》所言:“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老子讲“以正治国,以奇用兵”(《道德经》五十七章),孙武讲“以正合,以奇胜”(《孙子·兵势》)。其中,“正”是一种符合常理的庸常状态,“奇”是一种剩余所带来的变化。如果将“正”理解为合理性与合法性的建构,是“势”的价值支撑,那么“奇”则是“势”的具体运用,是动态的无限运行。支撑反腐专题片之“正”的是制度合理性或合法性,而“奇”则是具体事件或者故事中的无限变化。有了“正”,影像叙事才有精神内核,有了“奇”,影像叙事才能变化多端,故而刘勰《文心雕龙》主张“执正以驭奇”,而反对“逐奇而失正”。
反腐专题片中的制度之“正”包括如下四个层面:第一,从历史延续性角度展开建构,比如讲“八项规定”之时,就追溯到革命年代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二,从“垂范”逻辑去建构,比如“以上率下”“打铁需要自身硬”等;第三,从“改错”逻辑去建构,即国家正在“花大力气解决”腐败问题;第四,从“反”的逻辑去建构,即通过“反腐”去反向建构制度的活力。可以说,“正”通过“奇”能展现出无穷的变化,即在专题片中讲出丰富多彩的故事。具体就表现为:首先,形形色色的违法违纪干部,每一个都展现了不一样的故事细节;其次,制度要发现一个人的问题并不难,比如《巡视利剑》在谈到王垊时就说“假话往往能给巡视组提供信息和启示”,谈到武长顺时说“你不说,将来会有时间让你说”;再次,展现了“群众”作为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它总是在不可预知之处将某些官员的“问题”揭露出来;最后,故事展现了国家机关与腐败分子的二元对抗过程,以在具体“奇变”的过程中召唤制度的活力。
正是通过奇正的无穷变化,制度之势得以建立,制度合法性也就得以被建构。由此警示:每一个党政干部都需要树立一身“正”气,做到“戒慎恐惧”,随时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才能避免不可知的具体之“奇”变,从而做到“以正治国”。同时,普通群众也增强了对于制度的信心,制度的合法性最终得以建立。群众对于制度充满信心,又反过来增强了“制度之势”的“正”,并且为制度的实施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奇”变的可能性。
反腐专题片追求的是一种政治上的话语力,因而本文试图从传统文化中萃取出一个“势”的范畴,以此建立一个关于影像话语力的分析框架。实际上,在任何传播当中,“势”都是一个重要的维度,但它不是一个实体或对象,而是格局中所蕴含的某种潜力。从影视语言的角度去看待反腐专题片,我们能发现其中的审美逻辑和表意机制,但是,影像的话语力不只是一个意义、逻辑和机制的问题,而是一个通过影像文本和观看实践展现出制度势域的问题。因而,本文通过深入的文本细读和意向性分析,认为反腐专题片可以从影像文本和观看实践两个维度展开制度之势的讨论。文本层面始终贯通着抽象的“制度”理念,由此让影片获得了灵魂;各种级别的腐败分子皆被查处,召唤了制度无处不在的威势。正如王夫之所言“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姜斋诗话》),“制度”使得诸多影像元素的综合在理念上获得了“总一之势”(《文心雕龙·定势》),而“制度之势”也最终得以透显出来。从观影实践来看,观看者总是处于一种生存势域之中,制度之势同时贯通了影像与现实,使观看者能具身地感受到制度之势的强大威慑力。
从方法论上看,通过“势”对影像实践进行研究的重要优势是:文本与实践两者不再是分离的,而是可以在“生存势域”层面实现融合。这就使得两者得以结合的逻辑经历了从传统主客“认识论”朝向势域“生存论”的转换,观影实践就成为一种具身体认而不只是抽象的认知。本文只是通过影像文本、内容及其观看实践,建立了一种影像话语力的分析框架,而具体的观者如何通过影像去具身地体认国家的“制度之势”,则需要进一步的实证研究加以拓展。
注释:
① 龚雪辉、绽晓棠:《激荡人心的电视强音——电视专题片〈作风建设永远在路上〉创作谈》,《电视研究》,2015年第5期,第29-30页。
③ 吴辉:《反腐专题片〈永远在路上〉中的视觉修辞研究》,《国际新闻界》,2017年第7期,第120页;吴辉:《论反腐电视专题片的视觉修辞及其表达效果——以〈永远在路上〉为例》,《声屏世界》,2017年第10期,第49-50页。
④ 周文韬:《专题片〈永远在路上〉的说服技巧研究》,《采写编》,2017年第2期,第148-149页。
⑤⑦ [美]比尔·尼可尔斯:《纪录片导论》,陈犀禾等译,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年版,第44、53页。
⑥ 聂欣如:《尼科尔斯纪录片分类刍议》,《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107页。
⑧ [英]J.L.奥斯汀:《如何以言行事》,杨玉成、赵京超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19页。
⑨⑩ 赵毅衡:《广义叙述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7、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