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冶》的文学特征与文化意蕴

2021-11-29 07:26
关键词:造园

张 华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5)

明代造园家计成的《园冶》在中国古代造园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此书除有珍贵的文献价值外,更有重大的科学价值,他系统阐述了建筑文化与造园艺术的有机关系,立论清楚,逻辑合理”(《园冶注释·总序》)[1]1。不仅如此,《园冶》还以其鲜明的文学特征和深厚的文化意蕴,成为历代造园著作的典范,对后世造园艺术及造园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园冶》的文学成就,早已受到学界的关注与肯定。陈植评之曰:“计氏以工诗、能文、善画、好游。将文学、美术、游历各家特性,集于一身,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计氏诗、文、画、园可称四绝。关于造园,所见所作,宜其有独具支眼,不同凡响矣。”[2]75此言并非溢美之词。学界对《园冶》文学特征及文化意蕴的研究,主要分为美学阐释和修辞品析两种类型。美学阐释方面,李世葵从“自然”理想、“如画”特征、“雅”为格调等方面对《园冶》进行了美学观照[3],李鹏从《园冶》的结构之美、语言之美、意象之美、意蕴之美等层面作了分类探究[4];修辞品析方面,张薇在骈体句式、用典、图文并茂等方面对《园冶》进行了探析[5]199-284,金学智则从骈偶相对、奇偶互生、摹状连绵、铺排事类、诗情画意、立象尽理等方面作了文学品读[6]709-726。这些论述多有创见,对我们认识《园冶》的文学特征和文化意蕴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然而,学界对于《园冶》修辞手法与文学特征、审美崇尚与传统文化的内在关联关注较少,且在其文风对后世造园著作的影响方面罕有论述。以文本细读法,重新梳理《园冶》的文学特征、文化意蕴及其文风对后世造园著作的影响,可以略观其理,概览其神。

一、《园冶》的文学特征

《园冶》作为造园学专著,虽然“文体特殊,用辞古拙,令人生畏,夙称难解”[1]3,却文辞优美,具有鲜明的文学特征。

1.对偶排比,韵散结合,声律和谐

《园冶》行文多用对偶句法,亦称骈骊、四六。兹列《园说》数语,以窥全豹:

地偏为胜,开林择剪蓬蒿;景到随机,在涧共修兰芷。

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

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

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远峰偏宜借景,秀色堪餐。

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白苹红蓼,鸥盟同结矶边。

凉亭浮白,冰调竹树风生;暖阁偎红,雪煮炉铛涛沸。

这些语句对仗工稳,句式整齐,抑扬顿挫,韵律和谐,又不乏变化,颇具美感。《园冶》对仗类型可以分为齐言单联型(双四式、双五式、双六式、双七式)、齐言复联型(四四式、六六式)、杂言复联型(四六式、四七式、四八式、四九式、五四式、五六式、六四式、六五四式、七五四式)三大类,每一大类又有许多类型,对仗方式又分为当句对、单句对、隔句对、长联对等[6]19-25,颇具整饬之美,兹举数例如下:

窗牖无拘,随宜合用;栏杆信画,因境而成。制式新番,裁除旧套;大观不足,小筑允宜。 (《园说》)

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悬,有平而坦……闲闲即景,寂寂探春。好鸟要朋,群麋偕侣……千峦环翠,万壑流青。欲藉陶舆,何缘谢屐。(《相地·山林地》)

堂虚绿野犹开,花隐重门若掩。掇石莫知山假,到桥若谓津通。桃李成蹊,楼台入画。围墙编棘,窦留山犬迎人;曲径绕篱,苔破家童扫叶。秋老蜂房未割,西成鹤廪先支。安闲莫管稻梁谋,沽酒不辞风雪路。归林得意,老圃有余。(《相地·村庄地》)

两三间曲尽春藏,一二处堪为暑避。隔林鸠唤雨,断岸马嘶风。花落呼童,竹深留客。任看主人何必问,还要姓字不须题。须陈风月清音,休犯山林罪过。韵人安亵,俗笔偏涂。 (《相地·郊野地》)

掇山之始,桩木为先,较其短长,察乎虚实。随势挖其麻柱,谅高挂以称竿。绳索坚牢,扛台稳重。立根铺以粗石,大块满盖桩头;堑里扫以查灰,着潮尽钻山骨。(《掇山》)

小仿云林,大宗子久。块虽顽夯,峻更嶙峋,是石堪堆,便山可采。石非草木,采后复生,人重利名,近无图远。(《选石》)

除对仗之外,《园冶》排比句式也十分多见,如:

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提,栽梅绕屋;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园说》)

芍药宜栏,蔷薇未架;不妨凭石,最厌编屏;未久重修,安垂不朽?片山多致,寸石生情。(《相地·城市地》)

团团篱落,处处桑麻;凿水为濠,挑堤种柳;门楼知稼,廊庑连芸。(《相地·村庄地》)

或翠筠茂密之阿,苍松蟠郁之麓;或借濠濮之上,入想观鱼;倘支沧浪之中,非歌濯足。(《立基·亭榭基》)

以排比句式,夹杂对偶句,每一层语义力避重复,各不相同。

诸如“常余半榻琴书,不尽数竿烟雨”“涧户若为止静,家山何必求深”“探梅虚蹇,煮雪当姬”“固作千年事,宁知百岁人”(《相地·傍宅地》),“长廊一带回旋,在竖柱之初,妙于变幻;小屋数椽委曲,究安门之当,理及精微”“奇亭巧榭,构分红紫之丛;层阁重楼,迥出云霄之上”(《屋宇》),“半楼半屋,依替木不妨一色天花;藏房藏阁,靠虚檐无碍半弯月牖”(《装折》),“未山先麓,自然地势之嶙嶒;构土成冈,不在石形之巧拙”“宜台宜榭,邀月招云;成径成蹊,寻花问柳”(《掇山》),皆对仗工稳,妙语连珠,颇具意境美,似联语,更似格言。

不唯如此,《园冶》还兼顾韵律美,平仄对应、黏连关系以及重言、双声、叠韵等连绵词的使用,形成声韵流转的诗化语言,达到了声、韵、调和谐的审美效果:

平仄对应:

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远峰偏宜借景,秀色堪餐。(《园说》)

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嫣红艳紫,欣逢花里神仙;乐圣称贤,足并山中宰相。(《借景》)

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

黏连关系:

紫气青霞(平),鹤声送来枕上(仄);白苹红蓼(仄),鸥盟同结矶边(平)。看山上个篮舆(平),问水拖条枥杖(仄);斜飞堞雉(仄),横跨长虹(平);不羡摩诘辋川(平),何数季伦金谷(仄)。(《园说》)

红衣新浴(仄),碧玉轻敲(平)。看竹溪湾(平),观鱼濠上(仄)。山容霭霭(仄),行云故落凭栏(平);水面鳞鳞(平),爽气觉来欹枕(仄)。(《借景》)

连绵词:

重言:

闲闲即景,寂寂探春……送涛声而郁郁,起鹤舞而翩翩。(《相地·山林地》)

片片飞花,丝丝眠柳。山容霭霭……水面鳞鳞……云冥黯黯,木叶萧萧。(《借景》)

双声或叠韵:

围墙隐约(双声)于萝间,架屋蜿蜒(叠韵)于木末。

纳千顷之汪洋(叠韵),收四时之烂漫(叠韵)。

刹宇隐环窗,彷佛(双声)片图小李;岩峦堆劈石,参差(双声)半壁大痴。(《园说》)

高方欲就亭台(双声),低凹可开(双声)池沼;卜筑(叠韵)贵从水面,立基(叠韵)先究源头,疏源之去由,察水之来历。(《相地》)

取巧(双声)不但玲珑(双声),只宜(叠韵)单点(双声)。(《选石》)

此外,《园冶》部分段落还注意到了押韵,如:

倘嵌他人之胜,有一线相通,非为间绝,借景偏宜;若对邻氏之花,才几分消息;可以招呼,收春无尽。架桥通隔水,别馆堪图;聚石叠围墙,居山可拟。多年树木,碍筑檐垣;让一步可以立根,斫数桠不妨封顶。斯谓雕栋飞楹构易,荫槐挺玉成难。相地合宜,构园得体。(《相地》)

此段之中,在句式参差变化之外,宜、息、拟、易、体等韵脚押韵,读来抑扬顿挫、韵律和谐、朗朗上口,堪称美文。

《园冶》并非全用对偶骈语,而是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夹杂一些散句。如“市井不可园也;如园之,必向幽偏可筑,邻虽近俗,门掩无哗”(《相地·城市地》),“郊野择地,依乎平冈曲坞,叠陇乔林,水浚通源,桥横跨水,去城不数里,而往来可以任意,若为快也”(《相地·郊野地》)等,以骈散结合的方式,尽显自由灵活、一脉贯通的文气,有酣畅淋漓之美。

2.辞藻华丽,意象丰富,意境优美

《园冶》善用夸饰性辞藻修饰文句,对色彩、形态、数量等皆有修饰。色彩修饰,如“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白苹红蓼,鸥盟同结矶边”“凉亭浮白,冰调竹树风生;暖阁偎红,雪煮炉铛涛沸”(《园说》),“素入镜中飞练,青来郭外环屏”(《相地·城市地》),“寓目一行白鹭,醉颜几阵丹枫”(《借景》),紫、青、白、红、素、丹等颇具视觉冲击力的词语,悦目怡情。形态修饰,如“窗虚蕉影玲珑,岩曲松根盘礴”(《相地·城市地》),“隔林鸠唤雨,断岸马嘶风”(《相地·郊野地》),“曲曲一湾柳月,濯魄清波;遥遥十里荷风,递香幽室”(《立基》)等,或以“玲珑”“盘礴”状蕉影、松根之态,或以“鸠唤”“马嘶”形容风雨之貌,或以“曲曲”“遥遥”拟柳月、荷风之容,莫不情貌毕现,栩栩如生。数量修饰,如“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园说》),以“一”与“千”的强烈对比,描摹山之高、水之长,“洗出千家烟雨,移将四壁图书”(《相地·城市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园说》),以千家极言烟雨之广,以四壁、一榻极言图书之多,十分妥帖。

《园冶》还以叠字、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对文句进行修饰。如“送涛声而郁郁,起鹤舞而翩翩”(《相地·郊野地》),“山容霭霭,行云故落凭栏;水面鳞鳞,爽气觉来欹枕”(《借景》),以“郁郁”形容涛声,以“翩翩”形容鹤舞,以“霭霭”拟山容,以“鳞鳞”状水貌。拟人如“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园说》),比喻如“排如炉烛花瓶,列似刀山剑树”(《掇山》),形象生动,随处可见。

《园冶》善用视觉意象、听觉意象、动觉意象等多种富有诗意的意象营造优美的意境。如“刹宇隐环窗,彷佛片图小李;岩峦堆劈石,参差半壁大痴”(《园说》),借“片图小李”“半壁大痴”两个典故做比喻,赋予刹宇、环窗、岩峦、劈石等常见物象以诗意,使其成为极富画面感的典型意象。“寓目一行白鹭,醉颜几阵丹枫”(《借景》),白鹭、丹枫本身就是典型的代表时令的视觉意象。“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园说》),听觉将“夜雨芭蕉”和“鲛人泣泪”两个意象联系在一起。“幽人即韵于松寮,逸士弹琴于篁里”(《借景》),即韵、弹琴两个听觉意象凸显了幽人、逸士的闲情雅趣。“养鹿堪游,种鱼可捕”(《园说》),“编篱种菊,因之陶令当年;锄岭栽梅,可并庾公故迹”(《立基》)中的“养”“游”“种”“捕”“编”“种”“锄”“栽”等动态意象则赋予静态的园林以生机与活力。这些意象的综合运用,不仅营造了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优美意境,凸显了园林之美,而且寄寓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审美情趣。

3.使事用典,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中国园林妙在含蓄,一山一石耐人寻味”[7]4,“计氏诗性天成,梦笔生花,故《园冶》言丘壑泉石,似实而虚,似是而非,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与道俱往,着手成春”[8]343,诚然,《园冶》行文深具含蓄蕴藉之美,其句式长短不拘,抑扬顿挫,颇似词体。使事用典是填词常用技法,北宋李清照在《词论》中十分重视“故实”[9]226,并以之评论秦观、黄庭坚词,南宋张炎《词源》专论“用事”,认为“词用事最难,要体认著题,融化不涩”,“用事不为事所使”[10]20,体认著题,指以内容为中心,为表达主题思想服务;融化不涩,指用事要与行文风格统一、自然流贯、浑然一体。用典对于词体含蓄美的形成意义重大。但是,词中用事并非易事,一方面要妥帖恰当,另一方面要丰富词的内涵,为内容服务。《园冶》用典可分事典和语典两大类,或明用,或暗用,或正用,或反用,或借用[11]122,都紧扣主题,十分自然妥当。

事典如:

欲藉陶舆,何缘谢屐。(《相地·山林地》)

编篱种菊,因之陶令当年;锄岭栽梅,可并庾公故迹。(《立基》)

嫣红艳紫,欣逢花里神仙;乐圣称贤,足并山中宰相。《闲居》曾赋,“芳草”应怜;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卷帘邀燕子,闲剪轻风。(《借景》)

五亩何拘,且效温公之独乐;四时不谢,宜偕小玉以同游。(《傍宅地》)

其中陶舆、谢屐、陶令种菊、庾公栽梅、山中宰相、司马温公造独乐园等皆有与之相关的历史故事,可以提示用意,暗示主题。

语典如:

房廊蜒蜿,楼阁崔巍,动“江流天地外”之情,合“山色有无中”之句。(《立基》)

楼阁之基,依次序定在厅堂之后,何不立半山半水之间,有二层三层之说,下望上是楼,山半拟为平屋,更上一层,可穷千里目也。(《立基·楼阁基》)

寓目一行白鹭,醉颜几阵丹枫。眺远高台,搔首青天那可问;凭虚敞阁,举杯明月自相邀。(《借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原为王维《汉江临眺》诗句;“更上一层,可穷千里目”化用王之涣《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句;“一行白鹭”出自杜甫《绝句》“一行白鹭上青天”句;“搔首”出自《诗经·邶风·静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句;“青天那可问”化用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句;“举杯明月自相邀”化用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句。《园冶》对典故的运用十分贴切,乍视不明,细品有味,妙不可言。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云:“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词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馀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12]119《园冶》用典可谓不晦、不肤、不多、不板,做到了“无事障”,同时,借助典故所承载的历史文化意蕴,大大丰富了文辞的内涵,这一行文特点恰与园林艺术重含蓄美、意境美的审美特征相契合,也与园林艺术网罗众家、包罗万象的文化意蕴相契合。

二、《园冶》的文化意蕴

《园冶》不唯有优美的文辞,还颇具文化意蕴,其中既有道法自然的道家哲学,也有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还包括儒道互补的美学追求。

1.寻幽之趣与道法自然

《园冶》将造园所要达到的意境和艺术效果简要概括为“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这一主旨恰与“道法自然”的道家哲学一脉相承。关于“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内涵,众说纷纭,或认为其为《园冶》设计艺术的境界和造园的指导思想[13],或认为是中国古典园林的基本风格,中国园林成熟发展的理论灯塔和实践方向[3]117,或认为其为人工美与天然美的矛盾统一[14]。其实,《园冶》所论较多体现了士大夫阶层的闲情逸趣,追求“幽”“雅”“闲”的“天然之趣”,建筑、山水、花木等构园要素皆以“自然”为主导,力图呈现出诗与画的意境美,艺术剪裁虽经人工创造,但要自然天成,不露斧凿痕迹。

《园冶》推崇“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泛泛鱼舟,闲闲鸥鸟”(《相地·江湖地》)的自然和谐之美,在造园方面也以自然和谐为准则。如选址,“园基不拘方向,地势自有高低”(《相地》);如叠山,“掇石须知占天,围土必然占地,最忌居中,更宜散漫”;如安置亭廊,“安亭有式,基立无凭”,长廊“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穷水际,通花渡壑,蜿蜒无尽”,亭子、长廊等建筑建于何处,如何建造,都要考虑与周围环境的关系,须与景色相协调,与环境相统一,体现自然之美。破坏自然和谐的做法,都是构园之大忌。如在厅堂前置山,忌“耸起高高三峰,排列于前”。长廊“宜曲宜长则胜”,忌直而短。楼阁忌建在厅堂前,可“立半山半水之间”“下望上是楼,山半拟为平屋,更上一层,可穷千里目也”。“多年树木,碍筑檐垣;让一步可以立根,斫数桠不妨封顶。斯谓雕栋飞楹构易,荫槐挺玉成难”(《相地》),建造雕栋飞楹的楼阁容易,栽种古槐大树艰难,如若人工建筑与自然景观相冲突时,要以保留自然景观为原则。“洞宽丈余,可设集者,自古鲜矣!上或堆土植树,或作台,或置亭屋,合宜可也”(《掇山·洞》) ,所谓“合宜”即是以“自然”为法则。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要求造园者在建筑的构造、空间的布置、花木的点缀、奇石的安放等方面,因地制宜,得天然之趣,既体现自然之妙,又具有和谐之美,而不是单纯地摹仿自然。只有这样,园林才会因自然条件不同而各具特色。如苏州拙政园因地制宜,将原来的一片洼地改造成池水迂回环抱,崖壑、花木、屋宇相互掩映的园林景观,堪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佳作。《借景》中云:

苎衣不耐凉新,池荷香绾;梧叶忽惊秋落,虫草鸣幽。湖平无际之浮光,山媚可餐之秀色。寓目一行白鹭,醉颜几阵丹枫。眺远高台,搔首青天那可问;凭虚敞阁,举杯明月自相邀。冉冉天香,悠悠桂子。

这段话可以看作《园冶》道法自然的诗意表达。

基于对自然之美的独钟,《园冶》多处体现了对自然幽静之趣的追求。“市井不可园也;如园之,必向幽偏可筑,邻虽近俗,门掩无哗”“足征市隐,犹胜巢居,能为闹处寻幽,胡舍近方图远;得闲即诣,随兴携游”(《相地·城市地》),在选址时强调闹中取静,避免喧哗之所。“寻幽移竹,对景莳花”(《立基》),“竹坞寻幽,醉心既是”(《园说》),“竹里通幽,松寮隐僻”(《相地·山林地》),“似多幽趣,更入深情”(《相地·郊野地》),无论是寻幽、通幽还是对幽趣的重视,都是对自然美的追求,体现了中国传统隐逸文化的心态。《道德经》云“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都强调了宁静的重要性。对幽静之趣的追求,蕴含着道家深刻的生命哲学。

2.雅致之美与经世致用

《园冶·自序》载,计成居润州,指导假山布置以及对元朝温相故园的改造,使其“播名于远近”“益复自喜”[1]42,遂有《园冶》其书,此书撰述的目的,旨在为后人造园提供借鉴。而在造园理论中,强调在自然基础上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体现了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最为典型的是“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的著名论断,这也是我国传统的造园原则和手段。

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须求得人,当要节用。“因”者:随基势之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谓“精而合宜”者也。“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疃,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体、宜、因、借,匪得其人,兼之惜费,则前工并弃,既有后起之输、云,何传于世?予亦恐浸失其源,聊绘式于后,为好事者公焉。(《兴造论》)

“因”指如何利用园址的客观条件加以改造加工,“借”引进、纳入,指园内外的关联。有学者认为计成旨在利用“因借”的核心概念来消解园林创作里的人工痕迹[15]136。“体”,或认为指园林全局或整体,包括内在布局和外在表现风格[3]131,或认为即“得体”,要求园林主人身份、文化素养和园林风格有一致性[16]10。“宜”指合宜、适宜,要求园林景观布置应随环境的不同而做出相应的处理,使各要素之间产生有机联系,形成恰到好处的内在结构和外在形象。“因”“借”“体”“宜”四者并非各自独立,而是密切相关。《园冶》特别强调“借景”,认为借景为“林园之最要者也”,原则是“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晴峦耸秀,绀宇凌空”等一切可以看到的美景,都可通过借景的手法收入园中,为我所用。造园者因势布局,随机因借,匠心独运,即可做到“精而合宜”“巧而得体”。

郑元勋在《园冶·题词》中云:“所苦者,主人有丘壑矣,而意不能喻之工,工人能守,不能创,拘牵绳墨,以屈主人,不得不尽贬其丘壑以循,岂不大可惜乎?此计无否之变化,从心不从法,为不可及;而更能指挥运斤,使顽者巧、滞者通,尤足快也。……所谓地与人俱有异宜,善于用因,莫无否若也。”[1]37这正是《园冶》的一大贡献。

儒家思想重视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经世致用。除了提出“巧于因借”的论断之外,《园冶》多处肯定了人工的作用。

筑垣须广,空地多存,任意为持,听从排布,择成馆舍,余构亭台;格式随宜,栽培得致。(《立基》)

前添敞卷,后进余轩。必有重椽,须支草架。高低依制,左右分为。(《屋宇》)

掩宜合线,嵌不窥丝。落步栏杆,长廊犹胜,半墙户槅,是室皆然。(《装折》)

石在土中,随其大小具体而生,或成物状,或成峰峦,巉岩透空,其眼少有宛转之势,须借斧凿,修治磨砻,以全其美。(《选石·灵璧石》)

英州含光、真阳县之间,石产溪水中,有数种:一微青色,间有通白脉笼络;一微灰黑,一浅绿。各有峰、峦、嵌空穿眼,宛转相通。其质稍润,扣之微有声。可置几案,亦可点盆,亦可掇小景。有一种色白,四面峰峦耸拔,多棱角,稍莹彻,而面有光,可鉴物,扣之无声。采人就水中度奇巧处凿取,只可置几案。(《选石·英石》)

夫葺园圃假山,处处有好事,处处有石块,但不得其人。欲询出石之所,到地有山,似当有石,虽不得巧妙者,随其顽夯,但有文理可也。曾见宋·杜绾《石谱》,何处无石?予少用过石处,聊记于右,余未见者不录。(《选石》)

《园冶》重视造园的实用功能,多从便于观览和安全可靠的角度考虑。

阁皆四敞也,宜于山侧,坦而可上,便以登眺,何必梯之。(《掇山·阁山》)

内室中掇山,宜坚宜峻,壁立岩悬,令人不可攀。宜坚固者,恐孩戏之预防也。(《掇山·内室山》)

《园冶》对造园名词的解释,多宗儒家经典。如对“室”解释,引《尚书》有“壤室”,《左传》有“窟室”,《文选》载“旋室娟以窈窕”等经典文献进一步阐释。对“房”的解释引《释名》,对“楼”的解释引《说文》《尔雅》。对台、亭、榭的解释,引《释名》等。

《园冶》文末云:

崇祯甲戌岁,予年五十有三,历尽风尘业游已倦,少有林下风趣,逃名丘壑中,久资林园,似兴世故觉远,惟闻时事纷纷,隐心皆然,愧无买山力,甘为桃源溪口人也。自叹生人之时也,不遇时也;武侯三国之师,梁公女王之相,古之贤豪之时也,大不遇时也!何况草野疏愚,涉身丘壑,暇著斯“冶”,欲示二儿长生、长吉,但觅梨栗而巳。故梓行,合为世便。

这段乃作者的夫子自道,所谓“合为世便”,即将《园冶》刊刻出版,以便广为流传,造福后人。郑元勋在《园冶·题词》中感叹道:“古人百艺,皆传之于书,独无传造园者何?曰:‘园有异宜,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园冶》的刊行,弥补了古来无造园专著问世的遗憾,可谓金针度人,充分体现了计成经世致用的造园思想。

受儒家“美善合一”审美观的影响,《园冶》也以雅致之美为园林艺术的审美追求。“半间一广,自然雅称,斯所谓‘主人之七分’也”(《园说》),“内构斋、馆、房、室,借外景,自然幽雅,深得山林之趣”(《立基·书房基》),“时遵雅朴,古摘端方”(《屋宇》),“栏杆信画化而成,减便为雅”(《装折》),“门窗磨空,制式时裁,不惟屋宇翻新,斯谓林园遵雅”(《门窗》),“从雅遵时,令人欣赏,园林之佳境也”(《墙垣》),“园林砌路,做小乱石砌如榴子者,坚固而雅致,曲折高卑,从山摄壑,惟斯如一”(《铺地》),“多方景胜,咫尺山林,妙在得乎一人,雅从兼于半土”(《掇山》),无论是立基、屋宇、装折、门窗,还是墙垣、铺地、掇山,都以幽雅、雅朴、雅致为目标,从雅、遵雅是造园的一个重要原则。而且计成对雅致美的追求也在《园冶》典雅的文辞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雅与俗是相对而言的,从雅的另一面是却俗。“‘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疃,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兴造论》)“俗则屏之,嘉则收之”是借景的关键。“市井不可园也;如园之,必向幽偏可筑,邻虽近俗,门掩无哗”(《相地·城市地》),在幽偏之处造园可以抵御市井的俗气。“画彩虽佳,木色加之青绿;雕镂易俗,花空嵌以仙禽”(《屋宇》),“有用鹅子石间花纹砌路,尚且不坚易俗”(《铺地·乱石路》),“曲水,古皆凿石槽,上置石龙头喷水者,斯费工类俗”(《掇山·曲水》),屋宇的雕镂、道路的铺设、曲水的设计等皆以不俗为妙。“佳境宜收,俗尘安到”(《门窗》),“市俗村愚之所为也,高明而慎之”(《墙垣》),“路径寻常,阶除脱俗”(《铺地》),“俗人只知顽夯,而不知奇妙也”(《选石·黄石》),《园冶》追求的是高明审慎、超尘脱俗的造园境界,其对雅致美的强调,是对当时造园界庸俗做法的匡正,具有针砭时弊的现实意义。

无论是道法自然的道家哲学还是经世致用的儒家思想,《园冶》都兼收并蓄,兼顾清幽之趣与雅致之美。阮大铖在《冶叙》中称,计成“人最质直,臆绝灵奇,侬气客习,对之而尽。所为诗画,甚如其人”[1]32,其《园冶》与其诗画一样,也是其性情的自然流露,体现了儒道互补的美学追求。

三、《园冶》文风之影响

作为旨在指导后人造园的理论著作,在浸淫传统文化、图文并茂的同时,兼具文辞之美,殊为难得。孔子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园冶》的文辞之胜,也使其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使其声名远播,广为传颂,终为造园经典著作。后来很多著作,如沈复《浮生六记》、李渔《闲情偶记·居室部》乃至陈植翻译《园冶》、陈从周《说园》等,在论述造园艺术时都借鉴了《园冶》的文辞之美。《浮生六记·闺房记乐》载沈复、芸娘二人初到沧浪亭的见闻:

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17]15。

《闲情偶记·居室部》写房舍、山石的话语:

故柱不宜长,长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多为匿风之薮;务使虚实相半,长短得宜。(《闲情偶记·居室部·房舍第一》)[18]184

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闲情偶记·居室部·山石第五》)[18]223

使其平而可坐,则与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闲情偶记·居室部·山石第五》)[18]225

这些与造园相关的语言或对仗,或排比,整饬典雅,含蓄蕴藉,耐人寻味,与《园冶》文风颇为相似。

《园冶·借景》云:

高原极望,远岫环屏,堂开淑气侵人,门引春流到泽。嫣红艳紫,欣逢花里神仙;乐圣称贤,足并山中宰相。《闲居》曾赋,“芳草”应怜;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卷帘邀燕子,闲剪轻风。片片飞花,丝丝眠柳。寒生料峭,高架秋千,兴适清偏,怡情丘壑。顿开尘外想,拟入画中行。

陈植译曰:

高原眺望无际,远山环抱如屏。堂开有和风迎人而来;门前见春水流入池沼。在娇艳红紫中,欣逢花里神仙;乐圣称贤,足比山中宰相。园中景物,四时不同。在春天:可像潘岳的赋咏《闲居》;也如屈原的独怜“芳草”。扫除花径,保护兰芽,使幽室内分来香气;卷起竹帘,来迎燕子,像春风中翻飞剪刀。落花片片地飞舞,弱柳丝丝地低垂。春寒还在逼人,秋千高高架起,闲时充满雅兴,丘壑用以寄情。想出尘世外,似入画中行[1]244。

这段译文在保留文义的基础上,用典雅、整齐的对偶句式,对原文进行了阐释,读来明白晓畅又不乏美感,显然受到了《园冶》文风的影响。

陈从周的造园论著语言含蓄优美,颇具《园冶》遗风。如:

郊园多野趣,宅园贵清新。野趣接近自然,清新不落常套。(《说园》)[7]10

石无定形,山有定法。所谓法者,脉络气势之谓,与画理一也。诗有律而诗亡,词有谱而词衰,汉魏古风、北宋小令,其卓绝处不能以格律绳之者。至于学究咏诗,经生填词,了无性灵,遑论境界。造园之道,消息相通。(《续说园》)[7]17

山不在高,贵有层次。水不在深,妙于曲折。峰岭之胜,在于深秀。[7]29

佳作必拼合自然,曲具画理,缩地有法,观其局部,复察全局,反复推敲,结论遂出。(陈从周《说园(三)》)[7]32

语句凝练典雅、含蓄隽永、耐人寻味,与《园冶》文风一脉相承。

《园冶》无论是文辞之美,还是道法自然趣在寻幽、经世致用追求雅致的文化意蕴,都是古代造园家留下的宝贵经验,值得今人思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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