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会到资本的价值转向
——美国高等教育中“公平观”的变迁及历史性分析

2021-11-29 06:51耿锐
关键词:助学金学费法案

耿锐

“公平”,不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客观知识性概念,而是一个带有明确指向的价值概念。站在不同的价值立场诠释的“公平”会呈现出不同的价值旨趣。教育公平问题亦是如此,当人们以受教育机会的平等为出发点来观察“公平”问题时,在多大程度上实现教育机会的均等则是其内在的价值旨归。如果人们以教育支出的财富多少为出发点来观察“公平”问题,则教育质量与教育投入的匹配度则成为衡量它的价值标尺。美国是最早普及高等教育的国家之一,其高等教育的质量也始终处在世界前列。在许多人眼中,美国的教育机会公平程度亦领先全球。历史上的美国确实曾在较大程度上实现了教育机会公平,但随着历史进程的推进,高等教育逐渐成为美国社会公平进程的阻碍。对美国高等教育这种价值转向进行历史性分析,能够揭示其内在的历史动因,进而透过历史现象深入考察美国高等教育在“公平观”维度上的基本价值内核。

一、“机会公平”:特殊历史背景下的辉煌时代

伴随着《退伍军人权利法》(GIBill)、《高等教育法案》(HigherEducationAct)的出台和佩尔助学金(Pell grants)在《高等教育法案》中的确立,20世纪中叶美国的高等教育得以惠及更多的中低收入人群,有效缩小了贫富差距,使当时美国高等教育诠释的“公平观”呈现出“机会公平”的基本价值底色。那么,这些政策都是怎样发挥作用的?美国为什么在这一时期集中性地出台了这些政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需起始于对上述政策的具体分析。

(一)《退伍军人权利法》的颁布

20世纪中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阶段,世界范围内的全面战争局势正逐步停止,与之伴生的是军队体量的骤然下降。二战期间,美军服役人员共16 112 566人;至1945年二战结束时,美军服役人员为12 055 884人;到1946年夏,美军服役人员急剧下降至3 024 893人。(1)Susan B.Carter,et al.,Historical statistics of the United States: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Vol.5,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p.350-359.大量的复员军人离开军队回到日常社会生活中。杜鲁门总统曾称这是“世界历史上最惊人的复员,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解体’”。(2)哈里·杜鲁门:《杜鲁门回忆录》第1卷,李石译,北京:三联书店,1974年,第466页。为了及时并有效地安置数量庞大的复员军人,使他们平稳回归社会生活并具备相应的生存能力,美国于1944年第一次颁布了广泛面向退伍军人的教育资助法案,时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签署了《退伍军人权利法》,并将资助范围扩大至所有从二战复员的军人。尽管这一资助法案仅是针对特殊人群,但其资助范围涵盖了军人复员后生活的各个方面。“《退伍军人权利法》内含多项福利,包括长期失业补助和低息抵押贷款,但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教育和培训福利,包括为即将上大学和寻求职业培训的退伍军人提供学费和津贴。在二战退伍军人中,51%的人享受了这些福利,其中1/4的人上了大学或研究生院。”(3)Mettler,Suzanne,Degrees of inequality——how the politics of higher education sabotaged the American dream,New York:Basic Books,2014,p.92.这一法案不仅有效解决了大量复员军人的安置问题,更赋予他们公平接受教育的权利。同时,它的出台还给美国高等教育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资助方向,为之后高等教育的经济资助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二)《高等教育法案》的出台

尽管《退伍军人权利法》对美国高等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其依然是针对特殊人群的资助法案,在覆盖范围上仍存在局限性。1965年11月8日,林肯·约翰逊总统签署了《高等教育法案》。他在当天的讲话中说:“告诉人们,你所在国家的领导层相信,国家有义务提供、允许并协助在这里出生的每个孩子接受他本应接受的所有教育。”(4)Lyndon B.Johnson,Remarks at Southwest Texas State College upon Signing the Higher Education Act of 1965,Washington 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65,p.603.约翰逊总统签署的这项法律是美国有史以来影响最深远、涵盖最全面的高等教育法。它为低收入家庭的学生提供助学金、有政府补贴保障的助学贷款、完善的勤工俭学计划,并为包括黑人大学和社区大学等在内的陷入困境的高等教育机构提供帮助。在《高等教育法案》出台后的前几年,不仅通过有效的资助政策使更多的青年人,特别是中低等收入的青年人得到了相对公平的教育机会,更促进了公立大学和私立非营利性大学的发展。在《高等教育法案》的强力推动下,美国高等教育机构和入学人数在20世纪60年代快速增加。“据统计,仅1965至1968年间,美国的新增高等教育机构达291所,涨幅超过10%。在校人数从1958年的322.6万人猛增至1968年的692.8万人。”(5)张维平、马立武:《美国教育法研究》,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04年,第317-318页。《高等教育法案》的出台促进了教育机会的公平发展,为日后美国的高速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么,为什么这项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法案在20世纪中叶得以出台呢?20世纪60年代,美苏两大阵营之间正处于冷战的关键阶段,两国间的竞争不断加剧,这使美国面对着巨大的发展压力,特别是1957年苏联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后,美国对教育的需求更加强烈。“冷战期间,当苏联将第一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sputnik)送入太空时,美国人开始担心自己正在落后,需要改善教育体系以增强竞争力。”(6)John Brademas,The Politics of Education:Conflict and Consensus on Capitol Hill,Norman: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1989,p.9.《高等教育法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

(三)《高等教育法案》中确立佩尔助学金

《高等教育法案》出台时,就设立了专项教育助学金,但此项助学金是拨向学院,再由学院进行识别、审核并二次发放的。20世纪70年代,克莱本·佩尔认为现有的资助政策在对象划分上不够明确,限制了资助的范围。为了进一步扩展学生资助体系以满足更多学生的需求,佩尔于1972年对《高等教育法案》第四章的内容作了修订,确立了新的助学金体系,后被命名为佩尔助学金。佩尔助学金在《高等教育法案》中的确立不仅扩大了资助范围、增长了资助额度,更使助学金得以直接发放到学生手中。“补助金的最高限额为每年1 400美元。”(7)Sally A.Davenport,Smuggling-in Reform:Equal Opportunity and the Higher Education Act,1965-80,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1982,p.181.“例如,1975年时受资助学生平均得到的助学金是他们贷款额的5倍。”(8)Trends in Student Aid 2012,Trends in Higher Education Series,https://research.collegeboard.org/pdf/trends-student-aid-2012-full-report.pdf,2012.当时的大学生通过佩尔助学金能基本负担得起公立四年制大学的学费及住宿费。佩尔助学金使更多贫困学生得到了均等的教育机会,也为美国社会的平稳运行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20世纪中叶,以“机会公平”为基本价值视角的美国高等教育资助政策体系显著地改善了美国中低收入人群的教育面貌,使他们得以公平地享受高等教育赋予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与能力。“从《退伍军人权利法》到佩尔助学金,20世纪中期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政策成就帮助美国成为世界大学毕业率最高的国家。在一段时间内,这些政策为美国梦注入了活力。他们帮助不同收入阶层的人获得大学学位。”(9)Mettler,Suzanne,Degrees of inequality——how the politics of higher education sabotaged the American dream,New York:Basic Books,2014,p.84.“许多成长于二十世纪中叶的人成为他们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人们获得了《退伍军人权利法》慷慨的福利或佩尔助学金的帮助,使所有人都可以以负担得起的学费进入公立大学和学院就读。”(10)Jere R.Behrman,Robert A.Pollack,Paul Taubman,“Family Resources,Family Size,and Access to Financing for College Education”,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Vol.97,No.2(1989),pp.398-419.

二、“资本公平”:政治体制作用下的价值变迁

这样一个曾拥有全世界最完备高等教育资助体系的国家,近年来却饱受教育机会公平的诟病。越来越多的中低收入青年无法进入大学学习或难以按期完成学业。最终在2010年全球经济大萧条的特殊时期,美国爆发了全国性的抗议活动。学生们纷纷走上街头,头上举着“我背负着5万美元的学生贷款债务,我的学位是没用的!”等标语。(11)Libby A.Nelson,Occupy Protests Focusing Increasingly on Student Debt,https://www.insidehighered.com/news/2011/11/15/occupy-protests-focusing-increasingly-student-debt,November 15,2011.他们纷纷质疑大学教育不仅没有给他们创造公平的教育机会,反而在加大不同阶层之间的差距。学者们也围绕这一问题进行了阐释。“对于大多数中低收入家庭的年轻人来说,完成大学学业,至少迅速完成学业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12)Jennifer Gonzalez,Reports Highlight Disparities in Graduation Rates Among White and Minority Students,https://www.chronicle.com/article/reports-highlight-disparities-in-graduation-rates-among-white-and-minority-students/?bc_nonce=yz4b8qet0hhfkusvpzw35c&cid=reg_wall_signup,August 9,2010.“即使在拥有相同学历的个人中,那些来自弱势家庭的人获得大学学位的可能性也较小。”(13)Thomas J.Kane,College-going and Inequality,in Social Inequality,New York: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04,p.335.甚至有学者这样抨击:“这是一个代际流动性最小、孩子成长机会最不平等的国家”。(14)John Ermisch et al.,Advantag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in From Parents to Children:The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of Advantage,New York:Russell Sage Foundation,2012,p.18.问题是,在如此完备的资助政策体系支持下,为何美国高等教育在近年来会面对这样的质疑?美国的高等教育环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才会使原有资助政策体系失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需要从美国高等教育环境变化的具体表现入手。

(一)大学学费的持续高速增长

导致美国高等教育受到人们质疑的第一个原因是大学学费的持续高速增长。这一态势起始于私立营利性大学。《高等教育法案》的出台在给美国中低收入青年人创造入学机会的同时,也给私立营利性大学以可乘之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被视为私营部门的一部分,但营利性大学几乎全部由美国纳税人提供资金。他们招收了1/10的受资助学生,却利用《高等教育法案》第四条的规定获得了总收入的1/4。”(15)Tom Harkin,For-Profit Higher Education:The Failure to Safeguard the Federal Investment and Ensure Student Success,Washington DC:Committee on Health,Education,Labor,and Pensions,2012,p.19.短时间内的高额收益造就了私立营利性大学的快速发展,他们招收中低收入的学生逐年增多,这使美国政府需要为之补贴的资金逐年增高,导致政府赤字现象普遍。为应对这个问题,美国政府削减了对高等教育的资金提供。“即使运营成本增加了,但相比于1991年,2009年州政府实际为他们提供的资金平均减少了26%。”(16)John Quinterno,The Great Cost Shift:How Higher Education Cuts Undermine the Middle Class,New York:Demos,2012,pp.8-11.这造成了美国高等教育学费的普遍上涨。“事实上,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费一直在飙升,远远超过了通货膨胀的速度。私立非营利性四年制大学公布的学费占家庭平均收入的36%,高于1973年的16%。四年制公立大学的学费少得多,但增长速度更快,从4%增至11%。两年制社区大学则是从2%上升到4%。”(17)Mettler,Suzanne,Degrees of inequality——how the politics of higher education sabotaged the American dream,New York:Basic Books,2014,p.29.无论就读于何种经营形式的大学,学生都能切身感受到学费每年急剧上涨带来的压力。问题是,学费的快速增长并不会对美国高收入家庭造成影响,他们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能进入大学就读。而中低收入的家庭则不然,他们在面对高额学费时要么对优质的私立高校望而却步,要么需要背负沉重的贷款债务。那些还没进入社会生活就负债累累的大学生,不得不在学习期间用更多的时间做兼职工作,这对他们的学业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调查显示,不断上升的学费迫使很多学生要工作很长时间以减轻他们的债务,这使他们很难按时拿够及时毕业所需的学分”,(18)John Bound,Michael Lovenheim,Sarah Turner,Increasing Time to Baccalaureate Degree in the United States,https://www.nber.org/papers/w15892,2010.阻碍他们完成四年学位的最大障碍不是缺乏能力或努力,而是缺乏经济支持。

(二)公立学校办学质量下降

与学费普遍上涨相对应的是,公立学校的办学质量不仅没有随之变得更好,反而下降了。美国政府削减高等教育的资金投入给公立大学带来了深远的影响。相较于私立大学和少数有名望的公立大学而言,绝大多数公立大学难以承受资金来源上的重大变化。“与那些依靠私人捐款来填补预算缺口的精英私立非营利性大学不同,公立大学——一流公立大学除外——缺乏这样的能力。”(19)Ronald G.Ehrenberg,“The Perfect Storm and the Privatization of Public Higher Education”,Change the Magazine of Higher Learning,Vol.38,No.1(2006),pp.46-53.那些主要面向美国大量中低收入人群办学并依靠政府投入保持运行的公立大学面临着生存危机。“那些曾经以‘低学费、高质量’为品牌与精英院校抗衡的公立学校,正面临着国家补贴大幅减少、学费上涨和资源紧张的局面。这些变化严重阻碍了美国发展教育的脚步,特别是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的年轻人中,以及在公立大学就读的,比例不断增加的非洲裔美国人和西班牙裔学生。”(20)Richard D.Kahlenberg,Rewarding Strivers:Helping Low-Income Students Succeed in College,New York:The Century Foundation,2010,pp.133-134.为了应对危机,这些公立大学要么转为私有化经营,要么只能一边增加学费,一边想办法削减预算。“它们提高了学费:从1981年至2011年,普通的四年制公立大学学费实际增长了244%”。(21)National Center of Education Statistics,Digest of Education Statistics,Table 349:Average Undergraduate Tuition and Fees and Room and Board Rates Charged for Full-time Students in Degree-Granting Institutions by Level and Control of Institution:1964-65 through 2010-11,https://nces.ed.gov/programs/digest/d11/tables/dt11_349.asp,2011.同时,预算的削减使公立大学的教育质量不断下降。随着技术手段的不断发展,新的预算缩减方式也被广泛运用,即在线教学。“作为解决预算短缺的一种手段,公立大学越来越多地转向在线教学,这使它们能够在大幅降低成本的前提下为更多学生提供课程。”(22)Tamar Lewin,“Colleges Adapt Online Courses to Ease Burden”,New York Times,April 29,2013.“截至2011年,89%的四年制公立大学已经提供了在线课程,相比之下,只有60%的四年制私立非营利性大学提供了在线课程。”(23)Pew Internet,The Digital Revolution and Higher Education,http://www.pewinternet.Org/~/media//Files/Reports/2011/PIP-Online-Learning.pdf,August 28,2011.公立大学的在线课程打破了教学空间和授课人数的限制,有效缓解了资金紧缺的问题,但也因此使教育质量进一步降低了。在线课程切断了传统课堂中学生与授课教师间紧密的现实联系,教师失去了对课堂的直接掌控,过多的在线学生数也使教师难以掌握学生的个体学习状况。不仅如此,在线上教学的过程中,学生需要有强大的自主学习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方能实现较好的课程效果。显然,大多数学生不具备这些能力。“我们从50万个有在线课程学习经历的学生中随机抽取4万个样本,并对他们的课程表现进行了评估,发现那些选择在线课程的学生比那些在线下上同一门课程的学生更有可能放弃这门课程。……所有群体的学生在线上课程中的表现都不如在传统课程中的表现好。”(24)Di Xu,Shanna Smith Jaggars,Adaptability to Online Learning:Differences Across Types of Students and Academic Subject Areas,http://ccrc.tc.columbia.edu/publications/adaptability-to-online-learning.html,2013.因此,在线教育的普及在进一步压缩预算的同时,也使公立学校的教育质量不断下降,公立学校与精英私立学校之间的差距在不断拉大。这使中低收入的大学生面临着这样的窘境:他们若想借由优质的教育实现社会阶层流动,就要面临背负巨额贷款的压力和可能出现的破产风险。而公立学校低劣的教育质量又难以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生存境遇。至此,当代的美国高等教育体系不仅没能缓解不同阶层间的不平等问题,反而加剧了这种不平等。

(三)资本作用下的改革滞后

学费上涨和公立大学教育质量下降虽然对美国的高等教育环境产生了重要影响,但这些都是从外部环境变化的角度产生作用。美国有着完备的高等教育资助政策体系,只要这些政策能够正常运行,理应能够应对不断变化的教育环境。令人困惑的是,过去运行良好的高等教育政策仍然存在,但它们没有像20世纪中期那样在确保教育机会方面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是什么阻碍了政策的效果?我们认为,政策自身的改革进程与美国20世纪80年代之后迅速变化的教育环境之间的脱节造成了这一现象。这种脱节起始于美国参议院两极对立的激化。“自1980年以来,参议院的两极分化已经开始抬头,失去了长久以来的礼让。像阻挠议事这样的程序越来越多地被用来阻止少数派不喜欢的法案获得投票。而且这种两极化正在不断加大。”(25)Barbara Sinclair,Party Wars:Polariza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National Policy Making,Norman:University of Oklahoma,2005,pp.122-130.“20世纪50年代,少数党平均每届会议仅使用1次阻挠议事来阻止某项议题进入投票;20世纪80年代,这个数字上升到17次,2010年上升到54次。”(26)Barbara Sinclair,“The New World of U.S.Senators”,eds.Lawrence C.Dodd and Bruce I.Oppenheimer,Congress Reconsidered,Washington,DC:CQ Press,2013,pp.7-8.不断激化的党派对立使他们越来越难以对一个具有争议的议题达成共识,这阻碍了政策改革的效率。高等教育资助政策的改革问题同时交织着中低收入学生迫切的入学需求问题、政府财政支出问题和私立学校的营利问题。其内在矛盾较为复杂,因此一直都是参议院关注的重点问题,同时也是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难点问题。“在两极化停留在低水平时,他们能够大胆地为学生们制定新政策。而现在,他们不仅不再这样做,而且对现有法律进行日常维护都变得更加困难。”(27)William R.Doyle,“U.S. Senator’s Ideal Points for Higher Education:Documenting Partisanship”,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Vol.81,No.5(2010),pp.619-644.“在对不断上升的财政赤字的担忧中,议员们更容易就学生贷款达成协议,让学生因借更多的钱变得负债累累,而不是同意提高助学金的支出。扩大贷款成为了‘阻力最小的道路’。”(28)Gladieux,Lawrence E.,Hauptman,Arthur M.,The College Aid Quandary:Access,Quality,and the Federal Role(Brookings Dialogues on Public Policy),Washington,DC:College Board,1995,p.95.

问题是,为什么扩大贷款成为了“阻力最小的道路”?高额的助学贷款可以给美国银行业和私立大学带来可观的收入,一旦美国高等教育资助体系通过整体性的政策修订改变了这一现状,就会降低他们的收益。例如,1993年克林顿总统曾希望通过变更贷款政策改革美国的高等教育资助体系,但这项改革的收效却十分有限。因为“随之而来的争论演变成了一场摊牌。自1965年以来一直享有联邦政策特权的贷款方调动了全部力量来保护他们的利益”。(29)Scott Jaschik,“Popularity of direct-lending proposal blunts banking lobby’s assault on capitol hill”,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March 10,1993.因此,两极分化的加剧不仅导致了政策改革的僵局和不作为,也给财阀的介入提供了机会。在美国独特的政治体制作用下,只有足够数量的资金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克服党派间的对立,使他们向着相同的方向前进。那些财阀可以将金钱作为一种“赞助”赠予那些寻求经济和政治支持的政策决策者们。为了得到更多的资金支持,美国高等教育资助体系的改革逐渐远离了“机会公平”的价值视角,转化为表达财阀既得利益趋向的“资本公平”的价值视角。至此,美国高等教育衡量“公平观”的基本价值尺度逐渐产生了变迁,美国政治体制中的“逐利”本性也日渐暴露出来。

三、对美国高等教育“公平观”变迁的历史必然性分析

从20世纪中叶至今,美国高等教育在“公平观”的价值内核上出现了从“机会”到“资本”的变迁,这从根本上改变了美国人,特别是中低收入群体的生存境遇。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在这次变迁中,美国的高等教育资助体系始终运行良好。不仅如此,美国政府还针对这一体系实行过8次改革举措,使资助额度有所上涨。但改革的效果有限,美国中低收入大学生即便享受着政府的资助政策,他们背负的债务和生活压力仍在迅速增大,并时刻威胁着他们的学习机会。有学者称这一现象为“漂移”,“意指政策本身的结构并未发生重大变化,由于环境变化导致政策的操作或效果发生变化”。(30)Jacob Hacker,“Privatizing Risk without Privatizing the Welfare State:The Hidden Politics of Social Policy Retrench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98,No.2(2004),pp.243-260.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一现象的出现?这究竟是一个偶然现象还是有其内在历史必然性的必然现象?

(一)“机会公平”是特殊历史阶段的内在规定

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出发,每一个时代的发展方向都看似是由偶然性的时代因素堆砌而成的,但其背后必然内隐着该历史时期特殊的内在规定性。“人们所预期的东西很少如愿以偿,许多预期的目的在大多数场合都相互干扰,彼此冲突,或者是这些目的本身一开始就是实现不了的,或者是缺乏实现的手段的。……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而问题只是在于发现这些规律。”(31)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3-44页。20世纪中叶的美国处在一个独特的历史环境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造成的结构性军人退伍潮、与苏联冷战期间的发展角力、特殊时期必然形成的相对平稳的两党关系等,都为以“机会公平”为价值内核的资助政策提供了充分的历史基础。如果美国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退伍军人的安置问题,大量有着战争经历的无业游民就会对社会稳定构成威胁;如果美国不能通过积极的资助政策使高等教育得以广泛吸纳和培养社会不同收入条件的人们,就无法满足发展角力下的人才需求问题。教育成为那个时代的美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的唯一途径,特殊的历史背景内在地规定了高等教育所肩负的特殊历史使命。时代呼唤美国出台这样的政策以解决时代特殊的教育需求,因此,即便当时美国没有形成这个资助体系,也会在相似的时间出台另一个带有普遍性的资助体系。这其中的偶然性只有在相关法案的具体表现形式上有所体现,但基本的价值取向是在历史条件的推动下必然形成的。质言之,“机会公平”体现的是对特定历史阶段内在规律性的依从,并不能因此说明这是美国高等教育,甚至是美国价值观的基本内核。

(二)“资本公平”是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价值本性

如果说20世纪中叶美国高等教育资助政策的价值内核是由特殊历史阶段的内在规定性决定的,那么,当高等教育不再承载这一历史使命时,或者说,当美国社会的国内国际形势趋于平稳时,高等教育资助政策则会在政治制度的内在规定性中回归其本来的价值本性。“事实上,虽然个别意志与公共意志在某方面保持一致并非不可能,但至少长久保持一致是不可能的,因为个别意志的本性倾向于自私,而公共意志则倾向于公平。”(32)卢梭:《社会契约论》,钟书峰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23-24页。显然,在度过了特殊的历史时期后,伴随着国内结构性退伍潮基本得到解决、苏联解体后国际竞争压力的减小和美国富人阶层的发展壮大,20世纪中叶特殊的教育需求不再迫切,资本主义制度固有的“逐利”本性重新得到了凸显。美国的政策制定者们尽管做出过种种积极的努力,但在“资本”的驱动下,政策改革的方向已经不再将学费上涨、教育质量差异增大、中低收入大学生入学率和毕业率双双下降以及大学生负债率连年增高等社会现实问题作为改革的核心点位,而是默认了教育过程中“机会公平”的丧失,转而关注通过教育实现的财富积累过程。也就是说,美国高等教育资助政策改革的滞后,不是主观上对“机会公平”问题认识不充分或顶层设计不完善造成的,而是在价值上对“公平观”认识的变迁造成的,而这种变迁又是在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内在规定作用下必然形成的。因此,曾作为缩小美国社会阶层差距重要手段的高等教育,摇身一变成为扩大阶层差距的重要载体。这也是为什么结构始终保持相对稳定的高等教育资助政策体系,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效果。

质言之,美国高等教育“公平观”的变迁不是一个从一般走向特殊的偶然现象,相反,这是一种在资本主义制度运行下由特殊走向一般的价值复归。特殊历史时期的内在规定性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制度的基本价值底色,只是将其暂时遮蔽了。一旦社会发展趋于平稳,以“资本公平”为基本价值尺度的美国高等教育必然会重新占据核心地位。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每一个阶段都是必然的,因此,对它发生的那个时代和那些条件来说,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对它自己内部逐渐发展起来的新的、更高的条件来说,它就变成过时的和没有存在的理由了”。(33)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页。资本主义政治制度“逐利”的价值本性是由其生产方式内在决定的,资本的扩张是其最高的价值追求。这种追求会在政治制度的运行下以价值的形态深刻内隐在包括高等教育在内的社会各个行业的发展轨迹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高等教育的“公平观”从“机会”转向“资本”是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结果。

“平等的机会必须包括同样成功的机会。”(34)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教育发展委员会编著:《学会生存》,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01页。无论关于“公平”有多少种诠释角度,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希望在接受教育过程中享受均等的教育机会。马克思和恩格斯曾说:“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的独立的运动。”(35)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9页。与美国的教育政策不同的是,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始终把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放在首位,在教育方面也是如此。在中国70余年的国家发展中,中国的高等教育始终坚持社会主义办学方向,坚持以公有制办学为主体,保持较低的学费水平并配有完善的困难生资助体系,有效保证了我国不同收入家庭的孩子都有均等的教育机会,真正实现了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努力让每个孩子都能享有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36)《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http://www.12371.cn/2017/10/27/ARTI1509103656574313.shtml。

四、结语

美国高等教育中“公平观”的变迁不是个别政策制定者主观的政策调整导致的,而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在历史发展中必然形成的结果。“机会公平”的教育资助政策只是美国在特殊历史时期内在规定作用下呈现出的特殊价值需求。在长期社会发展过程中,伴随着高等教育结束了其所背负的特殊历史使命,以“资本公平”为内核的“公平观”必然会重新上升至核心地位,这是资本主义政治体制内在的价值本性决定的。这种历史必然性深刻地体现为,在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特殊事件发生以前,美国的高等教育面貌很难因个别偶然事件或个体主观意愿得到根本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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