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语中比喻类N-V状中结构*

2021-11-29 05:32
关键词:横店葛优状语

许 漫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一、引言

近几年,在网络流行语中,我们常见如下结构形式:“亚洲蹲、蜘蛛蹲、草莓蹲、女王蹲、葛优躺、金刚狼躺、钢铁侠躺、东京躺、北京瘫、横店瘫、帝王瘫、天鹅跳、蛇精坐、蚯蚓坐、碧瑶坐、王妃坐、芸汐抱、考拉抱、中国睡、四川趴、日本眯”,等等。这是一个鲜少被深入探究的语言现象,大量类似结构背后的发展机制和诱发动因也尚未被发掘。由于在网络语言社团的日常使用中,该类结构表现为状中式,并常常浮现出比喻意义,故而本文将其称为“比喻类N-V状中结构”。

其实,在古汉语中,N-V状中结构是一种常见的句法组合方式,普通名词作状语是一种常规现象。①在古汉语中,名词作状语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实在性的,一类是比喻性的。李佐丰指出,实在性的指某种事体(如工具、准则、处所等)与行为有关;比喻性的则是用名词作比喻来说明有关的行为、人或事物。参见李佐丰《古代汉语语法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97页。截至目前,名词作状语表示实在性用法已有较多论述,参见李梅《析现代汉语NV式状中偏正短语》,《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第53-58页;董守志、严亚莉《现代汉语NV式状中偏正结构浅探》,《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3年第3期,第87-90页;参见彭赏、刘正光《非范畴化与现代汉语中的“名词状语”》,《外语教学》,2008年第6期,第33-36页。目前,比喻性的此类结构尚未引起足够重视。从先秦时,该结构就已出现,《左传》散见一些例子,如“豕人立而啼”“暴妾使余”“目逆而送之”等。其中,名词“人”“妾”“目”作状语,修饰后面的动词。发展到今天,古汉语中的N-V状中结构大都发生了词汇化,固定成为偏正式复合词。徐正考指出:“现代汉语一般名词已经不能作状语了。而古汉语中以名词作状语与动词组成的句法结构一部分后来逐渐演变为词法结构,而这种词法结构没有得到发展,只是作为一种残留形式留存下来。既然是残留形式,当然也就不可能具有能产性。”[1]持类似观点的还有朱德熙、孙德金等学者②朱德熙认为,就修饰语看,人称代词、名词、数量词是典型的定语,只能作定语,不能作状语。参见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41页。孙德金考察了3892个各类名词,发现只有60个作状语,且出现机会甚少。一般名词大都不作状语,现代汉语名词作状语是古代汉语语法规则在现代汉语中的遗留。参见孙德金《现代汉语名词做状语的考察》,《语言教学与研究》,1995年第4期,第88-98页。。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网络流行语中,比喻类N-V状中结构存在着大量复制、繁衍的现象。通过百度引擎检索,我们搜集了72个N-V状中结构,以2+1组合形式居多,也有少数是3+1、1+1、2+2等形式。从用作状语的名词类别来看,并非所有名词都可以嵌入N-V结构状语位置,能够出现的多为人名头衔类、地名处所类、动植物类。而且,也并非所有N-V结构一开始就承担了比喻义的话语功能,必须高度依赖特定语境经过重新识解,才有可能浮现出比喻类N-V状中结构。对此,本文将从语法化特征、比喻义的浮现、诱发动因等方面来考察分析此类结构。

二、比喻类N-V状中结构语法化特征

比喻类N-V状中结构,意思大抵相当于“像N那样V”,比如“北京瘫——像北京人那样瘫,天鹅跳——像天鹅那样跳,猫头鹰蹲——像猫头鹰那样蹲,蛇精坐——像蛇精那样坐,碧瑶坐——像碧瑶那样坐,芸汐抱——像芸汐那样抱”,等等。通过观察大量语例,我们发现在网络流行语中,比喻类NV状中结构并不是孤立地、自主地产生的,也不是预先就被创造出来的,它的浮现经历了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具体来说,主要表现为以下典型特征:

(一)语义发生了转移

所谓“语义发生了转移”,主要指该结构从原初的实在意义演变为含有说话人主观意图的语用意义。以上所举的短语在原初语境中一般都具有实在性意义。例如,“葛优躺”最初来源于演员葛优饰演的二混子纪春生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的剧照姿势,其初始意义是:葛优饰演的角色躺在沙发上。颓废的躺姿,本来这是人物角色个人的动作行为状态,但是由于演员葛优的明星效应使得“葛优躺”这一表情包在网络上突然走红,于是众多网民纷纷模仿“葛优躺(在沙发上)”的颓废姿势,试图传达一种个人的主观态度和心理需求。由此,在新的社会语境中,“葛优躺”被重新赋予了新的时代意义:主要用来比喻像葛优躺在沙发上这一类人的精神状态。晏雯、杨杏红认为,(葛优躺)“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动作姿态的表达和阐释,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心理上的倾泻与表达”,“它的产生与当今社会快速、高压的环境刺激密不可分,反映了当下人们普遍性的病理精神现象”[2]。

很多像“葛优躺”这类的短语,如“杨洋站”“王妃坐”“鎏英抱”“女王蹲”“大佬蹲”等,状语名词都是跟人名、称呼、头衔等有关,动作行为主体有的是现实中的人物,有的是影视剧中的角色,他们在特定时期内都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些N-V结构在原初语境中描述的都是基于特定人物的特定行为。但是,一旦脱离原初语境和特定人物,这些结构则可能延伸出新的语义内涵,并夹杂有言说者的主观态度。由于社会语境的切换,使用人群的变更,“像N那样V”的比喻意义便浮现了出来,或者说,通过比喻的修辞手法,以某个有影响力的人物的个体行为动作来形容一类人(如网络社团群体)的动作样态。

总体来看,这类结构的语义发生了变化,原初语境的意义较具体实在,新生语境下的比喻义较抽象概括,且比喻义含有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在内,也可以称为“语用意义”。这一语义演变趋势类似于语法化过程中的“去语义化”(desemanticiza‐tion),或者“语义虚化”。沈家煊在《语法化学说》导读部分写道:“语法化总的结果是语义虚化,但是在语法化的开始阶段是语义的重新调配,实在的意义减弱,得到加强的是较抽象的意义、在当前说话环境中比较显著的意义、跟说话人的主观态度有关的语义。”[3]

那么,凭借语义虚化这一点:是否就可以判定比喻类N-V状中结构的演变经历了语法化的过程?一般来说,语法化包含四个相互关联的机制:“(a)去语义化(desemanticization)(或语义漂白(semantic bleaching))——(语素的)意义内容的丧失;(b)扩展(extension)(或语境泛化(context gen‐eralization))——(语素)推广到新的语境;(c)去范畴化(decategorialization)——语法化了的词汇形式(或其他语法化度较低的形式)逐渐丧失原有的形态句法属性;(d)销蚀(erosion)(或语音缩减(pho‐netic reduction))——语音实体的磨损。”[4]2除了语义特征,是否发生了语法化还可以从其他方面加以验证。

(二)发生了句法降类

发生了句法降类,主要指从名词和谓词构成的主谓式小句演变成状中式名词性短语。作为小句单位,句内前后项之间的粘合度相对松散;当演变为短语结构时,可以看出前后项的粘合度愈加紧密,且凝固成一个不可拆解的组块单位。以“葛优躺”为例:

(1)葛优躺(在沙发上)①“葛优躺”可以作为句子单独说,类似于我们口语中的“宝宝躺”“妈妈躺”“爸爸坐”等,因交际双方都明确清楚话语情境,其后面的成分“在沙发上”常常省略。。

(2)陈女士平时很爱躺沙发,每天至少有四五个小时的时间都在沙发上“葛优躺”。“葛优躺”是舒服了,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潇湘晨报》2019-10-16)

方梅认为:“一个完整的小句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述谓性,具有独立表达一个具体事件的能力”[5],而例(1)明显是在陈述一个事件,表达了特定人物的具体动作行为,由此可以将例(1)看作是独立的小句。另外,主语“葛优”和谓语“躺”之间还可以插入其他成分进行话语信息填充,如“葛优仰面躺”“葛优颓废地躺在沙发上”等。再看例(2),“葛优躺”完全丧失了作为独立小句的资格,被作为一个整体组块出现在句子中,如上例所示,一些网络用例还常常加上双引号进行特别标注。通过例子(1)(2)的对比,可以看出,在网络流行语中,“葛优躺”疑似发生了语法化,从N+V小句降级为功能上相当于NP的短语结构。

以上是通过重新分析观察“葛优躺”语言成分之间层次结构关系的变化,这种变化相对是隐蔽的。如果说重新分析不足以证明该结构发生了语法化,那么类推则可以有力佐证我们的疑似猜想。一般认为,语法化发生有两大普遍机制:重新分析与类推。关于两大机制,Hopper和Traugot作了明确阐述:“重新分析在本质上涉及的是线性的、组合性的、经常是局部的重新组织和规则演变。它是不能直接看得见的。另一方面,类推在本质上涉及的是聚合关系的组织、表层搭配和用法模式中的演变。类推使无法看得见的重新分析的演变成为看得见的。”[6]84

事实上,比喻类N-V状中结构在网络语言社团成员之间存在着大量类推的现象。以“葛优躺”为例,它曾火爆一时,引发网民们大规模的模仿热潮,具体表现为:以“葛优躺”为母体模版,通过同构类推的方式,复制或仿造出大量形似的N-V状中结构,这里简称为“X躺”系列——葛优躺、金刚狼躺、钢铁侠躺、梅长苏躺、绵羊躺、抖森躺、帝王躺、女神躺、贵妇躺、潘金莲躺、沙发躺、朋克躺、东京躺,等等。除了“葛优躺”类推出的“X躺”系列,网络语中其他类推现象如下所示:

“X蹲”系列——猫头鹰蹲、亚洲蹲、社会蹲、蜘蛛蹲、草莓蹲、脚尖蹲、女王蹲、大佬蹲、宇宙蹲、全球蹲……

“X瘫”系列——北京瘫、京城四瘫、横店瘫、冰冰瘫、总裁瘫、浴缸瘫、椅子瘫、沙发瘫、帝王瘫、正手瘫、自由瘫、反身瘫、正瘫、倒瘫、卷腿瘫、飞腿瘫……

“X坐”系列——蛇精坐、蚯蚓坐、蛇形坐、张雨绮坐、秦岚坐、碧瑶坐、王妃坐……

“X抱”系列——考拉抱、树熊抱、芸汐抱、公主抱、新娘抱、鎏英抱……

以上例子中的“躺”“蹲”“瘫”“坐”,类似于语法化过程中出现的派生性语素,附着在前面的名词上,越来越趋向于词缀。名词和派生语素完成合并以后,作为一个完整的组块来表达意义。例如:

(3)你这么不舒服,就试试北京瘫呗,绝对会让你觉得舒服点。(《腾讯网》2017-01-16)

(4)北京瘫闪开,日本眯登场。(《新周刊》2016-11-03)

(5)亚洲蹲完爆西方的脚尖蹲,接着中国睡大火。(《文书笔录》2018-08-07)

通过语义虚化、句法降类这些典型特征,我们初步判断比喻类N-V状中结构发生了语法化。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提出:以往,人们都聚焦于该类结构中名词作状语这一现象,疑似由名词带来了整个结构的比喻义,那么发生语法化的是结构式中的某个词项(如名词)吗?通过大量的例子发现,“葛优”“北京”“蛇精”“考拉”等一类词的名词范畴并没有改变,只是功能发生了变化。彭赏、刘正光运用非范畴化理论讨论了现代汉语中的“名词状语”现象,并指出:“名词状语的词性应该还是名词,只是其功能发生了转移,担任副词或介词短语的功能充当状语,其范畴还没有发生改变。根据非范畴化的观点,这是名词的功能多义性”。[7]如前所述,比喻类NV状中结构来源于小句,从原初语境到新生语境,发生了句法降级,所以发生语法化的并不是名词,而是整个结构式。可见,语法化不是仅仅限于词汇范畴,还包括更大的结构式以及话语单位。

三、比喻意义的浮现

前文提到比喻类N-V状中结构发生了语法化,也正是在语法化的过程中,新的结构形式浮现出来一些新的功能特征。整体来看,该结构属于名词性短语NP,具备名词所具有的基本语法功能,可以在句子中充当主语、定语、宾语,少数还可作谓语、状语。由于发生了语法化,整个结构从动词支配变成了名词支配,具体表现为名词的功能发生了转移,分布在了状语位置,起限制、支配后面动词的作用。由于名词的限制功能较为突出,这导致其后动词的动作性受到削减,进而使得整个结构的比喻义带有明显的描绘功能。例如:

(6)在海贼王动漫中,我们再一次通过动漫渲染的画面看到大妈狮子吼的强大。大妈的狮子吼伴随着极强的霸王色霸气,一般的杂鱼完全就被大妈的狮子吼震慑到失去意识,有点能力的完全就不能动弹。(《百度资讯》2018-05-06)

(7)你不要以为这几个人凑一起就是活久见了,真正的活久见是三个王凑齐一起了,三个皇帝一起北京瘫!这画面太美!(《百家号》2018-01-15)

(8)男博士葛优躺霸占高铁女孩座位!阴阳怪气!教养真的和学历无关!(《百家号》2018-08-24)

例(6)“狮子吼”在句中用了三次,分别作定语、主语、宾语,“狮子吼”的行为主体是“大妈”,这里用“狮子吼”来形容“大妈吼”,意在描绘大妈“像狮子那样吼”的动作特征,即霸气、强悍、有震慑力。例(7)“北京瘫”与例(8)“葛优躺”在句子中分别作谓语、状语,它们描绘的都是状态特征,强调的是“像北京人那样瘫”“像葛优那样躺”的一种状态,也就是“舒服”“慵懒”“毫无拘束”。在言语交流中,通过凸显动作特征或形态特征,可以起到很好的修辞效果,显得语辞十分形象生动,富有表现力。黄洁指出:“N-V结构中,普通名词作比拟状语是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的名词激活与之相关动作或状态的特征,这个特征修饰和限定动词表示的动作或状态。”[8]进一步来说,正是由于状语名词处于凸显位置,具有激活特征的作用,这使得整个N-V结构呈现出名词性语法属性,并带有极强的描绘功能,其比喻用法功效之一便是表现一种动作或状态特征。

通过大量例子发现,在语法化的过程中,N-V状中结构浮现出来的比喻义不仅带有描绘功能,还兼具评价功能,即言说者传达了自身的主观评价或者内在体验。以动植物类名词状语为例,我们统计了15个此类结构,分别是:猫头鹰蹲、绵羊躺、天鹅跳、蛇精坐、蚯蚓坐、蛇形坐、树熊抱、考拉抱、蜘蛛蹲、草莓蹲、乌龟爬、狮子吼、海豚叫、鹅叫、猪笑。具体例子如下:

(9)小姐姐的这双大长腿真的非同凡响,转眼就凹出了天鹅跳!姿势非常优雅,像天鹅。(《凤凰网大风号》2018-12-14)

(10)佟年一见到韩商言就直接跑过去给韩商言来了个考拉抱,而韩商言则抱着佟年笑成傻子。(《搜狐网》2019-07-17)

(11)最近火了张雨绮的蚯蚓坐。只见她把双腿盘起,就像一条蚯蚓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看起来就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的样子,感觉比葛优瘫还更胜一筹呢。(《猫扑网》2019-04-28)

(12)我见过最牛的油条翻译叫双螺旋结构油炸棍,老外常常排队买着吃。每次听着他们说出这么长的名字,都笑出鹅叫。(《百家号》2019-04-08)

例(9)“天鹅跳”指的是小姐姐像天鹅那样跳舞,想要表达的是言说者的一种评价态度,即后文所说的“姿势非常优雅”。例(10)“考拉抱”一方面将女主的可爱与呆萌形象地刻画了出来,另一方面女主对男主的爱慕之情也渲染得很到位。例(11)很少看到“蚯蚓坐”这种造词方式,但借用蚯蚓蜷缩的姿态来形容一个人的坐姿行为,这样新鲜的组合的确会给人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例(12)用“鹅叫”比喻人的笑声,体现出一种戏剧的张力效果,反映了行为主体内在的本能反应。

前面所说的比喻意义呈现的两大语义功能——描绘功能与评价功能,它们都高度依赖特殊语境,是在语法化过程中经由新生语境重新识解出来的功能意义。海涅和库特夫明确指出:“语法化一般发生在特定的语境中,因此语法化也可以被认为是由语境引发的重新识解过程,一直以来不少学者也确实是这描述语法化的。因此,语境在新语法形式的塑造中占有决定性的地位。”[4]2可以说,N-V状中结构比喻意义之所以能够浮现出来,最关键的环节是要进行语境切换,即从原初语境切入到新发生的语境中,这也是导致句法结构从表示实在意义走向表示比喻意义的重要原因。

再来看看,受“北京瘫”这一强势模因影响类推仿造出来的“X瘫”系列,最初浓缩的都是特定人或物在特定地点发生的行为事件,代表的是具体的瘫姿坐态,具有较强的实在意义。比如,“横店瘫”原本是某明星微博晒出自家宠物猫瘫坐在沙发上的照片,因所在的地理位置在横店,故称其为“横店瘫”。所以,在原初语境中,“横店瘫”完整的结构应为:

(13)(在)横店,(宠物猫)瘫(在沙发上)。

由于模仿的是“北京瘫”,所以行为主体和表示处所的介宾短语被隐去,“横店瘫”就成了表示实在意义的N-V状中结构。进一步来说,如果“横店瘫”没有被网络语言社团的成员认可且被广泛效仿,就不可能能代表一类人或事物的行为特点,此时很难将其认定为比喻意义,除非这类短语的实在意义在新的语境中发生了变异。见下例:

(14)好一个横店瘫!cat大人失宠了。小黄上位了!横店拍戏还带上两只cat……以后见面要问“今天你横店瘫了没”。(《问剧网》2016-07-06)

例(14)来自一位网友对宠物猫“横店瘫”的评论,N-V结构“横店瘫”出现了两次,都是状中式,但前后用法截然不同。第一个“横店瘫”的行为主体是“宠物猫”,发生的地点是“横店”,突出的是宠物猫安逸的瘫坐姿态。第二个“横店瘫”在句子中作谓语,行为主体是表示泛指的“你”,这里面夹杂了网友意欲调侃的情绪,第二个“横店瘫”已经失去了该结构的原初意义,采用的是比喻用法,隐含的意思是“你(像宠物猫那样)横店瘫了没”。

大量例子表明,N-V状中结构的比喻意义,带有强烈的语境依赖性,使用该形式常常用来整体表达言说者的主观态度或体验感受。所以,在网络流行语中,N-V状中结构比喻意义新的功能特征的解读必须依靠话语情境才能实现,并且说话人和听话人双方需要具备相同或相近的背景知识才能明白该类结构的比喻用法。例如:

(15)和朋友闹别扭了?没关系,冲过去给他一个芸汐抱。和小男友吵架了?没关系,冲过去给他一个芸汐抱。老朋友久别重逢?没关系,给他一个芸汐抱!就是这么没人性狂安利,不同意?没关系,来给你一个芸汐抱!(《百家号》2018-06-29)

没看过古装电视剧《芸汐传》,可能很难理解“芸汐抱”指什么,实际指剧中人物芸汐对秦王做出的考拉式拥抱。由于剧情甜爽,男女主角的“芸汐抱”从国内传至海外(韩国、马来西亚等),成为情侣秀恩爱的网红新姿势。当“芸汐抱”被不同的行为主体模仿,便衍生出了新的比喻意义,指“像芸汐(抱秦王)那样抱(某人)”。故脱离了特定语境和背景知识,N-V状中结构的比喻意义则很难识别。

四、比喻类N-V状中结构的诱发动因

前面探讨了比喻类N-V状中结构发生了语法化,并在特定语境中浮现出了新的语义功能,接下来进一步追问:又有哪些因素导致这类结构发生了演变?本文主要从三个方面加以阐释说明。

(一)特定社会事件触发

文化人类学家Clifford认为,文化是暂时的、浮现的、有分歧的。Hopper将“浮现”(emergent)这一概念从文化语境中移植到了语法研究当中,认为语法也是如此,应该被视为一种即时的社会现象,因而是临时的;语法结构总是延迟的,总是处于持续运动的过程中,因而是浮现的。她把语法结构的这种持续运动(a continual movement towards structure)定义为“浮现”(emergent)①Paul Hopper的观点为作者译文。See Paul J.Hopper,Emergent Grammar,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 13,1987,pp.139-157.。借助于浮现语法理论,通过观察大量语例,我们发现网络上流行的比喻类N-V状中结构,不单单是一个句法结构,它所发生的这种演变背后折射的是发生在特定时期的网络流行文化现象,它的浮现与某一时期的社会事件有一定关联,且这些社会事件具备一定的影响力,能够引发后续事件的连锁反应。“猫头鹰蹲”“考拉抱”“葛优躺”“北京瘫”之类的N-V组合就是典型的例子。

例如,“猫头鹰蹲”指的是人们“像猫头鹰那样蹲在某处”,它最初也是一个社会事件,后来在欧美社会的网民中引发争相效仿。“考拉抱”指的是“像考拉抱树那样抱住物体”,它最早来源于美国脱口秀主持人艾伦・德杰尼勒斯提出的创意,后来全球网民涌现出模仿热潮,拍下充满噱头的照片发布在社交软件上。在中国,“葛优躺”也是一个很火的短语,随着“葛优躺”表情包走红,网民们便把各种懒散的瘫坐姿势统称为“葛优躺”。“北京瘫”与“葛优躺”的关系一脉相承,“葛优躺”在剧中的标志性动作就是“北京瘫”。这一短语最初说的是北京人的日常习惯坐姿,形容人没坐相儿。

再比如,“亚洲蹲”主要采用借代的手段以处所名词“亚洲”代指“亚洲人”,最初说的是亚洲人普遍具有的行为习惯。“亚洲蹲”被不同国家的人模仿之后,便失去了原初语境的意义,倾向于使用比喻用法来形容像亚洲人那样下蹲。这样的处所类名词状语,我们统计了15个,分别是:“北京瘫、四川趴、亚洲蹲、河南蹲、东北坐、太原站、呼市圪蹴、中国睡、日本眯、东京躺、涩谷瘫、横店瘫、浴缸瘫、椅子瘫、沙发瘫。”这类结构一般被认为是“在某地发生了某类行为”,但是这些短语背后关联的是一个个社会事件,在网络语言社团成员的交际互动过程中,N-V状中结构浮现出了表示比喻意义的用法,即采用处所N+V结构来形象地比喻某个地方人们的一种行为习惯特征。

由此可见,在网络流行语中,比喻类N-V状中结构并不是预先就存在的,在一定程度上可将其视为社会文化现象的产物。该类结构能否发生语法化,并浮现出比喻意义,还要考虑到背后社会事件推动力的大小。一般来说,某个语法结构被少数几个人创新性的使用,还不足以造成整个结构发生动态变化;只有当N-V结构扩散成社会热点事件,受到网络语言社团成员的普遍关注,并将其应用于各种不同的语境中,进行大规模的复制或者效仿运用,只有在这种情形下,原有的结构形式才可能发生质的变化,才可能脱离原初意义,演变成比喻类N-V状中结构。

(二)语用需求推动

方梅曾经提到,比喻性的名—动偏正结构是一个特定时期的修辞现象,是一种修辞上的转类,应归为“境迁语”(contextual expression),即名词的意义“随着语境的迁移而变迁”。比喻意义是由名词状语所处的句法位置所赋予的,或者说是“由句法组合触发的浮现意义”(emergent meaning)。①参见方梅《浮现语法:基于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01-203页。这样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大量的网络语例表明,进入比喻类N-V状中结构状语位置的名词,基本上都是具体名词(如动植物类、地名处所类、人名类、职衔类),联系的都是具体的事物,整个结构式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利用某个人或某个事物的动作或形态特征来比喻人类动作行为或样态。这的确是一种鲜明的修辞现象。

但进一步追问:又是什么诱发了这种修辞现象的产生?我们认为,名词作状语这一非常规功能是N-V结构发生语法化的过程中产生的,而语法化中比喻意义的浮现主要是基于交际双方语用需求的推动。也就是说,在特定的话语情境中,说话人需要借助修辞手段,借用一些有标志性特征的、凸现形象的手段来传达话语信息。于是,人们在日常的认知体验中,喜欢利用两种事物或概念之间的相似之处(即相似性原则principle similari‐ty),喜欢利用具体的、熟悉的事物来表达内在的、无形的思想、情感或者心理感受。

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曾经说过,语辞的使用有三个境界:“(甲)记述的境界——以记述事物的条理为目的”“(乙)表现的境界——以表现生活的体验为目的”“(丙)糅合的境界——这是以上两界糅合所成的一种语辞”[9]。作为活跃度极高的网络语言社团,绝不仅仅满足于第一层次的境界,网民们更侧重于倾诉或表达自身的感受、情绪和体验,也就是进入了第二境界的需求。当被言说的事物带上了言说者的体验,将会在听者的心里激发出具体的形象或题旨情趣,由此便使得N-V状中结构浮现出来的比喻意义带有鲜明的体验性、具体性等特征。如通过“草莓蹲”便可以想像出个人蹲姿的小巧呆萌,通过“蚯蚓坐”便可以想象人体形体的柔软弯曲,等等。

(三)高频效应诱发

在比喻类N-V状中结构语法化的过程中,使用频率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所谓“频率”一般涉及两类:型频率和例频率。型频率指的是“某一特定类别形式中可使用的项的数目”[6]159,例频率指的是“某一特定形式出现的次数”[6]160。比如,“X躺”与“X抱”相比,前者构成的比喻类N-V状中结构数量远远高于后者,据不完全统计,“X躺”系列有13个,“X抱”系列有6个,可以说前者的型频率相对较高。而对于例频率来说,“葛优躺”在网络中出现的次数非常频繁,通过百度搜索,可以找到相关资讯约201 000篇,而“芸汐抱”约38 100篇,即使排除掉那些不符合要求的例子,“葛优躺”的例频率也是相对较高。

从型频率来说,某个比喻类N-V状中短语型频率越高,意味着它越容易被类推,抽象化的程度也越高,新的结构式浮现的机会也越大。从例频率来说,某个比喻类N-V状中短语例频率越高,意味着它被越来越多的语言社团成员接受、认可,被带入到更广泛的话语情景中来。Hopper和Trau‐gott指出,目前大多数研究较为关注例频率,即关注形式或结构的频率变化,“形式的不断重现可能会导致它们从其较早的话语语境中获得‘释放’或‘解放’,使它们与其他更广泛的各类形式发生联系的自由度大大增加了”。“频繁出现的组合形式往往会变得自动化,即它们会被储存起来和作为组块来表达。”[6]160

从网络语言社团对比喻类N-V状中结构的使用情况来看,我们发现:该类结构随着使用频率越来越高,使用范围变得越来越宽泛,句法结构自由扩张的程度也越来越高。以“北京瘫”“葛优躺”为例,从2016—2019年检索的资讯来看,2016年该类结构主要用作主语、宾语、定语,较少用作谓语、状语,但2018-2019这两年却有不少用例分布在了谓语、状语位置。例如:

(16)医生说:“葛优躺”“北京瘫”很伤身。(《大河网》2016-07-12)

(17)小伙偏爱“北京瘫”,5年下来坐“瘫”了腰。(《人民网》2016-07-18)

(18)主人回家看到一只葛优躺哈士奇,原来二哈是气坏了!(《百家号》2017-08-23)

(19)现在竟然有男士在母婴室霸座!淡定葛优躺玩手机。(《百家号》2018-11-03)

(20)橘猫无家可归,每日在酒店门口北京瘫,却因此被人收养。(《百家号》2019-05-16)

(21)吃饱立刻葛优躺?好还是不好?为什么吃饱就想睡?(《百家号》2019-07-02)

(22)凌晨男孩酒店里葛优躺,出走原因让人哭笑不得。(《无线泉州》2019-08-18)

除了上面例子,大量网络用例表明:比喻类NV状中结构的使用正在经历一个动态变化过程。从句法自由度变化来看,像例(21)“吃饭立刻葛优躺”之类的句子,严格说应被判定为不合乎语法规范,但却被网络语言社团成员普遍接受和使用。从语义变化来看,“北京瘫”“葛优躺”等短语渐渐开始弱化表达命题意义(propositional meaning),倾向于表达非命题意义,或者说整体表达言说者的主观态度和内在体验,如例(19)中使用“葛优躺”,不再是言说者简单地陈述一个事件,而是借此增强言说者对霸座男个人自私行为的一种批评和不满。

五、余论

比喻类N-V状中结构不是一个孤立的、静态的语言现象,它的浮现经历了一个语法化的过程:从N+V主谓式小句降级为功能上相当于NP的短语结构,从原初语境的实在意义到新生语境的比喻意义,从表达命题意义到表达言说者态度。其比喻意义浮现出的新的功能特征,也正是在语法化过程中经由新生语境重新识解出来的功能意义。所以,对比喻类N-V状中结构的解读必须充分考虑特定的话语情境、相关联的社会事件背景,以及交际者的语用需求等因素,如果脱离了特定的语境、特定的语言社团,缺乏共享的背景信息,那么该类结构的比喻意义也有可能无法浮现出来。由于任何一种句法结构都会与日常生活中的言语交际相互作用、相互协调,比喻类N-V状中结构将会一直处于演化当中,未来的演变趋势如何,会浮现出哪些新的形式、功能特征,还需要今后更多的语料事实来归纳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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