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北京 100009)
近代以来,在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影响下,湖南社会风气为之一变,成为内地最具活力的省份。长沙作为省会,省内外精英汇聚于此,事事开风气之先,是湖南最具活力的城市。待到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时,又因前后两位勇于担当的巡抚,长沙再次成为全国瞩目的中心。这两位巡抚就是吴大澂与陈宝箴。本文拟从考释吴大澂在长沙期间写给表弟汪鸣銮的信札为依据,借以对甲午前后长沙社会的总体情形,做一简单考察。
吴大澂(1835—1902),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字止敬,号清卿,又号愙斋、白云山樵。吴氏共兄弟三人,大澂行二,兄名大根,弟名大衡。吴大澂为同治七年(1868年)进士,先后任陕甘学政,河南河北道,吉林三边帮办边务大臣,广东巡抚,河东河道总督等职。光绪十八年(1892年)闰六月十二日,补授为湖南巡抚,八月初六日到达长沙[1]233。甲午战争中,吴大澂自请带湘军北上,光绪二十年(1894年)八月,交卸启程。在辽南与日军交战失利后,于光绪廿一年(1895年)四月回长沙接任巡抚,旋被免职,十月,受(陈宝箴)代旋里[1]234-235。吴大澂毕生留心古器物的搜集与研究,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学者。
汪鸣銮(1839—1907),字柳门,号郋亭,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世居苏州。同治四年(1865年)进士,先后任陕、甘、赣、鲁、粤学政。光绪十四年(1888年)擢工部右侍郎,光绪二十年(1894年)七月,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光绪廿一年(1895年)十月十七日,在吏部右侍郎任上的汪鸣銮因与户部侍郎长麟一起上书直谏,请光绪帝收回政权,涉嫌“离间两宫”,被革职永不叙用。
吴大澂与汪鸣銮是姨表兄弟,他们的外祖父是著名的金石学家韩崇,吴母居长,汪母为幼。另外,汪鸣銮还是吴大澂的妹夫,汪鸣銮第一任妻子是吴大澂的胞妹,原配去世之后,汪鸣銮又续娶吴大澂堂妹为妻[2]。吴、汪两人从小一起在外祖父家长大,同时赴京应试,先后中进士、点翰林,先后出任陕甘学政。吴大澂为广东巡抚时,汪鸣銮为广东学政,同在广州为官。后来汪鸣銮入朝为官,吴大澂出为封疆大吏。吴大澂任湖南巡抚时,汪鸣銮任工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总理衙门大臣等职。两人一内一外,相互扶持,无话不谈。
以往学界对吴大澂的研究较多,对汪鸣銮的关注比较少,具体到对吴、汪关系,只有李军先生的博士论文《吴大澂交游新证》,辟出专节探讨,但受限于材料,没能就吴大澂任职长沙期间两人的交流情况展开专门论述[3]。
故宫博物院藏有吴大澂在长沙任职期间写给汪鸣銮的信札9通,系20世纪50年代由国家文物局划拨故宫收藏,此前从未完整刊布,只是在顾廷龙先生的《吴愙斋年谱》与白谦慎的《晚清官员收藏活动研究:以吴大澂及其友人为中心》两书中,引用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材料[4]。《吴愙斋年谱》成书于1935年,顾廷龙先生引用这些材料时,信札还藏在汪鸣銮之子汪洵(伯春)手中,后来才辗转入藏故宫博物院[5]431。现按信札主题内容归类,将其全部整理发布,并进行简单考释,以此为基础,力图对甲午前后长沙社会的总体情形进行简单考察。
吴大澂任职长沙期间的9通信札,按内容归类,大致可分为“节礼与进贡”“去留之间”两类。因信札内容驳杂,本文的归类只是从其主要内容出发,不当之处,请方家批评。
按晚清官场的惯例,作为巡抚,每逢年节,吴大澂这位外官均须向京中相关官员馈以节礼,如冰敬、炭敬、年敬等;遇有皇家万寿节等喜事,也须专门进贡。涉及此部分内容的信札,共有4通。
郋亭侍郎如手:
昨交折弁带去一缄,计封印前必可达览。兹托蔚盛长汇去京松银二千两,以柏叶一尊,聊佐椒盘,乞哂存之。另单一纸,敬祈饬纪分送。附去四信,一并察入。馀信陆续寄去,或后信到迟,年敬亦可先送也。同乡能否普送,尚未能定。手泐敬贺年禧,顺请台安。兄大澂顿首。冬月十八日。
大戴,五百;额、张、许、孙,各二百。以上五信,交折差先寄。常熟、仲山亲家、守拙,各一百,贺信续寄。潘师母,五十,信后寄。祁子禾师分,五十,信后寄。鹤巢三十、廉生二十、胜之书院脩金四十、晏海臣书院脩金三十,皆有信。凤石三十、芾卿三十、康民二十,此三信续寄。以上共银一千九百两,计十七分。
此信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十一月十八日作于长沙,主要是吴氏托汪氏向各级京官赠送年敬银与拜年信。此信部分内容曾被白谦慎先生引用[4]234-235。蔚盛长,清代票号,总号在山西平遥,北京分号在前门外草场九条胡同内。吴大澂送出的年敬共十七份,计一千九百两,加上给汪鸣銮的一份一百两(柏叶一尊),正好是京松银二千两。大戴指礼亲王世铎,额、张、许、孙,分别指额勒和布、张之万、许庚身、孙毓汶,以上五人是军机大臣。常熟指翁同龢;仲山指廖寿恒,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吴氏次女许给廖寿恒之侄廖世荫;守拙,指洪钧,苏州人,吴大澂同年,此三人为位至六部堂官的江苏同乡。潘师母,指潘祖荫夫人汪氏,潘祖荫在光绪十六年(1890年)已去世;祁子禾,指祁世长,山西寿阳人,潘、祁二人是吴大澂的座师①山东大学图书馆藏有吴大澂致子禾信札一通,包云志先生将“子禾”考释为祁世长(见包云志《袁枚、刘墉、周永年、吴大澂未刊信札四通考释》,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05年第2期;又见包云志《刘墉、周永年、吴大澂、叶昌炽未刊信札四通考释》,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6年第3期)。按:祁世长为吴大澂座师,对祁氏,吴大澂不应用“子禾仁兄大人阁下”称呼,自称时也不应用“治愚弟制吴大澂”,据此可知收信人非祁世长,子禾另有其人。又,包云志先生考释此信作于光绪十三至十四年(1887—1888年),但吴氏自称中有“制”字,显然为其居丧时所作,吴氏丁母忧守制在光绪十六年至十八年(1890—1892年),则此信应作于此段时间内。吴氏居丧,住在家乡苏州,他自称“治愚弟”,则这位“子禾”极有可能担任过江苏地方官员,吴氏曾在其“治”下。从信中内容来看,此“子禾”又调任广东为官。综合看来,收信人“子禾”似为“子良”之误,此信是吴大澂写给先任江苏巡抚,后又调任广东巡抚的刚毅(字子良)的,与祁世长无涉。。鹤巢指苏州光福人许玉瑑,廉生指王懿荣,二人均是吴大澂好友。胜之指苏州人王同愈,晏海臣指陕西镇安人晏安澜,此二人是吴大澂的门生兼西席。凤石指陆润庠,芾卿指王颂蔚,康民指顾肇新,时为总理衙门章京,以上三人为中级京官,均为吴氏苏州同乡。
郋亭主人如手:
昨交折差带上一缄,并贺函九封,想已达览。兹托票庄汇去京松银二千八百两,乞察入。前单遗漏冯辛垞(各信缮齐再寄)一分(二十两),乞代送。兄拟元旦出关,不敢延缓。手泐敬贺年禧。兄大澂顿首。腊月二十日。
购枪须元宵前方到,赴锦(州)候械,方可临敌,约须二十后接仗也。再有《咏梅》百韵,聊佐椒辛,伏乞鉴纳。外信九封,俟票庄汇到再求饬送。尚短七函,容交信局寄呈。军书旁午,酬应恐多疏略,有应补送之处,乞示及之。兄又启。
恭邸五百两,礼邸五百两,翁二百两,李二百两,孙二百两,徐二百两,刚二百两,庆邸二百两,以上八分,共银二千二百两,信八封。张中堂一百两,廖仲山一百两,有信,钱密翁五十两,徐寿蘅五十两,徐颂阁五十两,绵佩卿师五十两,郋亭主人一百两。陆凤石五十两,王芾卿三十两,以上九分,共银五百八十两。
此信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腊月二十日作于山海关,主要是吴大澂托汪鸣銮向京官赠送年敬。此信的部分内容,曾被白谦慎先生引用过[4]236-237。此时吴大澂已率湘军北上,协防山海关,并不在长沙,但还是以湖南巡抚的身份呈送年敬十八份,计银二千八百两,涉及枢臣、师友、同乡等。恭邸指恭亲王奕,礼邸指礼亲王世铎,翁指翁同龢,李指李鸿藻,孙指孙毓汶,徐指徐用仪,刚指刚毅,以上七人为军机大臣。庆邸指庆亲王奕劻,时为总理衙门大臣。张中堂指大学士张之万,本年十月,刚退出军机处。廖仲山指廖寿恒,时任吏部侍郎。钱密翁指钱应溥,浙江嘉兴人;徐寿蘅指徐树铭,湖南长沙人;徐颂阁指徐郙,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以上三人俱为江苏或长沙籍的六部堂官。绵佩卿指绵宜,宗室,吴大澂会试座师之一。郋亭主人指汪鸣銮本人,陆凤石指陆润庠,王芾卿指王颂蔚,均是吴氏的苏州同乡。与光绪十九年相比,接收年敬的师友与同乡变化不大,军机大臣由五人变为七人,减少了额勒和布、张之万、许庚身三人,额与张于光绪二十年十月退出军机处,许庚身于光绪十九年十一月卒;增加了奕、翁同龢、李鸿藻、刚毅、徐用仪五人,军机处这一人员结构的变化,完全是为应对甲午战争而改组的。除江苏同乡外,多了长沙人徐树铭,督抚向本省籍京官赠送年敬,也是当时的惯例。督抚大员向重要京官赠送年敬,是官方认可的惯例,更是相沿不改的陋习,败坏了官场风气,也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郋亭吾弟大人阁下:
春闱得士,桃李盈门,引领望风,以欣以羡。湘省采购例木,竭力严催,日内甫抵临资口,已派轮船三号,分起拖带过湖。从此顺流而下,当无阻滞,倘五月内能抵镇江,雇佣夹板船,七月或可到京。委员王倅寓生,向来办事勤干,此差不免赔累。贵署派员验收时,乞为照拂一切,至感至感。手泐敬请台安。兄大澂顿首。四月朔日。
此信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四月初一日作于长沙,主要是就湖南贡木进京之事通报情况。春闱得士,因本年是会试之年,三月初六日,汪鸣銮被派为会试主考官[6]2726;四月二十日,又被派为殿试读卷官之一[6]2738。本年还是慈禧太后六十寿辰,主政者不顾财政困难的实际,斥巨资修缮颐和园,以讨慈禧开心,甚至不惜挪用海军军费。作为木材产地之一,湖南必须向朝廷进献木料一批,由王寓生押解,从临资口入洞庭湖,顺江而下至镇江,再经运河入京。汪鸣銮时任工部左侍郎,负责接收各地进献的建材物料,故吴大澂托其予以关照。
郋亭吾弟大人如手:
前交养源带去一缄,并微物四种,当可先此达览。昨日折弁回湘,奉到五月十六日手书并抄报十九本,谨已领到,至感至感。新科中绩学之彦,以得列公门为幸,勋业文章著述,他日各有所成就,分途并进,原不必相形见绌。萧叔蘅分部以后,可嘱其不必出京,京员积俸最关紧要,不可自误也。舍弟承情代捐知府,所费二千馀金,当由兄处归还,惟目前尚难筹寄,如系票庄暂挪之款,可否与之熟商,暂认息银,俟贱况稍宽即当措缴,便中乞示及之。舍弟意欲赴津,乞北洋奏调,未知能否如愿耳。兹派周道麟图(号啸仙)进京,随同办理点景事宜,望指示一切为感。箴庭相国、豫甫侍郎两处,均已致书切托矣。贡品现已备齐,不日亦即派员赍送到京。何时呈递,亦托豫甫酌定。手泐敬请台安。兄大澂顿首。六月十二日。
大妹已平安到家,叔母大为欢喜。
此信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六月十二日作于长沙,主要就吴大衡捐纳知府,太后万寿节湖南点景事宜,托汪鸣銮办理。养源,即陈允颐,江苏武进人,同治十二年(1873年)举人,曾任驻日本横滨总领事,时任湖南候补道。萧叔蘅,指萧文昭,字叔蘅,号同甫,湖南善化(今长沙)人,本年中三甲二十二名进士,分到刑部,任代递主事,积极参与维新活动,后官至浙江处州(今丽水)知府。吴氏与萧叔蘅关系,待考。吴大澂之弟吴大衡,字正之,号谊卿,又号运斋,光绪三年(1877年)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多年,此次经吴氏出银二千两,捐纳为候选知府,分发直隶,后官至直隶补用道。光绪二十年六月廿八日,吴大澂在致吴大根的家书中说:“迭接运斋来书,知郋亭代捐知府,用去二千金。由仁昌汇苏,若须报捐指省,必得另为筹借。昨已电致杏荪(盛宣怀),代借两竿,由弟处归还。”[4]227慈禧太后万寿,需各部院衙门与各省出资在自颐和园至紫禁城的道路上装扮点景,吴大澂派出候补道周麟图进京,办理湖南的点景事宜。箴庭相国指大学士福锟,豫甫侍郎指户部侍郎立山,二人负责筹办万寿庆典活动。连参赞机务的李鸿藻与翁同龢所送寿礼,亦由立山代办[6]2785。大妹,指汪鸣銮继配夫人,是吴大澂三叔吴滨之女。
甲午战争爆发,勇于任事的吴大澂主动请缨,率湘军北上,先是驻扎山海关,后出兵辽南与日军作战,失利后从天津回任长沙。因《马关条约》中包含割地赔款的内容,引发舆情,朝廷追究相关人员责任,吴氏的巡抚位置岌岌可危。是去是留,让吴氏纠结不已。真正等到罢职那一刻,吴氏却彻底看开了,反而生出一种终得解脱的淡泊心。反映这一情况的信札,共有5通。
郋亭主人如手:
先接登三咸五一电,昨日又由谭敬翁处转递支电,谨悉一一。今年五月以前,驳杂未净,知有吉星远照,必可化险为夷。惟自履任后事事谨慎,时存忧勤惕厉之心,力求韬晦自责而不责人。然遣散勇丁,时有滋扰,不能不从严惩办。人未多不满,意恐为播散谣言也。手泐敬请台安。愙斋顿首。五月十二日。
如有查办之案,想必有寄谕交敬帅矣。兄惟恪守《孟子》:“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八字,怨尤之念,丝毫不动矣。台湾如何交割,闻李伯行奉命前往,恐无生还之望,自取之耳!
此信于光绪廿一年(1895年)五月十二日作于长沙,主要透露出吴大澂等候朝廷处置时反思过往的微妙心态。战败回任长沙以后,吴氏预感到朝廷还会对自己追加处分,因此惴惴不安,时时等待新的谕旨从署理湖广总督的湖北巡抚谭继洵(敬翁)处转来。李伯行,指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当时被光绪帝委派为专使,赴台湾办理与日本的交割事宜。因代表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李氏父子遭到国人谴责,现在李经方又被派去办理台湾交割事宜,再次受到舆论的空前谴责,吴氏也认为其是咎由自取。
郋亭吾弟大人如手:
前接沁电谨悉。今日折弁回湘,奉到五月廿七日手书二缄,藉稔玉体违和,想已早占勿药。时局如此,隐忧正大,似以急流勇退为宜。湘中旱象已成,步祷半月之久,始于十七日得降甘雨,而田禾将槁,微润无济于事。人心惶惶,均拟筹备荒政。蒿目时艰,忧心如捣,两月以后,不知湘鄂是何景象。兄若早日离此,释兹重负,亦所甚愿。即奉另简之旨,亦必欣然治装北上。惟自请开缺一节,恐蹈以退为进之讥,或疑其悻悻求去,有负国恩。出处进退之间,不能不详加审度,此事又不便商之他人。明日附片销假,亦安命之意,非恋栈也。手复敬请台安。兄期大澂顿首。闰五月十九日。
前陈毁家纾难之议,南皮不以为是。以为此时不可再作新奇文字,半生积聚,一旦散去,可惜。若仅议抵一二十万,不值作此豪举也。林甫别有肺肠,此后不与通问,乃公愤而非私怨也。(瓶公雅意可感,告以湘中亢旱,恐须筹备荒政,未便亟亟求去耳。若有替人,固所甚愿)。
此信于光绪廿一年(1895年)闰五月十九日作于长沙,主要是向汪氏通报长沙旱灾及毁家纾难之议未获支持。因吴大澂之妻陆氏夫人于本年四月初八日去世,夫妻之间的丧制属期服,故吴大澂在自称前加一“期”字。本年长沙一带大旱,作为巡抚,吴大澂亲自主持祈雨仪式,借以表示自己对旱灾的重视。对下一步的打算,吴氏直言并非自己恋栈,若上书呈请开缺,怕被人误会成“以退为进”,要挟朝廷,故只能“安命”。写此信时,吴氏还不知道,就在闰五月十三日,因被御史弹劾,朝廷已发布上谕:“湖南巡抚吴大澂着开缺来京,另候简用。”[5]339
毁家纾难之议,指闰五月初一日,吴大澂给好友兼亲家张之洞发电报一通,请其向李鸿章与日本使臣转告,愿意以自己所藏三千二百种古物,抵偿与日本,请减去《马关条约》赔款二十分之一。张之洞认为这一计划过于荒唐和不现实,建议其“总以定静为宜”,“不可再作新奇文章”,请其自行电商李鸿章。经张之洞提醒,吴大澂才将此念作罢[7]6456-6457,6474-6475。林甫,似指李鸿章,因甲午战败,国家割地赔款,吴氏个人前途堪忧,故其认为李鸿章应负主要责任。翁同龢时任户部尚书,长沙一带的救荒筹款,需要户部负责,故吴氏托汪鸣銮提前向翁氏提醒。
郋亭吾弟大人如手:
六月十二日,折差带回闰五月廿四日手书,极承垂念,至感至感。先接十四日密电,因无可告之语,故未复电。自问抚湘三年,事事以爱民爱士为本,此次回任,无日不在忧勤惕厉之中。兄之用心,益吾前辈知之最深。生平最慕陈文恭公之为政,所谓“事事求其有益,念念矢之无愧”,时刻以此自省自勉。总因民间疾苦未能尽知,未能除净,抚躬抱疚,不敢自以为是。不意湘中士民爱我敬我,出于至诚,近闻开缺之旨,士民齐集,万馀人纷纷议论,有卧辙攀辕之意。兄饬府县晓谕禁止,而送匾送伞者竟不能禁,大堂至三堂已悬十八匾(有“惟德动天”、“诚格天心”等语,令人局蹐不安,名过其实,谤之所由来也),闻四乡未送者尚多,它省节署未见未闻。湘人自谓二百年来,未有民心感戴如此之深者。兄亦自谓与湘人有缘,波澜之起,未必尽由湘人所煽。盖造物玉成之意,不予以磨折,不足坚其志而增其识。“御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言官未必皆是,亦未必尽非,总与鄙人有益而无损,毁誉参半之时,毁可惧而誉亦可惧,不能不战战兢兢,常存临深履薄之念,此与鄙人有益也。圣明在上,孜孜图治,下诏求贤,舍短用长,正君子道长之时。一身之进退不足虑,一时之毁誉不足凭。自问尚非弃材,天颜回霁,雨露随之,此与鄙人无损也。拟俟静山中丞抵湘,即行束装北上,不复请假旋里。读《孟子》三宿,出昼章,兄之自处者,当如是。到京以后,绝不与人辩论,似不致别生枝节,我公以为然否?手泐敬请台安。兄期大澂顿首。六月廿二日。
正封函间,接阅汉口来电,敬稔新拜恩纶,荣迁少宰,权衡进退百官,唐宋以来,与枢密并尊,今为总宪之梯阶,心简攸隆,必有不次之擢,可喜可贺。长孙承荫,已备文咨达贵部矣。《荀子集解》奉览,糖姜四瓶,聊以伴函,即乞哂收。兄大澂又启。
仲午处当有闲屋,拟挈眷入都,昕夕遇从,亦甚乐也。
此函于光绪廿一年(1895年)六月廿二日作于长沙,主要是吴氏陈述离任前长沙各界对他的依恋。益吾,指长沙人王先谦,同治四年(1865年)进士,曾任国子监祭酒,著名学者,是长沙士绅的领袖。陈文恭公,指乾隆朝名臣陈宏谋。“事事求其有益,念念矢之无愧”一句,出自陈氏的《培远堂手札》。光绪二十年(1894年)五月初八日,吴大澂录“吕子《呻吟语》十五则,录陈文恭公培远手札七则”。吴氏在与其兄的信中说:“桂林陈文恭公一生勤勤恳恳,以教人为善为己任。所刻《五种遗规》至今传世,有读之而感发兴起者。其所成就之人不少,故其子孙昌盛,科第连绵不绝。弟今事事以陈文恭公为师法,劝诫士民,往往颁发手谕,冀有感动。”[5]310陈氏之遗规,在当时颇为流行,同治三年(1864年)四月廿一日,孙家鼐临出京之前,就劝翁同龢读“陈文恭五种遗规”[6]354。获悉吴大澂即将离开长沙,湖南各界纷纷送德政匾、万民伞表示感谢。此时公署已悬十八面德政匾,之后还在不断增加。故宫博物院藏九月十二日吴大澂致张之洞信中提及:“湘中绅士,知与不知,皆有爱恋之情,闻有《湘江送别图》,赠诗不下数十人,尚未见及。公堂已悬二十四匾,从来未有之事。鄙人之并未开罪于湘人,其情可见。”[8]《吴愙斋年谱》引六月廿二日吴大澂致翁同龢手札:“孟子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朱子谓‘莫之致而至者,乃为正命’。自问抚湘三年,于事贤友仁之义,未尝不尽心力。士民之爱敬官长,亦以湘中最笃。近日纷纷送匾送伞,禁之不可,却之不能,公堂已悬十八匾,此前人所未有,固由湘民好事,而桐乡爱我,民情亦大可见。”[5]340可与此信对看。吴氏此时对自己还信心满满,认为这会是一次普通的工作调整,只要江西巡抚身份兼署湖南巡抚的德馨(静山)一到,办完交割,自己就可进京,等候新的任命了。仲午,指潘祖年,潘祖荫弟,时任刑部郎中,其次女潘静淑许配给吴大澂之嗣孙吴湖帆。因是同乡,又是儿女亲家,故吴氏入京后准备借住潘家。荣迁少宰,指汪鸣銮从工部右侍郎调任吏部右侍郎之事,虽然均是右侍郎,但吏部排在工部之前,故用“荣迁”称之。长孙承荫,指吴大澂过继其兄大根之孙吴翼燕(湖帆)为嗣孙,报吏部备案,准备在其成年后恩荫为官。
郋亭吾弟大人如手:
初八日折弁回湘,带到六月十四日手书,承示倭使尚未开议,闽案尚未办结,法国界务,英使从中饶舌,时事多艰,贵署公事益烦。翁、李两尚书有何卓见?昨见《申报》,合肥入阁办事,恐各国公使必欲请其入署会议,以资熟手,则诸公之担荷稍轻。吾弟所谓“生病与鬼谋”,此亦意中事也。兄拟竢瓜代有期,先请省墓假一月,极欲优游林下,作烟波钓徒,但恐天意不放安闲,身不自主,只可以孔颜为师,用则行而舍则藏,本无热中之念,近益看破,以澹泊明志,委心任运可耳。昨日湘省绅士公送“霖雨思贤”额,此益吾先生得意之笔,受之有愧。手泐敬问起居万福。兄期吴大澂顿首。七月廿三日。
静山中丞尚无到鄂消息,月初当可交卸。拟赶初十前到家。
此函于光绪廿一年(1895年)七月廿三日作于长沙,主要是向汪氏通报自己的离任准备情况。顾廷龙先生的《吴愙斋年谱》曾引用此札部分内容[5]340。甲午战败,列强多乘势对清政府施压,汪鸣銮当时任总理衙门大臣,负责与各国交涉,事务异常繁杂。翁、李,指翁同龢与李鸿藻,当时二人均是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本年七月,李鸿章也开始担任总理衙门大臣。吴大澂认为李鸿章虽因签订《马关条约》声誉受损,但毕竟熟悉外交,可缓解汪鸣銮等人的工作压力。此时,吴氏已准备进京接受新的任命。虽言愿意优游林下,作烟波钓徒,但真到那一刻,就是另外一番心境了。九月初三日,弹劾案终于有了结果,朝廷任命陈宝箴为新的湖南巡抚,吴大澂“着俟陈宝箴到任后,即行回籍,毋庸来京候简”[5]341。九月初十日,吴氏听闻此讯,得七律一首,题为《放归》:“欲问君王乞镜湘,忽牵乡思到莼鲈。臣无舟楫济时具,天许烟波作钓徒。中泽鸿飞何日定,归林鸟倦此心孤。满江兰芷秋风冷,惆怅潇湘《送别图》。”[1]116
郋亭主人如手:
德静翁调补江西之旨,有“交查事件,即交谭办理”等语。半月之久,并未派员来湘,亦无文牍咨查。近日传闻,原参三案,鄂省有卷可查,想由敬帅径行覆奏矣。张作宾手毁神像,所攀七八人,皆黄陂、孝感人,久在湘省做皮条为业。湘人疑为教匪,实系诬攀,原供全属子虚,已为平反断结咨部,此案毫无疑义。南洲控案,钱道与赖丞互讦,曲在钱,不便深究,已由两司详销,督辕有案可稽,不知言官之意左钱左赖,均未可知。张铭已革员诬控,原参之张兰帅已由敬翁派岑道来查,而张铭匿不到案,忽又赴京捏控,意在拖累,情同无赖,却与鄙人毫无牵涉,想敬帅据情上达,必为兄剖白数语,公是公非,局外人必有正论,拨云雾而见天日,上意当可释然。此乃鄙人之磨折,抑扬顿挫,造物别有用意,非人所能推测也。兄笃信《朱注》二语:“用舍无与于己,行藏安于所遇”。八九两月中,必有定局,静以俟之而已。手泐静请台安。白云山樵手状。八月十四日。
此信于光绪廿一年(1895年)八月十四日作于长沙,主要述及吴氏遭弹劾的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张作宾案。光绪廿一年三月,湖南善化(今长沙)、宁乡等县乡民聚众捣毁善化等县的城隍神像,署理按察使李经羲在审理时,简单粗暴,将其与排斥洋人的教案联系起来,误将张作宾作为案犯,判处流刑,而把真正的案犯曾同仁、周广顺等无罪省释。按察使俞廉三到任后,依然未能纠正[9]513。
第二件是南洲控案。南洲(今称南县,属益阳市)本属洞庭湖区,后因水退,逐渐淤积成陆。光绪廿一年,设南洲直隶厅。钱道,指湖南岳常澧道钱康荣。赖丞,其人待考。钱康荣与湖南盐法道李经羲在查勘南洲土地时,需索无度,刑讯逼供,引发民怨极大[9]381,526-527。
第三件是张铭诬控案。张铭为湖南候补知县,曾奉时任湖南巡抚张煦(兰帅)之命处理永州府东安县席宝田后人与唐家的纠纷,因措施不当,被革职,张铭遂进京赴都察院控告。朝廷命署理湖广总督谭继洵(敬翁)处理此事[9]296,[10]338-339。这三件事与吴大澂均无直接关系,但作为湖南巡抚,他负有领导责任,顺风顺水时无人提及,失意之时就会成为别人弹劾的口实。《朱注》指朱熹的《论语集注》,“用舍无与于己,行藏安于所遇”出自朱熹注《论语·述而》,吴氏引此,表明自己已做好顺应命运安排的准备,随时准备交卸湖南巡抚一职了。最终,吴氏于光绪廿一年十月十二日交卸抚篆后,即日离开长沙,启程回籍[5]341。
从吴氏信中所述来看,甲午前后的长沙地区存在诸多问题。政治方面,官僚系统因循守旧,腐败低效;经济方面,天灾频仍,普通百姓生计维艰;文化方面,士子埋头科举,以王先谦等为代表的士绅保守力量强大;对外方面,因洋人横行无度,民间对西洋教士存在误解,民、教矛盾频发。这是长沙一地的情况,也是当时湖南地区乃至整个中国的通病。整个长沙社会死气沉沉,停滞不前,加上甲午败于日本带来的强烈刺激,一种求变求强的诉求即将从这里开始。
吴大澂任职长沙,从光绪十八年(1892年)八月上任,到光绪廿一年(1895年)十月交卸,共计三年零两个月。但光绪二十年(1894年)七月,他即请旨离开长沙,北上参战,到廿一年四月才回任。廿一年四月到十月的半年,吴氏回任长沙后,吸取战争失利的教训,忧勤惕厉,颇欲重新振作一番,无奈朝中人望已失,不断遭到弹劾,自己的位置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取代。在此背景下,吴氏推行的各项治理措施不能有效开展,从实际效果看,更像是看守政府,仅能维持现状而已。由此来看,吴氏治理长沙的有效期,主要是光绪十八年八月到二十年七月,只有两年的时间。他的施政,主要是创办系列慈善机构、振兴教育、维护社会稳定等,这些措施都是传统施政理念的产物,比起后任陈宝箴推行的现代社会治理格局,还不够先进。但吴氏的这些措施还是为陈宝箴推出湖南新政准备了基础,只是因吴大澂被免职,连带他在长沙的政绩也不为人关注而已。
因通信双方身份地位与关系亲密度的不同,晚清信札的文献价值也有所区别。一般来讲,信札材料对修补历史细节尚可,若指望在信札中能发现改变重大历史事件的材料,也是不现实的。吴氏与汪氏,是至亲,也是密友,可以无话不谈。因吴氏的9通信札作于任职长沙期间,或多或少均涉及长沙地区的方方面面,但受信札体裁的限制,这些内容零星分布,很不系统,需要我们去潜心发掘。相对而言,这些信札最大的价值,是把写信人吴大澂从补授巡抚时的兴奋,到履职后游刃有余的治理,到自陈请战出兵时的踌躇满志,到兵败后的失落,再到最终开缺后的淡然,完整而细致地反映出来。特别是出师失利之后,吴氏完全将汪氏作为自己的倾诉对象,将自己懊悔出师与事后勇于担责,未来去留之间的矛盾心理和盘托出,是研究吴大澂心理变化的极好资料。以前评价甲午战争中的吴大澂,多用官方资料,若从研究吴大澂出师前后的心理变化入手,或许可以得出更客观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