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批评研究的名与实
—— 尤莉安娜·豪斯(Juliane House)教授访谈及启示

2021-11-29 03:37
关键词:豪斯研究者译者

(江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一、 引言

自1972年霍姆斯(James Holmes)勾勒出翻译研究图谱以来,翻译批评作为应用翻译研究的一个分支而受到国内外研究者的普遍关注[1],因为“翻译批评是翻译理论与实践之间的一条主要纽带”[2],因此也产出了一系列有益的研究成果,如不同学者提出的翻译批评模式[3-7],以及对不同文体的翻译批评著作,如文学翻译批评[8-9]以及科技翻译批评[10]等。

德国学者尤莉安娜·豪斯(Juliane House)教授是翻译批评研究的高产学者,她于海德堡大学(Heidelberg University)获得英语和西班牙语翻译与国际法学位,之后在多伦多大学(University of Toronto)获得应用语言学博士学位,后来获得芬兰于韦斯屈莱大学(University of Jyväskylä)和西班牙卡斯特利翁海梅一世大学(University of Jaume I, Castellon)荣誉博士学位。豪斯教授现为海德堡大学荣休教授以及希腊希美大学(Hellenic American University Athens)杰出教授,她曾经担任翻译与跨文化研究国际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ranslation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IATIS)主席,其研究兴趣包括翻译学、对比语用学、话语分析、礼貌原则、英语作为通用语以及跨文化交际研究。1977年出版了《翻译质量评估》(TranslationQualityAssessment)[4]之后,对所提出的翻译评估模型进行了两次修订,分别为《翻译质量评估:修订模式》(1997)[11]以及《翻译质量评估:过去与现在》(2015)[12],同时上述作品受到了国内的广泛关注[13-14]。可以说,豪斯教授持续关注翻译批评领域,因此其对相关研究的看法有助于我们更深刻系统地了解翻译批评研究。鉴于此,笔者与其就翻译批评研究的名与实开展了对谈①,前者包括研究的不同指称,后者则包括研究开展的视角、内容和方法等,在此基础上笔者对推动翻译批评研究进行了反思,以期推动研究发展。

二、 翻译批评研究之名

张汨(以下简称“张”):豪斯教授您好,很高兴能够与您就翻译批评研究开展面谈。霍姆斯在1972年宣读的《翻译学的名与实》(TheNameandNatureofTranslationStudies)[15]一文中对翻译批评进行了勾绘,认为它是翻译研究中重要的一环,并且应该是应用翻译研究的一部分。您觉得翻译批评的作用体现在哪些方面?

豪斯(以下简称“豪”):翻译批评是翻译学的一个核心分支,我们可以据此建构相应的翻译理论。

张:2015年您的新著《翻译质量评估:过去与现在》[12]出版,在该书中您提出了翻译质量评估的综合模式(integrative model)。您认为这种新的模式与之前的相比,其先进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豪:修改后的这个模型的优点如下:新模型重组了分析的维度;将语料库研究与体裁进行整合,并将二者运用在分析框架之中,同时提供了对神经影像学等新学科的反思,并详细阐述了对有声思维(TAPs)和行为实验研究的批评。此外,该模型还对全球化、语料库研究以及认知语言学研究在翻译批评研究中的作用做了相关思考。

张:很多时候我们进行翻译批评研究还是会或多或少对译文质量做一些评价,但是随着翻译研究总体上从规约走向描写,近十年来翻译批评的研究成果似乎有些停滞不前。我看您最新的模式中除了考虑到语言因素之外,也考虑到了社会文化以及认知等非文本的因素,您认为这个新的模式是不是也意味着翻译研究从规约到描写的变化呢?

豪:是的,虽然模式一直是基于对来源文本和目标文本的详细对比以及分析之上,但我提出的翻译批评模式并不是规约性,而是描写性的。

张:如果说您提出的翻译批评模式是描写性的话,那么我想该研究称谓使用方面存在一些问题,尤其在中国翻译学界。我们通常会用“翻译批评”(translation criticism)[16]、“翻译评价”(translation evaluation)[17]或者“翻译评估”(translation assessment)[18]这几个术语来指称,但对很多中国研究者而言,批评或者评价往往意味着要区分好坏优劣,也就是做出价值判断,这样是不是就会让人觉得该研究是在作价值判断?

豪:在德语中,“翻译批评”(Übersetzungskritik)、“翻译评价”(Übersetzungsevaluation)和“翻译评估”(Übersetzungsbewertung)三者在意思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或者可以说三者是同义词,所以可能对于使用德语来指代该研究的学者而言,上述任一术语都不会产生误解。但你提出的问题我能够理解,可能在中文语境下,我们确实需要考虑用某个固定译法来指代这门子学科,因为翻译批评不仅仅是做出价值判断。所以,对于中国研究者来说,需要选用较为清晰的术语来指称此研究。

张:非常感谢您的建议。我国有学者曾经甄别过上述三个概念并指出:“‘翻译批评’统摄了翻译评价和翻译评估,即翻译批评是‘种’,翻译评估和翻译评价是‘属’。换用语言学的说法,翻译批评是上义词,它既包括对文本的批评,还涵盖对翻译思想、活动、翻译背后的意识形态等的评论……翻译评估和评价都是下义词,它们更多地围绕文本本身,主要从语言学的文本分析角度评估译文的质量,基本与前述狭义的翻译批评界定异名同指。”[19]47因此,为了让中国读者更明白我们要探讨的是从广义的社会、文化等视角,同时结合语言对比来开展研究,在本访谈中我们仍旧使用“翻译批评”这一术语,同时也和霍姆斯提出的术语保持一致。

豪:是的,在德语中三者是同义词,我一直这么认为。用“翻译批评”对中国研究者而言可能更容易理解和接受。

三、 翻译批评研究之实

张:可以说翻译学长期附属于语言学之下,因此不同语言之间的对等转换一直是翻译研究的核心问题,而随着翻译学独立学科地位的确立以及“文化转向”和“社会学转向”的先后出现,语言转换似乎一度有被排斥在翻译研究之外的危险。而您在新著中重申了语言层面研究在翻译批评中的重要性,并认为我们对“对等”(equivalence)的理解有误,您能再详细谈谈这方面的问题吗?

豪:我认为“对等”在翻译研究中处于核心地位,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将其从翻译研究中排除。“对等”通常被错误地等同于“相同或同一性”(identity),而“对等”这个词明确地告诉我们其含义应该是两个文本在其各自不同的语境中具有同样的价值,不多不少。

张:任何两种语言都不可能完全对等,所以在翻译批评中对比来源文本和目标文本必定会发现一些偏离(deviation)现象,或者您所说的显性翻译(overt translation)以及隐性翻译(covert translation),前者是目标文本的信息比来源文本呈现的信息要多,而后者则相反,因此来源文本和目标文本呈现信息之间出现了偏离。那么显性翻译和隐性翻译是否可以看作是翻译批评的标准呢?

豪:在翻译研究中,我们探讨的不是不同语言之间的对等,而是文本之间的对等,因为文本是语言的实际体现。所以,显性翻译和隐形翻译是翻译批评的基石。

张:您最新翻译批评模式首先在语言层面进行了创新,融入了对比语用学的相关理念,而语用学主要关注的是语言的实际运用,这是不是表明我们在进行翻译批评研究时,除了对比来源文本和目标文本之外,还应该考虑语言使用的实际情况呢?正如您刚才说的,文本是语言的实际体现,而语言是不断变化的,所以将语用因素考虑在内,是否能够更好地开展翻译批评研究呢?

豪: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们应该将语言的实际运用考虑在内,并且文本也是在特定时间点上语言实际运用的实例。

张:语料库语言学与翻译学的结合在近十年异军突起,您在新著中也谈到使用语料库对文本进行分析能够更有效地开展翻译批评研究。您能否谈谈使用这种研究方法的优势所在呢?

豪:语料库在翻译研究中运用的优势在于我们可以超越使用单个译本作为实例的阶段,能够通过数据检索和处理寻找出单个译本的总体文体特征。

张:除了使用语料库这种研究方法之外,要想更好地开展翻译批评研究,还有哪些研究方法值得推荐呢?

豪:我觉得应该将对比语用学和对比话语分析作为翻译批评中非常重要的基础学科,目前翻译批评中上述研究比较少,所以我们可以更多地借鉴以上两门学科的研究方法。

张:除此之外,在新的模式中您还提出需要融入认知翻译研究方面的内容。我的理解是,译文除了会受到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之外,还会受到不同译者的认知能力的影响。比如处于同一时期的两位不同译者对于同一文本的处理就会有不同,这就是认知能力因素的影响所致。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呢?

豪:是的,非常正确。

张:那么,我们在做翻译质量评估研究时,应该从哪些方面来考虑认知因素呢?

豪:译者需要具备一定的迁移知识,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有关“文化过滤”(cultural filter)概念中的跨文化差异知识。

张:非常感谢您对新评估模式的分享和介绍。对于翻译质量评估模式的具体操作,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首先,如果在翻译质量评估的时候,需要考虑到我们提及的众多因素,那么其可操作性如何得以保证呢?

豪:我建议使用对比语用学和对比话语分析的方法。它们是翻译研究中非常重要的基础学科。目前很少研究者从语用学和话语分析角度针对不同翻译开展研究。同时,研究者还可以使用不同体裁的文本进行实验性研究,由不同的译者进行翻译,这可以确认模型是否有效。

张:我的另一个问题是,很多文学作品在被翻译时,往往会被增删。针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在进行翻译质量评估时,应该如何操作呢?

豪:总体来说,我认为文学作品可以采用显性翻译的方法。

张:最后请您谈谈,今后翻译批评研究会有哪些新的发展趋势?还有哪些内容可以作为后续研究的突破口?

豪:我觉得翻译批评研究今后应该将翻译产品和翻译过程结合在一起,这将是翻译批评研究中一个大的飞跃。

张:谢谢您的分享,我相信您的这些见解对于如何更好地开展翻译批评研究而言非常重要,我也希望您的这些观点能够为中国学者提供必要的参考,以推动翻译批评研究的发展。希望以后能够继续向您学习!

豪:也感谢你的来访,保持联系!

四、 访谈人对翻译批评研究的若干思考与展望

在翻译研究图谱中,翻译批评研究是重要的一个环节,在上述访谈中,豪斯教授基于自己数十年的研究对翻译批评的名与实阐述了相应观点,基于访谈内容,本访谈人就如何推动翻译批评研究做以下四点思考:

首先,就翻译批评研究本身而言,研究者需要注意的是“批评”一词的含义并非是单纯地指出译文正误。正如许钧所言:“在理论上往往对翻译批评中的‘批评’两字的理解过于狭隘,把‘批评’局限于‘评说好坏’的范围,纯粹是一种‘正误性的评判’。”[20]75从上述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出,由于语言之间的差别,汉语和德语对“批评”一词的所指有所差异,德文中“翻译批评”“翻译评价”或者“翻译评估”的意思差别不大,而在汉语中“批评”似乎难以摆脱评判译文好坏的含义。事实上,如果我们回顾翻译批评定义的流变,便可看出我国学者对翻译批评认识的深化,如许钧将翻译批评定义为“对这种转换活动(信息再现活动、语言转变活动、符号转换活动和内容传播活动)的合理程度和转换结果的等值程度作出评价”[8]44,刘树森认为翻译批评是“参照一定的标准, 对翻译过程及其译作质量与价值进行全面的评价”[21]184,文军认为翻译批评应该“不仅包括评价翻译活动的结果(译品),还包括追溯翻译过程(分析与评论译者动机、工作态度、翻译方法等)”[22]65。可以发现,对翻译批评的定义已经从狭义的译文点评过渡到综合考虑社会、历史、文化、译者个体因素等情况的影响[23],这也契合翻译研究经历的语言学、文化学、认知社会学等各种范式的转换。同时需要明白的是,不论我们使用翻译批评、翻译评价或者翻译评估,研究的所指应该是同样的内容,即对译文及其生成过程的各个因素进行考察和评估。

其次,就翻译批评的研究内容而言,当前大部分研究主要是基于原文和译文的对比,而翻译批评的开展不能脱离译文生成的环境,正如豪斯所言,翻译批评研究应该将目光更多地投入到翻译过程中。由于翻译学长期附属在语言学之下,原文和译文对比一直是研究中的金科玉律,而“20世纪中后期,翻译批评研究范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翻译研究者不再局限于把翻译看成文字的对比和语言层面的转换,也不再局限于原文和译文这两个封闭的系统,而是将视野扩展到更广阔的社会大背景之中”[24]148,因此任何译文的生成都具有其社会历史文化背景,所以就当前翻译批评研究而言,“科学的批评精神意味着翻译批评第一不能把原文本(甚至原语言)当作批评的归宿与标准”[20]284。当然,由于翻译批评是联系理论和实践的纽带,因此原文和译文对比是翻译批评必不可少的一环,但是我们应该将其当作出发点而不是最终的归宿,这就需要研究者将目光投向翻译过程来推动研究的发展。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翻译过程并不是狭义的文本转换过程或者基于实验的“黑匣子”研究,而是广义上的译文生成过程,包括译者、出版商、编辑者、校对者甚至作者等等,例如许诗焱基于葛浩文档案、书信、合同等重新审视了国内研究界对葛浩文翻译行为批评中的一些误读,通过档案材料的研读指出葛浩文对中国文学译介行为具有严谨的态度、始终站在中国立场并且出于对中国文学的热爱。[25]随着翻译研究从规约走向描写,翻译批评研究也应该不仅仅停留在文本分析层面,还应该注重解释文本分析的发现。

再次,就翻译批评的文本体裁而言,由于“翻译研究领域的惟文学思维、文学翻译批评自身的便利和翻译学者的学术背景”[26]1,翻译批评研究长期以来也主要关注文学翻译,但是在中国源远流长的翻译史中,比如科技翻译行为也是重要的一环[27],因此翻译批评研究还可以围绕科技翻译文本及行为开展,尤其是当前中国典籍“走出去”的背景下,科技典籍及其译者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研究者的关注[28],那么历史中的这些科技(典籍)文本翻译行为以及相关译者的翻译风格、特色以及受到的社会、文化、历史因素等问题都值得翻译批评研究关注,例如黎昌抱、杨利芳探究了傅兰雅(John Fryer)主编的《格致汇编》及其翻译的《化学鉴原》对中国近代科学术语译名的影响[29],许明武、王烟朦基于史料梳理钩沉了傅斯年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与翻译过程中发挥的作用[30],而这些翻译行为必定有社会、文化以及译者认知方面的共同影响,因此如何更好地结合科技体裁文本开展翻译批评研究也是我国研究者可以思考的问题。

最后,就翻译批评的研究视角而言,如果说翻译批评研究已经从单纯的原文和译文对比过渡到重视解释文本对比的发现,那么研究者所采取的视角便十分重要。上文提到,在摆脱语言学桎梏之后,翻译学的发展经历了“文化转向”和“社会学转向”,研究视角已经扩展到了文化学和社会学的相关理论,如意识形态、诗学、赞助因素、场域、惯习、资本、网络、系统等等,研究者采取这些视角来对译文特征以及翻译过程中各要素之间的关系进行解释。除了文化学和社会学视角之外,研究者还需要有历史观,因为译本的生成离不开特定的历史语境,所以这“从根本上决定了翻译批评也同样应该树立一种历史观和发展观,无论对翻译现象、翻译事件的考察,还是对翻译作品的文本评价,都应立足于特定的历史语境,充分关注不同历史时期的语言、社会、文化因素对翻译的影响和决定性作用”[31]5,例如张汨考察了朱生豪翻译手稿与不同时期刊印本之间的差别及其历史成因,发现不同版本的朱生豪译文存在差异[32],如形式上从繁体字逐渐过渡到简体字,内容上不断向现代汉语表达靠近等,而这都是由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因素造成的。如果研究者没有这种历史视角的话,所得的结论可能就会有失偏颇。

综上,翻译批评研究的开展可以综合各个学科的视角,这也符合当前翻译学跨学科研究的属性,而也只有通过不同视角对翻译行为进行审视,才能够得出更令人信服的结论。

注释:

① 笔者于2016年6月赴希腊希美大学豪斯教授办公室与其面谈并形成本文基础,在论文撰写和投稿修改过程中与其进行了数次电子邮件交流。访谈原稿用英文撰写,豪斯教授对英文进行了审订;访谈译文为作者所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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