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佳宁1,2,马祖毅
(1.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2. 沈阳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110034 3. 安徽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马祖毅(1925—),字士弘,号惠庵,祖籍江苏建湖县。他六岁入私塾,读儒家经典开蒙,国学功底深厚。1954年考入复旦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分配到芜湖师范学院、合肥师范学院任教,1969年调至安徽大学外语系直至1996年离休。马祖毅教授多年来始终致力于中国翻译史研究、诗歌创作与翻译以及大洋洲文学翻译与研究,并在以上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由他编撰的《中国翻译简史——“五四”以前部分》(1984)、《汉籍外译史》(1997)和五卷本《中国翻译通史》(2006)开翻译史研究之先河,填补了我国翻译史研究领域的空白。此外,马祖毅还在诗歌创作与诗歌研究领域成就斐然,先后出版《四爱局韵语》(2005)、《击缶小唱》(2005)、《啸风楼吟稿》(2011)、《听色见声集》(2013)、《东腔西调集》(2015)和《碧玉轩杂咏》(2019)多部诗集,著有《皖诗玉屑》(1985)、《皖诗钩沉录》(2006)和《惠庵诗话二种》(2011)三部诗论。另外,马祖毅还在20世纪70年代末创立安徽大学大洋洲文学研究所,主编《大洋洲文学丛刊》。他译介大量诗歌、散文和小说等大洋洲文学作品,代表译著有萨摩亚长篇小说《榕树叶子》(1985)、澳大利亚长篇小说《无期徒刑》(1985)和《瞭望塔》(1995)等。
潘佳宁(以下简称“潘”):马教授您好,感谢再次接受“中国当代翻译(学)家口述史研究”的专访。在三年前的采访中,您详细介绍了《中国翻译简史——“五四”以前部分》《汉籍外译史》和《中国翻译通史》三部翻译史专著的编撰过程,分享了您在翻译史研究领域的治学方法。除了翻译史研究领域的贡献外,您还在诗歌创作、诗歌翻译以及大洋洲文学翻译与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今天我们围绕这三个方面准备了一些问题向您求教。
马祖毅(以下简称“马”):小潘你好,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谢谢你专程来上海看我。
潘:您自幼钟爱诗歌创作,创作了大量旧体诗和新诗,以诗“聊记岁月流逝之痕”[1]1。近年来,您陆续将诗作结集出版,其中包括2011年出版的《啸风楼吟稿》,2013年出版的《听色见声集》和2019年刚刚出版的《碧玉轩杂咏》。请问您从何时开始对诗歌创作产生兴趣?哪些人对您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马:我家祖上几代都是读书人,祖父马为瑗①晚清时曾做过州县官,好诗文,著有《苏斋诗文集》三卷;叔祖父马为珑②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当过民国时期的陕西督学,著有《退郛诗抄》和《瀛洲泪诗集》;父亲马锡川毕业于唐山交大(笔者注:今西南交通大学),当过中学语文教师,著有《鲁山遗草》。长辈们平时在家中读诗、吟诗、写诗,我从小耳濡目染,因此对诗并不陌生。五岁起,父亲让我背诵《诗经》和唐诗,每天背不完就不许我出去玩。到了六岁,我跟同族的几个孩子一起入私塾,塾师中有一位薛宗元先生因擅写旧体诗闻名乡里,记得他曾有一联“最恨双亲南北处,而无一字往来邮”,写尽了日军侵占盐城县城后,百姓流离失所、颠沛流离的凄惨场面。薛老师很有才气,为人也潇洒不羁,因此我对他印象极好。在家人和薛老师的影响下,我大概在七八岁左右开始对旧体诗创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为了鼓励我,特意从祖父留下的书中选出几十部诗集摆在书房供我翻阅。
另外,中学时期的语文老师和几位诗人前辈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我在吴县一中读书时,语文老师尤墨君③先生经常把我的诗文抄在黑板上做示范,这极大地激发了我写诗的动力。那段时间,我把每天的所见所感写成诗交给老师向他求教,偶尔也与老师唱和。初二我开始学写新诗,并给《苏报》副刊投稿。当时在苏州编《新学生》月刊的散文家吴易生先生经常向我约稿,有一期还将我的新诗《今天》和散文《登莫厘峰》登在显著的位置。此后我又通过吴先生结识了上海诗人应寸照④,大概因为这层关系,我的诗陆续在上海《新申报》的“诗选”栏目发表。后来吴先生打算出一套《人间》,答应可以给我出一本诗集,但要自筹200元出版费。我考虑再三,最终没有应命。倒不是舍不得这笔钱,尽管我自己拿不出,但若求父亲,他一定会支持。我只是觉得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哪敢自命诗人,出诗集更是做梦都不敢想,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潘:1954年,您以调干生身份考入复旦大学攻读英文专业。[2]42关于复旦往事,您曾与诗人冒效鲁⑤闲聊时提到徐宗铎、赵宋庆两位教授,并“独称两教授博洽为不可及”[3]1。请回顾复旦期间的学习情况以及您与徐、赵两位教授和冒效鲁先生的交往。
马:我在复旦读书的时候正好赶上全国搞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班里调干生居多,整天搞运动,同学之间没有太多交往,所以也没有太多深刻的回忆。我只记得当年的课程除了有基础英语、美国文学等英语专业课外,还有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史、文艺理论等辅修课,而且都是名家授课,我最喜欢的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历史。毕业前,系里要求我们合译一部南非的长篇小说《矿工》,这对我来说并不难。我从大学三年级就开始翻译一些短篇小说,还在上海的报纸发表,所以我的翻译水平还不错。
徐宗铎和赵宋庆两位教授都是复旦有名的饱学之士。其中,赵宋庆教授精通英、德、西班牙等多国语言,他讲授中国文学史课程,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我特别喜欢听他的课。据说他还给数学系学生讲过数学课,竟然引得理科教授拍手称赞。徐宗铎教授是我的英语专业老师,主讲综合英语。他也是嗜书如命,平日书不离手。有一次他乘牛车从上海去成都,两个多月的路程,他读着书去,又读着书返,这件事在复旦校园被传为佳话。另外,徐宗铎教授也喜欢作旧体诗,因此我毕业后一直跟他保持书信往来。冒效鲁先生是前辈大家,先祖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冒辟疆,父亲是民国鸿儒冒鹤亭。冒先生博古通今,善作旧体诗,著有《叔子诗稿》,生前常与挚友钱钟书唱和。此外,冒先生还精通俄文,曾在中国驻苏联大使馆任翻译,并全程陪同徐悲鸿和梅兰芳访苏。当年我在复旦读书期间,先生在俄文系执教,后奉命离开复旦前往安徽大学任教。1969年我调至安徽大学后,经常登门求教,受益匪浅。由于我是复旦毕业生,又同好诗文,故此先生对我格外关照,勖勉有加。我曾以旧作《竹影楼诗稿》向先生求教,先生阅后评论得失,并为我修改其中若干诗篇。我编写《中国翻译简史——五四以前部分》时,也经常求教于先生。该书出版时,先生特意题写书名。后来,先生得知我要出版《安徽古代诗论》,便向我索阅书稿,并赠诗一首:
故交徐赵各山丘,失喜跫然来马周。
使笔如刀中肯綮,行文翻水耻雕馊。
超超元著破余地,矻矻穷年争上游。
抉隐表微追秀野,床前罗拜几诗囚。[3]2
潘:在《安徽古代诗论》中,您辑录汇编了散落各处的安徽籍诗人的诗作,并对这些诗人的生平经历、代表诗作以及创作风格进行详尽评述。1985年您将部分内容整理,取名《皖诗玉屑》,由黄山出版社出版,冒效鲁为该诗论作序并称赞其“彰炳皖诗,明其源流正变”[3]2。请您介绍一下这部诗论的成书过程。
马:我很少读某位诗人的全集,而是读众人的诗选,取各家之长。时间久了,自然会遇到一些在中国文学史上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及其作品。清代道光年间的无锡诗人顾翰⑥在泾县做县官期间,曾经选录了该县康熙以后的399家古近体诗,编成《泾川诗钞》20卷。选入的作者大部分是无名之士,有些人的诗集已经不传了。大概1959年下半年,我开始对古代安徽籍诗人产生兴趣,并决定效仿顾翰,将那些诗名不远或不甚闻名的安徽诗人的作品辑录整理。
在接下来的五年里,我陆续在安徽省图书馆和合肥师范学院图书馆借阅了五百多部诗文集,旁及诗话、笔记、方志等资料。我边读边摘录,最终写成了六卷本、共40余万字的《安徽古代诗论》。“文化大革命”初期,我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和“大右派大地主的孝子贤孙”,手稿全部被抄走,幸好有朋友帮忙才能幸存。1985年,黄山书社以《皖诗玉屑》为书名将部分内容出版,冒先生为该书作序。此后,我陆续接到不少朋友的来信,鼓励我继续将剩余部分整理出版。2006年,我在完成五卷本《中国翻译通史》的编撰工作后,从尘封多年的旧稿中整理出37篇,以《皖诗钩沉录》为名出版。2011年再将其中三十余篇汇成《皖诗夜读抄》,与上篇《巾帼古咏谭》合编为一册后出版,取名《惠庵诗话二种》。
潘:关于诗歌翻译,著名翻译家王佐良教授曾提出“诗人译诗,以诗译诗”的观点。他说:“特别在译诗的时候,需要译者有能力找到一种纯净的、透明的然而又是活的本质语言——这又只有诗人最为擅长,因此单从语言来说,也需要诗人译诗。”[4]14您不但写诗,同时也译诗,您如何看待“诗人译诗”?如何评价诗歌翻译与诗歌创作之间的关系。
马:关于“诗人译诗”,我非常赞同王佐良教授的观点。古今中外,诗人译诗的例子数不胜数,像庞德(Ezra Pound)、郭沫若、徐志摩等人都翻译过大量外国诗,而且他们写诗都得益于翻译。郭沫若在谈到诗歌翻译时说:“外国诗译成中文,也得像诗才行……一杯付特卡酒不能换成一杯白开水,总要还他一杯汾酒或茅台,才算尽了责”[5]561-562,这就要求译者必须要有诗人的气质和才华才能做到。关于诗歌创作与诗歌翻译之间的关系,我认为应该是相互促进、相互补充。一方面,诗人更容易与原诗作者感同身受,也更善于用诗的语言和形式去再现原诗的意境;另一方面,通过翻译外国诗,诗人也可以拓宽想象力,丰富语言,完善自己的创作。我个人就将翻译大洋洲诗看作诗歌创作的补充,或者说是提高诗歌创作水平的途径。在翻译外国诗时,我用心观察诗人的遣词用句,揣摩诗人的创作思路,并借此来提高自己的诗歌鉴赏和创作能力。所以在我看来,不但诗歌翻译需要诗人,同样诗人也需要诗歌翻译。
潘: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曾提出,“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国内也有许多人认为“诗不可译”,如林语堂曾指出:“无论古今中外,最好的诗(而尤其是抒情诗)都是不可译的。”[5]505朱光潜也曾表示:“有些文学作品根本不可翻译,尤其是诗(说诗可翻译的人大概不懂得诗)。”[5]531您如何理解“诗不可译”?
马:我认为“诗不可译”不应该简单地理解成“诗歌是不能翻译的”。但诗歌翻译必然会困难重重,这一点毫无疑问。诗歌是文学的最高艺术形式,西汉董仲舒称“诗无达诂”,强调人们对《诗经》的训诂永远没有完美的诠释。诗歌翻译不仅要充分理解原诗,还要在此基础上用另一种语言再现原诗的内容,传达原诗的情感,这更是难上加难。以西诗中译为例,要想在翻译中保留原诗的结构,紧跟原诗的节奏和韵式,就势必要在内容和意境方面做出让步和牺牲。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比如匈牙利诗人裴多菲(Petöfi Sándor)的《自由与爱情》被译成中国的格律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译者殷夫借用中国五言诗的格律和韵脚,将其译成家喻户晓的金句。但仍然有许多人认为他的译诗“美而不忠”。因此,我认为“诗不可译”应该是指诗歌翻译的不易之处,而绝不是不可翻译。如果真的不可译,那我们就不可能认识但丁(Dante Alighieri)、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歌德(Johann W. Goethe)和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这些伟大的外国诗人,而且中国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名作也无法被世人所熟知了。
潘:如果将其理解为诗歌翻译的困难和不易,您觉得具体有哪些不易之处呢?
马:首先是文字层面的困难。文字是诗的载体,不同语言都有独特的语音特点和语法结构。汉语是单音字,一字一音,无论古今都有“四声”,靠音调的高低升降来区分不同的字和含义;而英语是拼音文字,以多音节词为主,没有升降高低之分。两种文字在音长和发音方面的差异给诗歌翻译带来巨大挑战。
其次,中国诗,尤其是近体诗,对字数、行数、平仄和押韵都有严格的要求。按字数分五言和七言,按行数分绝句和律诗,平仄讲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行中有调,行尾有韵;而西方诗除了常见的自由诗和十四行诗外,还有四行诗、六行诗和无韵诗等诗体。同时,西诗中常见的双音步、四音步和六音步也与中国格律诗的节奏完全不同。因此,原诗格律和节奏的再现是诗歌翻译的第二个不易。
再有,中西诗歌根植于各自的历史文化,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美学特征。中国诗一向以含蓄简短的诗句来表达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感悟,正可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从《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到唐代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国诗人喜欢借物咏志,善用比兴抒情,在诗中传达委婉、含蓄、隽永的意境。而西方诗从《荷马史诗》开始,侧重于描写重大历史事件、塑造性格复杂的英雄人物,往往用诗来宣泄恐惧、惊奇、悲痛等强烈的情感。中西诗歌在诗学传统、创作手法和美学接受诸多方面存在巨大差异,这是翻译的第三个不易之处。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要想在翻译中兼顾诗的形美、音美和意美几乎很难做到。
潘:20世纪70年代末,您在安徽大学成立大洋洲文学研究所,创办《大洋洲文学丛刊》,并在八九十年代陆续发表论文介绍大洋洲诗坛的最新动态。请您简单评述大洋洲诗坛的整体特征。
马:说来惭愧,我从1996年离休后,就将全部精力投入翻译史研究领域,不再关注大洋洲文学。时过境迁,如今大洋洲诗坛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只能谈谈几位熟悉的大洋洲诗人。
第一位是澳大利亚女诗人邵穗嘉,原名玛格丽特·邵思(South Margaret);她既是诗人,也是一位汉学家,对白居易等唐代诗人的作品颇有研究。1978年她在新西兰出版过一本英文诗集《文面之乡——若干中国式的诗》(TheLandofTattooedFacedSomePoemsintheChineseStyle),收录了24首她在奥克兰时期创作的诗。1982年,我将其中几首译成中国的古近体诗。译完后我惊喜地发现,诗人将中国古典诗的近体形式移植到诗中,不但在形式上与中国古诗相近,而且诗中随处可见陶潜、王维、柳宗元等人的痕迹。如《老至》一首中“种豆北檐下,草盛豆苗稀。凌晨除杂草,依仗剪花枝。”[6]82与陶潜的《归田园居》如出一辙。还有《即景呈亚瑟·沃特金先生》中“千山万户鸥飞绝,潮洗滩沙足印除。黑伞孤舟人静坐,苍茫烟水钓鲷鱼。”[6]82明显是模仿柳宗元的《江雪》。
第二位是新西兰浪漫主义诗人阿利斯泰尔·坎佩尔(Alastair Campell)。阿利斯泰尔的母亲是库克群岛的毛利人,因此他对毛利文化有深厚的感情。阿利斯泰尔的抒情诗《回归》将毛利神话和想象有机结合在一起,加上自然景物的细节描写,创造出笼罩全诗的浓郁的抒情气氛。[7]79
第三位是新西兰女诗人鲁斯·达拉斯(Ruth Dallas)。鲁斯善于观察乡村景色,喜用生花妙笔描绘当地自然风光,享有“田园诗人”的美誉。在诗歌形式上,她喜欢运用头韵和半韵来加强诗歌的韵律之美。[7]78我翻译过她的几首诗,发表在《大洋洲文学丛刊》第九辑《病骑手》上。
潘:1979年成立的安徽大学大洋洲文学研究是我国最早从事大洋洲文学翻译与研究的学术团体,研究所依托《大洋洲文学丛刊》(下文简称为“《丛刊》”)对大洋洲地区文学进行全面的译介,为我国大洋洲文学翻译和研究做出了突出贡献。您作为大洋洲文学研究所的创始人和《丛刊》的主编兼撰稿人,请您介绍研究所的创建始末和《丛刊》的发行选材情况。
马:1973年,随着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 White)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世界文坛开始关注大洋洲作家作品。20世纪70年代末,我到南京大学参加一个外国文学研究的学术会议。会上我得知,国内已有几所高校恢复了对英国文学和美国文学的研究工作,而拉丁美洲和大洋洲文学却无人关注,专题研究更是一片空白。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尝试别人没做过的事,于是我回到学校后立即向学校打报告,申请成立研究所。1979年,安徽大学“大洋洲文学研究室”正式成立(后改为研究所),研究领域包括澳大利亚文学研究、新西兰文学研究和南太平洋岛国文学研究。研究所的成员主要由外国语学院长期从事文学研究的教师和澳大利亚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组成。成立伊始,研究所面临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资料。当时安徽大学图书馆里只有几部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小说,南太平洋岛国的书一本都没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尝试给澳大利亚领事馆写信求助。1979年8月,澳大利亚文化委员会文学局主席布里森登博士与澳驻华使馆文化参赞马乐施先生专程来安徽大学考察,[6]80代表澳洲政府赠送我们一大批文学书,还邀研究所成员赴澳参加两年一届的澳大利亚文化节。正是凭借这种原始的“通信联络”,我们不但解决了资料匮乏问题,还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大洋洲文学的最新动态。
资料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需要一个平台来发表翻译研究成果,于是我们就创办了《丛刊》。该刊物从1981年正式出版到1994年停刊,《丛刊》正式出版发行17辑。其中,1981—1985年每年出版两期,1986—1994年每年出版一期,中间1992年和1993年曾因人员和经费问题中断出版;再加上1980年3月、5月和9月内部出版的3辑《大洋洲文学》,先后共出版20辑。在选材方面,我们优先译介大洋洲重要作家以及作品,像新西兰的奥斯曼·米德尔顿(O. E. Middleton)、澳大利亚的亨利·劳森(Henry Lawson)和萨摩亚的艾伯特·温特(Albert Wendt)等人的代表作都在《丛刊》显要位置登出;其次,重点关注澳洲土著作家作品、新西兰毛利文学以及南太平洋岛国新兴文学等大洋洲本土文学。另外,尽量兼顾大洋洲各国的作家和作品。在1984年出版的《古老的植物湾》中,我们集中推出了“大洋洲作家小传”,除了收入澳大利亚作家80人和新西兰作家36人外,还介绍了13位南太平洋岛国的代表作家和诗人。最后,聚焦大洋洲文学最新动态,刊登最新文学作品,有的作品甚至与当地的出版时间几乎同步。
潘:在大洋洲文学发展进程中,曾经涌现出多位享誉世界的作家,例如新西兰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还有被视为“澳大利亚民族文学的主要奠基人”的亨利·劳森以及在南太平洋新兴文学中占据显赫地位[8]121的艾伯特·温特。您认为哪些作家在大洋洲文学发展中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
马:大洋洲文学整体上可以分成澳大利亚文学、新西兰文学和南太平洋岛屿文学三个部分。其中,澳大利亚文学最杰出的作家首推亨利·劳森,他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和短篇小说,对澳大利亚文学产生深远的影响。许多年轻作家像万斯·帕尔默(Vance Palmer)、加文·凯西(Gavin Casey)和阿伦·马歇尔(Alan Marcshall)都继承了劳森的文学传统。到了60年代末,澳洲文坛又出现一批“新派小说”作家,他们在创作中探索全新的叙述模式、叙述角度和语气,反映城市知识分子的生活。其中,彼得·凯里(Peter Carey)善于将现实主义手法和超现实主义手法结合,创造出神秘而严峻、荒诞而真实的世界,揭示日常生活中荒谬的矛盾现象和问题丛生的本质。他曾经三次斩获澳大利亚文坛最高荣誉“迈尔斯·弗兰克林奖”,被誉为澳大利亚最富有独创性和才华的新派作家。
新西兰文学的奠基人是弗兰克·萨吉森(Frank Sargeson),他采用新西兰口语进行创作,以现实主义手法表现社会底层,享有“新西兰文学之父”的美誉。奥斯曼·米德尔顿和诺埃尔·希利亚德(Noel Hilliard)等人都深受其影响。另外,女性作家和毛利作家是新西兰文坛两个引人注目的群体。新西兰女性作家大多笔触优美,风格细腻,擅长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代表作家有珍妮特·弗雷姆(Janet Frame);毛利文学作家以威蒂·伊希玛埃拉(Witi Ihimaera)为代表,作品已被翻译成德、俄、法、日等多国文字并拍成电影,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作家。
南太平洋岛屿文学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各国民族独立运动的兴起,在传统口头文学基础上形成了一系列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大多围绕反殖民主义、争取民族独立主题。其中巴布亚新几内亚艾伯特·毛利·基基(Albert Maori Kiki)的自传体小说《万年一生》(TenThousandYearsinaLifetime,1968),首次代表南太平洋人民发声,强烈谴责殖民统治。还有1970年文森特·埃里(Vincent Eri)的长篇小说《鳄鱼》(TheCrocodile),借杀戮成性又假装慈悲的鳄鱼讽刺殖民主义者。此外,还有萨摩亚的艾伯特·温特,他的长篇小说《榕树叶子》(1979)全面反映殖民地时期和独立后的萨摩亚国内社会全景。[9]79-801985年我将这部小说翻译成中文,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我国出版的首部南太平洋文学作品。
潘:1985年,您与陈正发合译的澳大利亚长篇小说《无期徒刑》(FortheTermofHisNatureLife)出版。《澳大利亚文学牛津指南》的编者William H. Wilde曾称赞这部小说是“19世纪澳大利亚小说领域里一颗最光彩夺目的明珠,一部最负盛名的经典之作”[10]。请结合这部小说的翻译经历分享您的翻译观。
马:这部小说是作者澳大利亚作家马库斯·克拉克(Marcus Clarke)的成名作,小说全方面、多角度地描述了英国流放制度下被放逐澳洲的罪犯长达20余年的血泪历程,奠定了克拉克在澳大利亚文学史和世界文坛的地位。我们在翻译过程中发现,原文中有许多描写环境和刻画人物心理的长句很难处理,比如第四章《医院》开篇第一句:“The hospital was nothing more nor less than a partitioned portion of the lower deck, filched from the space allotted to the soldiers.”[11]在处理这句话时,我们先把“医院在下甲板”和“只不过是个隔出来的空间”分开,并跟后面的“从分给士兵的空间中隔出来”重新组合。为了突出临时医院条件简陋,空间有限,我们把“filched from”译为“腾出来的”,“space”译成“住的地方”;并将“nothing more nor less than”处理成“只不过是……”。经过上述步骤,我们就将一个结构复杂的长句译成了“这医院在下甲板,只不过是从分配给士兵住的地方腾出来的……”[12],读起来更像是中文小说了。
谈到翻译观,我认为首先翻译绝不是教出来的,优秀的译者一定是通过高强度的翻译实践练出来的。我在合肥师范学院和安徽大学都教过翻译实践,通常我会在课前给学生布置翻译任务,然后在课上讨论点评,效果很好。第二,我认为优秀的译文应该通顺流畅,要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不应该有明显的“翻译腔”,当然这要求译者要有扎实的双语基础,因为翻译不仅是理解过程,也是表达过程。最后,我特别强调译者的母语。翻译过程中,过硬的外语水平能保证译者吃透原文,不会因理解错误而产生误译。但当你用母语进行表达时,真正决定译文上限的却是一个人的母语水平,这点至关重要。
潘:感谢马教授再次分享宝贵的经验,让我们对诗歌创作、诗歌翻译以及大洋洲文学有了全新认识。
马:不客气,也感谢你每次采访前的精心准备。总结前人的翻译经验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但也是一项非常有价值的工作。祝你早日成功!
潘:谢谢您的厚爱和祝福。祝您松柏长青,佳作不断。
注释:
① 马为瑗(1860—1915):马祖毅祖父,光绪八年(1882年)领乡荐;马为瑗为官清廉,仕而惠民,后被赵尔巽编入《清史稿》。
② 马为珑(1883—1919):马祖毅叔祖父,早年留学日本,攻法律,为法科举人。学成归国后,先后担任浙江提法使(清末官职,一省的最高司法行政长官)、山西督学、民国初蒙藏院和众议院秘书等职务,著有《瀛洲泪诗集》《退郛诗钞》《应用女子修身教科书》等,译著有《比较国会》《论富之满洲》等。
③ 尤墨君(1895—1976):江苏吴江人,历任衢州、台州等地中学教员。
④ 应寸照(生卒年不详),上海沦陷时期诗人,与路易士同为诗领土社诗人。应寸照除了写诗,还研究诗歌理论,著有《诗论百题》,由人间书店出版,陈烟桥称赞应寸照是“战后诗坛最明亮的星”。
⑤ 冒效鲁(1909—1988),字景璠,别号叔子,江苏如皋人,系成吉思汗后代。冒效鲁家学渊源,喜诗文,著有《叔子诗稿》;早岁诗作深得康有为、陈宝琛等名家的赞赏,后与章士钊、钱钟书等人唱和。此外,冒效鲁还精通俄语,曾在中国驻苏联大使馆任翻译,译作有《成吉思汗》《屠格涅夫评传》等。
⑥ 顾翰(1783—1860)字木天,号蒹塘,江苏无锡人,嘉庆十五年举人。历任咸安宫教习、安徽含山、定远、泾县知县。工诗词。著有《拜石山房诗》《拜石山房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