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浩 王泽壮
作为中东地区大国和伊斯兰世界的强国,伊朗从古至今从未停止与世界的交流和互动,其历代王朝均一直以清晰而独特的国家定位和外交自觉,参与并融入日益成型的国际政治秩序和世界贸易体系,伊斯兰革命领袖霍梅尼以及第二代领导人哈梅内伊亦不例外。哈梅内伊自执掌伊朗内政外交权柄至今,一方面作为伊朗国家行为体的代表对于现行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不平等和不公正有着深刻的切身体会,另一方面在以讲话、演讲及著作等方式指导和决定伊朗的具体外交实践中体现出对现行国际体系深入、系统的理性思考和认知。目前,国内外学界对“伊斯兰国际体系”、霍梅尼的国际体系观均有若干专题论文,①国内相关学术成果主要有:刘中民:《伊斯兰的国际体观——传统理念、当代体现及现实困境》,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4年第5期;刘中民:《论霍梅尼外交思想与实践中的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载《西亚非洲》2018年第4期;张燕军:《世界政治中的伊斯兰国际秩序》,载《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0年第1期;赵广成:《霍梅尼的外交思想及其影响》,载《西亚非洲》2016年第5期;蒋真:《霍梅尼伊斯兰革命思想研究》,载《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2期;王泽壮、赵锦浩:《哈梅内伊外交思想探析》,载《西亚非洲》2018年第4期;金良祥:《伊朗与国际体系:融入还是对抗?》,载《西亚非洲》2019年第1期。国外相关学术成果主要有:Farhang Rajaee,Islamic Values and World View:Khomeini on Man,the State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Lanham: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1983;John L.Esposito,ed.,The Iranian Revolution:Its Global Impact,Miami: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0;Abigail Green and Vincent Viaene,Religious Internationals in the Modern World:Globalization and Faith Communities Since 1750,London:Palgrave Macmillan,pp.111-135。但对哈梅内伊关于国际体系的一系列观点和看法缺少必要的总结、解读和探讨。本文试从哈梅内伊对现行国际体系的认知基础入手,探讨其对国际体系认知的内容并予以评价。
在国际政治中,行为体之间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这种互动会使国际关系形成一定的整体结构,这种整体结构即国际体系。国际体系是人类社会的产物,是某种社会系统,是人有意识互动的结果。②李少军:《国际政治学概论(第四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127页。在这种互动之下,国际体系主要从政治、经济两大主要方面影响全世界。众所周知,近代以来的国际体系是1648年欧洲三十年战争结束后,参战各国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定主权平等、领土主权、立约必守等重要原则后形成的。这种国际关系体系的物质基础则是16世纪以来逐渐形成的、由资本主义经济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这一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从其形成伊始便与伊朗对外关系和经济变迁模式的选择产生巨大的影响,并一直延续至今。自1979年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以来,伊朗一直奉行“非东非西”的革命主义外交路线以及以“政治伊斯兰”为基础的政治体制,对西方尤其是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持质疑和敌视态度,尤其是制定了反对美国、以色列等国家的激进外交政策,导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强国对伊朗实施了长达40余年的外交封锁和经济制裁。从国际体系与行为体的互动关系来看,这一切都与伊朗伊斯兰革命的两位领导人霍梅尼和哈梅内伊对国际体系的认知和判断直接相关。就哈梅内伊而言,他的国际体系观的认知基础可以从近代以来的伊朗外交经验、伊朗独特的文化心理和长达30多年的外交斗争经验等几个方面加以考察。
伊朗是西方殖民扩张的受害者,从恺加王朝到巴列维王朝时期,再到如今的伊斯兰共和国,伊朗的国家主权和内政一直遭受西方霸权主义国家的不公正对待和侵害。哈梅内伊认为伊朗从近代以来一直遭受西方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入侵,这导致伊朗成为西方的附庸。在恺加王朝时期,沙俄、英国和法国等西方国家对伊朗进行了大规模的殖民扩张活动,不仅直接侵吞伊朗的国土,而且还对伊朗实施殖民控制,划分势力范围,支配政治经济外交政策。巴列维王朝时期,伊朗再度沦为西方强权政治的牺牲品。在二战期间,英苏两大国曾于1941年夏天入侵伊朗,苏联军队对马什哈德进行了空袭,轰炸了军事基地,占领了马什哈德的拉什卡通讯大楼(Lashkar)、警察局等重要机构。哈梅内伊在其传记中回忆说道:“苏联领事馆成为呼罗珊的真正统治者,从军队的指挥到马什哈德国民议会候选人的批准,没有苏联领事馆的意见是不可能的。”①[伊朗]赫达亚托拉·贝布迪:《名字的解释:阿亚图拉哈梅内伊传记(1318~1357)》(波斯文),德黑兰:德黑兰政治研究所2012年版,第33页。在1951年至1953年的石油国有化运动中,伊朗民选首相默罕默德·摩萨台在由英美秘密发动的“阿贾克斯行动”中被密谋推翻,伊朗人民进一步认识到英美等帝国主义国家的无耻一面,哈梅内伊也正是这段屈辱史的见证者。对于这起深刻影响巴列维王朝统治的政治合法性的重大事件,哈梅内伊在回忆这段历史时曾说道:“美国政权在推翻全球40多个独立政府方面发挥了作用,智利的萨尔瓦多·阿连德,伊朗民主国家的摩萨台成为中央情报局的受害者。”②Khamenei,“U.S.Has Played Roles in Suppressing Democracies Around the World,”Khamenei.ir,July 1,2018,https://english.khamenei.ir/news/5780/U-S-has-played-roles-in-suppressing-democracies-around-the-world,上网时间:2020年4月10日。自伊朗伊斯兰革命胜利以来,西方强国一直阴谋颠覆伊斯兰政府;如在两伊战争期间,萨达姆政权向伊朗发动了上百次的化学武器袭击,但是西方国家视而不见,哈梅内伊认为伊朗当时遭受的是“美国、苏联、欧洲国家和阿拉伯国家的侵略”①“Khamenei's Opinion on the Sacred Defense,”Khamenei.ir,September 28,2016,https://english.khamenei.ir/Opinions/SacredDefense,上网时间:2020年4月10日。。
西方国家在对伊朗施加政治影响力的同时,也在进行着经济与文化渗透。哈梅内伊认为伊朗所遭受的经济危机、石油危机、货币危机、社会危机等背后都是美国等国家制造的。美国等国家通过发动经济战,使伊朗与其他国家的国际贸易关系受到严重的损害,进而使伊朗孤立于世界经济体系之外,以达到遏制伊朗经济发展、引发社会动乱,最终实现政权更迭的目的。美国等西方国家对伊朗的经济制裁给伊朗经济带来的致命性打击,导致伊朗的经济发展多年来陷入停滞状态。此外,美国还利用金融手段打击伊朗的经济,阻止伊朗进入国际货币支付体系,这导致伊朗本土货币里亚尔汇率巨幅浮动,使得伊朗的经济雪上加霜。经济问题引发民生问题,生活成本的上涨而生活质量的下降,使得伊朗普通大众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伊朗还是西方文化入侵的受害者,哈梅内伊认为西方文化的入侵削弱了伊朗人民的宗教信仰与文化基础。哈梅内伊说道:“欧洲人在腐朽的巴列维国王独裁时期开始对伊朗进行文化入侵,霸权主义势力长期对我们的青年进行糖衣炮弹轰炸,现在他们仍在利用广播电台、电视和网络媒体从事这一工作。”②《沐浴在阳光下(81)》,今日帕尔斯华语网,2017年7月15日,http://parstoday.com/zh/radio/programs-i25680,上网时间:2020年4月10日。尤其是在语言问题上,哈梅内伊非常担心西方利用英语、法语等带给伊朗西方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其结果会侵蚀伊朗伊斯兰文化,尤其是波斯语的根基。他解释说:“印度次大陆曾经是波斯语的中心,现在波斯语在这里已经边缘化了,英语成为了印度次大陆的官方语言之一,西方人无论在哪里都摧毁了文化和意识形态基础。”③Khamenei,“Learning Foreign Languages,Yes!Adopting Western Culture,No!,”Khamenei.ir,January 11,2018,https://english.khamenei.ir/news/5393/Learning-foreign-languagesyes-Adopting-western-culture-No,上网时间:2020年4月10日。西方国家在宣传方面常常刻意贬低伊朗伊斯兰文化,如美国甚至将伊朗称为“邪恶轴心”之一,刻意妖魔化伊朗的国际形象,严重伤害了伊朗人的民族感情。
总之,近代西方对伊朗的殖民侵略和掠夺构成了伊朗社会的集体记忆,更是伊朗民族的创伤记忆。基于这样的历史记忆,从恺加王朝时期到霍梅尼时代,再到现今的哈梅内伊时期,伊朗国内从政府精英到民间人士对外来势力始终存在强烈的警惕心理。对出身社会底层,幼年时饱受屈辱和压抑的哈梅内伊来说,这种受害者的警惕心理尤其强烈,内化成一种无处不在的潜意识并通过外在行为表现出来。应该说,哈梅内伊对现行国际体系的种种疑虑就是这种潜意识的一种表现。
在长期的宗教教育和革命实践经历中,哈梅内伊对于善恶的哲学理念有着深刻的体会,这也构成了他认知国际体系的哲学基础。他自幼深受琐罗亚斯德教的文化传统与伊斯兰宗教知识的熏陶,在求学期间曾追随谢赫哈希姆·卡兹维尼(Sheikh Hashem Qazvini)①哈希姆·卡兹维尼(1891~1960),生于加兹温,马什哈德神学院教授,宗教学者与哲学家。、霍梅尼②霍梅尼既是革命家,又是极具智慧的伊斯兰哲学家,属于希克马特穆达利亚哲学流派。等哲学大师广泛学习伊斯兰哲学知识,因此他对苏赫拉瓦迪之光照学派、毛拉·萨德拉之智慧学派等伊斯兰哲学流派有着深刻的理解。他的讲话及著作无不体现了这些哲学流派的思想印迹,尤其是苏赫拉瓦迪之光照学派,其“光”的教义源头之一是琐罗亚斯德教善之光明与恶之黑暗的象征意蕴。琐罗亚斯德教在哲学上最有特色的主张即善恶二元论,它认为宇宙中存在着善与恶两种绝对对立的力量,善的代表是阿胡拉·马兹达,意味着光明、道德、秩序,而对立的恶的代表是阿里曼,意味着黑暗、恶行、不洁,最终善战胜恶,形成了光明而又正义的世界。而光照哲学体系的命名“伊什拉格”(Ishraq)正体现了此深厚的哲学逻辑,阿拉伯语词汇“Ishraq”本意为“光照、照明”,其词源之本意为“太阳升起”。太阳升起之地必在东方,且必定光芒四射照亮万物,相比之下西方为太阳没落之处,象征着黑暗。受琐罗亚斯德教与光照学派的哲学逻辑之影响,哈梅内伊分析,当前的国际政治不是意识形态的冲突,也不是文明的冲突,而是强权国家对于弱势国家的敌视。他在讲话中明确表示“现行的国际关系体系是一种霸权型的国际体系,是一种欺凌他国的制度”。③Khamenei,“Westerners Themselves Acknow ledge That Clergy Have Never Been Afraid of Them,”Khamenei.ir,March 30,2016,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3608/Westerners-Themselves-Acknowledge-That-Clergy-Have-Never-Been,上网时间:2020年4月12日。
这种基于哲学二分法的逻辑影响了哈梅内伊对国际政治经济体系的认知。首先,从政治层面看,哈梅内伊认为现行的国际政治体系是霸权主义国家主导的国际体系。他从哲学二分法的角度分析认为现行国际体系下国家分为两种行为体,即他在演讲中所讲述的“我们的政治文学中有一个全球傲慢的词,它意味着将世界分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④Khamenei,“Leader's Speech to Members of Ahlul Bayt World Assembly and Islamic Radio and TV Union,”Khamenei.ir,August 17,2015,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2109/Leader-sspeech-to-members-of-Ahlul-Bayt-World-Assembly-and-Islamic,上网时间:2020年4月13日。。其中,“压迫者”是西方霸权主义国家,是现行国际体系的主导国家,代表着恶之黑暗势力,是伊朗的敌人;“被压迫者”为东方伊斯兰国家,代表着善之光明,如伊朗等国家。他认为“压迫者”在伊斯兰世界的计划主要致力于两件事,一是制造不和谐,二是施加影响力。他在个人著作《政治分析法》中写道:“要了解敌人的意图,敌人的计划就是在穆斯林之间制造分歧。”①[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政治分析》(波斯文),德黑兰:伊斯兰革命出版社2017年版,第36页。其次,从经济层面看,哈梅内伊认为现行的国际经济体系也是由霸权主义国家主导的国际体系。伊曼纽尔·沃勒斯坦认为,霸权概念是指一个国家在世界经济的国家间体系中所具有的某种特征。②[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二卷)》,郭方、吴必康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哈梅内伊也持相似的立场,他依然从伊斯兰哲学二分法的角度分析认为现行国际经济体系是一种压迫性的体系,其中以美国为首的霸权主义国家是该体系的主导者和施压者,经济上处于弱势的国家如伊朗是被压迫的国家。他在讲话中明确讲道:“全球经济是一个公平、合理的体系吗?一点也不是。遍布全世界的经济体主要是由犹太复国主义者,资本家和一些非犹太复国主义者设计的计划和制度,其目的是篡夺全世界的经济资源,这就是国际经济的秩序和制度。”③“Ayatollah Khamenei's Speech on 27th Demise Anniversary of Imam Khomeini(r.a.),”Khamenei.ir,June 3,2016,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3891/Ayatollah-Khamenei-s-Speechon-27th-Demise-Anniversary-of-Imam,上网时间:2020年4月15日。毫无疑问,美国是当前世界的头号强国,哈梅内伊也正是反对由美国主导的这一不公正的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他说:“我一再提出反对傲慢和美国的问题并不是出于习惯,我感到危险。如果伊斯兰教失去了对恶劣世界秩序的防范,它就会被打败。”④Khamenei,“IFeel the Danger,”Khamenei.ir,March 15,2016,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3538/I-feel-the-danger,上网时间:2020年4月15日。
伊斯兰革命的理论主张伊朗输出伊斯兰革命,成为变革现行国际体系的“革命者”。伊斯兰革命不仅推翻了在伊朗盛行了2,500多年的君主体制,而且强烈冲击了主导两极格局的资本主义体制与共产主义体制,产生了基于“伊斯兰意识形态的政治共同体”⑤陈安全:《伊朗伊斯兰革命及其世界影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7页。;同时,伊斯兰革命不仅改变了一个政权的政治经济文化结构,而且还撼动了社会科学和国际关系的基础;此外,伊斯兰革命还成为其他伊斯兰国家社会运动以及穆斯林之间解放运动的模板,把伊斯兰教与伊斯兰革命推向了全世界。自哈梅内伊成为最高领袖后,他把伊朗的外交政策界定为按照伊斯兰教原则的“革命主义外交”⑥Yvette Hovsepian-Bearce,The Political Ideology of Ayatollah Khamenei:Out of the Mouth of the Super Leader of Ira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6,p.248.,确保伊朗的外交政策接受伊斯兰教和革命哲学的指导。由此,伊朗在国际政治中坚定地抵抗霸权主义国家及体系,尤其坚持反美反以的立场。然而,伊朗施行的任何政策皆被美国、以色列等国家视为对自身权威及国际体系的挑战,其结果便是西方国家对伊朗施加严厉的政治经济制裁,导致伊朗始终处于几乎停滞的发展状态,但这也更加坚定了伊朗的认识,即这是不公正的国际体系和西方的歧视政策导致的恶果,西方强国的目的就是要颠覆伊斯兰革命政权。
哈梅内伊在讲话中明确把美国等国家称之为“全球傲慢势力”,并认为“在伊斯兰革命的框架内,全球傲慢势力是指对人类社会具有歧视态度的权力核心国家,这些国家利用其强大的政治、军事、经济和科学能力来支配和压迫人类社会”。①“The Leader's View of Global Arrogance,”Khamenei.ir,September 10,2009,https://english.khamenei.ir/news/1179/The-Leader-s-View-of-Global-Arrogance,上网时间:2020年 4月17日。哈梅内伊判定“傲慢势力”最根本的目标是使伊斯兰政权灭亡,即他所说的要了解时代的复杂性,敌人会把你“从熔炉里赶走”。②[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政治分析》(波斯文),第19页。正是由于“傲慢势力”对伊朗的恶意态度与歧视性政策,哈梅内伊主张“必须抵抗世界强加的模式”③[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最高领袖关于外交政策的言论汇集》(波斯文),德黑兰:伊斯兰革命出版社2011年版,第41页。。“抵抗”由此成为伊朗政治中最为常见的政治词汇,抵抗的思想也成为了伊朗各项政策的支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哈梅内伊于2014年2月提出的“抵抗经济”政策,这一政策不仅是他着眼于突破西方严厉制裁和国内经济困境的政策性举措,更能体现他对以美国为首的霸权主义国家的不满和抵抗。哈梅内伊从伊斯兰革命经历中形成的抵抗认知思想,实际上也是他反体系思想的具体体现。他抵抗以美国为首的霸权主义国家的威胁,实质上是在反对现行的不公正、不合理的国际体系。
综上,伊朗近代以来遭受的殖民侵略形成的受害者认知和伊斯兰哲学的善恶二分法以及伊斯兰革命以来形成的抵抗思想,共同构成了哈梅内伊对现行国际体系认知的基础。哈梅内伊也正是基于此认知基础来评判现行的国际体系,并指导伊朗的外交实践。
哈梅内伊对现行国际体系的认知是在伊朗近代屈辱史和伊斯兰哲学之善恶二分法的双重影响下,立足于伊斯兰革命之思想,随着国内外局势的变化而形成的,其内容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20世纪70年代,世界体系论提出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论述西方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体系形成过程中同时出现的一种世界性的抵制和反抗现象时,曾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反体系运动”。①[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反体系运动在今天意味着什么》,路爱国译,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年第1期,第26页。他认为,反体系运动实际上发端于1848年,社会运动与民族运动是反体系运动的两种主要模式,其主题是反霸权主义、反帝国主义和反殖民主义,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被视为传统反体系运动的胜利。应该说,沃勒斯坦这一概念的提出敏锐而深刻地揭示了“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产生前国际上普遍存在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和反对资本主义主导的逆全球化之间的全面对抗本质。然而,二战后形成了以美苏为首的两极对抗的新霸权主义体系,过去的单极独霸演变到两极共霸。与其同时,两极之间广大的新独立民族国家作为一种新的国际力量逐渐走向联合,从而诞生了一个具有巨大同质性的第三世界。显然,沃勒斯坦的“反体系运动”已经无法描述和涵盖这一新的国际形势。如果说1955年亚非万隆会议的召开标志着第三世界的觉醒,那么1964年美国反战运动和1968年法国红五月革命则标志着一个囊括资本主义世界在内的全球性的“反体系运动”的全面开始。至此,第三世界作为一种新的国际力量已经成为冲击和反抗两极共霸的主要力量,反对霸权主义、探索独立发展道路、追求公平公正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呼声和诉求得到了全世界正义力量的同情和支持。“第三世界主义”的产生与流行都与这一国际形势大调整大变革直接相关。“第三世界主义”作为一种战后盛行的国际政治思潮,无论在国际关系层面、国际政治实践还是国家道路选择上都有体现,在国家发展模式选择上体现为对“第三条道路”热切愿望,理论上体现为“依附论”的理论主张,在国际政治领域主要体现为反殖反霸的“不结盟运动”②王泽壮、赵锦浩:《哈梅内伊外交思想探析》,载《西亚非洲》2018年第4期,第112页。。伊朗知识界对国际形势变化一向敏感、活跃,因此对当时全世界盛行的“第三世界主义的”思潮自然而然持欢迎态度,左翼知识分子哈里尔·马莱基、文学评论家贾拉拉·艾哈迈德、伊斯兰革命理论家阿里·沙里亚蒂、宗教学者霍梅尼等无不如此。哈梅内伊自然也不例外,这在他的自述、演讲和谈话中多次提及,从他早年的阅读书单中也有明显反映。哈梅内伊不仅在当时深受反体系运动的影响,并在长期的革命经历与政治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的反体系思想。
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后的国际体系是美苏争霸的两极格局,由于伊朗奉行“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的外交理念,对外输出伊斯兰革命等革命政策,遭致美苏两大霸权国家的挤压与敌视。哈梅内伊在此时的反体系思想是反对美苏两大霸权国家主导的国际体系。1991年底苏联解体标志着美苏超级大国之间结束了长达40多年的冷战,国际政治格局中两极对立的格局也走向终结。然而,冷战结束后的世界并未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进入和平发展的阶段。相反,世界仍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尽管世界大战不再可能发生了,国际形势也相对缓和,但是国与国之间的“冷和平”①即非战非和的安全状态。状态还继续存在,世界依然处于不安全的环境中。同时,国际政治格局形成了“一超多强”的局面,“一超”即主导着世界秩序超级大国美国,“多强”为英国、法国、德国等国家。在此背景下,美伊矛盾逐渐升级。以美国为首的强权国家对伊朗施加了严厉的制裁,企图推翻伊斯兰政权。
反美也成为了哈梅内伊现今反体系思想的核心。伊朗扛起反美大旗,既是抵抗霸权主义国际体系的需要,又有国内政治的考量。伊朗在现行国际体系中的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国际地位,时刻面临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威胁。因此,哈梅内伊将反美视为伊朗外交中最根本的政策,在国际政治中处处与美国的针锋相对。从国际政治的角度看,哈梅内伊将反美视为提升伊朗国力、提高伊朗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以及改善国际形象的重要抓手;从伊朗国内政治的角度看,反美又是哈梅内伊稳定伊斯兰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手段。基于此,伊朗在中东地区支持巴勒斯坦抵抗美以的霸权行径、支持叙利亚巴沙尔·阿萨德政权与也门胡塞武装等,都是其具体表现;而伊朗大力发展核能,正是对美国等霸权主义国家的反对和抵抗。
在全球化问题上,哈梅内伊拒绝伊朗融入到全球经济中,如面对严重的南北问题,尤其是西方施加的严厉制裁时,他说:“如果一个国家将其经济与全球经济融为一体,那么这不是一种自豪感;相反,这是一种损失和失败。”②“Ayatollah Khamenei's Speech on 27th Demise Anniversary of Imam Khomeini(r.a.)”.哈梅内伊把伊朗经济问题分为“国家经济的内部和结构挑战”与“源自于美国压迫性制裁的问题”两类。③《伊斯兰革命领袖:国家没有任何无法解决的僵局和问题》,今日帕尔斯华语网,2018年10月11日,http://parstoday.com/zh/new s/iran-i40124,上网时间:2020年4月23日。其中,源于美国的压迫性制裁问题远大于国家经济的内部问题,这也正是哈梅内伊提出“抵抗经济”的经济独立政策的依据所在。在世界经济的竞争体系中,战略上处于不利地位的国家实际上是处于严重的不安全状态。尤其是在面临经济全球化问题时,哈梅内伊更是坚定地认为“经济独立即避免全球化的吞噬”①《伊斯兰革命领袖:国家没有任何无法解决的僵局和问题》,今日帕尔斯华语网,2018年10月11日,http://parstoday.com/zh/new s/iran-i40124,上网时间:2020年4月23日。。
综上,哈梅内伊的反体系思想兼具新旧反体系运动的两种特征。他一方面强烈的反对霸权主义国家及其背后的国际体系,另一方面积极倡导反全球化等运动。这种反体系思想有益于捍卫伊朗的国家尊严,但在实践中造成了伊朗在国际体系中被孤立的消极后果,使得伊朗在外交政策上一直徘徊于利用现行国际体系还是脱离现行国际体系的张力之间而难以自拔。
反体系运动实施分两步走战略,第一个阶段通过革命获得政权,第二个阶段是改变世界。纵观哈梅内伊的政治生涯,他在捍卫伊斯兰政权的同时,也在积极地改变世界,即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在他的思想中,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不仅是在伊斯兰教刚成立时建立乌玛型社会的理想,更是近代以来穆斯林思想家奋斗的目标,他只是继承这一伟大的理想。他在讲话中说道:“伊斯兰世界体系自伊斯兰教创立后便已形成,先知穆圣移民到麦地那,并设法在麦地那建立了伊斯兰体系和伊斯兰文明。先知穆圣仅在十年内便组织和建立了这一体系。”②Khamenei,“The Islamic World Should Return to the Peak of Human Civilization,”Khamenei.ir,June 26,2018,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5767/The-Islamic-world-should-return-to-the-peak-of-human-civilization,上网时间:2020年4月24日。哈梅内伊从传统的伊斯兰理念中寻找根源,在当前的世界中进行实践。他的伊斯兰世界体系观由两个基本概念组成:一是伊斯兰教是理论指导,二是由伊朗主导伊斯兰世界体系。
首先,伊斯兰世界体系观是以伊斯兰教的传统理念为基本的价值取向。其突出表现为体系中国家主权思想的界定。在现行国际体系下,国家主权是各个国家处理国家间事物的基石,在哈梅内伊的思想中,伊斯兰国家同样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但是,他的主权思想又区别于西方民族国家的思想。他认为伊斯兰国家的主权来源于真主,真主是全世界唯一的神,是全世界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他把这一理论称之为认主独一的一神论。③[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政治分析》(波斯文),第18页。他说道:“一神论观点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系统的集合,一个合法的集合,一个有目的的本性;我们也是这种本性的一部分;我们的存在,我们的创造和我们的生活是有目的的。”④同上。在哈梅内伊的世界观中,他认为认主独一的一神论是伊斯兰的世界观。他说:“这意味着,当一个穆斯林从他的伊斯兰观来思考宇宙时,他并不把宇宙看成是一个独立的实体,而是把它看成是依赖于一个更高的力量”;他还讲道:“如果你崇拜除上帝以外的任何事物或任何人,你就是在犯罪,你就是在违背现实和真理;除了真主,没有人值得你爱慕或崇拜。”①Ayatollah Sayyed Ali Khamenei,Islamic Thought in The Quran,translations supervised by Prof.Faz lullah Nikayin,Sahba Institute,January 2017,p.119.正是基于对真主的信仰,认主独一的一神论的原则否定了除真主以外的任何人对人类社会的主权和监护权。②Sayyid A li Khamenei,“A l-Tawhid and Its Social Implications,”Al-Tawhid Islamic Journal,Vol.1,No.3,2014,p.10.这无疑与当下国际政治中通行的民族国家主权原则形成本质上的冲突,但哈梅内伊说道:“政治原则的基础是不要东方,不要西方,这是我们所保留的。根据这个原则,我们的体系不依赖于任何假名,这是制度的基础,我们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巩固基于伊斯兰的思想和信仰,以及伊斯兰的沟通方式。”③[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最高领袖关于外交政策的言论汇集》(波斯文),第35页。他的观点与埃及研究发展中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理论的著名学者萨米尔·阿明非常相似,阿明认为:“我们今天所面对的这种混乱,产生于世界体系的三大败局,其败局之一即没有建立超越民族国家的新型政治社会组织。”④[埃及]萨米尔·阿明:《世界规模的积累:欠发达理论批判》,杨明柱、李宝源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哈梅内伊不否认其他国家的主权,但他认为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应该统一在真主的名义下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形成与霸权主义体系相抗衡的国际体系。
其次,体系的构建是伊斯兰世界体系的特色所在,它完全按照伊斯兰教的理念来构建此体系。哈梅内伊为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设想了一个系统的规划和样板。这个规划分为五个步骤,第一个环节是发动伊斯兰革命,随后建立伊斯兰体制,第三环节是建立伊斯兰政府,随后建成伊斯兰社会,最后一个环节即以伊朗为模板,推广到其他伊斯兰国家,最终完全建立伊斯兰世界体系。从规划的各个阶段来看,伊斯兰革命推翻了巴列维王朝,为建立伊斯兰体制和政府奠定了强大的基础;伊斯兰政府既是真主领导下的政府,又是拥护革命的人民的政府;伊斯兰体制下的伊斯兰社会是完全按照伊斯兰的价值体系观所建立,在哈梅内伊看来这个社会是非常公正合理的社会,并且国家的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等皆独立自主,不受制于他国;在前四个阶段的基础上,将伊朗建设成为伊斯兰国家的典范,并以伊朗为模板,影响甚至是推行到其他伊斯兰国家,最终建成伊斯兰世界体系。哈梅内伊的这种设想目前看来基本上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他能够提出这种理论规划并能够抛却教派之争,就足以表明他深谋远虑的全局性思维与高瞻远瞩的战略性思维。
再次,在处理国际关系上,哈梅内伊依然从伊斯兰哲学二分法来指导外交实践。在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的理论中,国家间关系分为两种,一种是建立在友好关系基础上的国家间关系,另一种是建立在“圣战”基础上的敌对关系。哈梅内伊认为体系内部伊斯兰国家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像兄弟般的关系,教派问题不应成为国家之间分歧的原因。他说:“造成什叶派和逊尼派问题的是美国人和英国人。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耻辱。美国,英国和西方分析家研究和强调的一个问题是将逊尼派伊斯兰教与什叶派伊斯兰教分开,并使他们相互对抗。伊斯兰世界的敌人一直试图最大限度地利用宗派、部落、地理和地区差异。而今天,他们正在使用现代仪器来实现其目的。我们应该注意这一点,我们应该醒来。”①Khamenei,“Separating Shia Islam from Sunni Islamis America's Main Goal,”Khamenei.ir,March 4,2010,http://english.khamenei.ir/Opinions/tunity,上网时间:2020年4月25日。而对于伊朗与非伊斯兰国家之间的关系,哈梅内伊认为可以分为两种:第一,对伊朗没有敌意的国家,哈梅内伊会指示伊朗政府要发展和平友好的外交关系,如伊朗与中国、非洲国家、南美国家等等;第二,对伊朗存有敌意的国家,如美国、以色列等国,哈梅内伊会以各种名义号召所有的穆斯林发动“圣战”,来对抗这类国家和政权。他认为伊斯兰“圣战”事实上是帮助受殖民主义势力、霸权主义势力和独裁专制政权的各民族摆脱束缚。他指出与霸权主义势力进行“圣战”是为了解除这些桎梏和束缚,这就是伊斯兰教“圣战”的含义。从这种伊斯兰哲学的二分法可以看出,哈梅内伊实际上还是在刻意贬低美国、以色列等与伊朗敌对的国家,实际无多少新意。
最后,关于伊斯兰世界体系的目标及领导权问题。伊朗领导伊斯兰世界体系,既是哈梅内伊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目的的出发点又是归结点,既是必要的手段又是最终目的,既属于宗教领域又属于政治、经济等领域。而且,哈梅内伊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的目标不仅仅是在实现伊斯兰先驱的理想,其根本目的还在于维护伊朗的国家安全,并且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以建立国际统一战略为基本策略,抗衡国际上的霸权主义体系。自“阿拉伯之春”以来,哈梅内伊号召发起“伊斯兰觉醒”运动正与他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抵抗霸权主义的政治实践相契合,他认为“伊斯兰觉醒”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地区,并开启了伊斯兰民族历史的新篇章,他说:“这场大规模的运动,无疑可以在这个世界敏感的地区建立一个强大,先进和连贯的伊斯兰联盟,并且可以结束穆斯林国家的落后,软弱和羞辱的时代,坚定这些国家依赖安拉的决心。”②[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大阿亚图拉之言论》(波斯文),德黑兰:伊斯兰革命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在外交政策的制定上,哈梅内伊更是强调了这一点,他说:“我们外交政策的另一个根本基础是利用伊斯兰世界的能力,利用伊斯兰世界的巨大潜力的方法之一是尽可能的邀请伊斯兰国家组成伊斯兰世界联盟。”①[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最高领袖关于外交政策的言论汇集》(波斯文),第43页。毫无疑问,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的领导者为伊朗,哈梅内伊也曾表示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伊朗的领袖,他更想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领袖。该目标更体现了波斯帝国之荣光遗留给伊朗人的大国心态,是伊朗领导层不断奋斗的精神动力之一。
综上,构建伊斯兰世界体系,既是哈梅内伊利用伊斯兰传统理念团结伊斯兰国家的手段,又是他为维护伊朗国家安全而采取的必然选择。虽然,伊斯兰世界体系思想无疑是对现行国际体系的革命性冲击,也必然会遭到美国等霸权主义国家,以及逊尼派国家的极度打压。但是,伊斯兰世界体系观从本质上不仅体现了哈梅内伊成熟的战略思想,而且对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国际战略有着积极的理论意义。
第三世界国家在国际体系理论中被归类于“半边缘地带”(The Semi-Periphery)或是“边缘地带”(The Periphery)的众多国家,就经济发展程度而言,这些国家是相对于发达国家的发展中国家。二战结束后,世界掀起了一波民族解放国家独立的反帝反殖民的运动,近百个亚非拉民族国家独立建国,这些国家在国际问题上相互合作,大力发展本国的民族经济,形成了“第三世界”阵营。第三世界国家标榜民族国家独立,抵制霸权国家的殖民,不依附于任何强权国家,在国际关系和国家发展道路上走一条区别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第三条道路。实际上,第三世界主义的思潮正是反体系运动的一种。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初,第三世界主义的思潮在伊朗曾产生过巨大的影响,霍梅尼的“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的思想正是此思潮在伊朗盛行的表现,哈梅内伊也必然受到了第三世界主义思潮的影响,这在其思想中有着显著体现。
伊朗与第三世界国家在提升国家地位、发展国家经济、要求获得公正合理的国际待遇等诸多方面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这些合理的利益诉求长期受到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忽视,甚至是践踏。哈梅内伊同样从哲学二分法分析,认为第三世界国家也是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的受害者,在双方的关系上,美国与第三世界的国家形成了主—主体关系,即美国是主人,第三世界国家是美国主导下的主体。对于这种关系,他在讲话中进行了详细分析:“美国人认为他们有权在第三世界国家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他们认为他们可以掠夺第三世界国家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剥夺他们的利益和财富,保护美国的利益并羞辱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①“Leader's Speech to Students,”Khamenei.ir,November 3,2010,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1384/Leader-s-Speech-to-Students,上网时间:2020年4月28日。他把伊朗也归属于第三世界,并且伊朗能成为第三世界中的一个国家便是由于霸权主义国家制裁所致。他在讲话中就此论述道:“我们的国家本可以达到科学、文明、物质和精神进步的顶峰,我们有强大的知识分子和丰富的自然资源,但是,霸权主义国家把伊朗推向了第三世界国家。”②Khamenei,“The Islamic World Should Return to the Peak of Human Civilization”.因此,他对第三世界国家的好感不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更深的还在于他对西方世界严重的不信任。2016年1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伊朗期间,哈梅内伊曾说道:“伊朗从来不信任西方,这就是为什么德黑兰寻求与更多的独立国家,如与中国等国家合作的原因。”③Khamenei,“Iran Will Never Forget China's Cooperation During the Time of Sanctions,”Khamenei.ir,January 23,2016,https://english.khamenei.ir/news/3212/Iran-will-never-forget-China-s-cooperation-during-the-time-of,上网时间:2021年10月11日。为此,哈梅内伊非常注重与第三世界的国家建立良好的外交关系,如伊朗的“向东看”战略皆有此用意存在。与第三世界的合作不仅可以提升伊朗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而且可以借助第三世界国家的力量抗衡不公正的国际体系。
基于此战略思想,哈梅内伊认为伊朗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与第三世界国家合作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首先,他号召第三世界的国家之间应该实现团结,第三世界国家不仅要成为国际体系的全面参与者,更要成为当前国际体系的革命者与建设者,争取一个公正合理的国际新秩序。在担任伊朗总统期间,哈梅内伊就已经注意到第三世界国家的重要性,并向第三世界国家发出号召。他曾在1987年9月22日联合国大会讲道:“我们向第三世界政府发出的信息是,只要统治秩序和当前形势存在,就应该努力在彼此之间建立团结,这是成为强国的最佳方式。我们向第三世界国家提出的那种团结并不是团结一致来对抗超级大国,而是团结一致来保护自己并防止其不可否认的权利被践踏。”④“Leader's Speech at UN General Assembly,”Khamenei.ir,September 22,1987,https://english.khamenei.ir/news/1413/Leader-s-Speech-at-UN-General-Assembly,上网时间:2020年4月28日。因此,他指示伊朗政府要积极发展与第三世界国家的友好关系,注重与东方国家、非洲国家、南美国家建立良好的外交关系。其次,哈梅内伊利用不结盟运动等第三世界国家的组织来表达自己对第三世界国家的期望。伊朗不仅积极参与第三世界国家的组织峰会,而且还主动申办这些会议,利用这些会议发表伊朗的主张与愿景。作为最高领袖的哈梅内伊自然也非常重视这些峰会,常常出席这些峰会并发表演讲。在2012年8月于德黑兰召开的不结盟峰会上,哈梅内伊对非洲联盟主席贝宁说:“对非洲的关注是伊朗外交政策的重要支柱,我们认为由于其根深蒂固的古老文化,非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陆。”①“Leader Meetswith President of Benin,”Khamenei.ir,August 31,2012,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1681/Leader-Meets-with-President-of-Benin,上网时间:2020年7月1日。他还讲道:“不结盟运动有很好的能力进行成员国之间的各种合作,如果这一运动的成员国在不结盟运动的框架内建立广泛的关系,霸权国家对独立国家施加压力和制裁的努力将变得无效。”②“Leader Meets with President of Guinea Bissau,”Khamenei.ir,September 1,2012,http://english.khamenei.ir/news/1684/Leader-Meets-with-President-of-Guinea-Bissau,上网时间:2020年7月5日。再次,哈梅内伊在与第三世界国家交往时还采取相当灵活务实的外交策略。他在个人著作中论述道:“应该改变基于国家利益的优先次序,我们为宣传革命确定的优先事项基于我们当时的国家利益。今天,我们的国家利益可能需要别的东西,我们不能把手放在胡桃木中,这可能有所改变,必须在国家利益的基础上随时确定外交关系的优先事项。”③[伊朗]赛义德·阿里·哈梅内伊:《最高领袖关于外交政策的言论汇集》(波斯文),第43页。其突出表现是在鲁哈尼就职伊朗总统以后,伊朗着力缓和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主张地区国家合作并在地区事务中发挥作用。如伊朗缓和与逊尼派海湾国家关系,2015年初伊朗外长扎里夫访问沙特,伊沙关系迎来转机。虽然伊朗依然无法摆脱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的结构性矛盾,这种关系的缓和也存在一定限度,但哈梅内伊对于此的态度仍有着积极意义。
总之,哈梅内伊把第三世界国家视为可以团结的力量以对抗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然而,第三世界国家虽有着貌似相同的敌人,但在政治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各国利益不一致,很难团结在一起。
哈梅内伊作为一名根植于伊朗伊斯兰历史文化传统的现代政治领袖,其对国际体系的认知从基础上看有着深厚的伊朗与伊斯兰的传统历史文化之背景,从内容上看是对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丰富与发展,从认知结果上看对于现行国际体系兼具抵抗与融入两种特征。
第一,哈梅内伊的认知基础体现了深厚的伊朗与伊斯兰的历史文化传统。首先,其哲学特征表现为对二元论的琐罗亚斯德教哲学和伊斯兰光照哲学的继承与发展,这在根本上体现了伊朗文化传统的双重性,即“琐罗亚斯德教文化传统是伊朗的根,伊斯兰教文化传统是伊朗的血脉”④穆宏燕:《伊朗文化传统的双重性》,载《光明日报》2013年8月12日,第12版。,而且将善恶二元论的观点从宗教哲学运用到对现行国际体系的思考,使其认知充满了哲学辩证的色彩。其次,其认知的历史思维在实质上不仅是伊朗近代以来遭受殖民压迫的政治屈辱史的受害者心理,更是什叶派伊斯兰教自形成以来遭受迫害打压的宗教迫害史的受害者心理。再次,其认知的理论特征则是以伊斯兰革命理论为基础的对国际体系认知的理论指导。总之,这种认知基础以伊朗与伊斯兰的传统历史文化为里,以伊斯兰革命的理论特征为表,使哈梅内伊对国际体系的认知兼具哲学、历史与革命理论特征。
第二,哈梅内伊对现行国际体系的认知是对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丰富与发展。顾名思义,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是有别于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长期处于国际关系理论的边缘地位。其不仅确定了西方之外的国际关系理论欠发展的原因,而且确定了一些可能将非西方世界带入国际关系理论的路径,并且新的国际关系理论不能、也无需取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而是以非西方世界的声音与经验来丰富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①[加拿大]阿米塔·阿查亚:《重新思考世界政治中的权力、制度与观念》,白云真、宋亦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70页。2005年,美国美利坚大学教授阿米塔·阿查亚和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巴里·布赞发出了“为什么没有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追问。事实上,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一直存在,只是处于一种边缘地位,哈梅内伊对现行国际体系的认知正是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美伊冲突等国际社会中存在的尖锐性问题表明西方主导的国际关系理论无法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且美国的霸权已经成为国际体系的不稳定之源,凸显了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困境。哈梅内伊从伊朗自身经验及其个人认识和判断出发,对国际体系道义性的强调和诉求表现得非常充分,这是他对国际体系认知中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对现行国际体系的认知提供了非西方的理论视角,即“伊朗视角”,这一视角的特殊性在于伊朗自身的历史经验、什叶派情怀和政治经济现状等。这不仅有助于广大的第三世界国家理解和把握当下国际关系的复杂本质,而且有助于推动国际学术界对眼下方兴未艾的“非西方国际关系”进行进一步研究和探索。
第三,哈梅内伊的认知表明伊朗对于现行的国际体系兼具抵抗与融入两种特征。事实上,抵抗正是伊朗融入国际体系的一种方式。从表面上看,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后坚定地执行“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的政策,表现出浓厚的革命主义和理想主义外交色彩。但在实际的外交实践层面,伊朗从来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这种理想与现实国际政治在本质上的不一致迫使伊朗不得不在强硬抵抗政策的外表下,采取一系列折衷主义的外交策略,直至走向彻底的实用主义外交。这种调整在霍梅尼时代已经初现端倪,其显著的标志是1987年9月22日时任伊朗总统哈梅内伊出席联合国大会。进入哈梅内伊时代后,伊朗在外交实践层面所表现出来的革命理想主义与政治实用主义折衷并行的特点更加充分、彻底,革命理想主义凸显抵抗特征,政治实用主义体现融入特征。为了捍卫伊斯兰政府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哈梅内伊必须高举伊斯兰革命的革命理想旗帜,抵抗一切压迫;而为了统治的长治久安,他必须践行政治实用主义的策略,融入多元化的国际体系。没有彻底的抵抗,也没有彻底的融入,进入21世纪以来,伊朗在国际社会中始终与美以等国针锋相对、势不两立,但从未进入彻底的战争模式,同时伊朗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则也在曲折发展,正是这两种特征的真实写照。目前,国际体系中以伊朗为代表的非西方特征正显著增强,抵抗与融入也将是伊朗未来一段时间内在国际社会中的显要特征。
总之,哈梅内伊对现行国际体系的认知,既刻画着深刻的伊朗与伊斯兰传统历史文化痕迹,又独具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特征,为其在国际社会中的抵抗霸权主义的侵袭与积极融入世界提供了极为深厚的思想理论基础。
哈梅内伊对国际体系的认知,从纵向看,是伊朗伊斯兰教千百年来抵抗迫害和压迫的继续;从横向看,这是伊朗代表世界上受压迫的国家反对不公正的国际体系的伊斯兰国际主义的展现。哈梅内伊也是现行国际体系下,尤其是在第三世界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发展中国家的领袖,他对国际体系独特而又深刻的认知,既代表了伊朗人民的心声,又是发展中国家政治领袖独立探索发展道路的实践。其独特性在于,相对之前的穆斯林思想家和政治家,他既是一名政治领袖,又是一名宗教领袖,他的认知更加契合当前伊朗的现实状况;其深刻性在于,他的认知既有浓厚的伊朗与伊斯兰的传统历史文化,又有相对于西方国际体系理论的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然而,这种认知也产生了巨大的副作用,伊朗既无法打破美国等西方强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又不得不继续以革命者的身份扛起反美的大旗,这使得伊朗陷入无法自拔的恶性循环。若是伊朗继续奉行反美的政策,将会面临着更加严厉的国际制裁与孤立,这将危及伊斯兰政权的存亡;若是伊朗放弃抵抗,伊斯兰政权则会面临着合法性的危机,也将危及伊斯兰政权的根本。如何走出这种困境,需要伊朗的政治精英,尤其是下一任最高领袖的政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