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东
明万历中后期,以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以“性灵”为旗帜,向宣扬“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派发起挑战,在文坛上掀起了一场“求新”与“求真”的文学革新运动。这次文学革新运动在中国文坛上盛行的时间虽不长,但是对朝鲜半岛的影响却长达一个多世纪。17世纪初,袁宏道的诗文集传入朝鲜半岛,短短半个多世纪以后,袁宏道及其文学观便在朝鲜文坛上引起巨大的反响。其时,有人称赞与推崇他的卓越才识与诗文艺术,也有人抵制与批判他的离经叛道与放浪形骸。(1)关于朝鲜文坛对袁宏道的评价问题,详见曹春茹、王国彪:《朝鲜诗家论明清诗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116-120页;韩东:《朝鲜文坛对公安派袁宏道文学的接受——以〈瓶史〉与〈游盘山记〉为中心》,《汉学研究》第25辑,2018年,第388-394页。朝鲜文人对袁宏道的评价虽褒贬不一,但其“性灵”文学观中的“文学发展变化观”,以及“宁今宁俗”与“真诗”等理论,却在朝鲜文坛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与接受,对朝鲜文坛“反拟古”与“求创新”文学思潮的兴起与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2)[韩]姜明官:《袁宏道与朝鲜后期汉文学》,首尔:昭明出版社,2007年,第65-434页。不仅如此,朝鲜文人在接受“性灵”文学观的同时,对其中的一些内涵也进行了相应地修正与重新阐释。本文试图通过对比考察的视角,还原袁宏道“性灵”文学观在朝鲜文坛的接受与变异面貌。
16世纪末期以来,明代复古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理念传入朝鲜半岛,短短半个世纪,朝鲜文坛便出现了以复古派文学观为典范的文学创作风潮。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朝鲜初期以来文坛上盛行的“馆阁”文风,推动了朝鲜士人古文创作水平的提高。(3)[韩]姜明官:《内与外》,首尔:昭明出版社,2007年,第9-64页。但进入17世纪后期,朝鲜文坛对明代复古派末流的“拟古”文风便展开了批判与反思。金昌协(1651-1708)就曾指出复古派“追踵古人,则其声音面貌,虽或仿佛,而神情兴会,都不相似,此明人之失也”。(4)[韩]金昌协:《杂识》,《农岩集》(卷34),《韩国文集丛刊》(第16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6年,第375页。他认为明代复古派的“拟古”只是皮毛的相仿,至于精神风貌方面根本无法企及。李宜显(1669-1745)也曾说道:“李、何诸子起而力振之,其意非不美矣。摹拟之甚,殆同优人假面,无复天真之可见”。(5)[韩]李宜显:《历代律选跋》,《陶谷集》(卷26),《韩国文集丛刊》(第181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7年,第404页。可见他们已经认识到文学的“拟古”如同“优人假面”,最终会造成文学创作的“失真”问题。
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17世纪末期以来,朝鲜文坛上开始出现一股主张将文学创作从“拟古”转向呈现“自我”的思潮。如赵龟命(1691-1737)云:
“要使千古学术文章,为吾之裁,而不能裁吾。为吾之役,而不能役吾。其皆不合于吾,则宁学吾学、文吾文。”(6)[韩]赵龟命:《与李季和廷爕书》,《东溪集》(卷10),《韩国文集丛刊》(第215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8年,第215页。
“文吾文”是要以体现“自我”为宗旨,这就与“拟古”文风中的以“先秦两汉”或“盛唐”为中心的标准背道而驰了。进入18世纪后期,朝鲜文人的这种体现“自我”的文学意识也越发强烈。如李德懋(1741-1793)就曾说:“文章一造化也,造化岂可拘缚而齐之于摹拟乎?夫人人俱有一具文章,蟠郁胸中”。(7)[韩]李德懋:《耳目口心书》,《青庄馆全书》(卷48),《韩国文集丛刊》(第258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356页。由于文章是天地之造化,且人人胸中都有自我之文章,所以他认为文学创作根本不可能模仿。正是在这样一种理念的建构下,朝鲜文人开始义无反顾地追求文学创作中的“自我”体现。俞晚柱(1755-1788)为此高呼:“人则古文,我则今文;人则人文,我则我文。”(8)[韩]俞晚柱:《钦英》(甲辰部·二月),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藏本,写本时间不详,无页码。南公辙(1760-1840)也坚定地说道:“文章之妙,正在信心而发,信口而谭”。(9)[韩]南公辙:《与朴山如》,《金陵集》(卷10),《韩国文集丛刊》(第27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2001年,第182页。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朝鲜文人大肆阐述文学创作要体现“自我”的200多年前,公安派的袁宏道已经就反对“拟古”与提倡“自我”的文学主张进行过论述。袁宏道“性灵”文学观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强调“求新”和体现“自我”。(10)钟林斌:《公安派研究》,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1-154页。他对“拟古”文风十分痛恶,认为“谬谓复古,是迹其法,不迹其胜者也,败之道也”。(11)袁宏道:《叙竹林集》,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0-701页。他还曾痛骂那些拟古文人:“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12)袁宏道:《张幼于》,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02页。为了反抗与纠正文坛上的“拟古”风气,他进而指出:“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13)袁宏道:《答李元善》,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86页。所以,袁宏道主张“信心而出,信口而谈”(14)袁宏道:《张幼于》,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01页。的创作境界,并一再强调“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15)袁宏道:《叙小修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7页。
对于袁宏道所提倡的“反拟古”和“呈现自我”的文学观,朝鲜文人非常认同。俞晚柱就曾感叹道:“袁曰:‘文章佳处,正在不同古人,若同古人,又作此文何用?’诚然”。(16)[韩]俞晚柱:《钦英》(乙亥部·六月),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藏本,写本时间不详,无页码。因此,倘若将以上朝鲜文人的论述与袁宏道的言论进行对比,就可以发现朝鲜文人在阐述“自我”文学主张时,很大程度上借鉴与学习了袁宏道的“性灵”文学观。关于这一点,此处还有一例可为说明。袁宏道在论证体现“自我”的合理性时,曾谈到下面一段话:
庄子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得孟子同传。何者?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今人虽讥讪得,是废他不得。(17)袁宏道:《张幼于》,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02页。
袁宏道借用庄子、孔子、荀子与孟子等先秦圣人的典故,从历史传统进一步阐明体现“自我”的重要性。朝鲜文人南公辙也引用了类似之例以为说明,他说:“昔老子欲死圣人,庄周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得与孟子同传。何者?一从己出,不曾依仿他人一字,是以能传之远耳”。(18)[韩]南公辙:《与朴山如》,《金陵集》(卷10),《韩国文集丛刊》(第27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182页。可见不论是作为典故的人物,还是阐述的逻辑顺序,南公辙都应在借用袁宏道的理论框架。
另外,袁宏道“性灵”文学观对朝鲜后期文坛“反拟古”思潮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求新”是袁宏道“性灵”文学观的重要内涵,在宣扬“求新”的同时,袁宏道还运用“古今之变”与“古今相对观”两个理论为其合理性提供支撑。(19)周群:《袁宏道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2-100页。比如他认为时代是不断变化的,正所谓:“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20)袁宏道:《叙小修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8页。也因为如此,身处当今之世的作者,便不必追求模仿古人,因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21)袁宏道:《江进之》,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15页。这种认同“古今之变”的文学发展观,在《雪涛阁集序》中有更为详尽地阐述: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妍媸之质,不逐目而逐时。是故草木之无情也,而鞓红、鹤翎不能不改观于左紫、溪绯。……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22)袁宏道:《雪涛阁集序》,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10页。
这里袁宏道开篇便明确指出,文学创作不能复古而只能求新,而这是历史发展变化的必然。这正如牡丹花中“鞓红”与“鹤翎红”两种花卉,也会随着时代的变迁,演变出“左紫”与“溪绯”两个不同品种一样。他还嘲笑那些复古的人,不知当今之势,就像是身处严冬却仍穿着夏天葛布衣服的人。
与此同时,他还一再强调所谓的“古”与“今”,其实只是一组相对的时间概念。他在《诸大家时文序》中说道:
夫以后视今,今犹古也,……后千百年,安知不瞿、唐而卢、骆之,顾奚必古文词而后不朽哉?……而卑今之士,反以为文不类古,至摈斥之,不见齿于词林。嗟夫,彼不知有时,安知有文!(23)袁宏道:《诸大家时文序》,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4-185页。
袁宏道认为随着时间的变迁,现在的“今”终究会成为日后的“古”,所以文学创作根本就无须一味求古,更不必贬低“今文”的价值。
无独有偶,朝鲜文人在构建“求新”的理论体系时,也从“古今之变”与“古今相对观”着手。如南克宽云:“公安谓:‘诗之气,一代减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诗之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亦是至论”。(24)[韩]南克宽:《谢施子》,《梦呓集》(坤),《韩国文集丛刊》(第209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8年,第321页。南克宽这里提到的公安派文学主张,其实就出自于袁宏道写给好友丘坦的书牍,可见他不仅熟读袁宏道的文集,同时也对“古今之变”的文学观还特别认同。又如,李钰(1760-1815)曾针对“蝴蝶”与“鹤翎”的对话,进行过具体的阐述。他说:“蝴蝶飞而过乎鹤翎,见其寒且瘦,问之曰:‘子胡不为梅花之白,牡丹之红,桃李之半红半白,必为是黄欤?’鹤翎曰:‘是岂我也?时则然矣,我于时何哉?’”(25)[韩]李钰:《一难》,实是学社古典文学研究会译注:《李钰全集》(第5册),首尔:人文学者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他用花卉来展开论说的套路,与袁宏道在《雪涛阁集序》中采用的方式如出一辙,且鹤翎反驳蝴蝶的关键就在于“时”之不同。因为时节已变,其颜色自然无法、也不必如其他花儿一般。
关于“古今相对观”的问题,李德懋曾有言:“一古一今,大瞬大息。一瞬一息,小古小今。瞬息之积,居然为古今”。(26)[韩]李德懋:《蝉橘堂浓笑》,《青庄馆全书》(卷63),《韩国文集丛刊》(第259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141页。这里他强调的古今变化的瞬间性特征,其中便包含了对“古今”作为相对概念的理解。因为既然变化是瞬间的,那么“今”变为“古”就不再是难事。后来,朴趾源又将“古今相对”概念引入到文学创作理念中,说道:“由古视今,今诚卑矣,古人自视,未必自古,当时观者,亦一今耳。故日月滔滔,风谣屡变,朝而饮酒者,夕去其帷,千秋万世,从此已古矣”。(27)[韩]朴趾源:《婴处稿序》,《燕岩集》(卷7),《韩国文集丛刊》(第25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110页。虽然文章存在“古”与“今”的差异,但是现在的“今”终究会成为日后的“古”,而古代那些所谓的杰作,在过去也不过是当时的“今”而已。对比可见,朴趾源对“古今相对”这一概念的论述,与袁宏道的逻辑架构如出一辙。
正如上文所考察的那样,袁宏道的“性灵”文学观在朝鲜文人建构“反拟古”与“求创新”的理论体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朝鲜文人对袁宏道的“性灵观”就是全盘接受,李德懋早就告诫过自己的内弟:“勿以中郎为末季怪品侮之,……然岂一切沉湎于是物,流宕忘返也乎哉!每当以此辈,宾礼待之,不可唤入我室,反以主人事之也”。(28)[韩]李德懋:《内弟朴稚川》,《青庄馆全书》(卷16),《韩国文集丛刊》(第257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240页。所以,“性灵观”在传播的过程中,也得到了取舍与修正。
袁宏道痛叹“拟古”文风时有言:“不肖恶之深,所以立言亦自有矫枉之过”。(29)袁宏道:《张幼于》,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02页。他认为扭转“拟古”的文学理念,难免会存在“矫枉过正”的情况。对此朝鲜文人也同样有所体会。金履万(1683-1758)在《题袁中郎集后》中就说道:“独创玄识,力斡颓风,信心于笔而未尝随人脚跟,寄口于腕而未尝拾人咳唾,……亦奇矣。然矫枉之过,结撰则尚真率而遗典则,议论则多刻露而少浑厚,且欲以莲花座上,为安身立命之所,余甚惜之”。(30)[韩]金履万:《题袁中郎集后》,《鹤皋集》(卷8),《韩国文集丛刊》续(第65册),首尔:韩国古典翻译院,2008年,第170页。可见他在认可袁宏道“求新”层面的成就时,也指出其“性灵”文学导致的“典则”丧失与“刻露”突出等实际问题。俞晚柱又说:“万历中年,王、李之学盛行,海内沿袭模拟涂泽,公安出而反之,然桥枉过正,鄙俚公行”。(31)[韩]俞晚柱:《钦英》,(丁酉部·四月),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藏本,写本时间不详,无页码。他发现公安派在“反拟古”过程中出现了“鄙俚”的倾向。可见,朝鲜文人对“性灵”文学观的自身“缺陷”有着深刻的把握与理解。正因为如此,“性灵”文学观的内涵,在朝鲜文坛的传播过程中便出现了一些变异。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从“宁今宁俗”到“古今调和”。众所周知,袁宏道特别推崇文学创作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32)袁宏道:《叙小修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7页。他在回顾自己的创作心得时说道:“不肖才不能文,而心有所蓄,间一发之于文,如雨后之蛙,狂呼暴噪”。(33)袁宏道:《答刘光州》,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79-780页。这表明他追求的是自我情感得到真实表露的创作境界。正所谓:“各出己见,绝不肯从人脚根转,以故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34)袁宏道:《冯琢菴师》,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81-782页。由此可见,袁宏道的“性灵”文学观特别反对“拟古”,而极其重视自我与否定传统的地位与价值。
然而,与袁宏道的旨趣不同,朝鲜文坛虽重视批判复古派的“拟古”文风,但同时也对创作中试图摈弃“古”的作法予以了否定。李用休(1708-1782)说:“诗文有从人起见者,有从己起见者,从人起见者,鄙无论。即从己起见者,毋或杂之固与偏,乃为真见”。(35)[韩]李用休:《松穆馆集序》,李彦瑱:《松穆馆烬余稿》,《韩国文集丛刊》(第25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487页。李德懋说:“古人轨辙,不可拘束,亦不可专然抛弃也”。(36)[韩]李德懋:《耳目口心书》,《青庄馆全书》(卷48),《韩国文集丛刊》(第258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357页。由此可知,朝鲜士人对可能出现盲目“弃古”的文风,同样表达出一定的警省。
与此相应,朝鲜士人虽推崇并接受袁宏道文学理论中的“古今相对观”与“古今时变观”,但对其所提倡的“宁今宁俗”的主张又有所修正与再诠释。比如,有关文学创作的“适意”问题,袁宏道说:“仆求自得而已,他则何敢知。近日湖上诸作,尤觉秽杂,去唐愈远,然愈自得意”。(37)袁宏道:《张幼于》,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02页。所谓的“自得意”,即强调创作的自我满足,以“脱古求今”为终极追求。而赵龟命对此看法则是:“人生贵在适意耳。事事欲模仿古人者,固失之赝,而必欲自创新格于古人之外者,亦见其劳矣。惟仿古而适意,斯仿之矣;创新而适意,斯创之矣”。(38)[韩]赵龟命:《续兰亭会序》,《东溪集》(卷1),《韩国文集丛刊》(第215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8年,第17页。赵龟命认为“学古而拟古”流于“赝”,“自创而脱古”反生“劳”,因而要立足“适意”而创作,却搁置“学古”与“自创”的“古今”差别与界限,而只强调满足自我即可。所以,赵龟命对“学古”与“创新”的看法比较中庸,并不主张一味“自我求新”,而是追求“古今”的相互调和。
至18世纪后期,这种“古今调和”的创作意识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如李德懋说:“脱累之士,事事欲尊古;流俗之人,事事欲从今。互相激愤,难得适中,自有酌古量今底好道理,何害士君子中正之学也”。(39)[韩]李德懋:《岁精惜谭》,《青庄馆全书》(卷5),《韩国文集丛刊》(第257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99页。其“酌古量今”的论调,相较赵龟命的“适意”态度更为明确。同时,他还就如何学古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方案,即“学古而泥,非真古也。酌古斟今,今真古也”。(40)[韩]李德懋:《士典》,《青庄馆全书》(卷29),《韩国文集丛刊》(第257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495页。也就是,依靠模仿古人字句的方法,只能落入“拟古”的怪圈,只有通过斟酌“古今”各自的优势、技巧与风度,所写文章才能真正接近古文经典。当然,更为具体化的、具有可操作性的、要数活跃于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前期文坛的朴趾源、俞莘焕等人的主张。
其中,朴趾源(1737-1805)云:
为文章如之何,论者曰:“必法古。”世遂有拟摹仿像而不之耻者。……法古宁可为也?然则创新可乎?世遂有怪诞淫僻而不知惧者。……创新宁可为也?夫然则如之何其可也?……噫!法古者,病泥迹;创新者,患不经。苟能法古而知变,创新而能典,今之文,犹古之文也。(41)[韩]朴趾源:《楚亭集序》,《燕岩集》(卷3),《韩国文集丛刊》(第25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60页。
可见他对一味“法古”或“创新”的弊端进行了深入分析,认为“法古”最大的问题是流于“拟古”,而“创新”最大的挑战是容易造成“不经”。为了避免这两种文风的出现,他提出“法古知变”“创新能典”的口号,呼吁在学古的过程中要注重对古人传统的变革,在创新的过程中要加强“典雅”意识的培养。俞莘焕(1801-1859)则说:“本之以六经,参之以百家,取材于秦汉,而取法于唐宋,果是作家之正道。至若沿而不至于陈腐,创而不至于生割”。(42)[韩]俞莘焕:《答李公五》,《凤栖集》(卷2),《韩国文集丛刊》(第31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3年,第23页。他认为文学创作若要避免“拟古”而造成的“陈腐”问题,以及“自创”而造成的“生割”弊端,就必须要以“六经”为基础,兼采百家之长,打破秦汉与唐宋古文的严格界限。综合而言,朴、俞二人都强调扭转文坛上一味“创新”风尚下出现的盲目“弃古”问题,他们并不赞同“求新”就一定要与传统完全割裂。(43)[韩]李秉洵:《朝鲜后期反拟古文学论研究——批判法古与法古创新》,《汉文学论集》第24辑,2006年,第129-139页。而朝鲜文坛出现的这种“古今调和”论,无疑是袁宏道“性灵观”中创新理念在传衍过程中发生的一种变异。
其二,从“真诗”到“朝鲜诗”。“真诗”是袁宏道“性灵”文学观中的重要内涵,(44)钟林斌:《公安派研究》,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4-156页。对袁宏道而言,“真诗”出现在那些体现“自我”的创作之中,“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45)袁宏道:《叙小修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8页。以及那些与士大夫诗歌异趣的民歌之中,即所谓“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46)袁宏道:《答李子髯》,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1页。袁宏道将民歌纳入“真诗”的范畴,是他“性灵观”的独特之处。他在《叙小修诗》中对民歌的价值有过详细阐述:“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巷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杆》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47)袁宏道:《叙小修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8页。这里他将民歌的作者称为“真人”,将创作的民歌内容称为“真声”,足见他对民歌地位的重视与宣扬。
17世纪中叶以来,朝鲜文人也关注民歌的价值。如洪世泰(1653-1725)曾说:“荐绅大夫一倡于上,而草茅衣褐之士鼓舞于下,作为歌诗以自鸣。……惟其所以为感而鸣之者,无非天机中自然流出,则此所谓真诗也”。(48)[韩]洪世泰:《海东遗珠序》,《柳下集》(卷九),《韩国文集丛刊》(第167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6年,第473-474页。他将士大夫诗歌与民间诗歌同等看待,认为它们都是情感的自然呈现,都是所谓的“真诗”。朴齐家(1750-1805)也曾说:“今之所谓巫觋之歌词,倡优之笑骂,与夫市井闾巷之迩言,亦足以感发焉惩创焉已矣”。(49)[韩]朴齐家:《柳惠风诗集序》,《贞蕤阁集》(卷1),《韩国文集丛刊》(第261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1年,第602页。可见他也同样认可民间诗歌在抒发情感方面的价值。
进入18世纪后期,朝鲜文坛的“真诗”理论,则出现了由“民歌”向“民族诗歌”的转向。如俞晩柱指出:“世以方言俚语为贱俗,不用于文字,此正狭陋之见也。……不知今之方言俗语,用之文字,过数百年后,则便化为古,如先民之书。夫然故余以为东国之方言时俗,亦不可贱夷之也”。(50)[韩]俞晚柱:《钦英》(丁酉部·十二月),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藏本,写本时间不详,无页码。可见认同袁宏道“性灵观”的俞晚柱,在阐述方言俗语的重要性时,也借用了袁宏道对“古今相对”的阐述逻辑,且他超越了之前提倡一般民歌的范畴,上升到肯定朝鲜民族诗歌的层面。又如,金载瓒(1746-1827)云:
东方与中国,大小绝异,风气不同也,才力不同也。……诗者发于吾肠,出于吾喉者也。虽欲学宋学唐学汉魏,毕竟落而归之,反归于吾焉。吾非汉魏之人,汉魏不可为也。(51)[韩]金载瓒:《题国器诗卷后》,《海石遗稿》(卷8),《韩国文集丛刊》(第259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460页。
很显然,金载瓒的言论与袁宏道体现“自我”的文学精神相通,而且进一步就民族文学的创作未来进行了思考。他认为朝鲜与中国,不论是国情还是民风,都存在具体差异,因而文学创作就不应该以是否类似中国文学为评判标准,而是要反映自身的特点。再如,这种民族意识在深受袁宏道“古今之变”文学观影响的李钰身上,同样有所觉醒。他说:
盖尝论之,万物者,万物也,固不可以一之。而一天之天,亦无一日相同之天焉;一地之地,亦无一处相似之地焉。……三十年而世变矣,百里而风不同矣。奈之何生于大清乾隆之年,居于朝鲜汉阳之城,而乃敢伸长短颈,瞋大细目,妄欲谈国风、乐府、词曲之作者乎?(52)[韩]李钰:《一难》,实是学社古典文学研究会译注:《李钰全集》(第5册),首尔:人文学者出版社,2009年,第275页。
可见李钰阐发了创作自身民族诗歌的文体问题,主张朝鲜人不必模仿中国的乐府、词曲等文体。
然而,在此之前,朝鲜文人很少论及民族诗歌的问题。因为不管是复古还是创新,其实都是在“中国汉文学”的整体框架下进行的探讨,毕竟朝鲜文人的主流诗文创作是以汉字为媒介,并围绕中国的历史典故与文化意象而审美立意的。但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朝鲜文人,借助袁宏道“性灵观”以思考本民族语言文化构建与民族文学价值等问题,说明他们开始认可与有意识地提升自身民族诗歌的地位,并基于这种内在原因对袁宏道所提倡的“真诗”内涵进行了修正与重新界定,认为:
所谓文章,避今时而语必袭秦汉之古,舍东俗而名必仿中国之雅,其野大矣。苟得其理,虽记东方之事,书东方之物,用东方之言,而自不害为必传之治文。则所谓今者,未必不古,而所谓俗者,未必不雅矣。使如此而传之蜀,蜀人一见,便知其为东方之文。传之闽,闽人一见,便知其为东方之文。然后斯可谓之真文章云。(53)[韩]俞晚柱:《钦英》,(丁酉部·二月),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藏本,写本时间不详,无页码。
可见对于“文章”的定义,在主张不必模仿中国语言与文化典故的同时,强调创作要体现朝鲜的本土民族特色,以使朝鲜的人情物态能够流传久远。而且只有这种具有“辨识度”的文章,才算得是“真文章”。
在这种理论影响之下,朝鲜文人的民族诗歌创作意识不断高涨。如丁若镛(1762-1836)说:“我是朝鲜人,甘作朝鲜诗。乡当用乡法,迂哉议者岁。……梨橘各殊味,嗜好唯其宜”;(54)[韩]丁若镛:《老人一快事六首效香山体》,《与犹堂全书》(卷6),《韩国文集丛刊》(第281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2年,第124页。金(1766-1821)说:“吾今世人也,吾自为吾诗吾文,何关乎先秦两汉?何系乎魏晋三唐?”(55)金:《题墨吐香草本卷后》,《藫庭遗稿》(卷10),《韩国文集丛刊》(第289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2年,第535页。可见他们都主张创作要摆脱模仿中国文学的范式,转而以朝鲜自身语言与文化为创作基础。又如,朴趾源曾评价好友李德懋的诗歌说:“左海虽僻国,亦千乘,罗丽虽俭,民多美俗。则字其方言,韵其民谣,自然成章,真机发现。……虽谓朝鲜之风可也”。(56)[韩]朴趾源:《婴处稿序》,《燕岩集》(卷7),《韩国文集丛刊》(第25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2000年,第110页。可见,他将诗歌使用朝鲜方言俚语与民谣曲调视作是对朝鲜半岛风土人情的真实呈现,认为这才是具有“朝鲜风貌”的诗歌。所以,朝鲜文人在接受与阐发袁宏道“真诗”理论的过程中,逐渐脱离了中国诗歌的传统体系,转变了诗歌的评价标准,将抒发自我真情实感的创作主张转向宣扬民族诗歌的价值,走向彰显民族文学的发展道路。
综上所述,袁宏道的“性灵”文学观对朝鲜后期文坛的“反拟古”与“求创新”思潮产生了重要影响,即“性灵”文学观中的“体现自我”“古今之变”与“古今相对观”等理念,都不同程度被朝鲜文人所接受。但同时,袁宏道的“性灵”文学观中的“宁今宁俗”“真诗”理论,在传播的过程中也发生了变异,分别出现了向“古今调和”与“朝鲜诗”演化的趋势。进入18世纪末期,针对袁宏道“宁今”“求俗”等问题,朝鲜文坛上更是掀起了一股批判风潮,并且伴随着清代性灵派袁枚的文学观被广泛接受,袁宏道在朝鲜文坛的地位逐渐被袁枚所取代,发轫于中国的“性灵”文学观,在朝鲜文坛的接受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57)关于清代性灵派袁枚文学观在朝鲜文坛的传播与接受,以及因此而引起的袁宏道地位的衰落问题,笔者已经有过专门论述。详见韩东:《19世纪崔瑆焕的〈性灵集〉编撰及其意义》,《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14辑,2016年,第149-166页;韩东:《论朝鲜文人李钰对袁枚〈随园诗话〉的接受》,《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17辑,2018年,第229-246页;韩东:《论袁枚与朝鲜后期诗坛风气的转变》,《汉学研究》第24辑,2018年,第414-4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