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豪
上海体育学院,上海 200438
继承传统,推陈出新,兵道是近代中国武术运动改革的新成果。武术是中华民族同自然斗争中逐渐发展起来的一种格斗技术体系,其以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而闻名于世,以“同质异趣”区别于其它武技体系而独树一帜。改革是武术发展千年不竭的动力之源,在封建社会其先后经历附于兵、扬于艺、融于道的“拳”“械”之变,在近现代发展过程中则出现了“新武术”与“竞技武术”的改革。而器械武艺作为近代武术体系的两大外延之一,其在现代化改革过程中的突出成果便是武术兵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传统历史与武术文化研究是武术兵道运动发展的重要理论基础。[1]由于兵道是国家武术管理部门在2021年才开始推行的武术运动项目,[2]所以,其在相关的基础理论研究方面,依然有待进一步探索。溯源逐流,知古而鉴今,一方面,从历史溯源的角度,总结历史经验,揭示历史规律,把握历史趋势,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历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3]从史入文,对于中国武术“兵道”的文化景观进行再探,历史地探析演变动因,梳理其不同时期具有的发展特征,深入揭示其历史流变规律,从而为其未来的传承与发展提供理论依据。
从语言文学的角度来说,“兵道”一词语属于偏正结构,其中心词语是“道”,而“兵”则为修饰词,从字面来讲,可以诠释为由技入道的兵器之道。所以,“兵道”应该有两方面的内涵:“兵”与“道”。“兵”原是指器械,后来逐渐演化成了持兵器的人,《说文解字》:兵,械也,[4]而在后世的注解中指持兵者。[5]在2021年首届中国武术兵道教练员、裁判员培训”中,文善恬老师给出的兵道概念为:一项以器械格斗为主,两人或者两支队伍按照一定规则,在同一块场地上互相进行进攻、防守对抗的现代体育运动。且指出,兵道是武术兵器格斗的总称,是武术兵器格斗的哲学,包括短兵、长兵、软兵、暗兵和投掷兵五个子项。由此,无论是字源文献的注解,还是现有的概念定义,其都表明了“兵”指的是“武术器械”。由技入道,武术兵道之“道”与其它武技术追求之“道”趋同,主要指通过持兵者形而下的武技习练,得到一种形而上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适用任何人的高级认知。[6]在中国,道是武学的最高追求,是他把对武学的探索引向了永恒。[7]武术自古就有“由技入道”“技近乎道”“学技既修心”之说。[8]“拳道即天道”“以武证道”,以兵修道体现了“以身体之”的个人体悟性认知特点,在其它武技体系中,也有如剑“道”、弓“道”、刀“道”、空手“道”、跆拳“道”等。其中日本剑道“二天一流”“柳生新阴流”则将这种武技之“道”称之为“兵法”,如宫本武藏在《五轮书·地卷》中说:关于武士的一切学问都属于兵法,没有例外,就兵法家来说,遍涉诸艺,以修养心性,使兵法与世界共进步,是十分重要的;真正的兵法要理,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适用任何人。因为整个社会,一切都在剑的统治之下,所以剑法才被成为兵法。由此而言,无论是日本剑道“兵法”,还是中国武术兵道之道,他们所追求的本质目标是趋同的。技以载道,都是通过“兵”与“技”的身体技术训练,而逐渐形成一种具有“通性”与“可迁移性”特点,且适用于其它一切事物的高级认知。
综上,武术兵道的外延不仅是以器械格斗为主的对抗运动形式,而应该既包括两两对抗、技的外向苦练,也包括单练套路、道的向内自修,且保持技击始终为其最本源、最核心的追求。[9]兵道是中国武术体系的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其属性不应该是“现代体育运动”,应该是“武术运动项目”或者“武术文化体系”。这种释义,从现实角度来说,可对接现代兵道运动中对抗技术:劈、砍、斩、刺;对传统单练套路:形意六合刀、南刀、自青萍剑术内容的传承。[10]从理论的角度也符合现代武术体系徒手和持器械两大分类方式,[11]更符合武术运动以技击为主体的本质追求。[12]
出乎于史,方入乎于道。“兵道”虽然是近代器械武艺改革的新成果,但其在渊源上,可以说是深根叶茂,源远流长的。从历史的起源来说,嗜杀格斗为中国武术长河的最初源头,[13]而击剑活动则是中国短兵对抗运动的源头。[14]中国武术,作为源于战争搏杀残酷嗜血的搏斗技术,其文明化进程先后经历了嗜血的格斗、约规下的决斗、体育竞技的胜负、心理的较量的不同阶段。[15]当然,作为器械武艺的兵道运动,其发展历程自然也符合这一文明化发展的历史规律。
从先秦至汉初,剑击之术主要服务于嗜血格杀的军事阵战。器艺以载道,此时之剑多质地坚硬,短小锋利而沉重,其技法主在于击,故而古代文献对于剑术的记载,多以“击剑”相称。而剑体有长短之别,短者在《中国兵器史稿》中称其为西周短剑,[16]长者为秦制长剑,短剑多以“遥击”,长剑为“持短入长,倏忽纵横”的推刺之术。关于长短剑的传承源流,马明达在《说剑从稿》中提出:长剑为短剑的发展延伸,短剑以春秋吴越制作最为精良,二者并存的时间区间大致在,春秋之末到宋代之间。[17]而在两汉之前,击剑以嗜血格杀的兵剑为主流。如《史记·周本纪》中:武王伐纣时,击以剑,斩以玄钺,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18]《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中:越王勾践为提升士兵的阵战格杀能力,派使者请越女出南林,问以剑就之术,授剑法以士兵,助其灭吴。[19]秦国则为提高军士嗜血格杀的战斗能力,夺楚地吴越之剑,倡民间佩剑之风,并终成灭六国以立千秋的霸业。时至秦末,虽战车没落,骑兵初醒,但剑器在军事阵战中依然有着重要的地位,如项羽学剑之说,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20]虽然在这一时期,也有民间“论剑”“谈剑”“斗剑”之风。如《庄子·杂篇·说剑》中: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但并非这一时期击剑发展形式的主流。综合而言,剑在这一时期的功能主要服务于军事阵战,其发展主流趋势是以嗜血击杀为目的的兵剑。
西汉以降,击剑“嗜血格杀”的功能渐渐褪去,而“两两相当”“以武会友”的文明较艺逐渐发展。这一时期,由于军事作战对刀之劈砍的需求,剑的推刺之术开始在军事战备中淘汰,直至唐朝被刀完全取代。[21]虽然此时之剑退出了军事的舞台,但却在民间得到了更大的发展,也由此加速了其近代文明的发展进程。其中,最为突出的特征是“两两相当”“以武会友”的文明“较艺”形式的出现。一方面,从对抗使用的工具来说,出现了杀伤力较小的“木剑”与“白培”(短棍)代替铁剑在格斗中使用的现象,我们称之为“以杖代剑”。如《晋书·舆服志》记载:汉制,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剑,其后惟朝带剑,晋世始代之以木。[22]另一方面,从对抗的形式来讲,以“两两相当”主要活动形式的文明化对抗,取代了传统击剑“一击一伐”的群性攻击,及民间多人混乱的残暴械斗。如1978年,考古学者在山东微山县发现的汉代画像中,有一幅为两人格斗图,[23]图中两人执棍对打,[24]这种棍即为白棓。[25]通过画像石摹本的描绘可以发现,这一时期击剑对抗的形式已经体现了“两两相当”的形式,以及相对安全性的对抗器械,这中形态类似于中国近代文明格斗的短兵。再者,从对抗技术层面的来说,此时击剑技之术不再是单纯的杀人技,而是更加突出武术之“艺”,体现以武会友、点到为止的文明技术趋向。如《三国志·魏书》中所曹丕与邓展斗剑的记载,二人“方食竿蔗,便以为杖”,既“以杖代剑”,曹丕“持短入长,突忽纵横”,“三中其臂”“余却脚剿,正截其颡”。[26]他们的对决可以说技艺甚微,曹丕善以短乘长,而邓展善有手臂,能空手入白刃。“三中其臂,余却脚剿”,既说明了步法在两两格斗中的作用,又说明了对于击剑之技艺的把控,及击打部分选择与“点到为止”的追求。这种两两对抗的击剑之风一直兴盛到隋唐五代,与民间尚武的侠客群体相融合,出现了“侠客出门必竦剑”的兴盛现象。[27]所以,无论从剑之器,还是从剑之技,西汉以降,击剑之风已经出现了类似于近代化文明格斗的发展趋向。
图1 汉代双人执棍对打图石摹本(图片源自中国武术史插图)
时至宋元时期,民间击剑之风被“打棒”武艺所传承。宋元武艺可以集中表现为枪棒武艺,其中民间武艺对抗以“棒擂”为主,[28]“枪以习武,棒以较艺”。一方面,“棒”成为了民间两两对抗较艺的主流,如《水浒传》中:林冲为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其与洪教头比武时所用的便是棒,史进与王进比武所用的也是棒。另一方面,此时击剑之风开始衰落,如《宋史·真宗本纪一》中记载:面对代州进士李光辅高超的击剑技艺,真宗的回复是,“若奖用之,民悉好剑矣,”遣还。[29]明清以后,击剑之术发展甚微,史料文献也记录较少,“击剑”更是在《清史稿》中消失。对此,唐豪在《中国武艺图籍考》提出:明代何良辰之前之古剑法已经失传,[30]陈宝强博士在《中国剑文化研究》中:论述了“明清以降剑断论”。[31]难道,古风击剑之法真的绝迹了吗?答案是当然没有。一方面,只是衰落,如《清碑类抄》中依然有记载:刘墭,能挽强弓,善击剑,长归林文钊的记载。[32]另一方面,是“剑器”的两两对抗,被更为安全的“棒”所取代。这也可能是,明朝《剑经》中理应是斗剑之法,为何变为“打棒”[33]之技的原因。另一方面,从后世民国时期短兵的形制也可以看出,其本身就是击剑之技的发展更加安全化,融合“棒”形的发展。由此可见。虽然两汉以后击剑脱离军事阵战的束缚,在民间得到了快速的发展。但随着宋元以后更加安全与平民化的“拳艺”兴起,击剑之术也被“打棒武艺”所传承。
短兵运动是在古代击剑活动的基础上,融合其它短制兵器的技法,并结合近代西方竞技运动的形式,而形成的新型武术对抗性项目。其先后经历了民国的初成,及新中国成立后的阶段性发展。就其传承而言,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击剑活动,短兵运动形成于民国时期。1928年中央国术馆成立以后,在张之江先生武术之击的积极倡导下,对武术领域中的拳脚兵刃套路,以及踢、打、跌、拿、练等,采取了在继承基础上“体用具备”的改进和优化。短兵就是这一时期由古代劈剑、打剑、斩剑等不定式的对抗、竞技、较艺而集中在统一制式、统一规范下进行的比较武艺,并提升各类剑刀法精萃于一体。在短兵试制之初,是以竹质藤条,裹以牛筋、皮条而制的竹剑,作为“兵杖”,由于其打法激烈,伤害严。其后,通过不断的尝试,才逐渐形成了当今裹棉皮质短兵,如上海体育学院武术博物馆收藏的民国时期短兵(见图2)。短兵运动竞赛体系化的标志是1931年中央国术馆颁布的《国术比赛规则》,其中的第四章是《击剑比赛细则》,这是历史上第一个正式的短兵比赛规则。[34]所以,短兵运动探索于1928年中央国术馆第一届国考的刀、剑门,而正式命名是1933年的第二届国术国考。[35]
图2 民国时期的短兵(图片源自中国武术博物馆)
以古代“击剑”活动为主体的传统器械武艺,之所以能在民国时期有较大的突破性发展,并最终融合成为短兵运动项目,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强国强种”的时代价值。“乱世尚武安天下,盛世修德化人心”,在内忧外患,民族危亡的时刻,中国古老的传统武艺被赋予了救国之术的使命。为此,孙中山先生为精武体育会写下了“尚武精神”。在面对盛行的日本武士道精神时,武林义士便自发成立中华武士会,期望与之对抗,达到强国强种的目的。而就是在这种“强国强种”的时代浪潮中,古老的器械对抗武艺击剑,也完成了它由单纯的“较艺”对抗,向近代武术运动短兵的融合发展。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民族传统体育逐渐被的重视,武术短兵也开始从沉寂的历史中复苏。在1951至1953天津举办的“天津市民族形式体育表演比赛大会”“民族形式体育表演比赛大会”“全国民族形式体育表演、比赛大会”中,都可以看到短兵项目的身影。[36]但是,由于特殊时期唯技击论被当时主流所批判,竞技武术套路得到了快速发展,作为对抗性的短兵运动却再次跌入低谷。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中国习武之风的兴起,短兵运动才慢慢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随着武术技击思想的开放,国家为了更好地继承和发展中国武术这一古老的优秀文化遗产,国家体委决定按照竞技体育的模式,对包括短兵在内的散手与太极推手进行试点挖掘,并于1979年5月与10月,分别在广西南宁与河北石家庄进行了短兵运动的汇报表演。1980年10月,国家体委又调集短兵试点单位的有关人员开始拟定《武术短兵竞赛规则》(征求意见稿),并在太原市举办的全国武术观摩交流大会上进行了内部交流。这在当时引起了武术界强烈的反响,就在这看似春天到来的时刻,短兵运动再一次被历史尘封,就如武术三年整理的财富一样,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对于短兵运动这种历史的不幸,戴小平在《中国短兵》中说:正当短兵运动跃跃欲试之时,不知因何故,短兵运动像昙花一现又匆匆消失一样,突然消失得无踪无影。[37]马贤达在《中国短兵》则说:至于为什么短兵的命运如此坎坷不幸,笔者却朦胧无所知,对于其间的是非曲直更无从评说,但笔者相信历史会作出公正而正确的评判。[38]不管何故,短兵运动作为中国武术体系中器械对抗项目的代表,经过几代人近一个世纪的摸索,几经尘封,应该为当世所重视,被中华民族所传承。
在传统文化“双创”与“武术去体操化”的时代背景下,中国短兵再次迎来了发展的春天,并最终融合成新的武术运动项目兵道。一方面,关于传统文化“双创”时代需求,另一方面,是武术界对“去体操化”的时代呼唤。继承传统,推陈出新,创新性改革是中国武术发展永恒的课题。2021年2月3日,国家体育总局武术管理中心推出了试行的武术兵道(短兵)竞赛规则,[2]这也就意味着中国武术兵道的初步形成。当然,这既是时代的呼唤,也是武术历史发展的必然。溯源逐流,终归于本,从技入道,自古为之,从嗜血格杀的击剑之法,到文明对抗短兵运动的尝试,再到融合发展的中国武术兵道体系,无不反应了这一历史规律。从2001年2月,国家体育总局武术运动管理中心下发了“关于同意西安体育学院承担研究、试点武术短兵运动的批复”,短兵运动的发展就再一次被提上日程,而2001年8月在青岛召开的“武术短兵竞赛”研讨会,为武术短兵运动向兵道体系的发展奠定了基本的发展框架。
兵道运动就是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在原有短兵的基础上,“双创”性的融合长兵、软兵、暗兵和投掷兵的而形成的武术运动项目。作为兵道改革核心项目的短兵,其在原有“八法”的基础上,凝练为四法”。传承脉络为源自形意六合刀的力劈华山之劈(见图3),表现技术为弓步劈刀;源自南刀的石破天惊之砍(见图4),表现技术为震脚砍刀;源自青萍剑术第一路第五十三势的苍龙探爪之斩(见图5),表现技术为并步平斩;源自青萍剑术第一路第五十三势的仙人点画之刺(见图6),表现技术为弓步探刺。当然,中国武术管理部门在此之前也成立了国家武术兵道队进行试点,这和1979年短兵、散手、推手推行之前的试点具有相似性,差别在于上一次用了十年,这一次用了不到一年。国家武术兵道队从2020年10月至2021年2月,分别在天津霍元甲文武学校与北京什刹海体育运动学校进行了三期培训,并于2021年2月7日至9进行了首届中国武术兵道项目的教练员、裁判员培训,受疫情影响,这次培训主要采用线上课程的形式,笔者也有幸参加。虽然,兵道作为中国器械武艺改革的代表,在形成之初存在一定的不足,如服饰、规则、器械等。在2021年2月9日上午的国家武术兵道队观摩赛中,13场比赛更换了11次器械,但难能可贵的是其已经迈出了最为艰难的第一步。正如中国短兵前辈马贤达说的那样,笔者深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国短兵必将再次崛起,必扬中华民族之剑魂于环宇。
图3 力劈华山(图片源自中国武术协会官网)
图4 石破天惊(图片源自中国武术协会官网)
图5 苍龙探爪(图片源自中国武术协会官网)
图6 仙人点画(图片源自中国武术协会官网)
通过对兵道历史形成的文献梳理,可以发现其在起源和发展过程中的变化,总是受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需求所左右,且两两相当、以武会友的文明化对抗是其发展的主流。从中国武术的演进,以及击剑至兵道的传承文献分析来看,其历史形成主要经历了“一次转型”与“两次融合”:(1)“一次转型”具体表现为由先秦以军事格杀为目的,以群体性阵战为形式的“军剑”,向两汉时期以较艺为目的,以两两相当为形式的文明化格斗转型;(2)第一次融合是民国时期在“强国强种”的时代背景下,以强健国人体魄、塑造民族精神为目的,以传统击剑武艺为核心,融合刀、鞭杆、锏等传统短器械,在借鉴日本剑道与西洋击剑的基础上而形成的短兵运动;(3)第二次融合是在新时代优秀传统文化“双创”与“武术去体操化”的时代背景下,以短兵项目为核心,吸收长兵、软兵、暗兵和投掷兵器运动形式,融合而成的现代武术兵道运动体系。且在武术兵道的运动体系中,无论是长兵、短兵、软兵,还是暗兵、投掷类兵器,其都应该是以对抗为主体,以演练为文化延伸的文明化武术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