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晓峰
(淮安汉开书院,江苏 淮安 223100)
仍记得年少时,奶奶经常对我说:“饿么?跟奶奶说,锅屋(厨房)有吃的……”,这句话陪伴了我十八年,纵然世间华丽辞藻鳞次栉比,浩瀚无垠,但是,这短短絮语是我在这世上听过的最爱我的语言,陪伴我走过了小学的无知无畏,陪伴我走过了初中的叛逆急躁,陪伴我走过了高中的纠结迷茫。
十八年后,奶奶油尽灯枯之时,半夜托梦给我,梦里仍然对我说:“奶奶在这里,等你回来看看奶奶”。不知是什么样的原因,我想定是上天有灵,为奶奶在弥留之际完成一个心愿,第二天,不顾期末的复习,不顾寒风凛冽,我直奔奶奶身边。一路上,我至今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平时很快可以走完的路,那天却觉得无比漫长。但是,我又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害怕....
一路奔到奶奶身边,远远地看见她坐在竹林中,垂着头。我静静地看着,缓了一会,慢慢地走过去。年少时,因为喜欢到处疯跑,奶奶总会对我说:“急什么,小心跌着!”我很害怕,气喘吁吁地到她身边,她还会担心我跑得快,还会不会能对我说:“急什么,小心跌着!”
终究,我鼓起勇气走到她的身边,快到身边时,她缓缓抬起头,好像知道我来看她了!但是中风的半身不遂,弥留之际的乏力只能让她艰难又爱意满满的抬起手掌朝着我的右手伸来,正如年少时右手的伤一直让她牵肠挂肚。那时,她总会问我:“还疼么,能直么?”她的记性总是那么好,始终记得我右手伸不直。我走到她身边,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拉着奶奶粗糙的手,我说:“奶奶,我来了...”
奶奶抬头看看我,眼里闪过一丝开心的神色,放下我的手,艰难地抬起她唯一能动的左手向着北方指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那是村里的最高点,在那里,她可以看得很远,以前远在北京的舅舅回家时,奶奶总喜欢在那里等,想早点看到舅舅回家。临终之时,奶奶仍然惦记着从那里往远处看。正如我知道的一样,奶奶含糊不清有非常吃力地说:“去火车道(铁轨)跟前一下,奶奶想看看……”我一片朦胧地看着奶奶说:“好的,就走。”我抱着她坐上轮椅时才发现,奶奶竟然轻的像一片枯叶。一路上奶奶低着头许久没说话,在推着奶奶向火车道去的时候,我多么的希望那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我多么希望那是一条让奶奶不受折磨的路。可是,路总是有尽头的,正如生命也是有尽头的……
到了路的尽头,我缓缓蹲下在奶奶旁边,牵着她的手。默默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悄悄抬头看看奶奶,已黯然无光的眼神对着我。突然间,她极其努力地想要说话。我把她抱了起来,让她抬起头。她僵硬的转动脖子,颤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我瞬间感觉到,奶奶真的要走了,她用一切的无力,一切的残灯朱幌之势告诉我:“奶奶要走了,要看不见奶奶了!”随后奶奶用她那陪伴了我十八年,但是已然无力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告诉我:“奶奶要走了,以后看不见奶奶了….”
奶奶一生为善,心中挂念的远比嘴上挂念的多。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的奶奶突然又抬起头,精神很好的一样地开口对我说:“饿么,跟奶奶说,锅屋(厨房)有吃的…”我顿了顿,泪如雨下:“奶奶,我不饿。我们,我们在铁道上呢,能看见前头!”恍然间,奶奶好像明白了什么。暗淡的眸子突然间闪现了些许神采,抓着我的手的左手流过一丝极短暂却极有力的生气:“晓明生呢(舅舅的乳名),什么时候回来送送我,这儿能望见她么?”我茫茫然回答:“说是快了,估计过两天到家吧”。奶奶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过了一会,奶奶又抬起头来:“你妈呢?小红呢?(姨妈的乳名)......”她的五个孩子,都在她心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转过头去:“奶奶,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回家吧....”奶奶听到我说“回家”,她突然又对我说:“饿了么,跟奶奶说,锅屋(厨房)有吃的....”这一次,我不再违拗:“好,咱们回家...”
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天边的最后一块云彩,凄美之象告诉我它一样会带走奶奶;我推着奶奶向家走去,一路上,奶奶仍然低着头,无声无息。回到家的时候,奶奶看着我,拉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说:“回来......奶奶....看”。那是她弥留之际的挂念,是这世间我所知的最悲怆的语言。我起身擦去眼泪,对奶奶说:“我回学校啦,放假来看你。”奶奶好像懂了,仍旧想像从前一样挥手让我走,但只是毫无力气地动了动她唯一能动的左手。
一挥手,便永别!
回学校的路上,心中翻腾起在她身边时的点点滴滴,耳边仍然响起她喊我的声音。每当我跑回她身边时,总会对我说:“又跑哪里去玩了?饿么,锅屋(厨房)有吃的….”晚上回家时,奶奶总会对我说“明天要来吃饭,跟奶奶说….”。
可是,人总是敌不过岁尾的蹉跎,总是要面对生离死别。“饿么,跟奶奶说,锅屋(厨房)有吃的…..“,是我铭记一生的语言,如烙印于心上,每次想起时仍如初次烙上一般痛彻心扉。想念奶奶时候,便想起在我的世界里最美的却再也听不到的语言:“饿么,跟奶奶说 ….”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岁月走过了万万千千,奶奶质朴无华、纯真无比的语言,却永远只能存在我的心里了。每当在路上看到别的奶奶带着孙儿的时候,我便想起我最珍爱的,也是最珍爱我的最美丽的语言:“饿么,跟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