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诗歌中花意象的典型意义

巴霖霖

（信阳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薛涛（770-832），字洪度，长安（今陕西西安）人，是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唐代宗大历五年—唐德宗贞元一年，这是薛涛十六岁前的时光。《槁简赘笔》记载“本长安良家女。父鄖，因官寓蜀。”在薛涛年幼时，其父薛鄖因为直言上谏得罪朝中权贵，随后被贬谪四川，薛涛随往。几年后，薛涛父亲又因为出使南诏染上瘴疠而去世，此时的薛涛仅14岁，后与母亲相依为命。贞元一年，十六岁的薛涛入幕府侍酒赋诗，开始了乐籍生活。贞元五年，薛涛脱乐籍。此后，她遇到了一生的知己元稹，两人互相爱慕，几经周折最终结束了这段感情，她也因此耿耿于怀，落寞感伤。

自晚唐到明清，有关薛涛生平和诗歌评论的研究较稀少，有何光远的《鉴戒录》、辛文房的《唐才子传》等。近代，刘天文的《近百年薛涛研究述评》，综合概括了百年来薛涛研究的概况以及主要成就：整个20世纪，有关薛涛的研究成果共有348项。有专著24部，如：张蓬舟先生的《薛涛诗笺》，该书精确考证了薛涛的身世，对其诗做了笺注。有论文324篇，如：陈文华女士的《唐代女诗人三种·薛涛诗》笺注，影响较大。这些成果为后来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本文将在薛涛相关学术研究的基础上，以花意象为研究对象，结合作者曲折的人生经历，论述其典型意义：诗人自己对于命运的思考、对爱情的渴望和对独立人格的追求。期待这一研究有助于丰富薛涛诗歌创作研究的成果，展示唐代女性个体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

一、对命运的思考——造化弄人，韶华易逝

薛涛的一生是颠沛流离的，年少时遭遇家庭变故，被迫落入乐籍。在此期间，她因得罪韦皋被放逐，最后写《十离诗》感动韦皋，回到成都，隐居浣花溪。造化弄人使薛涛终身孤苦无依，世物易逝使她感慨万千。

（一）“一向南飞又北飞”——造化弄人

南宋章渊《槁简赘笔》载：“涛八九岁，知声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而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涛续之，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令薛涛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诗竟成为了她此后漂泊一生的写照。

薛涛在诗歌《柳絮》中也暗喻了自己飘零的一生。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柳絮，又名杨花。二月正是杨花落尽的季节，白色的绒毛轻盈卑微，随风摇曳，沾惹行人的衣袖，漫天飞舞，飘忽游离。

薛涛年幼时，其父薛郧被贬蜀中，她跟随父母背井离乡。在薛涛14岁时，薛郧出使南诏沾染瘴疠而命丧黄泉。薛涛及笄之时便入了幕府，开始了寄人篱下的艺妓生涯，又因为得罪韦皋被罚赴松州。松州是唐与吐蕃交战的前线，战火纷飞，环境恶劣。 薛涛以“杨花”暗喻自己，以杨花漫天飞舞与自己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生活对照，将复杂的情感寄托在杨花这一意象中，抒发了对飘零命运的无奈与痛楚，内心寂寞无依却又无人倾诉的凄凉之感。

谭正璧曾说：“每个著名的女作家的身世都带有浪漫的意味，仿佛她本身就是篇绝妙的文学。她们的作品又是她们身世的写照，只要作品遗留到现在，我们便可窥见她们身世的一斑。”薛涛便是如此，《柳絮》一诗将杨花飘零的画面描写的浪漫柔美，浪漫中透露着一丝身世凄苦的悲伤，在柔美中也表达了她对于孤苦无依的漂泊生活的无奈。

（二）“花开花落时”——韶华易逝

春天，百花盛开，春色迷人。在万象更新中，薛涛不禁感伤自己容颜衰老，青春消逝。在《春望词（其一）》中：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春色撩人，春光易逝，红花易落，其色易褪，其颜易衰。春花随着春日的消逝逐渐凋零，她的容颜也随着年华的逝去逐渐衰老。

薛涛描写春花时，通过细腻的观察和感受，做到了“吐”“纳”结合。她用心观察春花的花开花落，这是“吐”。她将自己对于花开花落这一景象寄予的最真诚的感受投赠于景物之中，这便是“纳”。二者融合，所咏之物便充满真情实感，最终达到物我合一的佳境。在《文心雕龙•物色》中，也有“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的论断。此处的“吐”与“纳”与薛涛的是一致的，作者因景物生发灵感，作者以情接物，这就是咏物的最高境界。

花，是女性生命的象征，也是女性青春年华的象征。在杨花飞舞之间，她在漂泊流浪，承受命运所带来的痛楚。在花开花落时，青春在流逝，生命在消退。造化弄人，韶华易逝。

二、飘渺的爱情，孤寂的情怀

在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中，爱情诗始终是永恒不变的一个重要题材。在男性诗人主导的社会，薛涛这位女性诗人的爱情诗显得独具一番风味。她的爱情诗主要以清丽的花意象为咏叹对象，将自己的感受投注于花中，婉转的抒发自己爱而不得的遗憾，感叹现实冷峻的无奈。

（一）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稍纵即逝的爱情

爱情像是春天的花朵，含苞待放时是羞涩含蓄，绽放时伴着热烈的企盼，凋落时充满遗憾。她期待着爱情，漫长的等待却一点点地将这企盼消磨殆尽。她在《春望词（其三）》中说：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这首诗创作于薛涛闲居浣花溪之时，她虽刚年过四十，却已经饱经人世沧桑。浣花溪地僻幽静，在此生活悠闲自得，但是她却始终孤身一人，不免凄凉。

薛涛多与名家唱和交往，真正的知己唯有元稹一人。时任监察御史的元稹在唐宪宗元和四年春奉命出使蜀地。元稹慕名而来，薛涛也久闻元稹之名，两人交谈甚深，互相作诗酬答，成为知己，两人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元和五年，元稹因事被贬为江陵府事曹参军，薛涛从此与元稹再无相见。幸福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而对思念的感伤却总是在心头萦绕。

春花在微风的吹拂下日渐苍老，她与元稹约见的佳期也越来越飘渺。她白白地结下同心草，却无法赠予爱慕之人。短暂的美好让薛涛陷入了梦境，现实的不尽人意，又将她从幸福中拖拽到相思的万丈深渊。

明代，赵世杰读此诗感慨不已,直呼“离恨绵绵”“绮丽”“哀绝”确实如此，薛涛将春花苍老、年华消逝和爱情凋落联系在一起，抒发内心对离别的绵绵不断的愁绪。往日美好的回忆历历在目，伸手却无法触及，只能独自黯然伤神。春花鲜艳绚烂，却也终究会随着时间凋零了去，以哀景抒哀情。

薛涛与元稹拥有短暂的幸福，分别后她陷入长久的孤独，温暖的春风吹散的是逐渐老去的容颜，唯一能够留住的，只有她自己千疮百孔、受伤的心灵。

（二）“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抒发孤寂凄凉的情怀

爱情的凋落对于薛涛来说是又一次打击。纵然她深爱元稹，元稹离蜀返京，两人从此天涯两分，诗人必须面对冷酷凄凉的现实。《春望词（其四）》是薛涛对于追求爱情的幻想的彻底的破灭，她选择面对冷峻的现实，接受命运孤寂的安排。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那堪“花”满枝，似情奔涌，似相思爆发。她唯有对镜垂泪，对风问情。花开满了枝蔓，相思也充盈在心头。这满腔的相思无处释放，无人能够倾诉，苦闷、彷徨、忧郁。企盼会落空，薛涛在无数的幻想与相思中挣扎，灵魂在现实与相思之间游离。

《春望词》以凄婉笔调写相思之情，“若率然读去，但知其幽恨，不知其怅叹。”诗歌于满腹相思愁情之表，潜藏着更深的感叹——认清冷酷的现实，感叹孤寂凄凉的际遇。以男权主义为中心的古代社会，对于薛涛这样特殊的女性来说是残酷的，飘零的身世，乐妓经历，饱受战乱折磨，这些冷酷的现实都为她的爱情悲剧埋下了伏笔。

薛涛是春日里的繁花，她为爱情绽放过，可是春风不解风情，吹散了这似锦年华里的美好回忆。此后，薛涛迁居碧鸡坊，清心寡欲，置身情外，孤独终老。

三、追求独立的人格

薛涛身处幕府，看遍世俗间的污浊，虽身处其中，但是仍然坚持追求独立的人格。薛涛作《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寮同赋早菊》：

西陆行终令，东篱始再阳。绿英初濯露，金蕊半含霜。自有兼材用，那同众草芳。献酬樽俎外，宁有惧豺狼。

这是薛涛献给王播的一首诗，借赏菊之名，暗喻王播如菊花一般的高尚品质。同时，她也借菊花这一意象表达自己对独立傲然人格的肯定与追求。

王播(759年-830年)，字明扬，并州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人，唐德宗贞元十年考中进土。他为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贞元未年，王播因得罪京兆尹李实，被贬为三原县令。

（一）自有兼材用，那同众草芳——不同流俗

“自有兼材用，那同众芳草”，这美丽的秋菊除了观赏，还可以入药，有一身铮铮傲骨，傲霜绽放，其他的花草是比不上的。

菊花，高洁淡雅，不同流俗，是幽人高士隐逸情怀的象征，是高洁之花。薛涛随身处幕府，作为乐妓，她虽与当时的大多数文人志士有诗歌上的往来，但是她仍洁身自好，不忘初心，专注于诗歌创作，成为中唐四大女才子。乐妓的身份并没有令薛涛迷失自我，沉迷俗世情欲，她也从不攀附阿谀权贵。

“诗品出于人品”（刘熙载《艺概·诗概》）薛涛的人格是雅洁的，不同俗流的。薛涛诗如其人，有菊花般的傲兀不群，有清丽高傲的诗品，她将不同流俗的高洁品格投射到诗歌中，二者融为一体，给人超凡脱俗的感受。

（二）“献酬樽俎外，宁有惧豺狼”——不畏艰难

“献酬樽俎外，宁有惧豺狼”，我们一同举起樽俎把酒言欢，敬那些高洁之士，如此又怎会惧怕那些朝中昏庸的豺狼之徒呢？

后来，王播因为刚正不阿的性格，在仕途上屡受打击，便落入俗世的泥流之中，阿谀权贵，奸邪进取，为世人所唾弃。

“豺狼”之于王播，是不敢得罪的王宫权贵，之于薛涛，便是无法抗衡的命运。但是薛涛与王播不同，她坦然地接受命运的不幸与不公，但是也不畏艰难，从未放弃与悲惨命运抗衡。

漂泊是薛涛的人生轨迹，年少随父迁居蜀中，放逐松州战争边界，再次回到蜀地，移居浣花溪，后又迁居碧鸡坊。松州是唐朝与吐蕃的战争前线，薛涛在松州饱受战争折磨，在心理上留下阴影。

尽管如此，薛涛依旧坦然面对悲惨的命运。她独自一人，感受这繁华盛世中的寂静，感受时光的流逝，感受容颜的衰老。在凄凉与悲伤中，静静地感受着，期待着，抗争着，没有堕落。她如菊一般高洁，不畏艰难。

有史料记载，薛涛晚年居住在碧鸡坊，着女冠服，建吟诗楼，卒后，段文昌为其撰墓志。薛涛离世时身边没有亲人，她最终在孤独中走完人生。

综上所述，薛涛诗歌以丰富的花意象，寄托了她对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感受、体验和思考，具有丰富的内涵：薛涛年幼丧父，这是她飘泊孤苦一生的开始，就像春天漫天飘零的杨花，无依无靠，只能四处飘荡；春光令人沉醉，可也不能永远驻足，她的青春年华也是如此，只能随着春光消逝；对于薛涛来说，爱情更像是一场梦，在梦里或许是永远，在现实中却是稍纵即逝；命运的捉弄让她攒够了失望，只剩下绝望，在孤寂中煎熬度日；薛涛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她虽然饱受命运的折磨，却仍然保持傲兀不群的独立人格。这就是薛涛诗歌中花意象所表达的典型意义，既柔弱又坚韧独立，虽孤寂却也不因此落俗。

薛涛诗歌题材丰富，风格清雅婉约、豪迈敦厚，表达自我丰富的内心世界，也反映了当时时代下层女子的普遍心理现状。勇敢地表达了一定的女性意识，具有值得肯定的文化意蕴和审美价值。对薛涛诗歌意象典型意义的研究有助于丰富其诗歌意象解读的研究成果，有助于了解唐代时期女性的社会生存现状，也有助于研究女性意识觉醒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