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会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金城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6)
美国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在1962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人鼠之间》是其代表作,主要讲述的是两个流动农业工人乔治和列尼之间相依为命的友谊,以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梦想和这种梦想的最终破碎。 这部小说“尽管简短,却是一部不可小觑的作品”[1](362)。 斯坦贝克将写实风格和幻想风格在其作品中完美结合,突出表现底层人们的善良和质朴,“《人鼠之间》不仅艺术地展示了田园牧歌式的农庄生活与残酷的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 而且反映了人对生存条件的真切感受,人与鼠的最佳设计往往落空,正是人类生存处境的形象写照”[2](23)。 《人鼠之间》故事情节很简单,但是却蕴含了深刻的寓意,作者将小说的故事结构建立在神话故事模式的基础之上, 小说的人物也与神话人物完美吻合, 是远古神话在现代文学作品中的再现。 这部小说是一个关于追求人间真情的现代神话, 折射了作家对人类生存和精神状态的担忧。
《人鼠之间》的成功基于许多因素,作者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准确敏锐的感受, 使他能够通过对下层小人物具体命运的描写, 再加上在情节处理和艺术构思方面独具匠心的安排, 揭示了个人在社会大环境下受约束的从属地位, 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作家所处时代的特征和气息。 斯坦贝克不是完全的乐观主义者,但他同样不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虽然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现有的生活,但他依然赋予他们各种各样看似真切实则虚幻的梦想来装点和充实他们贫乏的精神生活, 正如归家心切的奥德修斯, 在没有回到家乡没有实现自己的意愿之前,不管面对着怎样的凶险,都不放弃自己坚持的信念。 真正重要的是生命的过程而不是生命的结果,梦想可以破灭,人格可以蜕变,甚至生命也可以消失,但面对苦难继续生活的勇气却不能没有。列奈和乔治所追求的安宁祥和的田园生活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还是没有能够实现,他们的梦想也代表了一代下层贫民的共同心愿, 这部小说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就在于关注像乔治和列奈一样曾心怀梦想但最终眼睁睁地看着梦想破灭的贫苦农业工人的命运。作者用列奈的死表明了人类的无奈和无助,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列奈才能免遭迫害,不受威胁,才能拥有自己梦想中的家园。
20 世纪是神话复兴的世纪,神话原型批评是20世纪30 年代兴起的一种重要的文学批评方法,主要源于弗雷泽的人类学说和荣格的心理分析学说,到了50 年代后期,弗莱《批评的解剖》一书问世,使神话原型批评为众多文学批评家所接受,成为20 世纪最为重要的西方批评流派之一。 弗莱文学批评理论的卓越之处在于他以神话原型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解构文学作品中的神话意象、原型、叙事结构和人物类型的对应,弗莱认为,神话是“文学的机构因素,因为文学总的说来是‘移位的神话’”[3](60)。文学形式来源于文学传统,在本质上源于神话,神话是文学产生的主要灵感源泉。文学批评家善于从仪式、神话原型的视角研究文学作品中的文学现象, 将文学的创作渊源、叙事形式与神话、原型、仪式关联起来。《人鼠之间》是神话“位移”之后产生的文学成果,奥德修斯、 替罪羊等神话原型在小说中的置入升华了小说的价值寓意, 本文拟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来深入挖掘《人鼠之间》的神话原型及其神话象征意义。
《人鼠之间》是一部关于人类生存的寓言式小说,主人公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弟:列奈和乔治,他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打散工,但是却情同手足、相依为命。 乔治个头矮小,做人却机智灵活,列奈身材高大但智力低下,经常因无知而闯下大祸,逼得乔治不得不为他收拾残局, 不停地更换工作。 乔治时常抱怨说:“列奈使他得不到一天的平安,没有列奈,他的生活会过得多利索!”[4](39)但是他一直没有抛弃他,尽一切努力包容他保护他, 因为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美好梦想:有朝一日,他们攒够了钱,便可以弄到一间小屋,两亩地,还有一头母牛,在自己的土地上养兔子,他们心里总是装着“奔头”。列奈最喜欢听乔治讲他们对未来的构想, 闲暇的时候总是缠着乔治讲他们的土地还有他要看管的兔子,尽管列奈闯出的祸事不断,尽管他们生活艰难、地位卑微,他们一直编织着这个梦想努力地生活着,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
列奈和乔治的经历是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在现代生活中的“移位”,奥德修斯是传说中希腊西部伊塔卡岛之王,曾参加特洛伊战争。特洛伊战争开始之前, 奥德修斯和希腊和平使团去拜见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 希望能够以和平的方式化解两国之间的冲突,但是没有达成共识,最终战争爆发。 两国战争持续十年之久, 这期间奥德修斯不畏险阻、 屡建战功。 攻破特洛伊后,在回国途中,奥德修斯因刺瞎独目巨人波吕斐摩斯,与海神波塞冬结下了仇怨,回国路途遭到波塞冬的百般阻挠,历尽千种艰辛、万般苦难,遭受魔女基尔克、海妖塞伍的种种刁难,最终在第十年孤身一人回到故土伊塔卡, 同儿子特勒马科斯一起,杀死那些在他离家期间纠缠他的妻子、挥霍他的财产的恶人,全家团圆。列奈和乔治追求梦想中家园的过程也如同奥德修斯重返家园一样经历了百般波折、千难万险,他们从一个农场流浪到另一个农场,遭受农场主儿子顾利的冷眼刁难,顾利因为自己的妻子不守本分的事与其他伙计发生口角并且将怨气发泄到列奈身上,列奈反抗误伤了顾利的一只手,从而结下怨仇。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没有放弃他们的梦想,一天天计划着如何利用自己的土地,如何幸福而充实地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 直到有一天列奈失手拧断了顾利老婆的脖子而闯下大祸时, 乔治终于无法忍耐也不愿再被列奈拖累, 他觉得他一个人做工一个人逍遥,会比跟列奈在一起轻松得多,同时也为了不让他这个傻弟兄再做出傻事来, 为了不让列奈再承受凡世对他的折磨, 他选择自己亲手杀死列奈,乔治一边讲着他们一直沉浸其中的梦想,一边让列奈在快乐中不知不觉地离开了。
作为一部现代悲剧,《人鼠之间》暗示出了人类命运的最终悲剧结局和可望而不可及的无奈, 现实的残酷使列奈和乔治的愿望一再化为泡影, 列奈和乔治像奥德修斯一样为着自己心中的家园历尽磨难,不断地追求,但是现代社会中的他们却没有像奥德修斯一样如偿所愿, 他们怀抱着希望却眼睁睁地看着希望落空, 他们所追求的拥有自己的土地的美好生活只能是一个永远达不到的伊甸园。 这部小说以深沉的神话意识对现代人所面临的困境进行深度审视,并且在揭示人类沉沦与异化处境的同时,寻求人类思想和情感、理智和信仰的结合,展示了人类永恒的理想和获救的希望。 “置换变形”后的神话原型在小说中的使用深化了小说的哲理寓意, 使读者更能够理解作者的情感与思想,正如荣格所说,我们可以通过直接体验或者是语言转述表达的形式感受原型的影响力,因为它光芒四射,犹如天籁之音引发着我们的共鸣,让人沉醉。原型所要追求和表达的思想都是永恒性,折射出的是人类共同的命运,极易唤醒我们身上那种克服重重险阻、重拾信心的力量[5](817)。
“替罪羊”这一风俗最早开始于古犹太教,最初是用羊来代人受过、替人赎罪,把人的罪恶转嫁到羊的身上, 烧死了替罪羊就等于去除了人的罪恶。 据《圣经》记载,亚伯拉罕也是用一头公羊作为“替罪羊”换得了他的儿子的命,躲过了上帝的考验。 但是因为世人的罪恶日益加深, 羊已经无法负载如此深重的罪恶,上帝只好派他的儿子耶稣基督来到人间,负载着世人的罪恶,作为拯救民众的“替罪羊”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最终形成了《圣经》中的“基督——替罪羊”原型。 这一“替罪羊”仪式的目的在于“以一人之死来换得大家性命”[6](143),当群体面临危机时,“替罪羊”就会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选用来承载灾难,被献祭,来消除危机,他们充当了“将无形的罪恶移走的有形媒介”[7](506)。
法国人类学家勒内·吉拉尔认为, 人们在选择“替罪羊”形象时,倾向于选择那些极端富裕或极端贫穷,极端漂亮或者极端丑陋的女人、老人和儿童等弱者。 《人鼠之间》的列奈正是作者精心勾画的替罪羊形象,他智力极端低下,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又力大无穷, 很容易就会把小动物弄死自己却浑然不知而闯下大祸。 他如同基督耶稣一样友好地对待所有的人和事物甚至小动物,在他心中不存在恨和仇,在残酷的社会环境下, 列奈这样的人虽然在众人的眼中“无疑是一个好人”[4](67),但是却依然摆脱不了替罪羊的悲惨命运,当罪恶和灾难出现时,他却化身为“替罪羊”倒转了迫害者和受迫害者的关系。 这部小说中的唯一的一个女性形象是农场主的儿媳妇,也是灾难的来源,她生活衣食无忧,但是内心却极不安分、不甘寂寞,她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勾搭工人,被工人们视为会带来灾难的祸水。农场主的儿子顾利因为无法驾驭自己招摇的妻子而时常将愤怨向工人发泄,而工人都对这个“红颜祸水”心怀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小心躲避,尽量不生事端。 她对库鲁克斯和甘德挑衅,出言嘲讽威胁,他们对她恨之切切,但是却只能忍气吞声、不加言语。故事的最后,她死在了列奈的手里,结束了一切的祸害和骚动,列奈是作者特意塑造的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形象, 他是唯一的心中无恶、善待众生的精灵,他是拯救人类、为人类赎罪的基督——替罪羊原型, 他的死消除了人们心中的恐惧、邪恶和无奈,为了化解人们身边的灾难,他作为替罪羊献给了魔鬼。
列奈这样一个“替罪羊”的原型人物,也是一个极具悲剧性的人物, 寄托了作者对于弱小者的同情和关怀,同时他也充当了人类罪恶的替罪羊,献祭给了众人内心的愧疚和不安。 列奈是一个极有爱心的人,他爱小动物,甚至是老鼠,作者取《人鼠之间》为名也是为了讽刺梦想和现实之间的残酷差距, 列奈连老鼠都爱,但是却被自己的同类遗弃,被自己的亲人带着无奈带着悲恸枪杀。 列奈和乔治的梦想破灭了, 他们所代表的整个下层贫民的愿望和梦想也破灭了,暗示着他们摆脱不掉的命运。
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是宙斯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女人, 宙斯命令把潘多拉带给了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埃庇米修斯,埃庇米修斯为人比较单纯善良,尽管普罗米修斯警告她不要接受宙斯的任何东西, 但是埃庇米修斯还是被潘多拉的美色所诱惑, 至于潘多拉最终是如何让埃庇米修斯吃尽苦头的说法有多种,但是最终的结果都是潘多拉把灾难、疾病、瘟疫等带到了人间,使人类从此饱受种种折磨。不管潘多拉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是灾难的始作俑者,她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原有的秩序和和平。
在作者的笔下, 顾利的老婆还没有出场前就已经被冠上了“荡妇”的骂名,工人们在背后议论她谩骂她:“哼,你打量打量她吧,先生。 你瞧她是个烂货不是。”[4](95)工人们都躲着她,她的每一次出现都会引起工人们的警觉,工人们不愿意跟她交谈,怕会惹上麻烦,每每总是对她毕恭毕敬或者客气地躲开。但是列奈这个“白痴”却浑然不知这其中的厉害,乔治也曾经严肃地警告过他, 就像普罗米修斯警告埃庇米修斯那样,“‘你这个白痴的杂种听着’,他愠怒地说:‘那狗养的你连望也不许望一眼。我不管她打扮得多漂亮,说些什么。 害人精我从前见过许多,可是比她更坏的一块陷阱里头的臭肉我还没见到过。 你不许靠近她’”[4](95)。但是对于乔治的警告列奈显然只是当时能记住而已,就像他记所有的事情那样。每次顾利的老婆出现时,列奈只是着迷地看着她,他其实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喜欢漂亮的东西而已,他喜欢看科利老婆跟他喜欢摸兔子和老鼠是一样的, 他只是个心地单纯的傻子。 最终顾利老婆如神话中的潘多拉一样,给淳朴的列奈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在一个众人都已经出去玩了的晚上,顾利老婆找到了列奈,她把列奈当做倾诉的对象,让列奈摸她柔软的头发,但是力大的列奈像捏死他所喜欢的老鼠、 小狗一样把顾利老婆捏死了。 乔治得知后最终无法忍受列奈给他带来的重重祸事,又怕列奈被农场主抓到后受苦,决定自己把他杀死, 乔治一边还为列奈勾画他们勾画了无数次的美好家园,一边开枪将他打死,列奈在快乐中死去,他们的梦想也最终破灭,一向节俭爱攒钱的乔治终于响应其他人去喝一杯的提议,走向堕落。
《人鼠之间》这部小说是建立在深层的神话模式基础之上的,作者使用神话原型的模式,讽刺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 通过悲剧的形式——将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描述了现代人由希望到失望到绝望的悲惨境地, 表达了作者对处于社会边缘的弱小者的同情与关怀以及对于人间温情的呼吁。斯坦贝克把神话原型作为参照物,将神话原型的故事线索贯穿于小说情节之中, 使作品在与神话故事相平行的结构下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但是神话的模式在小说的情节中又不是完全“移位”的,作者在小说中逆向地使用神话故事的结局, 给人一种从希望到失望的失落感,引发读者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