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化叙事:论马尔罗小说《人的境遇》中的视觉美学

2021-11-28 09:41许艳艳
萍乡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境遇命运小说

许艳艳

电影化叙事:论马尔罗小说《人的境遇》中的视觉美学

许艳艳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作为小说家和艺术批评家的马尔罗,他的作品始终贯穿着对人类境遇的关注与思考。在马尔罗的小说《人的境遇》中,大量电影思维和视听化技巧的借用,不仅突破了传统小说的语言表达方式,更使小说呈现出电影化叙事的审美效果。文章结合叙事学方法,从叙事时间、叙事空间和叙事角度三个层次出发,分析小说中电影化手法的运用,揭示马尔罗小说《人的境遇》在电影化叙事中的情感表达、美学体现和哲学思考,从而展现其小说中体现的艺术观和人生哲学。

安德烈•马尔罗;《人的境遇》;电影化叙事;视觉美学

20世纪法国小说家和艺术批评家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1901—1976)始终将艺术、美学和人类命运主题相联系,他的小说中充满了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和对反命运途径的思考。作为荒诞派的先驱,马尔罗始终将冒险与行动、历史与艺术融汇于语言文字之中。在马尔罗的小说中,文字语言具有极强的生产性与创造力。通过文字语言的表达,小说的想象空间被积极扩充,传统线性叙述和平面化叙事被打破,其小说呈现出立体多元的三维结构,多维度对现实进行指涉。此外,马尔罗在艺术方面有着很高的造诣,本身对电影也始终怀有浓厚兴趣,更是亲自将自己的小说《希望》改编、拍摄成了名为《特鲁埃尔山》的电影。在马尔罗的经典小说《人的境遇》()中,文字不仅仅是故事展开、情节推进的载体,更是构造小说立体空间的基础。通过文字表达,小说呈现了大量的电影化思维和视听化技巧,整部小说如一本立体化图集,生动地再现了中国革命的过程与人类命运的走向。在此,我们试从叙事学角度出发,通过对该小说文本进行分析,找出小说中电影化手法的运用,进一步探讨马尔罗小说中所体现的情感表达、艺术美学及哲学底蕴。

一、电影化叙事时间的情感表达

从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叙事时间”问题,到茨维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进一步提出时况概念并对时序、时长、频率这三个基本方面进行了讨论,再到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在《论叙事文话语——方法论》中对叙事时间的系统性阐述,叙述时间始终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占据重要位置。法国电影理论学家马赛尔•马尔丹(Marcel Gabriel)在谈到时间对于电影的重要性时,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电影是一门时间的艺术”[1]。由此可见,小说叙事文本同电影叙事文本一样,叙事时间上的变化不仅使整个情节推进张弛有度,更赋予文本一定的节奏感。并且,叙述者的意识、各个人物与作者本人的情感在叙述时间的变换游戏中也得以具体化。

马尔罗小说《人的境遇》中电影化叙事时间首先就表现在人物背景、故事情节中的大量留白,这些空白模糊了时间性,人物的回忆成为填补这些空白的重要手段。小说大量借鉴电影中的叙事蒙太奇(Montage narratif)手法对背景、情节的空白进行连接和填充,此类电影手法不仅扩充了叙事内容,也使整个情节更具节奏和张力。叙事蒙太奇中最常见的运用手法之一,逆序或者闪回(flashback),也是小说创作中的常用技巧。与传统小说注重对人物衣着、外貌描写相反,《人的境遇》对主要人物的细节描写特别有限,如对陈的外貌描写被置于刺杀行动的最后一部分:“他的长相不像中国人,倒有点像蒙古人:颧骨高高突起,鼻子扁平,却还有鼻梁,像鹰钩鼻”[2]8。简单一句话,没有更多细节刻画,像是人物在镜头前一闪而过,只勾勒了一个大致模样,人物的背景、性格特点等始终难以知晓。随着情节推进,每个人物背景才在自己或他人的回忆中被交代:“他对陈有了认识吗?他不大相信靠回首往事便能认识人。陈幼年所受的是宗教教育……再过一周,便将他送进北京大学”[2]52‒53;“就在这时,每次战斗将临所唤起的往事又袭向他的脑际……第二天晚上,红军收复了村子,救出十七名大难不死的战士,其中有加托夫”[2]58‒60。这几个部分都是书中人物对自己或者他人过去的回忆,像是电影中闪回镜头,一下子将叙述时间从现在移到过去。而这些粗线条的回忆,仅是人物或事件的某个部分。仿佛小说中的人物是被置于一个大型舞台,镜头在剧场的最边缘处,通过全景或远景的方式,来展现人物与整个“剧场”的空间关系,或者说是人物和故事背景之间的关系。人物的背景空白被回忆填充,穿插在故事的行进之中,通过一个个闪回镜头,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被交织在一起,为人物命运的走向埋下伏笔。

此外,为进一步刻画人物形象和深化主题,重复蒙太奇(Repeating Montage)也被马尔罗借鉴运用到了小说中,即有一定特殊含义的事物、场景、镜头多次出现并以此暗示叙事时间。在《叙事话语》中,热奈特强调:“‘重复’事实上是思想的构筑,它去除每次出现的特点,保留它与同类别其他次出现的共同点,是一种抽象。”[3]马尔罗在小说中将“重复”和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完美结合在一起。在电影中,特写镜头常常排除环境因素,成为表现人物或物体某个局部细节的强有力手段。而在小说中,这一表现手法的运用将人物与话语从内部限定中解放出来,延伸至文本之外,有助于对小说主题的深度理解与二次解读。在小说第一部分,对强矢和加托夫的鞋的描写几乎贯穿始终:“加托夫和强矢脚踏绉胶底运动鞋”[2]15;“两人都足踏软底胶鞋,在泥泞当中往前走”[2]31;“帆布底软鞋(或许得爬高呀)”[2]44;“这身制服除皮靴外,并没有使加托夫发生多大变化”[2]58。这就好似电影中多次对人物的鞋子进行特写,有意识地引导我们将注意力从故事背景、人物整体转移到“鞋”这个局部上。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鞋履都是等级制度与社会身份的体现,从材质、颜色到造型,都与社会阶层相联系。小说反复描述加托夫和强矢所穿的鞋,目的是进一步突出他们的“共产党人”形象。

此外,关于强矢无法辨认出唱片中自己声音的描述在第一部分中也反复出现。从陆的解释“因为谁都易于辨别其他人的声音。瞧,人们不习惯听自己的声音”[2]13;到强矢的反复记起“还有那张唱片:方才在赫梅尔里克家中他竟未辨别出自己的声音”[2]21,“有关唱片的想法始终缠绕着他”[2]35,“人们对别人是以耳闻其声;对自己却是以喉‘闻’己声”[2]35;再到吉索尔的进一步思考:“咱们的耳朵是用来听他人的声音的……那是以喉听之的:因为即使你塞上耳朵,也仍能听见自己”[2]36。马尔罗通过三个人的视角反复提及故事主线中的小插曲,表面上是对自我声音的思考,本质上则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对自我认识的探索以及对主体与他者之间关系的认识。对自己声音的陌生,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人对外在世界的过度重视和对自我本我了解的忽视。

同时,在《人的境遇》中,声音和音乐不仅是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的重要载体,也是小说情感表达的重要媒介,它为主人公奏响了命运乐章。马尔罗在其文章《电影心理学概说》中指出:“现代电影的诞生,不是由于人们能够听到无声片里的人物的话语,而是由于音响和画面的协作而有了联合表现的可能性。”[4]音响和音乐是电影中重要的元素成分,音响、音乐的运用,不仅可以增强环境的真实性,拓展可见的银幕空间,更是可以传达用语言和行动都无法表达的情感,创造特定的氛围。小说开篇就是对陈的刺杀进行描写,“四五只喇叭齐鸣,尖啸刺耳”,“这阵声浪渐渐消失”[2]3,日常生活的声音描写一下子将我们从不熟悉的刺杀场面拉回到现实,这两个声音的描写也暗示着人物的心理变化:“喇叭齐鸣”后陈的第一反应是“战斗”,这是人高度紧张时的应激反应;随着“声浪渐渐消失”,陈也恢复了平静。“时间已融入月色,白布和光影愈显示出静态”。同样,陈完成刺杀后,“一声汽笛鸣响,随即消失在这痛苦的宁静中”[2]6。这是对陈的命运的暗示,他最终也将“消失在这痛苦的宁静中”。小说还用不断变化的声音效果来替代斗争场面的直接描写:“寂静恢复了,但看来已非当初的寂静。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填补了这寂静,而且渐渐临近。他们仍然未看到什么;但有如雷声隆隆之后霹雳直下一般,街上突然到处喧哗,其间有乱喊乱叫声,有砰砰啪啪的枪声,也有愤怒的嘶鸣声和物件落地声。正当喧哗声消失、被坚固的沉默消融尽净时,猛可爆出一声垂死之犬的吠声,复又戛然而止:那是某个人刚被掐死。”[2]74名词性短句的运用加快了叙事节奏,缩短了叙事时间。轰鸣声、叫喊声、枪声、嘶鸣声等音响背景的描写,不仅让整场战斗跌宕起伏,更是让文本从视觉过渡到了听觉,突破原有局限性,具有更多想象空间。

小说《人的境遇》充分借用蒙太奇、声音等电影手法,扩充了小说的叙事背景,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巧妙融合。这种对叙事时间的电影化把握,不仅使小说人物形象更加鲜明,情感表达更加突出,更是使小说在张弛有度的叙事节奏中渗溢出命运的荒诞性和难以忍受。

二、电影化叙事空间的美学表达

巴赫金(Bakhtin)的文章《小说中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曾指出,空间和时间是难以割裂的,时间是空间的第四维度,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也在《直觉现象学》中强调了“生活的空间”观念,对空间问题进行了初步探讨。在虚构文本中对空间问题的探讨是读者积极参与文本建构的必经之路。电影在本质上是对绘画艺术的延伸,并且,电影艺术对画面美感的重视与绘画艺术对“深度、纵深、布光和表现”[4]的强调是一脉相承的。在《人的境遇》中,马尔罗用文字刻画了大量富有画面感和冲击力的电影场景,给人造成了一种绘画电影的错觉。

马尔罗首先借用光影,塑造了人物的生存困境与命运牢笼。电影中光线的明暗变化、光源的方向、光的性质都会直接对电影画面和电影情节产生影响。光影、明暗的描写在小说《人的境遇》中不仅仅是小说故事情节的助推器和人物形象塑造的润滑剂,更是直接融入了美学元素,营造了艺术氛围。小说从开头就对光线进行了直接的描写,在陈的暗杀中,“光的唯一来源是附近的一座大楼,射进一大块恰好找到脚下的床,被窗棂的各自切成小块,其中一块恰好照到脚下的床,似乎有意烘托它大而有力”[2]3。无论是在绘画还是电影中,光线的作用不一定都是加强明度,很多时候是为了反衬暗度。实际上,这一小块的光线,不是使屋子更亮,而是令整个房间愈发阴暗。根据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光影带来的明暗对比不仅是物理上的空间划分,更是陈的内心孤独与外部世界不理解的对比,也是共产党人的信念与现实命运荒诞的对比。光线和窗棂同时出现,让人不禁联想到电影中经常出现的监狱和牢笼的画面,而陈就是这个牢笼里的猎物。

紧接着暗杀行动的是另一段经典的光线描写:“砰然一记关门声震得吊灯摇晃:人面消失而又再现——左边的胖子是路有顺;赫梅尔里克的面容像心力交瘁的拳击家,光着头、弯鼻梁、双肩下榻。后排阴暗处是加托夫。右首站着吉索尔•强矢。灯光自上方劈头照落下来,突现了他那日本版画式人物下垂的嘴角。灯光从远端照得人影变形,这位混血儿就跟欧洲人差不多了。灯具的摇晃变得更短促:强矢的两副面孔交替出现,两者的差别变得越来越小。”[2]9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每个人物的面部描写都随着距离光源的远近以及灯具的摇晃而变得不同。光线加深了人物的面部线条和轮廓,将人物从背景中突现出来[5]。这仿佛是电影中的一个无声镜头特写,时间变成了这个空间的时间,是由摇晃的灯具控制着的时间。光和影的运用使人物面部变得更加鲜活和富有动态效果,也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情”与“景”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被灯具摇晃着的光线像电影镜头一般,一一扫过每一个人物的面部,而光线的暗淡与局限性又暗示着所有人物未来命运的灰暗与有限。

在小说中,除了光影,色彩也常常被马尔罗用以渲染气氛。马尔罗本人在艺术上有着很高的造诣,始终强调艺术作品的创造性和美学性,他曾多次公开表达对西班牙画家戈雅作品的欣赏与肯定。“近代绘画始于戈雅”,“戈雅的《萨图恩》开启了现代艺术之门”,戈雅的绘画艺术特征对马尔罗的小说创有着深远的影响。同时马尔罗的艺术思想也深受立体主义派画家的影响,他的挚友立体主义派代表毕加索说:“我要按照我的想象来作画,而不是根据我所看到的。”马尔罗小说的创作也是依靠“想象的博物馆”,“线条和色彩变得愈来愈成为内心视象的展现”[4]。在早期的立体派作品里,灰色调画占绝对主导。同样,在马尔罗小说中,黑白灰三色是建构小说空间的主要色彩。对于小说场景的描写,很大一部分是发生在晚上或凌晨,而夜晚就是黑色的“代名词”。即使是舞厅,这个本应充斥绚烂色彩地方,也感受不到任何鲜活的色彩气息。正如舞厅名字“黑猫园”所示,整个舞厅“黑暗”且充满着死亡气息,而这恰好也是主人公强矢被捕之地,是其悲惨命运的见证者。此外,无论是对上海还是汉口的环境描写,马尔罗也始终用暗色调进行处理,将笔墨集中在对夜色的描绘上。“黄雾”“荒凉的暗处”“淡蓝光芒”等词汇在小说中随处可见,营造出阴郁、捉摸不定的氛围,传递出某种紧促感并暗示着革命与个人命运的未知。国民党阵营(蓝党)和共产党阵营(赤党)的指代是小说中唯一的颜色描写,这里的颜色成为意识形态的象征。暖色与冷色形成强烈对比,这两种颜色同时也和这幅黑白画卷形成鲜明对比,成为整部小说立体空间的聚焦点和分割点。

此外,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隐喻都是表达思想和诗意的重要方式。在电影中,“一幅画面的含义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它同毗邻画面的对照”,“有时候用蒙太奇连接起来的一些镜头并没有现实的联系,而只有抽象的或诗意的联系”[6]。马尔罗强调了“写作的想象”对于20世纪小说创作的重要性,在其小说中,他摒弃了单纯的复制和再现现实,借用电影手法,用意象构造文本空间,用更具诗意的方式进行艺术表达。马尔罗借用了电影中常使用的镜头并列技巧,通过镜头的组合来表达感情或思想。在《人的境遇》中,当费拉尔靠近歌妓时,“他横扫一眼那幅描写西藏的水彩画:在一方灰蒙蒙的天地里,一些旅行者正在流浪,而两具完全相像的骷髅正颤颤巍巍地搂抱着”,紧接着就出现陈在马路上等待蒋介石车辆到来的画面,“他将与汽车同归于尽:爆炸在那球状的闪电中,那闪电将在瞬间把这丑恶的大道照的通明透亮,并将以一束斑斓的血痕溅满一面墙壁”[2]193。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被组合在一起,共同指向一个主题:死亡。那幅西藏的水彩画是陈的命运先兆,陈是整个革命浪潮里的流浪者,他有同志,但仍感到无尽孤独,他的命运最终走向了“骷髅”,走向了死亡。类似的画面同样出现在小说第五部分,当克拉皮克在进行赌球游戏时,强矢和梅正在黑猫舞厅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这像是银幕上同时出现的两个画面,随着流逝的时间,左边是赌场的紧张对局,右边是嘈杂舞厅的焦虑等待,随着克拉皮克选择双数惨败,强矢的命运也被最终宣判。无论是赌场还是舞厅,我们都可以想象其烟雾缭绕的场景,这两个被并置的空间充满了梦幻感与不真实感,“这将悠然滚动的球体是一种命运”[2]199,赌球,这个极具荒诞性的游戏竟然决定了人的命运,这一隐喻范式的出现更增添了人类命运的荒诞性。而“雾气”这一意象不仅暗示着革命前途的模糊不定,更是直接模糊了小说的空间。雾气伴随黑夜,既孕育着革命的星星之火,也暗藏着命运的种种杀机。在此环境空间下,我们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真实与想象,只能感受到一种朦胧的不确定性。

三、电影化叙事角度的哲学表达

电影与绘画、戏剧、小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剪辑。在电影中,“问题不在于再现一个人在一个画面里的运动,而在于传达节奏,即连续的瞬间的序列”[4]。镜头调度与剪辑可以展现故事节奏,表达故事主题,而在小说中,这一手法的表现形式是“随着场面变换叙述的角度”[7]。《人的境遇》这部讲述30年代中国革命的小说不局限于对革命故事的描绘,它更关注人的命运,思考人的尊严问题,小说中电影化镜头的运用帮助读者更好地从文字表面深入文字背后,重新审视人类自身命运,进一步思考“虚无”“荒诞”等哲学命题。

类似电影拍摄中的镜头推移,马尔罗在小说中不断变换着叙述角度,以便推动故事情节,扩展故事时空维度。对于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事件——大罢工,小说并未进行直接描写,而是从费拉尔视角出发,用电影中长镜头和推移手法,将罢工全景慢慢展现。镜头随着费拉尔的视角,一一扫过“左边河滨”“码头”“河的那边”“共和大道”,从远处不断推进,直到看到了载着家具的大卡车,背着婴儿的女人……而革命的进行则是来自于费拉尔所听到的内容:“南站失守了”“市政府已经失守”“大桥已失守”“兵营已被包围”。通过人物有限视听的描写,使得整个故事的展开更加紧凑且富有节奏感。

爱情与色情是电影偏爱的主题之一,在马尔罗小说中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中不同人物对于爱情和色情有着不同理解,这些认识在更深层次上揭露了人类的精神危机与人道主义危机。在小说中,色情成为人物的避难所,而爱情则是痛苦的来源。对于陈,他“为自己不是女性而自豪”[2]49;对于费拉尔而言,“女人奉献,男人占有,人类理解一切就只靠这两种方式”,“女人风情的放任自由吸引着费拉尔,但思想的放任自由却叫他恼火”[2]98‒99。对于男人而言,女人只是用来证明自己强大的工具,是被玩弄的对象,是满足个人欲望的机器。在对费拉尔与华莱丽娅做爱的描写中多次插入了革命与罢工的画面,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事件,实质上都指向同一方向:死亡。向死亡的挑战是色情的一种形式,这是最后的力量演习[8]279。对于强矢和梅之间的爱情,带来的则是痛苦:“人们并非我的同类,不过是观察和评判我的人……当我还自爱时,他们仍然爱我:直至自戕……惟有与她,我才分享这破裂或尚未破裂的爱情,如同别人共有将死的病儿……。”[2]45对于强矢,他和梅的爱情是“将死的病儿”,这种爱情带来的并非我们想象中的美好与幸福,它更多源于原始冲动,是一种与基本的性相结合的产物。这种原始冲动和死亡有着同样强烈的感受,“接受爱人卷入死亡,这或许是爱情至善至美而不可超越的形式”[2]169。小说中爱情被裹挟在色情与死亡之中,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希望可以在色情中忘记现实中的屈辱,而这一行为本身就极具荒诞性。

再者,时空聚焦是小说文本和电影技巧的另一相互贯通、融合之处。美国叙事学家曼福雷德•雅恩(Manfred Yann)在热奈特的时空聚焦理论上,依据聚焦者自身的时空位置给视角进行了进一步的分类:严格聚焦、环绕聚焦、弱聚焦和零聚焦。借用这一分类,小说《人的境遇》中最常使用的便是多重叙事和环绕聚焦。通过这两种方式,小说不仅建构了艺术张力,揭示了孤独、荒诞、分裂等主题,更是借助小说人物,指明了个人自我救赎的方式与手段。小说始终围绕着对抗死亡、战胜孤独与荒诞、赢回人的尊严等主题展开,主题在文本中反复出现,不仅是为了揭示问题,更是为了解决问题。对于同一个主题,镜头在不同人物之间不停切换,不断进行主题循环,在行动中将个人与历史相统一。

马尔罗一直提倡“不忍受”哲学,正如在其后来的著作《希望》中所说:“一个人既是行动的,又是悲观的,他就是或将是一个法西斯分子,除非他忠于他的过去。”人不仅仅是其“行动的总和”,“他也是他想的那样,他希望的那样,是改造他、超越他的那种东西”[9]295。在《人的境遇》中,对于陈,对抗死亡与孤独最好的方式是走向死亡与孤独。一种彻底的、几乎是非人性的自由,驱使他一心追求着思想……他身上有点疯狂的东西,也有点神圣的东西:那是非人的因素始终具有的神圣[2]123。陈选择用最极端的行动来暴力回答孤独与死亡这一命题。但对于强矢、加托夫和梅,他们则是选择用个人的行动来获取人的尊严,抵制命运的荒诞。强矢最后用氯化钾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始终认为: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是美好的,那便是酷如其生的死。死亡是被动之举,自杀则是主动行为”[2]251;加托夫选择将氰化物分给战友,自己接受残酷的火刑;梅在强矢死后选择继续为革命而奋斗。他们面对生与死,面对个人的屈辱与命运的荒诞,选择用自己的行动进行不妥协,死亡成为一种斗争的方式,被重新赋予了“生”的含义,“这个世界没有变化,意识不相融汇,唯有行动使人们接近”[9]292。对于老吉索尔、费拉尔和克拉皮克来说,艺术则是自救的最好方式。或许从表面上看,面对人的状况,费拉尔求助的是色情,而克拉皮克人物本身就带有荒诞色彩,但是这三个人物在深层次却有着一个共性:对艺术的追求与热爱。小说中多次出现关于绘画、音乐等描写,而几乎所有的描写都与这三个人物相关。对于老吉索尔,“吉他的音符在寂静中响起:它们不就变成缓缓的降音符,越降越动听,直至最低音,久久不散……此刻这缕纯净的音符真叫他得以重温旧梦。他年少时曾以音乐为生,对音乐爱之甚切”[2]158,“自强矢死后,我发现了音乐。只有音乐能抒发死亡的主题。如今只要嘉摩一弹琴,我就凝听”[2]277;对于费拉尔,“他喜欢艺术、思想,喜欢玩世不恭,称这种态度为‘清醒’,这种有些咄咄逼人的嗜好其实是一种自为”[2]186;而皮克拉克他本就是一个艺术品的倒卖者。他们三个在小说中都求助于艺术来试图对抗孤独,对抗命运。马尔罗在《沉默的声音》中直接对《人的境遇》主题进行了一定的阐释:“过去我讲过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听不出录音中自己的声音,因为他头一回通过耳朵而不是通过咽喉听到自己的声音。而正是因为咽喉是内心声音的唯一通道,我才把这个故事叫作《人的境遇》,各种艺术表现的作用仅仅在于保证内心声音的传播……艺术家的力量在于他是孤独中向着世界呼喊,让世界听到人的声音。过去时代的文化虽已消亡,但内心声音却是不灭的,我们可以从历史上伟大的艺术作品中听到它们。”[8]320由此可见,通过人物塑造,小说试图让读者认识到艺术的永恒性,它是主体与他者之间交流的工具,是能与命运相抗衡的重要手段,是重新恢复人性与人道主义的地方。

四、结语

马尔罗小说《人的境遇》无论是从叙事时间、空间还是叙事角度上,都借用了电影艺术手法。通过将视觉与听觉相结合,利用光影、色彩、声音等电影元素以及镜头的剪辑,小说打破了传统文本的平面叙事,创造了三维立体的叙述时空,极大地拓展了现实指涉维度,同时也在小说文本艺术与电影艺术之间搭建起了桥梁。马尔罗小说始终体现着其艺术思考与哲学思想,小说中所包含的情感表达、美学表达和哲学表达也是其小说创作的重要参考维度。马尔罗的小说创作始终体现着一种对人类本身的人文关怀与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小说的创作理念融于语言表达与视听美感之中,作品本身便带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与极大的艺术价值。

[1] 马赛尔•马尔丹. 电影语言[M]. 何振淦, 译. 北京: 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6: 218, 78–79.

[2] 安德烈•马尔罗. 人的境遇[M]. 丁世中, 译.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

[3] 热拉尔•热奈特. 叙事话语新叙事话[M]. 王文融, 译.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0: 73.

[4] 安德烈•马尔罗.电影心理学概说[J]. 邵牧君, 译.世界电影, 1988(2): 227–231.

[5] 刘海清. 论马尔罗小说与绘画艺术[J]. 国外文学, 2006(3): 87-92+126–127.

[6] 李•R•波布克. 电影的元素[M]. 伍菡卿, 译. 北京: 中国电影出版社, 1986: 73.

[7] 刘海清. 马尔罗小说与电影艺术[G]//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编. 外语论坛(第三辑). 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9: 145.

[8] 安德烈•莫洛亚. 论安德烈•马尔罗[M]//袁树仁, 译. 柳鸣九, 罗新璋. 马尔罗研究. 桂林: 漓江出版社, 1984.

[9] 布阿德福尔. 一种绝望的人道主义[M]//郭宏安, 译. 柳鸣九, 罗新璋.马尔罗研究. 桂林: 漓江出版社, 1984.

Cinematic Narrative: on the Visual Aesthetics in Malraux’s Novel

XU Yan-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s a novelist and art critic, Malraux concerned with and reflected on the condition of mankind in his works. In the novel, Malraux adopted a large number of cinematic thoughts and audio-visual techniques, which not only broke through the traditional language expression of novels, but also presented the aesthetic effect of cinematic narrative. By analyzing cinematic narrative in the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ive time, narrative space and narrative point of view, the paper will try to reveal the emotional expression, aesthetic embodiment and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 inso as to further understand the aesthetic value and philosophy of life embodied in Malraux’s novel.

André Malraux;; cinematic narrative; visual aesthetics

I106.4

A

2095-9249(2021)02-0062-06

2021-02-05

许艳艳(1995—),女,浙江宁波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国文学。

〔责任编校:吴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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