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民经商的结构、实践与转型
——基于宏观结构与微观行动的关联性考察

2021-11-28 08:31刘雪菊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边民黑河经商

刘雪菊

(北华航天工业学院 文理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一、问题的提出

边民是随国家边界而出现的,指处于国家政治边界20公里范围内拥有所在国家机构颁发的当地身份证件的人群,一般包含世居当地的人口和因婚姻关系而长期定居当地的人口。在民族国家政治边界形成和边民出现之时,国家与国家、边民与边民的“连接”如何实现,成为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学术话题。正如麻国庆教授所言,“在一定程度上讲,我们区分村社、区域、国家的边界时,实际上也是在强调它们之间的联系纽带”[1]。特别是在全球化时代跨界流动日益频繁的背景下,“连接”的方式也变得特别重要。卢鹏和孙东波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越边民互市状况的考察认为,边民互市具有增加边民收入、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的社会功能和增进两国边民互信、增强我国边民国家认同的政治功能[2]。在回顾云南河口边民互市的历史演进过程中,曹贵雄和黎莹发现,河口互市点仍然处于中国日用品换越南农产品的传统小额贸易阶段,建议减少边境屏蔽效应的影响,放宽互市发展的各种限制[3]。由此可见,边民互市是实现与邻国边民有效“连接”的途径之一,而外部政治机会结构(political opportunity structure)和边民经商行动是影响边民互市发展状况的重要因素。

已有研究通常将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初“贸易兴边”政策的实施作为边民经商的历史背景,忽略了对改革开放前边民经商制度性障碍的考察;在关注边民经商宏观历史背景的同时,未将边民经商的行动策略与外部政治机会结构有机勾连。基于这一认识,文章从宏观结构与微观行动的关联性视角出发,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政治机会结构变迁与边民经商演进脉络做一梳理,旨在揭示边民经商的行动策略和影响边民经商的制度根源。

西方学科体系中的政治机会机构,主要是指各种促进或阻止某一政治行动者集体行动的政权和制度的特征,以及这些特征的种种变化[4](62)。国内学者基于政治机会结构中政权的属性特征和中国的具体现实,将政治机会结构界定为“现行的政治体制为公民某一或某些社会行为提供的制度管道、机会空间和行动路径”[5],本研究即在此意义上考察边民经商的结构条件、实践策略与经营转型。本研究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即1949年至改革开放前的计划经济时期、1978年至沿边开放前的经济转轨时期、1992年沿边开放实施以来的市场经济时期。研究涉及的微观行动考察资料源自笔者2016~2019年在中俄边境城市黑河所做的田野调查,访谈经商边民和政府工作人员50余人次;宏观结构方面的资料来自于历史文献,既有政策制度文件,也有黑河地方文献,旨在实现田野资料与历史文献的有机结合。

二、计划经济时期:结构约制与集体沉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为了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和被动挨打的命运,中国共产党选择社会主义工业化道路,在进行新工业建设的同时,对个体经济和私营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在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之下,“政治机构的权力可以随时地,无限制地侵入和控制社会每一个阶层和每一个领域”[6](25),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社会行动无不受到国家的严格控制,个体几乎没有相应的制度管道、机会空间和行动路径去开展商业活动。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经济关系牢牢“嵌入”政治关系,国家间与省、市级政府间的易货贸易取代了边民间的日常经济互动。

从笔者收集的文献资料来看,计划经济时期,中苏边境贸易牢牢掌握在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手中,黑河地区边民即使生活困苦也没有公开与苏联边民易货。1956年春天,黑河地委书记王树棠到苏联布拉戈维申斯克市访问期间,苏共阿穆尔州委第一书记依格那道夫提出,由于阿穆尔州建设速度快,红砖不足,愿意以耕马换红砖。但由于黑河地委和黑龙江省委权限不足,此事暂时搁置。次年7月,经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同志的批准,黑河组织200万~280万块红砖和200吨~600吨石灰出口支援苏方建设。1957年8月,国务院批准了黑龙江人民委员会上报的《关于开放我省与苏联边境毗邻地区小额贸易的方案》,苏联莫斯科也批准了布拉戈维申斯克与黑河开展小额贸易[7](168),由此,中苏边境贸易管理权限实现了从中央政府到省级政府再到市级政府的转换,地方政府基于对地方事务了解的全面性而被赋予了一定的决策权。

后来由于边界争端,中苏两国处于政治上对立、军事上对峙的状态,边境贸易逐渐减少,直至1970年停滞。在全能主义政治体制下,边境贸易的开展是国家权力的延伸,如果边民个体对无法参与边境贸易表示不满,那也就意味着对国家不满。这一逻辑强烈渗透在日常的政治教化之中,扭曲了边民对经商活动的认知,任何人都不敢冒着被扣“投机倒把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商贩”帽子的危险擅自行动。

案例1:我是1970年左右从山东逃荒到黑河,在生产队劳动记工分,平时没钱,年底分红才能见着现钱。平时没钱就管生产队会计借,想买个啥特别费劲。我来到黑河之后听说过非法绑架的事,那时候我对苏联印象不好,也不敢到黑龙江江边,别说和他们做生意了,生产队管得严,干点副业都不行。(访谈时间:2017年7月26日;访谈对象:一位退出边民互市贸易的“老倒爷”)

就黑河地区的情况而言,1956年,全区1 250户私营、个体商业户中的88.8%进行了私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1958年,国营商业在城乡市场的主导地位被确立,全区各市(县)仅保留了141户私营商业户,从业人员仅有149人;后来受“左”倾错误的影响,各地农贸市场关闭,城市把改造后的私营商业过渡为国营商业,仅存的百余户私营商业过渡为集体商业[8](521)。1960年,在建立城市人民公社时期,黑河地区私营商业已基本不存在。在农村,人民公社的建立则将仍在从事个体经营的人改造成了“人民公社社员”,把他们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一扫而光,割了他们的“私有制尾巴”。

鉴于当时的政治形势,没有人对禁止边民经商公开表达不满或反抗,甚至也不存在“日常抵抗”,如装糊涂、假装顺从、偷盗、诽谤、暗中破坏等[9](2)。这种集体沉默在地方历史文献中得到了印证,计划经济时期,没有关于黑河边民与苏联边民通商的记载。边民所居之地虽为边缘地带,但中央层面政治机构权力的可及性和权威性丝毫没有减弱。在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之下,私人领域被高度压缩和控制,边民经商的机会空间荡然无存。

三、经济转轨时期:商业实践与矛盾内心

1978年,中国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农村人民公社制度的废除使乡村社会逐渐有了一定的自由,农民可以利用农闲时间从事副业;城市国有企业改革将部分职工推向劳动力市场,给人们提供了选择新生活方式的机会。这一时期,国家对个体经济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变,对农民和城市居民社会行动的控制也开始松动,人口长距离、跨地域的流动成为可能。随着世界经济一体化的趋势更加明显,各个国家和地区之间的联系也更加密切,中国积极主动地扩大对外经济交往,发展开放型经济,特别是恢复与邻国的边境贸易,为边民经商提供了一定的政治机会。

198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广开门路,搞活经济,解决城镇就业问题的若干规定》中指出:“要采取积极态度,坚决迅速地改变那些歧视、限制、打击、并吞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的政策措施,代之以引导、鼓励、促进和扶持的政策措施。”就在国家层面积极推动个体经济恢复性发展的同时,质疑的声音也从未间断,甚至有学者替个体户发出了这样的呐喊:“你干个体,说你是搞私有化;你雇帮手,说你是搞剥削;你经营,就说你扰乱社会秩序……”[10](23)政治机会结构的有限开放为边民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但制度发展方向的不确定性制造了边民内心的矛盾。

1982年春季,苏联领导人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在中亚塔什干发表讲话,表示愿意改善对华关系,这在客观上为我国调整对苏政策提供了契机。随着中苏政治磋商的持续进行,从恢复交换留学生开始,两国经贸、文化等领域的交往也逐渐增多。这一时期,中苏关系改善,国家间边境贸易开展的同时允许边民互市贸易。鉴于两国政策的有限开放,黑河边民可以通过当地旅游部门组织的“一日游”和“参贸团”与苏联边民开展商业活动,也可以在黑河当地大黑河岛上的民间贸易市场等待黑龙江北岸布拉戈维申斯克市边民的到来。黑河边民的商业实践是从“入行”开始的,此前他们大多是农民、工人、停薪留职人员、国营商店的销售员,在地缘优势和经济利益的综合影响下,他们开始与布拉戈维申斯克市边民换货交易。

案例2:我就是土生土长的黑河人,上了9年学,毕业后就在家种地,实际上我不愿意种地。分田到户后我家地少,为了弄点现钱,我就种菜卖菜了,后来1991年不是就开始换货了嘛,我看别人挺赚钱的,也就不卖菜了。我家邻居都是上班的,我做生意就显着有点与众不同,大家对生意人是有看法的。后来别人看我做生意赚钱了,对我的看法也变了。我看国家政策都变了,允许个人做生意啊,再变为只能到国营商店买东西不太可能了。(访谈时间:2018年9月7日;访谈对象:一位黑河当地女子)

由于担心中苏两国关系的突然改变和中国对个体经济发展政策的调整,黑河边民对与布拉戈维申斯克市边民换货保持着试试看的态度。边民通过黑河口岸旅检通道有组织地出入边境,两国边民会根据各自国内的情况,将对方紧缺的物资或者双方差价较大的物资贩卖出去,从中获得较高的利润回报。为了激发边民经商的积极性,“允许国营和集体的职工在市场上从事经营活动”[11](192),形成了示范带动效应,边民内心的矛盾逐渐化解,越来越多的边民加入换货交易中。

黑河与布拉戈维申斯克两市“一日游”的最初目的是双方各派旅游团前往对方国旅游观光,了解风土人情,构筑民心相通之路。但很快,“一日游”的意义超出了旅游的范围,一些人开始打擦边球,冬季过境不穿棉衣,在身上一层层套七八身运动服,再拎一个海关允许通过的包,把“一日游”变成了“一日倒”。而后,一种专门为“倒商”定制的参贸团从“一日游”中分离出来。参贸团参照“一日游”的形式,单独由旅行社组团过境交换物品。参贸人员随身携带运动服、皮夹克、人参蜂王浆等物品到布拉戈维申斯克市指定交易场所与对方进行交换。“倒”与“换”是边民的经商策略,策略性行动下的经济收益进一步化解了边民内心的矛盾。

政治机会结构的有限开放为边民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边民从计划经济时期的集体沉默转向商业实践,开展与苏联边民的经商活动,迈出了个体经商的重要一步。然而边民在觉知政治机会的同时,不法商贩销售假冒伪劣商品,制造了市场失序和信任危机,中苏边民互市贸易一度因此濒临中断,刚刚燃起的经商火苗和对边民互市发展的信心亟须得到有效保护。

四、市场经济时期:经营转型与边民跨界

1992年发生了许多载入史册的大事。邓小平同志的深圳讲话结束了“姓资姓社”问题的讨论,进一步推动了中国经济政治体制改革和社会转型;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的对外开放格局初步形成,国家治理层次由内陆向边疆不断拓展[12]。截至1992年年底,共有150余个国家(地区)与中国建交,统筹利用国内国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积极应对不确定的外部环境是科学、持续、健康发展的必然选择。

为刺激地方经济,1994年,中央进行税收和财政体制改革,取消了财政包干制,开始实行分税制财政体制,财权改革也改变了中央和地方的“事权”分配,权力下放是中央上收财权的配套决策。这导致地方政府官员GDP政绩观的形成,也为边民经商提供了更大的政治机会。以往黑河边民常常游走于中俄(苏)两国之间,通过“倒”货的方式进行跨地域经商活动,1999年7月起,黑河互贸区对俄罗斯公民实行免签入境,为俄罗斯公民入境提供了极大便利。现在,越来越多的边民选择在黑河当地“坐”而不“倒”,地方政府建设富有地方特色的民间贸易市场,供边民开办实体店。2004年,黑河互贸区区域范围由大黑河岛延伸至市区以后,允许俄罗斯公民凭有效证件自带交通工具,在黑河互贸区居留30日,这为吸引更多俄罗斯公民入境购物增加国货“坐商”的经营收入提供了一定的制度保障。

2013年,“边民证”首登中俄边贸舞台,持证边民可携带《黑河市中俄边民互市贸易区进口生活用品名录》规定的生活用品入境,享受8 000元免税政策。“边民证”是国民和地域身份的象征,使用比护照更灵活[13]。这种专项性政策的出现,使其从增进边民的政治认同、强化边民意识的象征意义走向实用价值。由于边民携带入境的免税商品无法获得由检验检疫局出具的商品检验证书,因而只能自购自用。当一部分免税商品走进市场流通领域,地方政府便成为免税商品的“护身符”,默认了免税商品在国内市场流通的合理性,促成了俄货“网商”群体的迅速兴起。经济转轨时期以来,边民经商模式不断发生变化,经历了从背包流动的“倒商”、实体经营的“坐商”到线上交易的“网商”的经商模式。无论是哪一种模式,无不体现着制度管道给边民经商提供的机会空间。

案例3:我们这边当地人办“边民证”享受优惠政策,每人每天能带8 000块钱的俄罗斯商品回来,都(是)免税的。实际上按照相关规定,带回来的东西应该是自用,现在出现的情况是,本来自用的商品向市场流通了。放宽了说,带回来的东西自己用不完,卖也没啥不可以的,现在就有好多人专门这么做俄货生意。进口的东西得有商品检验证书,个人自己带回来的并没有,有开淘宝店的就遇到麻烦了。买家要求提供商检证,后来我联系检疫局那边给出了一个证明,问题才解决了。(访谈时间:2018年1月25日;访谈对象:黑河政府某科室工作人员)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边民跨境经商互通有无,限于小商小贩式的易货交易,范围和商品的种类都非常有限。而当前的边民互市贸易突破了传统的满足“自我需求”[14]的生存理性逻辑,边民经商已经在逐步满足国内市场乃至全球市场的供需。政治机会结构的逐步放开使边民从计划经济时期的集体沉默转向商业实践,进而走向跨界。这里所说的跨界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跨越政治—地理边界,中俄双方政治互信,增强了边民经商的安全感,在俄华商践行着边民的跨界商业活动;二是跨越社会—心理边界,从与苏联边民做生意到与俄罗斯边民交朋友,互相信任、诚实守信在两国边民交往中越来越重要,也成为边民经商的行动准则;三是跨越制度—政策边界,中俄双方以权力让渡换取更大的合作空间,特别是中方关于俄罗斯公民入境的优惠政策,努力提升俄边民跨国流动的便利,为黑河边民商业实践提供了稳定客源。从本质上来说,这种跨界行动是地方政府权力运作与边民能动性发挥的必然结果。

五、结 语

从宏观的政治机会结构变迁与微观的边民经商演变可以看出,政治机会结构与边民经商之间是一种单向的形塑与被形塑的关系。国家为边民经商设置一定的制度管道,通过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来形塑边民的政治机会认知,并试图将其社会行动纳入制度管道之中,符合制度要求并按照政治机会结构的变化而改变行动策略。边民对经商的态度和行为反应从计划经济时期结构制约下的集体沉默到经济转轨时期的商业实践和矛盾内心,再到市场经济时期的经营转型和跨界行动,其对经商的认知和行动策略的演变深深地嵌入政治机会结构之中,这是边民基于政治机会认知和经商成本评估所做出的理性选择。

从宏观结构与微观行动之间的关联性视角看,政治机会结构与边民经商行动之间始终存在一定程度的紧张。国家建构的话语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边民内心声音的表达,计划经济时期没有“日常抵抗”的表达正是政治机会结构封闭的表现。边民内心矛盾是政治机会结构有限开放下行动调适的前提,市场经济时期政治机会结构的逐渐开放构筑了边民经商新的行动策略,但新时代“网商”群体的形成又需要政治机会结构进一步调整。政治机会结构与边民经商行动之间存在的时间结构上的错位会极大影响边民与政府的关系,甚至影响和谐社会、和谐边疆的建设。因此,调整政治机会结构,改革经济政治体制,理顺中央、地方与边民三者的关系,为边民经商行动提供合理、有效的政治机会空间,是顺利推进和谐社会建设和边疆社会发展的根本之途。

从边民、边疆和国家长远发展视角看,边民作为生活在国家政治边界的社会群体,与邻国边民跨境互动具有增强政治互信、实现民心相通的功能。在民族国家严格管控边界的当下,边界成为区分国家政治社会界线的同时,也是边民联系的纽带、重要的地方资源。有学者指出,“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敌对的,而在同时,人民之间却并不带有敌意”[15](27)。一个奇怪的经验事实是,邻国边民间的社会互动能否实现首先取决于邻国间的政治关系如何。那么,国家间的政治关系是如何影响国民对所属国的认同和对他国的想象,这种认同和想象又是如何影响到一国国民对他国民众的态度呢?这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课题。在“一带一路”倡议背景下,理顺中国与他国的政治关系,构筑中国民众与他国民众的民心相通之路,是顺利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当务之急。

猜你喜欢
边民黑河经商
从部队到经商,从员工到老板,从200万到2个亿,看好润刘爱民三十载奋斗史
哪些方言有利于经商
到张掖看黑河
黑河来到了张掖
西湾村采风
九月,我在黑河水边
边民互市 兴边富民
边民互市 兴边富民
黑河的孩子(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