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中英滇缅勘界时期干崖刀氏土司的国家认同
——以《逃宦山房诗集》和《抗英记》为研究对象

2021-11-28 05:11齐传洁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安仁土司国家

刀 波,齐传洁

(北方民族大学 民族学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刀盈廷(1856~1906),字朝卿,云南盈江县新城乡人,清光绪四年(1878年)袭职,任至光绪十六年(1890年),为干崖第20任宣抚使。《逃宦山房诗集》是刀盈廷于1898~1902年创作的汉文诗集①刀盈廷自号“逃宦山房主人”,这可从刀盈廷为其夫人刀放氏撰写的墓碑祭文落款“逃宦山房主人刀盈廷泪述”得到印证,笔者于2021年9月查访刀放氏墓,验证碑文落款确如上所述。另外《辛丑年清明前五日接获公文知黎总办来盏练团邀余为总团绅七司领袖作诗代辞》一诗注中提到“辛巳年奉皇恩赏赐刚勇巴图鲁名号”,与笔者所见刀盈廷墓碑碑文所载“蒙前督部堂岑襄勤公保奏加二品衔赏戴花翎并刚勇巴图鲁名号”相符,可以断定该诗集作者确为干崖土司刀盈廷。《逃宦山房诗集》原件字迹有破损,现存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盈江县档案馆(全宗1,目录1,卷宗13)。本文所引刀盈廷诗文,如无说明,均来自《逃宦山房诗集》。,载有《滇缅划界纪事》1篇、诗歌81首,记录滇缅勘界事务,抒发国土丧失的愤懑之情。刀安仁(1872~1913),字沛生,刀盈廷子。《抗英记》是刀安仁于1900年左右创作的傣文叙事长诗,记述了1890年至1900年英国等殖民主义者侵略中华的种种恶行,以及腾越七司民众英勇抵抗、保家卫国的光辉事迹。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干崖第20任宣抚使刀盈廷的《逃宦山房诗集》和第21任宣抚使刀安仁的《抗英记》为主要分析文本,对中英滇缅勘界期间干崖刀氏土司的国家认同状况进行考察。

一、问题的提出

国家认同是“人们对所属国家的认可、接受、赞同和奉献的心理感受和行为过程”[1]。目前,学界对国家认同的研究可以分为历史上王朝国家认同研究、近代国家认同建构研究和现代法治国家认同研究三种类型。在前两种类型中,学者们多将土司的国家认同作为重点内容进行研究。土司制度是我国元明清时期重要的政治制度,在推进边疆与内地一体化,加强边疆民族地区国家认同的过程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2]。不同学科的研究者通过对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土司的国家认同的考察,逐渐形成了以土司国家认同内涵和建构为主要内容的研究体系[3](321~340)。

在土司国家认同的内涵方面,学界对土司国家认同的对象、内容和主体能动性做了深入的分析。在对历史上王朝国家认同的研究中,学者大多认为,土司对国家的认同就是对君主、王朝和以“天下大一统”为核心的中国文明的认同。郭新榜认为,“在中国封建社会,国家就是一个个封建王朝,而中国历史上的国家认同集中体现于王朝认同”[4],并分析了丽江木氏土司诗文蕴含的忠君爱国思想;蓝韶昱认为,边境土司的国家认同是“一种对中华完整皇权体系的认同,对中国自古以来家、国、天下理念的认同,对享有天朝宗主国子民优越感的认同”[5];许纪霖认为,古代中国的国家认同“是通过文明的认同和王朝的认同实现的”,而在“王朝认同的背后,是对其所代表的天下价值观的肯定”[6]。学者在对近代土司国家认同研究的同时,对土司的近代民族国家认同转型的关注较多。张黎波认为,辛亥革命前后,在傣族土司刀安仁的国家认同意识中,王朝认同意识与中国意识产生冲突,使他在坚持中国文明认同的基础上,转向对中华民族国家的认同[7](125~136)。对于土司国家认同的内容,学者的研究侧重点有所不同。葛政委将其总结为地域、文化、政治和身份认同四个维度,“四维共振时,国家认同度高,四维冲突时,国家认同力量相互抵消”[8]。在认同主体方面,学者强调土司在国家认同的认知、情感和行动方面的主观能动性。李艳霞和曹娅认为,学界对于国家认同的阐释与测量围绕着角色确认、情感归属与爱国奉献三个层面展开,这三个层面的阐释其实内嵌着认知、情感和行动一以贯之的心理逻辑,只是在认同表现层次上有所差异[9];梁亚群通过对《田州岑氏土司族谱》的解读,展示了岑氏土司主动修谱重构祖先记忆,形成国家认同“向心性”的过程[10]。也有学者强调国家认同的双向互动性,王才道和李然认为,国家的认可是“土司身份获得的必要条件,土司身份的确认是国家认同的重要表现”[11]。

在土司国家认同建构方面,学界多从互动论的角度考察土司的国家化,以及国家认同建构的层次、途径及各方力量的博弈过程。在傣族土司国家认同建构的相关研究中,洪涵以云南德宏傣族土司制度为例,说明土司制度虽然在组织、制度和文化支撑等层面与传统中原汉族社会政治制度有所不同,但是国家权力在地方的延伸[12];沈乾芳认为,陇川宣抚司的国家认同主要表现为对中央王朝、国家领土、国家权威和主流文化的认同,认同建构的途径包括朝贡、税收、戍边、文化学习等方面[13]。近代以来,傣族土司的国家认同对象逐渐从传统王朝认同转向民族国家。民国时期,傣族土司残余的封建王朝土司身份认同与统一国家认同两种力量相互博弈,在错综复杂的国内外形势下,土司制度得到了“喘息的机会”[14]。

学者对干崖刀氏土司国家认同的研究,主要考察了刀安仁在清末民初的国家认同转变历程。刀承华通过对刀安仁爱国长诗《抗英记》内容和思想情感的细致分析,认为刀安仁领导各族民众抵抗英国殖民者的侵略、捍卫国家领土主权的行为展现了强烈的国家认同[15]。龙晓燕和段丽波认为,辛亥革命后,刀安仁思想中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并存,但他对于建立一个联邦制民族国家的期待与当时单一制民族国家建设的主流思潮格格不入,因此被云南军政府误解为对国家统一的背叛,而他积极响应武昌起义、领导腾越起义等行为也被诬告为“兴夷灭汉,帝制自为”,这些是导致刀安仁冤案发生的主要原因[16]。总体而言,学界对干崖刀氏土司国家认同的关注度仍然不高,需要进一步挖掘相关材料并展开系统和深入的分析。

二、干崖刀氏土司与中英滇缅勘界

1886年,清政府与英国签订《缅甸条款》,规定“中缅边界,应由中英两国派员会同勘定,其边界、通商事宜,亦应另立专章,彼此保护振兴”[17](485)。然而《缅甸条约》签订以后,清政府并没有及时进行勘界。直到1890 年,薛福成出使英国发现英国正与暹罗勘办界务,且屡次派员到滇缅边界查看形势,薛福成意识到中英滇缅勘界的紧迫性,于是主动上疏请求开展勘界,以防我国遭受亏损[18](71)。从1892 年薛福成受命商办中英滇缅界务开始至清朝灭亡,中英双方分别于1893 年、1897~1899 年、1905年进行了三次边界会勘。刀盈廷和刀安仁父子参与了1893年腾越“下四关”①《明史》卷三百十五·列传二百三·云南土司三·缅甸传记载,万历十年(1582年),缅甸犯永昌、腾越,刘綎率兵增援腾越军,缅将请降。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巡抚陈用宾设八关于腾冲,留兵戍守,并与暹罗联合攻缅,缅甸自此不敢内犯。明朝所设腾越八关自北而南,依次为神护、万仞、巨石、铜壁、铁壁、虎踞、天马、汉龙八关,蛮哈守备辖铜壁、万仞、巨石、神户上四关,陇把守备辖铁壁、虎踞、天马、汉龙下四关。参见《西界陈牍·黄懋材腾越沿边疆索图说》,载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十卷),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页。的会勘和1897~1899年自太平江、南奔江相汇处至南帕河、南定河相汇处界址会勘。两次会勘过程中,刀氏土司不仅在前方跋山涉水勘查铁壁、虎踞、汉龙和天马四关位置,在后方尽心尽力操办粮务,还与各族群众一起英勇抗击英国殖民者对腾越边关的侵略,为保卫我国疆界作出了巨大贡献。

(一)勘界与办粮

刀盈廷在《滇缅划界纪事》一文中记载,“(光绪)十九□,英参赞巴卫里与我国彭□□继志初勘边”[19](3),指的就是彭继志奉命与英参赞巴卫理、英新街府觉罗智勘定虎踞、天马、汉龙三关之事。薛福成于1893年11月13日记载:“中国委员到八募者,带有掸人土酋一名;数日内,与密士德华立同起程,又有英甲必丹谈维斯率五百英兵偕往,会勘虎踞、天马、汉龙三关,拟先勘虎踞关。”[20](842)根据彭继志会勘后的报告,他“率同委往查探汉龙之干崖土司刀盈廷”与英员查勘汉龙关址。虽然不能确定刀盈廷一路跟随彭继志勘界,但可以肯定的是,刀盈廷参与了汉龙关的会勘。彭继志和刀盈廷“雇带野人外至猛尾,内至宛顶,前后左右三百余里内,分途探访月余之久,凡山头菁密无路可通之处,莫不披荆斩棘,攀藤附葛,亲履查勘”,“经译生鞠豫聪查至硔卯,适干崖土司刀盈廷亦已寻访至彼,同获关址禀报前来”[21](132)。《滇缅划界纪事》一文中语及此,“□□认汉龙关旧址为缅属地,□□□次,未得端倪时,余奉委寻关,山行露宿,越月有余日,始得碑碣于土中,字迹虽经剥蚀犹能辨认,英参赞乃礼曲词穷而退”[19](3)。《划界后山行十首》其五:“记得当年五度山,振衣寻遍汉龙关,劳心惟有诗千首,空负将军铁甲还”[19](14),另有《哭刀久园二首》其二:“紫陌花开同立马,青春月落忽啼乌”,文旁注释:“追忆前勘关特同久园奉委到铁壁、虎踞、天马、汉龙四关”[19](22)。由此可知,刀盈廷不仅竭力查勘汉龙关地址,也积极参与其他三关的勘察。

1897年,滇督崧藩委派临元镇总兵刘万胜同英总办卫德一同勘界。据《滇缅划界纪事》记载,刀盈廷初闻刘万胜负责勘界倍感振奋,“廿三年冬中英两国各派人员再勘边界,我国以楚南刘镇军总办其事,余闻之炘然,曰此明将军刘挺之华宗也,威名素著,必能迪前光慰边氓望矣”[19](3~4)。但他未曾料到,刘万胜竟然卖国求荣。1898 年11 月,英国改派司格德和刘万胜勘察“腾越厅属之南布江起至顺宁永昌两府属之耿马孟定止”[22](卷151~152)一段界址。刀盈廷在文中说道:

十一月,镇军又与英总办司格德到崖属之户弄河分界,预料英员欺弱,意在侵吞,欲带兵偕往,以资臂助,无如镇军坚执不允,惟以办粮事相托,余因隐忍而去。去后三日,镇军随英总办并□兵数百,由户弄河到南哄河边已过茅草地三十余里,□□渡河,余密告镇军英人诡诈,恐堕其术中,镇军云英人不过游览山势,别无他意,请无惊无阻,及至行营,余又叩马而谏,勿令英人深入重地,镇军予智□□,不听良言,反大笑慰劳曰,我今六十矣,阅□已深,□有卓见。[19](6~7)

刘万胜无知自大,对于刀盈廷的劝谏付之一笑。第二天,正值刀盈廷在后方尽力办粮之际,六十里外与司格德勘界的刘万胜便擅自做主,将铁壁关大片地区划给了英国。刀盈廷收到划界的书信,“始知镇军既慑英员之威,又图英员之利,竟将崖属吉利河以外山地八十余里野人二十五寨割与英人,勒令小儿撤营相让”[19](7)。刀盈廷认为刘万胜“画分疆界无权勇,反行益外复损中。不问管官惟自主,七司两界一场空”[19](17),且此次勘界“任非其人,以致门户尽失,贻将来无穷之祸。既已引贼入屋,欲令典守者禁其取物,不诚难哉!古人有言割地求和如抱薪救火,信然”[19](7)。

(二)守卫腾越边关

1892 年,中英滇缅界务商谈之际,英军常以勘界为借口滋扰我国边境,还驻兵神户关外昔董及铁壁关外汉董等地区[18](153)。刀安仁迅速联合各族群众,英勇抗击英军的侵略。他在《抗英记》一诗中写道:“记住吧,清光绪十八年九月壬辰日,我们整装赴戎机,翻越崇山峻岭,穿过丛林洼地,勇士驻扎在边境,同仇敌忾心不移。”[23](7)然而,云贵总督王文韶为了谨遵“未可启争之谕,电饬腾越镇、厅传谕边民,但与理说,勿令越界,不可开仗启衅”,腾越厅随即出具告示,明令“倘以后英兵游历将到我界,不准与之抵敌,又或误入我界,必是英人于界限不清,亦不准与之抵抗”,此后,英军变本加厉,“非但昔董不肯退兵,又在昔马修筑炮台”[21](101~119)。1893 年,刀盈廷奉清政府明令,在虎踞关的盆干召集边防会议,分派驻防任务,干崖负责铁壁关,陇川负责虎踞关,勐卯负责天马关和汉龙关,各地景颇族山官配合有关土司[24](16)。刀安仁随父亲驻扎在铁壁关“大青树营盘”①刀盈廷在《逃宦山房诗集》中提到“茅草地有一古树名曰顿哄罕,行人无不瞻仰”,“扎营处有一大树名曰顿哄罕”。“顿哄罕”,傣语音译,汉语意为“金色的大青树”,参见陈春刚:《顿哄罕:帕应法仰天长啸》,《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9年第3期。当地人将刀安仁指挥的一系列战斗称为“大青树之战”。参见曹成章:《民主革命先驱刀安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82页。,防止英军进犯边境。一系列斗争打破了英国侵略军蚕食铁壁关地区的企图,保障了腾越边境的安宁。正如《抗英记》中所说:“这是干崖怕阴法刀沛生捍卫疆界的轶事,这是边疆人民迎击英国侵略者的闪耀的一章!”[23](10)

1897 年,中英再勘滇缅边界。刀安仁在父亲的嘱托下,于干崖茅草地扎营,不准英兵擅自闯入边境,与各土司“共咏同仇,誓与土地共存亡”[19](4)。1898 年,刘万胜和卫德会勘太平江、南奔江相汇处至南帕河、南定河相汇处的一段边界。卫德利用刘万胜不熟悉边界道路的弱点,蓄意将条约中瓦兰岭指为雷弄山下的垒甸坝子,企图多占陇川等各司领地。阴谋被拆穿后,卫德要求暂停此段勘界,暗地里指使英兵袭击驻扎在陇川坝尾线米、西董的土司军队[25](760)。对于刘万胜的抗议,英国驻华公使反诬是中国内地苗兵进入“英境”扰害[22](卷181~182)。刀盈廷在诗集中记载此事:

廿四年春,忽有英员哈思者统兵二百暗度陇川属虎踞关内之西董、线米二处,陇民忿甚,欲揭竿而起聚众驱逐。镇军闻之将此信告知英总办卫德,而卫总办一味遮饰,言两国和好必不以戎事相争,镇军信以为然,饬小儿派目代陇川司到彼处晓谕不准陇民妄动。不料我崖头目张辅仁、桑令田亢头及土兵二十余人手无寸铁,甫入寨内,英兵不容分说枪毙土兵三名,追散三名,即将该等一并擒去解往新街监禁。[19](4~5)

刀安仁得到消息后,立即向刘万胜禀报,并当面质问卫德,卫德许诺依法办理,“擒者释放,死者赔偿”[19](5)。然而事过境迁,卫德既没有释放被擒者,也没有做出任何赔偿。对于刀安仁的屡次询问,刘万胜只字未回。刀盈廷甚至亲自面见刘万胜,询问此事及边防军务,而刘万胜对土兵被擒一事仍不作答。3 个月后,未经任何照会,被擒土兵张辅仁等被释放归来。刀盈廷暗自生气:“无故而擒,无故而放,事同儿戏,其视中国无人!”[19](6)由于没有收到任何赔偿,刀盈廷只能划拨一些田地安抚受难者家属,内心委屈,唯与诗叙:“临别遥看路几行,观山心也费思量。回头自顾官兵少,难与他人论理长”[19](8)。

1899 年4 月,该段界线基本勘定。英方恃强凌弱,无视条约规定,强行将干崖、陇川等土司所属的许多村寨和土地划去。腐朽软弱的清政府只叹一句“时局如此,难与力争”,就坐视四关尽失,还美其名曰“门户尚可保全”[25](761)。四关尽失之后,刀盈廷对政务感到灰心,挥笔写下“不料议成难力挽,莫如归去任优游”[19](14~15),不再过问政事。刀安仁面对刘万胜撤营相让的命令,犹如“一声闷雷击中心房,大盆冷水泼在前方”,他质问道:“祖辈盘耕的土地为何相让?祖先栽下的果木为何归给异国他邦?勇敢的兵士为何要向他人低头?古老的民族为何要跪在洋人面前?赫赫的大臣为何发出退令?堂堂的中华为何任人踩肩?”[23](18)实际上,刘万胜也只是听从滇省大员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指示行事。1893年7月27日,薛福成在具折上奏朝廷时提及,“前据督臣王文韶电称,汉龙关自前明已沦于缅,天马关亦久为野人所占踞,则八关仅存六关”,“继而详加考察,微闻虎踞、铁壁早为缅甸所占,英人复屡加工程,绸缪稳固。英兵所守,直接越虎踞关而东者已数十里,越铁壁关而东者亦六七里”[26](6~15)。在薛福成的意识中,中英滇缅勘界的重点在“野人山”之争,“不值因此一处而碍全局”,最终将虎踞关让与英国[27](109),至于铁壁关,1897年勘界之时关址被认为是在板凳山,已划入中国版图,但勘界之后查明铁壁关址原在瓦兰岭下,因之前的抚夷惧怕瘴疠,私自将关址内移至板凳山,导致原关址被英方占领[28](271)。

三、干崖刀氏土司的国家认同

清末中英滇缅勘界,我国丢失了大片领土。割地之痛在刀盈廷和刀安仁父子的心灵深处与国家意识相互激荡,深层次地影响了他们的国家认同,反映在《逃宦山房诗集》和《抗英记》两部作品中,父子二人的创作心境略有不同。

(一)国家认知与自我角色

江宜桦认为,国家认同本质上是“一个人确定自己属于哪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国家的心灵活动”[29](12)。在认知层面上,国家认同的要素应当包括知悉国家的本质和内涵,了解自我在国家中所扮演的角色,对国家的价值有自己的判断。

分析两部作品对国家的称呼,可以衡量刀盈廷和刀安仁对国家本质的认知水平。《逃宦山房诗集》中表达国家之意的称呼有“大明洪武”“中国”“华”“汉宫”“皇”“君”“帝廷”“汉”等,《抗英记》中表达国家之意的称呼包括“元璋皇帝”“大明洪武”“大中华”“中华”“光绪皇帝”“满清”“中华大国”①在《抗英记》中,“大中华”写作“”(傣文),“光绪皇帝”写作“”(傣文),“中华大国”写作“”(傣文),其余词皆为傣文汉语音译。等。从这些称呼能够看出,刀氏土司对国家的理解有三个层次,可分解为以“皇”“君”“元璋皇帝”“光绪皇帝”“汉宫”为代表的皇帝及王室层次,以“大明洪武”“帝廷”“满清”为代表的历代延续的王朝层次,以及以“华”“汉”“大中华”“中华”为代表的超越王朝国家的“中华”层次。在对国家内涵的理解上,两部作品都涉及国家的“疆域”“国民”“政治制度及其运作”和“文化”等方面内容。刀盈廷的诗集中有37首提到疆域问题,7首以干崖百姓为描写对象,27首叙述国家政治制度及运作问题,4首提及风俗礼仪等文化事项。刀安仁的《抗英记》是以保卫国家疆土为叙述主线,将缅甸被英国侵占时的政治状况与当时国内的政治状况进行对比,在描写抗英战斗的过程中生动地叙述了地方百姓的生活面貌及风物习俗。

角色归类是指个体要确认自己是某一个特定国家的典型成员,并且对自身是该群体典型成员程度的主观评价和确信程度[30],对个体在国家中扮演的角色及角色的典型性和明确性进行评价,有助于了解个体对自我角色归类的认知状况。刀盈廷认为干崖土司“世受皇恩为腾冲保障”[19](3),他虽“有官无俸”[19](16),但愿世守边陲,保家卫国。作为一名国家官员,他多以“廉洁”“英雄”自称,如“曾经宦海心常怯,独饮廉泉体自尊”[19](27)。勘界之后,刀盈廷认为自己“职卑空有冲天志,徒望南山木叶飞”[19](14),无力阻止边关丧失,但是仍然自觉“安心尽职待时世”[19](18)。不过,由于已经年老告替,他逐渐不再过问政事。刀安仁则对自身的“宣抚使”身份有着强烈而清晰的认知。在《抗英记》一诗中,他称赞“圣明的君主登上先帝的宝座,都赐给边疆头领闪光的乌纱紫蟒。还授予象征权力的金印,下令世守要塞边防”[23](2)。他认为自己作为“世手禄爵的司使,盼望边地太平无事”,“让远离边疆的父老们和平安稳,让高高在上的皇帝顺行天职”[23](4)。但滇缅划界期间,刘万胜妄自尊大,擅自割地,刀安仁愤愤而言:“十勐的土司蒙受欺骗,十勐的百姓倾家荡产。名正的土司只被当作尘埃跳蚤,小民族官吏不能与大官当桌叙谈”[23](21)。

对国家的主观评价其实来自自身和外部两个方面。刀盈廷始终认为中国是权威的、强韧的,尽管滇缅划界丢失了国土,但他仍然怀抱国家可以收复失地的希望,并告诫原属干崖的山民,“再来应有日,切莫指华颠”[19](33)。“叹息良民为国休,宏功一旦付东流”,“满山排列众夷氓,送我依依远出城”[19](9~15)等诗句则表达了刀盈廷对百姓淳良本性的赞美。刀盈廷认为滇缅勘界过程中,朝廷派来的官员无能又腐败,他在《庚子春开居追忆各司失地不禁浩叹感成六首》中说:“几度信来传割地,三番闻报怒冲冠。今朝失去易中易,他日复回难上难”[19](20)。刀盈廷对于清朝的团练制度深恶痛绝,对比屯田制度和团练制度后认为,“古人筹边重屯田,今人筹边重练团。因时制宜各有意,俗吏岂能知其然。何来言是行达者,自命不凡欲上天。平日自诩多才智,为国卫民语便便”,希望能早日罢黜团练制度使“民得尽力耕南阡”[19](27~28)。勘界之前,刀安仁认为朝廷的边臣保境安民,清朝的皇帝顺行天职,丢关之后,心中的不满溢于言表:“五百年前明王封赐的抚使,五百年前分定的十司领土和关防。清朝大臣何以拱手相让?清朝宫廷以何面目对人讲?”“宫廷和官府哟只会互相陷害,巡视边疆争抢塞肚揣肠”,如同“绿色苍蝇下蛆虫,使洁净的肉食变腐烂,贪官污吏在朝廷,就像蛀虫蛀蚀了国家的栋梁”,他们在“洋人面前献媚取宠,卑躬屈膝丧天良”[23](17~19)。同时,他从未吝惜赞美之词,慨叹中华,称堂堂“中华大国”不应任人踩肩,中华大地不能拱手相让。当描写国家的疆土时,他用“山清水秀”“富饶土地”“辽阔”“壮丽”“神圣”等美好词汇表达内心的热爱之情。刀安仁在《抗英记》中热情称赞一同抗英的群众,用生动形象的语言描摹“弄璋寨子的英雄波保秀,就像拖石拉砖的巨象,遮冒寨子的勇士姓晃名六,拳术过人,英武飒爽”[23](16)等。从外部而言,刀盈廷和刀安仁都提到,滇缅勘界时期,英国认为中国“软弱可欺”。刀盈廷在《滇缅划界纪事》一文中记载,英方关押崖属土兵,“无故而擒,无故而放,事同儿戏,其视中国无人”[19](6)。后中英双方分界,刀盈廷“预料英员欺弱”,认识到英方对中国的轻视。刀安仁也说,列强“仗恃着国家正牌的军队,一向藐视弱小的民族和边疆”,认为“中华的人格比蚊蝇还低贱”[23](10~11)。显然,二人都意识到了当时的中国在列强面前的软弱,都无法忍受英方对祖国的侮辱。

(二)归属感的两个面向

归属感指的是“个体将自己归属于某一团体,并对其产生亲切、自豪的情绪体验”[31](187)。归属感可以从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来衡量,从外部来说,归属感表现为对所属群体的共同命运的感知,从内部来说,归属感可以表现为内化的自我与群体的同一感[32]。从《逃宦山房诗集》的内容来看,刀盈廷对国家命运与个人遭遇之间的共同性感受颇深。作为镇守边疆的土司,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世受皇恩为腾冲保障”,在勘界失关之后,他不禁感慨:“岂料今日世情异,天使懦弱英狂肆。汉龙失去屏藩累,还失傍关共成四。汉官餍足犬羊志,假作勤劳徒费事。明知不敢拂英意,何必各司设兵备。嗟乎!何期朝令夕改无定计,守官哑口填胸臆。负我千里遥遥劳车骑,反成一段小儿戏”[19](18)。面对国家整体的软弱和官僚体系的腐败,官员个人即使有心也无力维护国土安全。滇缅划界之后,西南“门户尽失,贻将来无穷之祸”[19](7)。国家命运多舛,个人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从内部来看,国家意识早已融入刀盈廷的自我人格之中。划界之后,四关尽失,刀盈廷悲痛万分:“边关踏遍日黄昏,坐对南山酒数樽。要口忽然沦外国,山头空自望中原。无端大将来分界,又把□邻引入门。感昔怀今成底事,一谈失地即消魂”[19](19)。在面对原属地百姓时,刀盈廷的内心倍感沉重,“南山闻说割屏藩,父老纷纷扣马鞍。缓辔沿村谆告识,心酸强自作心宽”[19](14)。

《抗英记》记述了抵抗英国殖民者侵略腾越边境的事迹,在共同抗英的过程中,刀安仁感受到“祖国西南的七司受命于皇帝,山水连结着七勐的田园”[23](3),当外国列强侵略国家时,“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人们呀,谁的胸口没有压着沉重的铁铅?”[23](10)而祖国“世代居住在边疆的傣族、景颇、傈僳、崩龙和阿昌,我们耕畜啃食在共同的草场。野狼从不区分谁家的畜群,洋人的枪口绝不分别瓦屋和草房”,“一旦干崖被野兽占领,莲山、南甸就像泡在水里的篾片”[23](11),无力自保。除了对自身与国家命运相连的体会,刀安仁还表达了身为“中华大国”镇守边关的司官的自豪感、对边关风土人情的热爱和亲近。“沐浴皇恩的宣抚啊,双肩挑起滔滔江河与巍峨青山。那闪亮的乌纱紫蟒,是皇帝与朝廷的威仪和尊严”,他依恋祖国的土地,“我国的历史宛若滔滔的江流,边关界地就像主流上的支江,我们的祖国就像片片树叶郁郁苍苍,江河相通,水流不尽,枝干一体,蓬勃向上”[23](2)。他呼吁各族人民“同心同德对付关外的狼犬,不分班辈拧成条条绳索,齐心协力固守我们的家园,赶走洋人是第一要事,风雨同舟死而无怨”[23](21~22)。软弱腐败的清王朝将祖国的大片土地拱手让给了英国,这让刀安仁感到十分伤心。

(三)认同实践的广度与深度

国家认同不仅体现在个人认知和情感层面,还包括人们在这些认知和情感影响下所做出的选择和行动。在国家认同的实践层面,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维度,一个是实践所涉及范围的广度,另一个是由实践投入的时间而积累起来的深度。就刀盈廷而言,在中英滇缅勘界期间,他忠于职守,尽力协助彭继志勘查铁壁、天马、虎踞和汉龙四关地址;在刘万胜与英方勘界过程中,操办粮务;劝谏刘万胜防范英国勘界官的侵吞诡计,指挥刀安仁在茅草地扎营防止英军入侵。在清政府将腾越边境大片土地划给英国之后,他为“祗今关隘非属汉”[19](33)而感到痛心不已,这些都是他为保卫国家疆土所付出的行动。向英总办索回被错抓的中国土兵,安抚被划出干崖地界的百姓,这都是他为保护国民所做出的努力。《逃宦山房诗集》以流畅规范的汉语诗文记录滇缅勘界过程和所思所感,直接体现了他对国家的认同。而在失关之后,刀盈廷深感自己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收复失地,想到自己已经年老告替,不在其位,因而萌生了“莫如归去任优游”的念头。其墓志有载,“嗣缘腾、缅划界,执事者疲弱,割去崖地数十里。朝卿争之,不获。遂灰心尘世,欲遁禅门。自缅域朝佛归,舍资铸如来像,约费万余金,其乐善好施有如此”。

从刀安仁的《抗英记》可以看出,在滇缅勘界期间,他履行土司的职责,亲自带领干崖的爱国军民一起保卫边疆。在抗英的战斗中,他与各族群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滇缅勘界之后,他用傣文长诗记载了中华儿女为保家卫国英勇不屈的斗争过程,这是刀安仁基于国家认同的自觉实践。划界失关之后,刀安仁不满于清王朝的软弱无能,采取了积极的应对方式,改革司署行政系统、兴办实业、外出学习,寻找救国道路,这些行动也为他后期积极参与辛亥革命埋下了伏笔。

从以上的分析可知,在滇缅勘界之后,刀盈廷和刀安仁的国家认同在实践层面表现出了两种不同的倾向。刀盈廷的国家认同更多地内隐于心,是一种内向型的国家认同。他感到自己没有力量扭转时局,但作为一生效忠于朝廷的边疆土司,他对国家的认识和情感是深刻而稳定的,只是限于现实环境和自身条件,在实践层面没有更多表达国家认同的机会。刀安仁则倾向于一种外向型的国家认同。刀安仁是新一任的干崖土司,担负着为祖国保境安民的重大责任,他对自我角色有着清晰的认知,坚定地热爱着“大中华”。在面对列强的侵略和清廷的疲弱腐败等挑战时,刀安仁用积极的行动证明和实现了自己的国家认同。

四、结 语

清末中英滇缅勘界时期,干崖刀氏土司恪尽职守,竭力协助勘界官员勘查铁壁、虎踞、天马和汉龙四关地址,在前线扎营护界,在后方操办粮务。然而,清政府腐朽软弱,面对英方的残暴蛮横、蚕食侵吞,不敢与之抗争,丢失了腾越边境的大片国土。刀盈廷和刀安仁父子于悲愤之际,分别创作了《逃宦山房诗集》和《抗英记》,以记载这段历史,抒发内心不平之意。

《逃宦山房诗集》为汉文格律诗,《抗英记》为傣文传统叙事诗。两部作品虽然风格迥异,但都以保卫国家疆土为主题,蕴含着强烈的国家认同意识。在认知层面,刀盈廷和刀安仁对国家本质的理解分为“皇室”“王朝”和“中华”三个层次,对国家内涵的认知包括“疆域”“国民”“政治”和“文化”四个方面。刀盈廷在勘界期间对自我角色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以“英雄”“廉洁”自居,划界失关之后,转而认为自己职位卑微,无力阻止,逐渐隐退。刀安仁在勘界时期对自身的“宣抚使”角色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但清王朝软弱腐败,勘界失关,对其自身角色的确定性产生了冲击。父子二人对国家的价值和重要性都有正面的评价,且都意识到了英国等列强对中国的轻视。目睹清王朝的腐败软弱,刀安仁认为清朝的王室和大臣都不能振兴中华国威。在情感层面,父子二人都对自我与国家命运的共同性有深刻感受,对国家的疆土、人民和地域文化无比亲切。在失关悲痛之余,刀盈廷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而刀安仁则对清王朝产生了不满和排斥情绪。在实践层面,刀盈廷和刀安仁在勘界期间都积极保境安民,参与国家政治和文化活动,但划界失关之后,刀盈廷自觉无力回天,借告替逐渐退出政治生活,其国家认同转为内向型。作为新任的土司刀安仁则在外部压力和内在意识的驱动下,积极寻求救国道路,以行动证明和实现国家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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