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芳
日本政局的变化总令人有眼花缭乱之感。菅义伟出任日本首相仅一年,他就决定放弃竞选自民党总裁,从而也就放弃了继续担任首相职务。9月29日,岸田文雄在自民党总裁选举第二轮投票中以257票对170票战胜河野太郎,成为新的党首。自民党是议会第一大党,该党党首按照惯例将出任日本首相。10月4日岸田文雄先后经过众参两院全体会议的首相指名选举,成为日本第100任首相并组建内阁。10月14日岸田行使首相专权解散众议院。根据日本政治制度,首相是由议会选出的,议会一旦解散,本届内阁也要解散,因此本届岸田内阁也仅仅存在了十天。新一轮众议院选举将于10月31日举行,预计自民党仍将取胜,岸田则将成为日本第101任首相。
对于岸田的当选,日本国内与国际舆论都感到相当意外。本次自民党总裁选举竞争颇为激烈,除了岸田与河野太郎外,还有高市早苗及野田圣子两位女性候选人。其中岸田与河野是两大最有力的竞争者,但选前舆论普遍看好河野。河野在安倍晋三和菅义伟内阁中都被委以重任,曾担任外务大臣、防卫大臣、行政改革担当大臣等要职,而且树立起有魄力、有决断、锐意改革的形象,在公众中的人气遥遥领先于其他三位候选人。他还得到菅义伟、石破茂和小泉进次郎等党内有影响力人物的公开支持,同时在党员票得票方面也一枝独秀。相比之下,岸田文雄似乎“流年不利”。2020年上半年,他提出的疫情补助金方案被弃用,并遭到“才干魄力不足”的诟病;下半年,他在总裁选举中败给菅义伟;今年4月,在岸田“后院”广岛的参议员补选中,他大力支持的自民党候选人败北。在自民党总裁选举的两轮投票中,他的议员票得票数都远远多于河野,但高市早苗也分散了他不少的选票。
根据自民党选举规则,总裁由该党国会议员中除议长以外的382人,以及缴纳党费和会费的党员、党友约110万人的投票决定。在第一轮投票中,国会议员每人一票,是为“议员票”。党员党友的票称为“党员票”或“地方票”。为使二者权重相同,党员票经过特别的计算方式折合为382票,分配给各位候选人。如果进入第二轮投票,党员票的权重将大大降低。
然而选举的结果并不是由候选者本人决定的。除了派阀间一如既往的错综复杂的利益交换,此次总裁选举背后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因素:前首相安倍晋三的谋划和影响。
作为日本政治历史上连续在任时间最长的首相和自民党首位连续三任的总裁,安倍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王者”。按照原定计划,他会在三任到期后转入幕后,成为田中角荣那样的“造王者”,通过扶植顺应其意志的首相,继续在日本政治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去年安倍由于政治丑闻和抗疫不力等因素被迫辞职,致使这一计划发生波折,但继任的菅义伟政权几乎全盘继承了他的政策,可以被视为安倍“造王”的第一个成果。
但是,目前的自民党党内环境使安倍的“造王”行动远不如一年前那么顺畅。一方面,与安倍不同的声音正在增加。例如,河野太郎的一些经济主张与“安倍经济学”内容有较大区别;党内少壮派议员代表小泉进次郎力促实现党内权力的代际更迭,改变僵化保守的“老人政治”。公然反对安倍的势力虽然尚未出现,但隐然已有苗头。另一方面,派阀影响在加速弱化。此次总裁选举中几乎所有派阀都无法在第一轮投票中形成一致立场,而是让每位议员按照个人意愿选择。河野作为麻生派的成员被推举为候选人,但麻生派整体却没有对河野采取支持态度,就连麻生太郎本人支持的都是岸田。这种党内碎片化给安倍利用派阀交易纵横捭阖制造了很大难度。
面对这样的新形势,安倍及其侧近人士制定了“稳定基盘、排异携同”的策略。其第一个步骤是全力支持同为极右翼政客的高市早苗参加总裁选举,以期实现“一石二鸟”:一是通过高市早苗在竞选过程中宣扬各种右翼政策主张,吸引过去一年中有所流失的保守层自民党支持者;二是在第一轮投票中分散选票,确保无人能够获得半数以上,这样,总裁选举就会进入党员票权重大大降低的第二轮投票,从而给安倍创造在议员票上上下其手的机会和空间。
第二个步骤是在两大主要竞争者之间实施明确的“打河野,拉岸田”战术。原因并不复杂。河野不仅在政策主张上与安倍有较大差异,更为关键的是他在此次总裁选举中与党内第六大派系石破派(水月会)会长石破茂结成了同盟,彻底激怒了安倍。石破茂是安倍的“宿敌”,被后者不断打压而在党内被严重边缘化,但他在自民党地方组织中仍有很大影响力,可以在党员票上给河野重要支持。
相反,岸田一直与安倍保持较为密切的协调关系,所以在第二次安倍政权后期关于安倍选定岸田作为继承人的说法几乎成为日本朝野的共识。即便在此次总裁选举中,岸田也极为注意顾及安倍的态度,例如本来对修宪态度消极的岸田,在竞选宣传中连续作出“修改宪法是绝对必要的”“将自卫队明确写入宪法,就可以结束其违宪争论”等颠覆性表态。
这样一来,河野就成为岸田阵营和安倍支持的高市阵营的共同敌人。岸田阵营和高市阵营双方在选前密切接触,达成“第二名互助”的协议,无论哪方在第一轮投票中获得第二名,另一方都会在第二轮投票中把自己的议员票投给对方。实际上,双方都清楚高市获得第二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就等于安倍向岸田许下了支持其当选的承诺。
安倍这一策略得到了全力落实,也达到了预期效果。例如,他对河野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全方位打击。在党外,安倍通过各种宣传和人脉资源打击河野的舆论人气,发动其右翼支持者热烈追捧高市,用“日本首位女首相”等噱头在网络宣传上对冲河野。同时,安倍势力炒作“河野家与中企关系”等话题,鼓动反河野的右翼声浪。在党内,有报道说安倍逐个给支持河野的新人议员打电话,逼迫其改投高市。因此,第一轮投票中,高市的议员票(114票)大幅超出河野(86票),而在总票数上岸田更得以一票优势(256∶255,總票数包括折算后的党员票)居于首位,使双方的“君子协定”在第二轮投票中得以顺利履行。
当然,岸田与河野之间的胜负之分也有其主观原因。岸田获胜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成功集合了针对长期担任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的“反二阶势力”。该做法使一些党内人士对岸田魄力不足的印象有所改观,也吸引了反二阶势力的支持。而河野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摆脱安倍支配”的旗帜不够鲜明。他对安倍和本派阀首领麻生仍然十分忌惮,甚至还存有与其交易的幻想,在许多问题上迎合安倍立场,避免与他全面对决。这种政策上的不透彻,抑制了河野人气和影响的发展势头。
岸田当选总裁的第二天,就对自民党高层人事做出安排,确定了党内“四役”的人选:甘利明为干事长、高市早苗为政务调查会长、福田达夫为总务会长、远藤利明为选举对策委员长。这四人中,三人都与安倍关系密切:刚被安倍力捧的高市早苗自不必说,甘利明是安倍的长期盟友,福田达夫既与安倍同属细田派,又是渊源深厚的世交。他组成的第一届内阁中,“安倍人马”占据关键岗位。尽管正式的岸田内阁要在接下来的众议院选举后才能确立,但不难想象,届时安倍势力一定会在其中占据较大比例和重要职位。
2021年10月4日,岸田文雄在日本国会众议院全体会议和参议院全体会议分别进行的首相指名选举中当选首相。
这样的形势发展,似乎让舆论两三年前的“禅位”猜想成为现实。安倍在幕后,岸田在台前,“安倍—岸田政权”实际上已经成立了。
但是,这一政权刚刚成型,就遭到舆论的广泛质疑。很多日本学者和媒体直言不讳地将岸田称为安倍的“傀儡”,认为岸田内阁将成为安倍操纵下的“院政”。有民调显示,岸田政权支持率低迷,日本社会对于安倍主导下的政治和自民党已经十分失望、倦怠乃至厌恶。
面对如此形势,“安倍—岸田政权”能够维持多久被打上一个大问号。由于在野党的孱弱,自民党“一党独大”局面短时间内无法改变,赢得10月底众议院选举并非难事,因此岸田提前解散了本应于10月21日结束任期的本届众议院,以期通过国民投票“坐实”本党民意基础,使新内阁从“议会支持的内阁”转变为“国民支持的内阁”,以稳固其地位。但这样很有可能出现选民投票率和自民党议员席位比例等关键数据下降的情况。2022年夏天,“安倍—岸田政权”又将面临参议院选举的考验。在安倍幕后主导下,日本政治、政策都不可能发生明显变化,现存问题只会更加严重。如果岸田内阁的支持率一直低迷,在参议院選举中就会遭到“无能”“失职”等指责,很可能短命收场。如果岸田试图有所建树,不甘心一直听命于安倍,二者关系必然疏远甚至反目。“造王者”安倍将会迅速抛弃岸田,转向下一个目标。这样一来,“安倍—岸田政权”同样不会长久,日本政治可能再次陷入“走马灯首相”的恶性循环。
日本的有识之士都很清楚,国内政治和自民党的僵化保守是几乎所有重大问题的主要根源。自民党内长期的“安倍一强”格局,又令这一痼疾加速恶化。在新冠疫情等危机面前,日本政府显得手忙脚乱,医疗等与民生相关的社会体系漏洞百出。然而,未来日本将要面临的挑战远不止此。在国内,有少子老龄化带来的日益复杂深重的经济和社会问题;国际上,有世界大变局带来的一系列新变化,被拉出传统“舒适圈”的日本外交亟需进行系统性政策调整。然而,事实证明,僵化保守的日本政治和自民党根本无法应对这些变化。
由此,日本朝野已经响起求新求变之声。此次总裁选举中,河野太郎召集成立了横跨各派阀的“党风一新会”,其“革新”姿态吸引了基层自民党员和舆论的广泛支持。这尽管只是一个开端,但已经充分反映了日本社会对“政治一新”的强烈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