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克洛瓦的神化》与塞尚未完成的“愿望”

付智明

（中国美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2）

一、保罗.塞尚（Paul Cezanne，1839-1906 年）从19 世纪60 年代起，一直想为欧仁.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1798-1863 年）创作一件“将其推上神坛”的作品，但是未如期愿。在其留下有限的草图后，宣告着这个计划的流产。在十年之后，大约在1878 年至1880 年之间，他画了一幅依然没有完成的水彩画作品——《德拉克洛瓦的荣耀》。直到1894 年才勉强完成了这一愿望——《德拉克洛瓦的神化》，虽然时隔三十年，但是两幅作品的结构和主题是稳定的，图中崇拜者毕沙罗、莫奈、乔克凯和塞尚本人围成一个半圆的仰望被天使带走的德拉克洛瓦，他们以鼓掌的姿态，奋力地伸展手臂，好像在崇拜或恳求，和高高在上、超凡脱俗的德拉克洛瓦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云端上的德拉克洛瓦既以塞尚作品中浴女一样的姿态横梗在半空中，又让人想起德拉克洛瓦的《但丁的荷马》中的形象。德拉克洛瓦的高贵、叙事的姿态在塞尚那里变得冲动而暧昧。这群崇拜者的艺术家毫无疑问的是一个特意选择，平常的古典服装也被工作服、遮阳帽、哈弗包所取代，塞尚戴着他经常在户外写生的典型的南方尖顶草帽，画中还有写生常用的支架和太阳伞。然而，德拉克洛瓦显然更像一个“足不出户”的室内画家。如果与1865年亨利·方丹-拉图尔（Henri Fantin-Latour）创作的《致敬德拉克洛瓦》相比，这种差异就更为明显。但是，重要的是拉图尔试图表明德拉克洛瓦对当时一些画家的重要性。然而，塞尚却表现出比拉图尔更渴望接近大师的艺术的强烈愿望，他执着表达的是既普通又个人的一种钦佩。

但是，这种愿望和钦佩又不同于德拉克洛瓦作品中不朽的气质和饱满的文艺气息，德拉克洛瓦的曲线节奏在塞尚的作品中也被转变为锯齿状的对角线斑块图案。同时模糊的神圣化的环境也换成了被松树和晴朗的蓝天所暗示的一个理想化的明确的自然环境，那就是普罗旺斯。也正是在这种既丰富又模棱两可的语境中，塞尚的作品中纪念的含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问题就此逐渐浮现出来。塞尚既希望以神话表达对德拉克洛瓦致敬，又对德拉克洛瓦遗产中缺失部分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是什么？

二、塞尚珍视《德拉克洛瓦的神化》的创作计划，在不同时期的几个版本对应着塞尚事业的不同阶段，或者说对应着对德拉克洛瓦的不同态度。

塞尚青年时期的背景是晚期浪漫主义风行，给塞尚的艺术理念指明方向的是德拉克洛瓦。德拉克洛瓦断言自然在绘画中的重要性，“这是绝对必要的......完成这种狂热几乎总是盲目的，这推动我们所有人的模仿大师......天真的抓地力是可取的王牌。”德拉克洛瓦寻找并直觉地发现了隐藏在表面下自然的深刻内含，强调对自然“感觉”。他还致力于素描和水彩，强调基本绘画元素的重要性，特别是线条和颜色共同表现出的概念。这一切都应该得到了塞尚的认可。塞尚写道：“去卢浮宫。但是，在看到在那里休息的大师们之后，我们必须记住，要走出去，在自己身上活跃，与大自然接触，本能，我们身上的艺术感觉复苏起来”1。

但是，不能说塞尚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与德拉克洛瓦之间的联系，与当时大多数进步画家一样，是技术和理念上的共同倾向。此外，两人之间的联系并不仅仅取决于浪漫的因素，而主要是在精神和意象上的个人亲和力。虽然浪漫主义的因素是存在的，但是，在欣赏塞尚作品尤其是晚年的作品时必须始终考虑到它们是代表了对自然的哲思，塞尚强调通过感官和智力的共同作用来传达自然本始源性存在。

众所周知，浪漫主义给后来的艺术中对自然的观察带来巨大的推动。塞尚对自然的全新回应就可以追溯到德拉克洛瓦的影响。德拉克洛瓦不屑于沉溺于激情，“我不愿意在情感中找寻幸福感。”塞尚除了早期的风格外，它们排除了浪漫的梦景、想象和记忆，简单的构图和适度的规模反对传统的纪念碑性，强调的是画家的价值，并且将非凡的认识投射到一个外在的日常的世界中。

1906 年塞尚给在巴黎儿子保罗的信中写道：“我继续着我的研究”。2 塞尚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间，从在自然中写生的《圣维克多山》到工作室的大幅作品《大浴女》都是属于塞尚绘画的“研究”，联系到晚年大量的直接围绕“自然”话题和反复在信中提到的“研究”和“自然”。从1900年开始塞尚对“自然”进行深入的研究，能够“对自然在加深理解”。塞尚晚年的明确了“自然研究”的目标，并且为之付出了行动和劳作，甚至一度在塞尚看来“实际上我取得了更多的进展”。但是，塞尚显然也有力不从心之感，以至于塞尚不断反问自己“我能够达到我如此多如此久地为之奋斗的目标吗?”3塞尚的“渴望”和晚年“为之奋斗的的目标”之间究竟具有何种关联？这必须联系十九世纪艺术发展的境遇与之一并考察才能有结果。

三、在哲学、社会和视觉方式剧烈变化的十九世纪，每一种艺术形式和他们的绘画理念都与一种特定哲学相关联，自然的观念与那些构成要素和形式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一种相续统一却又交错复杂的艺术历史过程。

从自然的问题出发，不仅是考虑到塞尚思想的连续性和历史性，自然始终是塞尚研究的重要目标，而且更重要的是“自然”是研究塞尚与早期现象学之间关联的重要切入点。塞尚理解的“自然”是什么？1906 年塞尚在致埃米尔·贝尔纳的信中也说到：“我总在根据自然进行研究，我觉得我进展缓慢。”柯罗针对自然的本体强调了这一观点，同时塞尚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即便在我们的眼睛看突然出现事物的时候，我们也绝不能忘记，这个事物其实依然是被它周围的气氛所包裹。因此不管在哪里观看这个世界。艺术家描绘自然并不是复制，而是都应当给出他的第一印象。”

对自然做出的原始视觉的反应，并且如何在不损害对自然原始新鲜感的前提下，记录下这些反馈。这并不只是对“自然”本身的临摹，而是对主观反应的再现。从这个方面来说，自然的真实性总是包含了一个与所选环境做出持续直接接触的过程。塞尚在普罗旺斯面对着圣维克多山风景的时候，正是他一点一点地蜕去传统的“绘图”习惯的时候。这意味着塞尚将自己固有的自然物的概念剔除掉，“于是它不再只是一个视觉的领域，也许甚至不再是‘风景’，而是变成了一种复合的感觉一的综合体。它变成了一种环境。”1

从自然的“风景”到自然的“环境”其中意味着什么？塞尚所要追求的恰恰就是“自然本身”的样子，它不是形式美，也不是“比例的和谐的全部景色”，不是“主人的权利”，也不是浪漫主义情感的表现，而是一个人完全沉漫在那个场景，在光线、颜色、气味、声音、触觉体验自然的终极统一。呈现出一种“交织”或者“互渗”的关系，在这种交织的互渗关系中自然进入到本源的真实，没有人与自然的分别，人与自然交织相处。这是对始源性自然理解，这也正是德拉克洛瓦遗产中缺失的那部分。也就是说，不同于德拉克洛瓦，德拉克洛瓦代表了十九世纪艺术中的一股潜在的理想，那就是摆脱对固有概念的限制，但是他又局限于对真实的理解和对自然存在的哲思。德拉克洛瓦遗产中缺失了的部分正是塞尚渴望而不可或缺的真实的自然。

塞尚所解释的自然与将这种现象解释成的东西乃是同一的、互不矛盾的，任何形象、任何再现等都是与其原型的本性、属性、生命“互渗”的。所以，塞尚在《德拉克洛瓦的神化》中一方面表达的是对德拉克洛瓦的致敬，另一方面又对德拉克洛瓦遗产中缺失的遗憾，而弥补这种遗憾正是塞尚的愿望。然而，对“自然”的追寻犹如西西弗斯无休止的劳动，永远不能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