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婕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元结较杜甫之前就产生了现实主义的倾向,这是人们历来最关注的一点,其关于生民疾苦的诗歌、散文作品,确有当时社会的缩影。然而正是处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节点,元结等一批士人的心理出现了变化,于是创作也呈现了人生悲苦的两极化,一方面是现实主义的讽刺寄托,另一方面是隐逸凄清的山水散文。据粗略统计,元结大概有五次归隐经历[4],正因这些经历,他的山水散文独辟蹊径、不同流俗。
纵观元结的山水散文,不难发现都是为人所不知的幽僻景象,故其所生发的创作大多有两点相似建构,其一为命名依据叙述,其二为独辟蹊径之句。前者即元结本人对山水进行命名与解释,如《右溪记》云“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九疑山图记》云:“九疑山方二千余里,四州各近一隅,世称九峰相似。望而疑之,谓之九疑。亦云舜登九峰,疑禹而悲,从臣有作九疑之歌,因谓之九疑”,《殊亭记》亦有“吾见公才殊政殊迹殊,为此亭又殊,因命之曰殊亭”。且依据的叙述皆置于篇末段,起到总结和说明的作用,使散文不至于全然抒情或摹景,形成了波澜映趣的态势,可以说元结在百来字的散文中拿捏了自己的风格。后者独辟蹊径之句指的是元结山水散文中经常出现的一类句子,这些句子都是直叙胸臆的抒发,如《五如石铭》序文“彼能异于此,安可不称显之”,这山水这么奇绝美妙,怎会不被人欣赏,怎就不能写篇文章称赞之,可看出因独自发现美景的一种自信、一种惋惜、一种慨然。又如《寒亭记》云“相传不可登临,俾求之”,表现了元结对“独辟蹊径”这个行为的执着,对鉴赏和审美拥有自我意识形态,和《游褒禅山记》中“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①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元结此种句子浅尝辄止,更多起到丰富散文层次的作用。又有《九疑图记》“如何!故图画九峰,略载山谷,传于好事,以旌异之”,以及《唐亭记》“命曰‘唐亭’,旌独有也”,传达了自己独自觅得美景的旨趣,一个“旌”字也给这些幽闭之景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另外,在元结山水散文的模式中,议论抒情的穿插最为常见,其经常以山水喻自己,于景物中窥见现实,如《菊圃记》载“谁不知菊也,方华可赏。在药品是良药,为蔬菜是佳蔬,纵须地趋走,犹宜徙植修养。而忍蹂践至,不爱惜乎。于戏!贤人君子自植其身,不可不慎择所处。”由菊花之践踏写到君子之遭际,阐明现实人才流失、无处安身的命运。若联系其当时情况,可知其议论之着力点在君子的安身立命,在“俗不种菊”的道州,怎么可能遇到赏识,君子需要自选土壤和环境,但现实又是无从选择,只剩个“如此菊也,悲伤奈何”的处境,可以说是由景物扩及感悟,由感悟扩及议论,写来平易自然,而议论精深。又如《右溪记》,以溪喻人,用右溪在山野和在人间的设想,引出“无人赏爱”的士子叹息。
由此可知,元结山水散文是有一套结构模式的,其一是景物描写自不必说,其二是阐述命名和依据,起到说明的效果,其三是直叙胸臆的句型,抒发惋惜和慨然,最后是穿插其中的议论抒情。但这种总结并非形成了固定的套路,而是一种灵活应变的风格,择其二三以成文,由此才把山水游记写得摇曳生姿。
元结的语言驾驭能力非常强,其能在几十字或百来字写景之中展现山水之奇,正如清末古文家吴汝纶所说:“次山放恣山水,实开子厚先声,文字幽眇芳洁,亦能自成趣境”。②即把元结的山水散文作为后来文人描摹山水的开端。首先从整体来看元结的这些散文,其语言特点正是平淡自然,运用的手法也不外乎白描和记叙。以例为证,《五如石铭》序文有云“石皆有窦,窦中涌泉,泉诡异于七泉,故命为七胜泉。石有双目,一目命为洞井,井与泉通;一目命为洞樽,樽可䝻酒。石尾有穴,有如礲者,又如泷者,泉可渟澄,匝石而流,入礲中,出而为泷”。描写环环相连,用语简洁,数语可得景物全貌而又知其细节。另有《广宴亭记》:“樊水东尽,其南乃樊山。北鲜津吏欲于鲜上以为候舍。漫叟家于樊上,不醉则闲,乃相其地形,验之图记,实吴故宴游之处。县大夫马公登之,叹曰:‘谢公《赠伏武昌诗》云樊山开广宴,非此地邪?吾欲因而修之,命曰广宴亭,何如? ’漫叟颂之曰:‘古人将修废遗尤异之事,为君子之道。於戏!天下有废遗尤异之事如此亭者,谁能修而旌之,天将厌悔往乎?使公方壮而有是私也,吾当裁蓄简札,待为之颂。’故作《广宴亭记》,以先意云。”此文均采用了记叙的手法,详细地写了查验地形和图记,与马公宴游樊山以及修建广宴亭的事情。这种朴实无华的语言也为当时文体文风改革推进了一大步,元结的文章中确实已经看不到骈文影响的痕迹。但由此需要说明的是,白描与记叙虽直观地突出了细节描写,但形象性和生动性大打折扣,这也成为后来柳宗元山水游记中有所突破的地方。
其次若从局部来阐述元结的山水散文,会发现其有非常个人化的一些特征。一是四字摹景,他的文中经常会用四字形式去描摹景色的特点,如《阳华岩铭》序中“岩高气清,洞深泉寒。阳华旋回,岑巅如辟。沟塍松竹,辉映水石”,《丹崖翁宅铭》序中“竹幽石磴,泉飞户中。怪石临渊,䂩䂩石巅。何得石巅,翁独醉眠”。四字形容更有动态飞跃之感,由此把散文写得松散有度,收放自如。但这种四字形容并不属于骈文范畴,不用考究对仗对偶,只是随心点染,凝练芳洁。二是用字巧妙,如《右溪记》“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缺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盘”一般是盘曲的意思,形容藤蔓等树木,但元结用来形容石头的样子,一字点明状态,表明石头是奇怪的、拥挤的、重叠的。另外“洄悬激注”每一字都是准确地形容,是溪流撞在奇怪石头上的动态表现,先是撞后回旋,再是回旋腾空,之后激出水花,最终注入溪流。三是感叹良多,元结山水散文中几乎每一篇都出现了“于戏”的感叹,大多承载着他议论抒情的内容,表明了一种激愤无奈的心理状态,也正是他“性耿介,有忧道闵世之意”③p183和“率性方直,秉心真纯,见危不挠”③p177的人格印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语言特征表现在情语-景语的映射上。元结的山水散文严格来说未脱离《地理志》的描写特征,即用简洁的语言对地貌、方位、距离做理性描述,如“道州城西百余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零陵泷下三十里,得丹崖翁宅”等。但其语言最终踏入感性领域的标志就是情语孕育于景语中,简单来说相似于诗歌中的情景交融,更类似于“无我之境”,产生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轮廓。如《寒亭记》中:“及亭成也,所以阶槛凭空,下临长江,轩極云端,上齐绝颠。若且暮景气,烟霞异色,苍苍石塘,含映水木”。清幽空灵的境界感油然而生。《丹崖翁宅铭》序文:“竹幽石磴,飞泉户中,怪石临渊,䂩䂩石巅,何得石巅,翁独醉眠。吾欲与翁,东西茅宇,饮啄终老。”写清冷景色展现隐士老翁的高蹈出尘。《九疑山图记》:“中峰之下,水无鱼龟,林无鸟兽,时闻声如蜡蜗之类,听之亦无。”写水无鱼、山无鸟,蚊蝇不可闻,实则是一幅寂寥的深山画卷。而这些景语其实包含着元结的情语,若非如此,怎会有抒情议论感叹之词;这些凄冷更是映射了内心的荒芜,时代的寂寥,若非如此,中唐怎会有追求淡泊宁静的诗境潮流。元结本就是宦海浮沉中的士人,“耽于山水”本就是转移与释放,故情语景语已相生相映。这也对后世山水散文的写作产生了无形的影响,如柳宗元《小石潭记》“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不也是其贬谪后的凄清心境吗?
元结作为乱世中士人,本就思绪万端,而他作为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家,时不时充斥着对社会黑暗的愤懑和鞭挞,而一切对现实生活的关注,都来源于他儒家思想的根深蒂固。他在山水散文中的书写,表面上是游记式的纵意,其实内里还是摆脱不了时代、思想的藩篱,虽不以文明道,道却在文字之间,更甚有《七泉铭》说教意味繁重的文章。总结相关散文,可以发现元结的儒家思想展示在两端:一端是君子之德;一端是入仕之思。前者以《七泉铭》序文为例,元结给“七泉”命名,将惠、方、直、忠、孝的儒家义理渗透到了山水景物中,表达其希望世人遵循儒家传统,为人方正、忠孝两全。又有《瀼溪铭》序以“让”为名,是元结奉行礼让原则,希望警戒世人遵循君子之德。而《寒泉铭》序更为直接,其曰:“谁谓仁惠,不在兹水,舟楫尚存,为利未已。”即君子不以利为先,而以“仁”为重。后者入仕之思则体现在对天下苍生的祈愿,以及怀才不遇的哀愤。如《茅阁记》载“长风寥寥,入我轩槛,扇和爽气,满于阁中……今天下之人正苦大热,谁似茅阁?荫而庥之”,这正是救济苍生的喟叹,正所谓“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入世之思。
在元结的内里,儒家思想之外还有道家思想,这仿佛是乱世生存的最终思想形态,两种思想矛盾不已,交织着隐入文字之中。首先是他的道家隐逸情结,从《阳华岩铭》序和《语溪铭》序都能看出来,即“吾游处山林,几三十年,所见泉石如阳华殊异而可家者,未也,故作铭称之”“吾欲求退,将老兹地”。其未忘记济世情怀,却由于浇薄败坏而遁入道家,寻求超脱,所以道家思想更像是一种精神寄托,也像是一种“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退路。其次,他的山水散文游记反映了道家“天人合一”的精神内核,即前文提及的排除自我的意识,达到“无我之境”来反映山水,这样才能心灵和景物合二为一,如《峿台铭》序:“古人有畜愤闷与病与世俗者,力不能筑高台以瞻眺,则必山颠海畔,伸颈歌吟以自畅达……取兹石,将为峿台,盖非愁怨,乃所好也。”这就表明了峿台即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媒介,更是消除愁怨愤懑之中枢,从而写景而隐于情,类似于情语景语的相互映射。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元结的山水散文对后世影响深远。在结构模式上,更多表现为阐述命名依据、直叙胸臆和议论抒情;在语言特色上,整体采用白描记叙手法,局部采取个性化用字和感叹,尤其情语景语相互映射,细致入微;在思想内蕴上,表现为儒家和道家思想的矛盾碰撞,也能感受出元结济世情怀和天人合一的精神内核。
注释:
①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50.
②转引自高步瀛撰注《唐宋文举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87.
③元结.孙望校.元次山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