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绍闻与安骥比较论
——兼论《歧路灯》“灯”之含义

2021-11-27 19:15:40刘洪强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歧路公子

刘洪强,武 冕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产生于乾隆年间的《歧路灯》与产生于道光年间的《儿女英雄传》时间相差将近一百年,然而这两本书所反映的教育思想却有一定的相似性,从而给了我们进行比较的可能性。《儿女英雄传》“缘起首回”:

天尊道:“夫人,你不见那后边的许多人便都是这班儿牵引的线索,护卫的爪牙?至于他各人到头来的成败,还要看他入世后怎的个造因,才知他没世时怎的个结果。况这气数有个一定,就是作天的也不过奉着气运而行,又岂能合那气运相扭?你我乐得高坐他化自在天看这桩儿女英雄公案,霎时好耍子也!”[1]4

这就是说,一个人的成败,不但看“一定的气数”,还要看“入世后怎的个造因”。这并不是迷信,也不是命定论,关键是看我们如何理解。下面从外部、内部两个因素来分析谭绍闻与安骥的成长之路。

一、谭绍闻与安骥的外部因素比较

《歧路灯》中的谭绍闻与《儿女英雄传》中的安骥都是富二代、年青学子,处于社会的中层,均为家庭的独子。我们看谭绍闻:“这王氏比孝移少五岁,夫妇和好。只因生育不存,子息尚艰。到了四十岁上,王氏又生一子,乳名叫端福儿。”[2]2而安骥也有相同的情况:“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又迟,孺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1]10可见他们的出生有很高的相似性,也因为这样,两人在家中的地位之高不言可知。

两人小时候又极聪明。“这端福儿已七岁了,虽未延师受业,父亲口授《论语》、《孝经》,已大半成诵”[2]2;“交了五岁,安老爷就教他认字号儿,写顺朱儿;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通顺”[1]10。

谭孝移很少让儿子出去。儿子在外边玩耍的时间长了,孝移都不高兴,如第1回中,“孝移看见,一来恼王氏约束不严,二来悔自己延师不早”[2]6。三月三日有个大会,孝移也不想让孩子去玩耍,他妻子王氏就说:“你再休要把一个孩子只想锁在箱子里,有一点缝丝儿,还用纸条糊一糊。”[2]13

安公子也不大出门,“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的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不肯教他混跑,就连自己的大门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着,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1]10。这种严格的家庭教育方式,是明清之际大户人家常用的育儿方式,《醒世姻缘传》第37回写新城王家的教育方式:

即如那新城县里有一个大家,他上世的时候,凡是生下儿女,雇了奶子看养,那大人家深宅大院,如海一般;那奶母抱着娃娃,怎得出到外面?及至娃娃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就送到家塾里边,早晚俱由家中便门出入;直到考童生的时候,方才出到街头,乍然见了驴、马、牛、羊,还不认得是甚么物件;这样的教法,怎得不把那举人、进士科科不四五个与他中去?且是出来的子弟,那市井嚣浮的习气,一些也不曾染在身上,所以又都忠厚善良,全不见有甚么贵介凌岸态度。[3]539

谭、安两人原生家庭相差不大,生长环境大体相同,但由于他们各自父母及朋友的影响,两人的人生轨迹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下面依次论述。

(一)父亲的缺席与在场

谭绍闻与安骥都有位德才兼备的父亲。谭绍闻的父亲谭孝移是一位开明乡绅,公认的正人君子,“为人端方耿直,学问醇正”[2]2。这一点与安骥的父亲安水心先生相同,“论安老爷这个人,蹈仁履义,折矩周矩,不得不谓之醇儒”[1]681,谭孝移也向往醇儒,“如此读去,到做秀才时,便是端方醇儒”[2]72。谭孝移、安学海(水心)都是学问博洽、德劭品洁的正人君子。两人都不愿意为官,谭孝移被保举贤良,这本是好事,但他十分不情愿,到了京城觐见皇帝,本来可以当官,他却投了告病呈子;而安水心中了进士,放了外任,众人极高兴,他却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做了河工知县后不知逢迎上司,被上司派了个坏工程,把前程废掉了,还要变卖家产还账。两人都有点“迂腐”。谭孝移觐见皇帝之时种下了病根,回家后得了一场病,被庸医所误而亡;而安水心点了三甲,见了皇上,得了病,将息了好几个月才好。

两位父亲都重视儿子的教育,两人的育子观念有很大的相同之处。谭孝移告诫儿子“用心读书,亲近正人”,而安学海说“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1]21,这里的“他”指的是安学海第一得意门生乌明阿,他在小说中是个“正经人”,安学海也让儿子亲近正经人。

两位父亲都重视儿媳妇的选择。《歧路灯》第4回谭孝移看中了“安详从容”的孔慧娘。《儿女英雄传》第2回中,安老爷在选儿媳妇时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1]21

不过,两位父亲有一个较大的差别。谭孝移并不是一个善于教育的父亲,他有点泥古不化,刘建华先生认为谭绍闻的堕落与“品学端方”的父亲有一定关系,这是中肯的[4]。比如,第1回中谭孝移还动手打了儿子,“一时怒从心起,站起来,照端福头上便是一掌”。教育方法稍有些不恰当。而安水心却是“一个善教的老子”[1]667,他不但知识渊博,而且善于教育孩子。

不幸的是,谭绍闻的父亲英年早逝,而安骥的父亲却一直陪伴着儿子,这是两人在成长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差别。幼年丧父的谭绍闻失去了父亲的保护与指导,从此走上一条多灾多难的人生之旅;而安骥却在父亲的关心爱护下,顺风顺水地走向成功。

(二)母亲的颟顸与开明

谭绍闻的母亲王氏是个眼光短浅、溺爱孩子的人。谭绍闻一步步地堕落与母亲的糊涂纵容有直接的关系。小说第27回中,谭绍闻的舅舅王春宇道:“外甥聪明伶俐,有管教便成一个出格的好子弟,没管教便要下流。姐姐休怪我说,咱亲姊妹们说话,毕竟你有些护短溺爱。将来你还要吃他的苦哩。”[2]158谭绍闻之于母亲类似夏金桂之于母亲。《红楼梦》第79回说夏金桂: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的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5]1123

后来谭家家世败落,王氏也渐渐醒悟。这类母亲在小说中不少,如《绿野仙踪》中母亲黎氏也特别娇惯儿子温如玉。有时单亲家庭的母亲特别溺爱孩子。如《型世言》第16回《内江县三节妇守贞 成都郡两孤儿连捷》:

不是如今人家,动口说是他爷没了,将就些,在家任他做娇作痴,或是逞狂撒泼,一字不识,如同牛马,一到十四五岁,便任他在外交结这些无籍棍徒,饮酒宿娼,东走西荡,打街闹巷,流于不肖。[6]

而安骥的母亲在教育儿子上虽然并无独到之处,但也没有纵容之类的坏毛病。第1回说:

儒人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位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1]10

两人在选择儿媳妇时的标准有点相似。《歧路灯》第4回,王氏说“况且他家是个大财主,不如与他结了亲,将来有些好陪妆”[2]20。着眼于人家的“财”。最后这个姑娘还是嫁给了谭绍闻。《儿女英雄传》第2回,安太太说:“拿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1]21着眼于人家的“富”。当然安太太只是随口说说,而王氏却是从心里就如此想。

两位母亲还有一点重要区别,就是王氏是谭孝移的续弦,而佟氏是安水心的原配。在古代小说戏曲中,续弦往往是颟顸的。

(三)妻子的软弱与贤淑

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对他影响最大的当数妻子。“妻贤夫祸少”自有它的道理。谭绍闻与安骥都有贤妻。谭绍闻曾经有一位非常贤惠的妻子孔慧娘,还有一妾冰梅,这两人好比安骥的何玉凤与张金凤。孔慧娘也曾款酌匡夫,《歧路灯》第35回《谭绍闻赢钞夸母 孔慧娘款酌匡夫》中孔氏委婉地劝说丈夫,也曾病榻叮咛。第47回她临终前对冰梅说:“你大叔是个没主意的人,被人引诱坏了。我死之后,你趁他喜时好言劝他,只休要惹他恼了,男人性情,若是恼了,不惟改不成,还说你激着他,一定要做。”[2]272看到谭绍闻胡作非为,慧娘心中焦虑,但可惜她的性格过于柔弱,谭绍闻不听她的劝导,婆婆王氏又是糊涂人,以致香消玉殒。可以说如果孔慧娘不死,谭绍闻不会堕落得如此悲惨。“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谭绍闻遇到了两个。

更可悲的是,谭绍闻续弦的夫人巫翠姐热心赌博,酷爱看戏,缺乏教养,排挤王中,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在她的影响下,谭绍闻越来越堕落。需要注意的是,谭绍闻的母亲王氏与妻子巫氏都是续弦而非原配。

在不听从贤妻的劝告上,谭绍闻与《林兰香》中的耿朗有得一比。《林兰香》第16回:

耿朗道:“饮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况又国色相对,各在芳龄,志愿足矣,又何求哉!”梦卿听了,低头不语。耿朗道:“卿何心事,忽忽不乐?”梦卿道:“妾以鄙弱之质得侍君子,私心自幸,有何不喜?惟愿上则尊祖敬宗,以作九个叔叔领袖。下则修身齐家,以为后世子孙法度。若美酒名花,只不过博一时之趣。益处不少,损处亦多。若不知检点,则费时失事,灭性伤生,在所难免。”[7]

安骥的运气比谭绍闻要好。《儿女英雄传》第30回,“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暮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1]522。这时他也有点得意忘形。然而安骥的两位夫人是贤内助,《儿女英雄传》第30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中何玉凤说:

据我姊妹的意思,等公婆回来,家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他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起功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秘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成了一个养志的孝子?[1]535

何玉凤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呢?第30回中,何玉凤说:“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1]536

果然在两位夫人的劝说下,安公子金榜题名。小说第36回中安太太说:“是虽说是老爷合我的操心,也亏他的自己立志。不是我说句偏着媳妇的话,也亏这俩媳妇儿帮他。”[1]689这不但表明了何、张两位女性的功绩,也侧面可见安太太明白事理。

在对待妻子的家庭作用上,《儿女英雄传》比《歧路灯》看得要明澈。《歧路灯》只还停留在妻贤夫祸少的水平上,而《儿女英雄传》第28回说:

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闺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1]478

妻子对丈夫的影响非同小可,如《醒世姻缘传·引起》中认为,贤德妻子是“君子三乐”的保证,没有贤德妻子的支持,就没有“君子三乐”的存在[3]3。

(四)义仆的忠心耿耿

王中是谭绍闻的家人。他对谭家忠心耿耿,他对谭绍闻之苦口婆心,对谭家之殚精竭虑,对世情之洞达谙练,是忠仆的代表。小说第55回孔耘轩既服王中见识,又感王中忠恳,忍不住默叹道:“谭孝移养下一个好忠仆!”[2]317程嵩淑道:“他这样好处,虽古纯臣事君,不过如此。我竟与他起个号儿,叫王象荩何如?”[2]317可以说谭绍闻的浪子回头得其力不少。华忠是安家的家人,小说第1回介绍他说:

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塌,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个圣人”。[1]12

同为忠仆,两人在小说中的作用并不一样。王中(后改名为象荩)几乎一直陪伴着谭绍闻,对谭绍闻提出委婉的批评。而华忠对安公子的关照仅限于他护送公子到安老爷处,且又因身体不好而自己一人留在客店,所起作用并不及王中大。王中是个主角,华忠只是一个配角。

还要说明的是,虽然王中对谭家忠诚无比,但其方法却有点不明智。往往是在谭绍闻气头上提出建议,这样的方式并不足取。《红楼梦》中贾宝玉谈到“文死谏,武死战”,批评道:

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弹乱谏,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5]479-480

虽然我们不得不佩服王中的“忠”,但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却不一定明智,“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虽然王中进行了劝说,谭绍闻还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不归路。

(五)友人的 “损”与“益”

谭绍闻堕落的直接原因是坏人的引诱,尤其是他的盟兄夏鼎的诱惑,还有他的赌友张绳祖等,无不处心积虑地想拉他下水,以便把谭家的钱财榨干。可以说除谭绍闻的父执辈外,谭绍闻相同年龄的友人几乎都是品德不好的“匪类”。父亲临死前所说的“用心读书,亲近正人”,谭绍闻没有做到,他亲近的大都是“恶人”。安骥几乎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常来往的梅公子等人也是正经读书人,虽非特别正直之人物,也断非心术不正之类,因此安公子就避免了被人引诱的危险。

不过,谭绍闻虽然没有“益友”,但他父亲的一班朋友如娄潜斋、程淑嵩、张类村等却经常对他进行教诲,而安公子就没有这些老人的时时提醒,当然他也不需要这些提醒。

从以上我们可以看出,在父亲、母亲、妻子、仆人、友人等五个因素中,谭绍闻都处于劣势,只有王中对谭绍闻帮助特别大,但这也是独木难支将倾之大厦。可以说,安骥的成功(如考中进士)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外部有利条件。但这只是客观的原因,更为重要的还有个人性格的原因。

二、谭绍闻与安骥的个人因素比较

辩证法认为,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人们常说,个性即命运。同样聪明的富二代孩子,为什么人生历程与取得成就相差甚大呢?本文认为,这主要取决于谭、安两人的性格,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个性。在心理学上,性格是“表现在人对现实的稳定态度和习惯化了的行为方式上的心理特征”[8]294,性格的静态结构主要有态度、理智、情绪、意志等四个特征维度。下面分析谭、安两人的性格之不同。

(一)态度特征

态度特征,是指人对现实的态度体系的性格特征,是性格结构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8]297。我们拿“性”来说明这个问题。“性”是一个试金石。知少艾而慕少艾,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是正常现象。然而一旦超过一个限度,“性”就成了“好色”。谭绍闻好色,《歧路灯》第19回“绍闻诡计谋狎婢”,谭绍闻用诡计支开母亲,与冰梅行了苟且之事。如果说这是谭绍闻少年难以按捺住情欲,倒也说得过去。不过,后来谭绍闻娶了孔慧娘,在坐拥一妻一妾的情况下,敦伦之欲完全满足,不用再出轨了。然而,他有断袖之宠爱九娃;狎妓红玉;染指皮匠的女人;在地藏庵与慧照淫乐;在瘟神庙前与姜氏调情忘形,以致遭人怒骂,到后来还幽会姜氏。在这个方面,贾宝玉比他要洁净得多。宝玉虽然与袭人有过云雨之情,但贾母已将袭人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5]90。

而安公子却是一个天生不好女色的人。第1回中,“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得小脸儿通红”[1]10。在第4回,安公子心想,“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1]55。他看到如花似玉的十三妹,除赞美外,也没有一丝猥亵之心。当他认为十三妹是个“狭邪女子”时,“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1]56。当十三妹把石头搬到屋里去时,“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1]60。安公子“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1]107,“安公子是个尊重诚实位少年”[1]108。在对待女性方面,安公子与贾宝玉相似。总的来说,谭绍闻有点玩世不恭,而安公子却是对人对事都较为严肃。

(二)意志特征

意志特征,是指在意志活动中,人们对自身行为的自觉调控方式和水平方面表现出的性格特征[8]299。谭绍闻最大的特点是爱虚荣、没主意、优柔寡断、容易动摇、胆子又小。他一次又一次地赌博,一次一次地后悔发誓,又一次一次地犯错,而别人来要赌债时,他吓得不敢言语,还怕让邻居知道了丢人。忠仆的恳求、贤妻的叮咛都没有在他的身上起到作用。第44回有一段谭绍闻的心理描写:

此时方寸之中,就把书上悔字、恼字、恨字、慌字、怕字、气字、羞字、愁字、闷字、怨字、急字,凑成半部小字汇儿,一时俱在心头,端的好难煞人也。[2]247

谭绍闻擅长“后悔”。如第18回,“忽而又想起昨日乐境,心里却也不十分后悔”[2]111;第24回,“心中好不恼也!好不悔也”[2]141;第30回,“躺在床上,往前想又羞又悔”[2]176;第44回,“一发把‘悔’字的境界又深入进去几层”[2]253;第51回,“又恰被王中知其所以,心内好不懊恼”[2]294;第56回,“我后悔只在我心里,对外人说不出来”[2]323;第59回,“暗暗椎胸,好难受的这个‘悔’字也”[2]338;第60回,“一时鬼迷心了,后悔不及”[2]345-346;第71回,“近日愧悔无地,亟欲自新”[2]426;第73回,夏逢若道:“贤弟,你一向做事好落后悔。”绍闻道:“悔在心里,向谁说呢?”[2]438谭绍闻说:“我一向做事后悔。”[2]440

谭绍闻“面软”。小说共用了8个“面软”评价“绍闻”,如第76回,“绍闻本是一个心嫩面软的性情”[2]459,过度“面软”其实就是虚荣。

而同为一介书生,安骥却几乎没有谭绍闻那样的缺点。小说称他是“一个肯受教的儿子”[1]667。他听到父亲遇到困难,就赶往父亲处探望。这里表现出他的勇敢、果断等。他听从娇妻的话,不像谭绍闻一样,面糊子耳朵,阳奉阴违。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缺点,第30回:

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教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

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

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关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往回来变,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1]534

也就是说,安公子先天素质好,仗着“书毒”,还有父兄等教训,才没有变成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

(三)情绪特征

情绪特征,是指人们在情绪活动中经常表现出的一些具有稳定倾向的个体差异[8]298。谭绍闻情绪不稳,且缺乏控制情绪的能力。如第57回,谭绍闻决心不再出去与他人鬼混,但经不起别人的劝说,自己读书又读得无聊,又一次到了赌场。第56回谭绍闻道:“总因心无主张,被匪人刁诱,一入赌场,便随风倒邪。本来不能自克,这些人也百生法儿,叫人把持不来。此是真实情节。”[2]322

而安骥则不同,如第3回写“安公子闭门读书,不问外事”[1]34。第30回在妻子们的劝诫下,摔杯发誓:“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1]539果然有志者立长志,安龙媒实现了他的理想。无志者长立志,谭绍闻也不是没有发过誓言,而是经常发誓,只是发了誓却从来不算数。

性格还有理智特征,它指人们表现在认识活动方面的性格特征[8]298。在这方面,两人相差不大。不再赘述。

需要说明的是,性格并无好坏之分。在一定程度上,“好色”之心,人人有之,大家只要在法律习俗的范围内“好色”即可。谭绍闻性格上的种种特点,如果遇到较好的环境,或许没有机会表现出来。在父母的帮助下,幸运地避开了生活的陷阱,如果没有父母的帮助,或许就能做出糊涂事来。安骥没有表现出好色、犹豫,除自身原因外,与他所处的优渥环境也有相当大的关系。

因此,谭、安两位由于个性不同,再加之后来境遇不同,因此后来成就不同。所以我们说两人本质上相差并不大,谭绍闻是走向社会的、失败的安骥;安骥是待在家庭中、成功的谭绍闻。但是两人性格毕竟不同,给两人提供完全一致的外部环境,两人的路子也不一样。

当下学界把《歧路灯》视为教育小说确有它的道理,但这部“教育小说”却“教育”出了一个失败的学生。《儿女英雄传》中却培养出来一个成功的学生,在这个意义上,《儿女英雄传》更适合被定义为“教育小说”。

三、《歧路灯》“灯”之含义

杜贵晨师《〈歧路灯〉简论》认为:“《歧路灯》的题目就是作者所谓彝常伦类间的发明,它取法佛家典籍,以灯喻劝诫之义,标志了这是一部旨在宣扬封建伦理道德,企图为封建末世照亮前途的作品,它出自李绿园之手,成书于宋明以来即为‘理学名区’的中州,绝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9]103杜师《李绿园〈歧路灯〉的佛缘与“谭(谈)”风——作者、书题与主人公名义考论》认为《歧路灯》的“歧路”与“灯”,“也是从佛教典籍借用来的”,文章还说:

拙见以为,我国古代小说在《歧路灯》之前,固然已经有了《剪灯新话》之类标题含“灯”字的小说,但那“灯”明显是从正统诗文中“何当共剪西窗烛”之类涉“灯”的文句来的。《歧路灯》之“灯”则不然,是从《五灯会元》之“灯”,即佛教的“灯喻”来的。佛典中“灯喻”文例甚多。[10]

笔者认为,杜师提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歧路灯”的“灯”究竟何意?这个问题很有意义,它关系着如何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及小说的主旨等问题。杜师所言导夫先路,启迪后学。但这个问题还可以有其他解释,笔者认为这“灯”并非来自佛教,而是来自一般的日常生活。理由如下:

第一,从《歧路灯》中我们看不到佛家影响,却看到李绿园对僧尼的批判。第44回的回目为《鼎兴店书生遭困苦 度厄寺高僧指迷途》,然而我们也没见到“高僧”。《歧路灯》不但没有高僧,反而有许多酒肉僧尼。如地藏庵尼姑范法圆被人利用勾引谭绍闻,女尼慧照与谭绍闻在寺中做苟且之事,这苟且之事与一般的偷情还不一样,是一种色诱。

而且李绿园从小受到儒家教育,一生服膺儒家文化,“老年酒后耳热,每自称通儒”[11]。杜贵晨师《〈歧路灯〉简论》也说作者为“正统儒者”:“从《歧路灯》的题目和构思看来,作者所要表现的是地主阶级对封建末世的希望和信心。他以正统儒者的诚挚和天真赋予《歧路灯》一种廉价的乐观情调。”[9]103很难相信一个正统儒者会给自己的小说用佛典命名。在小说中,我们看不到作者对僧道有多么崇拜,相反,很多时候作者对僧道持批判态度。如第4回:

孝移道:“这‘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一句,有些古怪难解。至于印经修寺,俱是僧道家伪托之言,耘兄何信之太深?”耘轩道:“孝老说的极是,所见却拘。如把这书儿放在案头,小学生看见翻阅两遍,肚里有了先入之言,万一后来遇遗金于旷途,遭艳妇于暗室,猛然想起‘阴骘’二字,这其中就不知救许多性命,全许多名节。岂可过为苛求?”程嵩淑道:“也说得有理。”潜斋道:“张类老一生见解,岂叫人一概抹煞。”大家俱笑。[2]20

谭孝移批判僧道是明言,孔耘轩所言“遭艳妇于暗室”是伏笔。在第29回,谭绍闻晚上跑到皮匠家里找年少女人取乐正是对“遭艳妇于暗室”的呼应,也是对这种印经书教育作用的讽刺。谭绍闻家里有这两本书,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谭绍闻肯定是看过的(谭绍闻如果不看这书也是讽刺),可是有什么作用呢?谭绍闻还不是一样见色忘义吗?从中可见谭孝移对“僧道家”的态度,对“印经修寺”的反感。如第102回:

一日,偶游正觉寺,已经走进去,忽见尼僧近来,即便缩身而回。盛希侨学问大进矣。[2]594

盛希侨看到尼僧过来竟然缩身而回,厌恶之情不言可知,小说称其“学问大进”。第103回还有“和尚变驴”的烟火架,虽然这是烟火匠说的故事,但鄙视之意不言而喻。更能说明问题的是第94回:

观察道:“二侄甚么名子?”绍闻道:“名叫悟果。”观察道:“咦,这像僧尼派头,不可为训。”[2]554

谭观察就是谭绍闻的本家兄长谭绍衣,他不徇情、不受贿、清正严明,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这也是李绿园心中的清官,这清官的话分明就是李绿园的心声。随即谭观察又给二侄起名,说:“董之用威,即以用威为名,以寓教思。”[2]554“董之用威”就出自儒家经典《尚书·大禹谟》。小说中既然不同意用僧尼派头给孩子起名,想必也不会用佛教的词语为小说命名。

再说,高僧在李绿园幼时曾赐名“妙海”,并不能自然得出李氏会用佛典给自己的小说命名,况且,这赐名是在“生弥月”之时,婴儿时的李绿园不会表示欢迎或拒绝这个名字。《红楼梦》第37回写贾宝玉小时有个号“绛洞花主”,但他并不认同:

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5]488

从唐代以来,三教圆融就非常普遍,一个人尊重高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李绿园再讨厌僧道,也不影响他会尊重高僧大德。在这种情况下,李绿园尊重的是高僧大德的素养,而非他们的身份。所以,不能从李绿园尊重高僧就得出他尊崇佛教,当然也不能说,《歧路灯》里鄙视僧尼,李绿园就鄙视佛教,僧尼与佛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李氏批判僧尼毕竟表明了他对佛教的一种态度。

第二,“灯”这一词虽然佛家常用,但百姓用得更多。一个人即便他没有读过任何佛典,也很难避开佛典的影响。今天语言中有大量佛经词汇,但说的人却与佛教无任何关系。比如,韩愈强烈反对佛教,但是韩愈也不能不用佛教典故。有研究者从韩愈作品中找到了佛教典故来证明韩愈是内心向佛的,但是正如钱锺书先生评《韩昌黎诗系年集释》说:“我们都觉得很牵强,只表示他们熟读佛经,并不能证明韩愈私贩印度货。”[12]341又说:“尽管不读佛经,一个人也会知道这个流行的佛教成语。同时,要是‘文房四宝’得向身体上榨取的话,皮肤就是现成的纸张,血液也是自来的墨水。所以,尽管不受到印度的外来影响,一个人也会有那种想像。”[12]342古人用“灯”作为著作名字的并不少见,如宋徐氏《易传灯》、明吕维祺《音韵日月灯》、清潘楫《医灯续熖》、清叶尔宽《摹印传灯》、清林云铭《楚辞灯》等。这些“灯”虽然在语源学上仍与佛典有关,但恐怕只是袭其名而无实,如巴金先生有名篇《灯》,显然并没有佛教的含义。灯能驱逐黑暗,带来光明,指明道路,我们的先人早已知道,不用等佛典饶舌。因此我认为,“灯”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它用的是平常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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