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水之战前秦战场败因新探
——基于军队质量、作战实况的分析

2021-11-27 14:38
军事历史 2021年1期
关键词:晋军晋书秦军

东晋太元八年(383),苻坚在统一北方后,率领百万之众进攻东晋,企图一举统一天下。在宰相谢安主持下,谢石、谢玄、谢琰、桓伊等东晋将领率军在淝水地区一举大破前秦军。战后,统一的北方再度分裂,东晋乘胜收复黄河以南大片失地。此战有效地遏制了北方游牧民族政权的南下,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是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之一。

目前,学界对于淝水之战的研究,集中在对战前战后的政治、经济等格局变化的分析上,为数不多的对战争本身的研究,也主要从战争性质、战略形势等宏观角度进行阐发,少见立足于战场实况的详细考察。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考证双方实际参战人数,分析双方军队质量,从作战视角对淝水之战做详细考察,进而提出双方胜败得失的新解。

一、双方参战人数考证

关于淝水之战双方军队数量的对比,目前学界的研究已很充分。笔者立足于现有的学术成果①邱久荣:《淝水之战双方兵力略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2期;舒朋:《淝水之战双方兵力问题综释——兼评邱久荣同志的新说》,《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邓沛:《淝水之战秦军人数小考》,《西北史地》1997年第4期。,串联文献,以进一步考证双方实际参战人数。

太元八年八月,苻坚征发全国兵力,准备荡平东南。《晋书·苻坚载记》载:“坚下书悉发诸州公私马,人十丁遣一兵。……遣征南苻融、骠骑张蚝、抚军苻方、护军梁成、平南慕容暐、冠军慕容垂率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坚发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前后千里,旗鼓相望。坚至项城,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军顺流而下,幽冀之众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自河入石门,达于汝颍。融等攻陷寿春,执晋平虏将军徐元喜、安丰太守王先。”②《晋书》卷114《苻坚载记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17页。由此可见,前秦军虽声称百万之众,但各路军队,过于分散,实际到达淮淝前线的只有前锋苻融、张蚝等部。又《晋书·朱序传》载:“太元中,苻坚南侵,谢石率众距之。时坚大兵尚在项,苻融以三十万众先至。坚遣序说谢石,称己兵威。序反谓石曰:‘若坚百万之众悉到,莫可与敌。及其未会,击之,可以得志。’”①《晋书》卷81《朱序传》,第2133页。此段则谓先至淮淝前线的苻融等部兵力为30万。邱久荣等认为,先至的30万大军,是先锋部队会合了淮北地区的前秦地方军。②参见邱久荣:《淝水之战双方兵力略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2期。如《苻坚载记》所述:“梁成与其扬州刺史王显、弋阳太守王咏等率众五万,屯于洛涧,栅淮以遏东军。”③《晋书》卷114《苻坚载记下》,第2917页。梁成率军会同扬州刺史王显、弋阳太守王咏等部曲共计5万人驻扎于洛涧(今淮河支流洛河)。而《刘牢之传》载:“苻坚遣其弟融及骁将张蚝攻陷寿阳,谢玄使彬与牢之距之。师次硖石,不敢进。坚将梁成又以二万人屯洛涧,玄遣牢之以精卒五千距之。”④《晋书》卷84《刘牢之传》,第2188页。梁成军此处又记为2万。两处记述虽看似龃龉,但细究之下,便可发现《刘牢之传》所述的2万人只提及梁成,未提及王显、王咏等。由此可推测,这里的2万人为梁成本部兵马,剩下3万人方是王显、王咏等部。

尔后,苻坚又亲率骑兵8000人赶来寿春(今安徽寿县)。此时,在淮淝战场的前秦总兵力即为苻融统属的前锋25万(梁成2万人属于其中)、洛涧附近地方部队约3万、苻坚所率骑兵8000人,共计约29万,也契合约数30万的记载。又《建康实录》载:“苻坚至项城,使弟融及张蚝等二十万先过淮攻陷寿春,遣梁成、王显、慕容屈等别屯洛涧。”⑤[唐]许嵩撰:《建康实录·烈宗孝武皇帝》卷9,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70页。从此段记述文法来看,“使弟融”和“遣梁成”的主语皆是苻坚,所以20万是苻融及张蚝部的军队数量,没有计入梁成等部。《苻坚载记》中的苻融军25万是包括苻方、梁成、慕容垂各部。慕容垂没有跟随苻融参与此次作战,而是南下荆州,攻击郧城(今湖北安陆)。《资治通鉴》谓:“是时,诸军皆溃,惟慕容垂所将三万人独全。”其下胡三省注曰:“垂别击郧城,不与淝水之战。”⑥《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十一月,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313页。慕容垂部3万虽然计入了前锋军25万与先至部队30万中,但实际却不应计入苻融围攻寿春的20万序列。

如此,若是将前锋军的25万去除梁成军2万、慕容垂军3万,那么攻击寿春的苻融、张蚝等军确实是20万。此正与《建康实录》的记载相合。

综上,前秦军抵达淮淝前线并参与作战行动的有苻融、张蚝等20万,梁成本部兵马2万,王显、王咏等部3万,以及苻坚带来的骑兵8000人。在洛涧之战后,仅剩21万人。

而东晋方面,据《苻坚载记》载:“晋遣都督谢石、徐州刺史谢玄、豫州刺史桓伊、辅国谢琰等水陆七万,相继距融,去洛涧二十五里,惮成不进。龙骧将军胡彬先保硖石,为融所逼,粮尽,诈扬沙以示融军。”⑦《晋书》卷114《苻坚载记下》,第2917页。此谓东晋军为谢石、谢玄、桓伊、谢琰统御的7万水陆军。然《谢玄传》中却载:“诏以玄为前锋,都督徐兖青三州、扬州之晋陵、幽州之燕国诸军事,与叔父征虏将军石、从弟辅国将军琰、西中郎将桓伊、龙骧将军檀玄、建威将军戴熙、扬武将军陶隐等距之,众凡八万。”⑧《晋书》卷79《谢玄传》,第2082页。此时东晋军总人数却变为8万。《建康实录》所载也是如此:“以卫将军谢安为征讨大都督,安乃假弟石为都督,举冠军将军谢玄为前锋元帅,西中郎将桓伊、辅国将军谢琰等总戎八万拒秦军于淮南。”⑨[唐]许嵩撰:《建康实录·烈宗孝武皇帝》卷9,第270页。

比较几则史料,不难发现其中微妙差异。称8万时,所用文辞为“众凡八万”“总戎八万”,称7万时则谓“遣某某等水陆七万”。由此,可推测水陆7万指的仅仅是谢石、谢玄、谢琰、桓伊所率领的部队;而总数的8万,则是将檀玄、戴熙、陶隐等部计入。

除上述各部外,东晋又“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①《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九月,第3309页。。胡彬部的5000人最先出发,走水路支援寿阳。这5000人,是否计入了东晋军总数的8万人之中?作为龙骧将军的胡彬,职位与冠军将军谢玄、辅国将军谢琰相当,也不属西中郎将桓伊的西府系统,所以其与三人不相统属。同年五月,桓冲北伐,胡彬作为宣城内史配合西部战场攻打下蔡(在今安徽凤台)。宣城郡(治宛陵县,今安徽宣城)于东晋时属扬州,能调度胡彬的只有都督扬州的谢安。而淝水之战中谢安使谢石为都督,如此,派遣胡彬支援寿阳的只能是谢石。所以胡彬不是谢玄或其他诸将的属军,其直接受命于都督谢石。东晋8万之众中应当包括胡彬的5000人。

综上,参与淝水之战的前秦军人数有26万,东晋军有8万。

二、前秦与东晋参战军队质量分析

(一)前秦军队质量。前文已述,苻坚在前秦全境采取了十丁抽一丁的广泛征兵政策,在短时间内扩军百万。然而,这种扩军政策,虽在人数上形成对东晋的优势,但在军队质量上显然不能如意,其兵员素质必然良莠不齐。

首先,前秦临时征召的军队成军时间短,士兵严重缺乏训练,军阵的离合进退、兵种的相互配合等能力显然难以具备。在作战过程中,大军阵的进退离合本身就难度极大,而且随着人数的增多,其指挥难度也呈几何级升高。若想在短时间内,在做好防御的前提下,保持数十万人的大军阵有秩序的进退而不陷入混乱,几乎全无可能。

非临时征召的原有部曲,如张蚝、梁成等部,确实久历战阵,作战经验十分丰富,但由于北方连年征战,这些军队长年四处奔波,已显师老兵疲之态,缺乏有效的休整。苻融劝阻苻坚伐晋时便曾指出“我数战兵疲,民有畏敌之心”②《资治通鉴》卷104《晋纪二十六》孝武帝太元七年十月,第3302页。。如张蚝部,在淝水之战爆发前三个月内,刚刚长途奔袭与东晋军杨亮部作战。《晋书·苻坚载记》载:“晋车骑将军桓冲率众十万伐坚,……辅国杨亮伐蜀,攻拔伍城,进攻涪城……后将军张蚝、步兵校尉姚苌救涪城。……张蚝出斜谷,杨亮亦引兵退归。”③《晋书》卷114《苻坚载记下》,第2916页。太元八年五月,桓冲率部10万北伐前秦。东晋各路军队也共同策应。辅国将军杨亮讨伐蜀地。前秦遣张蚝、姚苌前去支援。七月,张蚝走斜谷,从关中地区进入蜀地,杨亮方才撤军。而同年八月,苻坚举百万之众南下攻晋,张蚝又从关中返回淮淝前线。从桓冲北伐到苻坚南下,总共不到三个月。在这三个月内,张蚝先进军蜀地,又回师淮淝,七月尚在斜谷,八月便随苻融进发淮淝。由此足以看出,即便前秦既有的部队久历战阵,但连续奔波,未及休整,其战斗能力也是大打折扣。

另外,有些部队即便作战经验丰富,但混编在体量庞大的临时征募的部队中,易受负面影响。混编部队中的临时征募部队一旦溃败,会加快整个战阵的崩溃,导致久战之师发挥不出其作为精锐的作用。

综上,前秦临时拼凑的庞大军队,虽在数量上具有优势,但在质量上却有重大短板。

(二)东晋军队质量。由于桓冲所部10万扼守荆州防线,淝水之战晋军主要由徐州刺史谢玄所率领的北府兵以及桓伊、胡彬等率领的各自部曲所构成。其中北府兵为东晋8万之众的主要力量。《晋书·刘牢之传》载北府兵成军之事曰:“太元初,谢玄北镇广陵,时苻坚方盛,玄多募劲勇,牢之与东海何谦、琅邪诸葛侃、乐安高衡、东平刘轨、西河田洛及晋陵孙无终等以骁猛应选。玄以牢之为参军,领精锐为前锋,百战百胜,号为‘北府兵’,敌人畏之。”④《晋书》卷84《刘牢之传》,第2188页。谢玄坐镇广陵(治广陵县,今江苏扬州西北),募集勇猛善战之兵将,成立新军以抵御苻坚。在与前秦军多次交战后,因为百战百胜,获得“北府兵”称号。又据《晋书·谢玄传》,“时苻坚遣军围襄阳,车骑将军桓冲御之。诏玄发三州人丁,遣彭城内史何谦游军淮泗,以为形援。”①《晋书》卷79《谢玄传》,第2081页。前秦军围困襄阳(今属湖北),朝廷令谢玄在侨置三州招募军队去策应襄阳战事。此次招募的三州人丁,是对前期所募北府兵的一次大扩充,其招募地点即在广陵一带。而此事应在太元三年。如《晋书·天文志》所载:“三年八月,秦人寇樊、邓、襄阳、彭城。四年二月,襄阳陷,朱序没。四月,魏兴陷,贼聚广陵、三河,众五六万。于是诸军外次冲要,丹阳尹屯卫京都。六月,兖州刺史谢玄讨贼,大破之。”②《晋书》卷13《天文志》,第379页。又《晋书·苻坚载记》载:“太元四年,晋兖州刺史谢玄率众数万次于泗汭,将救彭城。”③《晋书》卷113《苻坚载记上》,第2901页。太元初,北府军在谢玄主持下成立。太元三年,前秦军围攻襄阳、彭城(在今江苏徐州)。北府军为策应朱序,救援彭城,便从广陵一带扩军后开赴淮泗。《晋书》之《谢玄传》《刘牢之传》亦载其事:“襄阳既没,坚将彭超攻龙骧将军戴于彭城。玄率东莞太守高衡、后军将军何谦次于泗口。”④《晋书》卷79《谢玄传》,第2081页。“及坚将句难南侵,玄率何谦等距之。牢之破难辎重于盱眙,获其运船。”⑤《晋书》卷84《刘牢之传》,第2188页。经过近一年的交战,谢玄率领北府将领何谦、高衡、刘牢之在淮泗地区击破前秦军。此次交战,是北府军成立后与前秦军的第一次作战。这离太元八年的淝水之战,又有三四年的休整与训练时间。相比于临时征召的良莠不齐的前秦新军,北府兵可算是久战精锐。

其实,早在太和年间,桓温即筹划在广陵一带,收募徐、兖流民组建新军。“徐州人多劲悍”,桓温感叹“京口酒可饮,兵可用”⑥《晋书》卷67《郗超传》,第1802页。。由此可见,京口(今江苏镇江)、广陵一带流民兵源极佳。而且当时郗超已将一些流民组织成北府兵的前身。后来桓温坐镇广陵,领徐、兖二州刺史,即于太和四年(369)“发徐、兖州民筑广陵城”⑦《资治通鉴》卷102《晋纪二十四》海西公太和四年,第3227页。。但连年凶岁,徭役不息,士卒怀怨,又因桓温去世,编练北府流民军之事由此搁置。此后直到太元三年(378),谢玄方重新组建北府兵。因此,北府兵从兵源质量、训练时间、作战经验上来看,与前秦军相比均有着重大优势。

而东晋军其余部队,其作战经验也甚为丰富,如桓伊部。咸安元年(371),“大司马温遣淮南太守桓伊、南顿太守桓石虔等击鉴、蚝于石桥,大破之”⑧《资治通鉴》卷103《晋纪二十五》简文帝咸安元年,第3242页。;太元元年(376),“苻坚寇凉州,冲遣宣城内史朱序、豫州刺史桓伊率众向寿阳,淮南太守刘波泛舟淮泗,乘虚致讨,以救凉州”⑨《晋书》卷74《桓冲传》,第1949页。。时隔五年,桓伊从郡太守升任州刺史,盖因前年击破王鉴军功所致。太元元年,桓伊以豫州⑩豫州:汉武帝时所置十三刺史部之一。东汉治谯县(今安徽亳州),三国魏治安城(今河南汝南东南),西晋治陈县(今河南淮阳)。东晋、南朝屡有移徙,最北治悬瓠城(今汝南),最南治邾城(今湖北黄州西北)。辖境最大时相当今江苏、安徽长江以西,安徽望江以北的淮河南北地区。刺史统兵;太元八年,淝水之战爆发,桓伊仍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参与会战。在此数年间,桓伊所统率的豫州兵马,拥有充分的休整与训练时间。

又如胡彬部。《晋书·刘牢之传》载,太元八年五月,东晋车骑将军桓冲进攻前秦襄阳,“宣城内史胡彬率众向寿阳,以为冲声援”⑪《晋书》卷84《刘牢之传》,第2188页。;同书《苻坚载记下》亦载:“晋车骑将军桓冲率众十万伐坚,……龙骧胡彬攻下蔡。”⑫《晋书》卷114《苻坚载记下》,第2916页。在淝水之战前,作为宣城内史的胡彬即兵向寿阳,进至下蔡地区。虽然其同张蚝部一样,都参与了这次秦晋双方的大规模会战,但与张蚝不同的是,胡彬部一直驻扎在距离淮水不远的宣城地区,而张蚝是从关中千里奔来淮水流域,因而胡彬部有一定的休整时间。其次,胡彬部在此后的淝水之战中所执行的救援寿阳的任务及硖石(在今河南孟津县孟津老城西)战斗,与此次军事行动中的路线、作战区域是基本相同的。胡彬部更加熟悉这一地带的地理状况。所以,胡彬部在淝水之战中,相比于前秦军也具有一定的军事优势。

而谢安之子谢琰,史籍中未见其于淝水战前有何作战实例,唯《晋书·谢琰传》中谢安称琰“有军国才用,出为辅国将军”①《晋书》卷79《谢琰传》,第2077页。。

除此之外,在水网密布的淮河流域,东晋具有强大的水上军事力量。而前秦军队却是由步骑混合的陆军构成,东晋军可以利用水网河道,充分发挥其水军优势。

东晋军质量上的优势并不为当时人所知。一者,在前秦军百万之众面前,东晋的兵力数量劣势极大地掩盖了晋军的质量优势。二者,秦晋之间的主战场一直是荆州地区。桓冲所部荆州军团一直承担着与前秦主力交战的任务。苻坚等人,甚至包括桓冲,都对谢安势力下的军队实力知之甚少。所以,苻坚起初才会认为东晋军队少弱,而桓冲也认为谢安任用的诸军将领不足以抵御前秦:

既而苻坚尽国内侵,冲深以根本为虑,乃遣精锐三千来赴京都。谢安谓三千人不足以为损益,而欲外示闲暇,闻军在近,固不听。报云:“朝廷处分已定,兵革无阙,西藩宜以为防。”时安已遣兄子玄及桓伊等诸军,冲谓不足以为废兴,召佐吏,对之叹曰:“谢安乃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虽遣诸不经事少年,众又寡弱,天下事可知,吾其左衽矣!”②《晋书》卷74《桓冲传》,第1952页。

桓冲认为,谢安统属的扬、豫、徐、兖地区的军队不足以对抗前秦军队,于是想要派遣自己的精锐3000人协防京师,但被谢安拒绝。在他看来,谢玄、桓伊等人皆是年少不经事的少年,其部曲相较于前秦军队又甚为寡弱。诚然,比起桓冲,谢玄等人确实有些年轻,但桓冲此番评论,显然是不了解谢玄等人的才干以及所属部队的质量优势。作为东晋重臣的桓冲所知尚且如此,而作为敌方的前秦军队,则更不知中路前线的晋军虚实。所以苻坚料敌不准,在庙算之时已然失利。

综上,以北府兵为主体,会合桓伊等部的东晋军8万主力,虽数量远不及前秦军,但从军队质量的对比来看,东晋军要精于前秦军,有着较强的优势。

三、作战实况分析

尽管东晋在政治经济形势、内部团结程度、军队质量等方面有较大优势,但战争是交战双方不同决策、不同指令不断交互作用的动态对抗过程,更是两军对阵的动态厮杀过程,不能仅凭纸面实力优劣来预判战争结果。至于晋军如何将己方的优势转化成战场上的胜利,需要结合史料详加分析。

(一)作战方案。秦军作为攻方,兵力庞大,离境作战,日耗物资量巨大,因此企图尽快突破淮河防线击破晋军主力,饮马长江。晋军作为守方,虽是内线作战,可依托淮水运输兵员物资,但兵力较秦军相差悬殊,只有在秦军主力到达前击破其前锋军才能有胜算,故晋军也须速战。可敌前渡河是兵家大忌,故秦晋两军只能暂时夹淝水列阵僵持。与此同时,淝水战场外,秦军西路军在猛攻荆州,慕容垂部已进至郧城逼近长江,随着时间推移,晋军面临军事威胁愈加严重,亟须求变。综合来看,对速战的期望,晋军要甚于秦军。但晋军当面之敌至少20万人,远超己方兵力,且其中还有大量适合在平原作战的重装骑兵。

面对西岸的秦军,晋军可有两种选择,一是引秦军过河,待其半渡击之,但东岸的地理空间容量限制了可投入战场的人数,难以大量歼灭秦军,并且一旦秦军建立滩头阵地,对晋军将是巨大威胁。故这种作战构想实施难度不大,但风险较大,收益较小。二是创造战机,晋军渡河,击溃秦军,从而发展成大胜,这一作战构想实施难度大,风险较小,收益巨大。故晋军的指挥中枢选择了第二种作战构想。

但根据这一作战构想设计作战方案,需要解决两大难题:一是如何以最小损失将兵力投放至对岸,二是如何使秦军溃乱。为此,晋军必须主动创造战机,于是,谢玄遣使对苻融说:“君悬军深入,而置陈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陈少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①《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第3311~3312页。(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谢玄已从朱序处得知苻坚在军中,仍致信苻融以示不知,从小处体现其思虑精细缜密。)谢玄建议秦军后退以决胜负,这是晋军求变的计谋,也是此战横生的变数。苻坚、苻融虽然此役统帅大军,但是两人缺乏领军出征的经验。统一北方的历次战争中,苻坚多以王猛、吕光、邓羌等名将为主将领军,自己至多率援军作为后继,缺少临阵指挥经验,从淝水一役的表现看,他甚至缺乏基本的军事常识。苻融此役是第一次作为主将领兵,之前更是连担任副将的经历都没有。所以,二人对晋军这一看似于秦军有利的建议缺乏正确的判断,即使诸将都以为不妥,却还是对晋军的建议予以采纳。秦军阵中不乏宿将,但王猛、邓羌等当时已经故去,慕容垂、吕光等人也不在前阵,剩下诸将均无统领数十万大兵团作战的经验。所以,当苻坚准备接受晋军建议时,诸将虽觉不妥,但并未察觉具体有何不妥之处,只能提议维持现状:“我众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万全。”②《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第3312页。但前秦劳师远征,久悬外域,希望的也是速胜。这种毫无建树而又苟且权宜的规谏,苻坚自然不能接受。

并且,淝水由东南流向西北,秦军所在西岸的平原地带,自淝水西岸向纵深延伸,呈前窄后宽状,这一地形特点给秦军的后移部署提供了充足的空间,便于秦军后退重整军阵,可能正因如此,缺乏直接领兵作战经验的苻坚与苻融忽视了军阵后退的危险性,自信地认为“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蔑不胜矣”③《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第3312页。。

谢玄正是利用苻坚急于速胜的心理,使前秦认为后退有利可图,从而同意“移陈少却”,以实现自己的军事意图。

渡河一方防半渡敌袭是常识。面对秦军这种“明牌”式的作战方案,晋军必须根据秦军弱点制定相应的作战方案。虽然从洛涧之战已探知秦军的兵员质量欠缺,战力不足,但作战谋划需料敌从严,不能寄希望于最好的情况来设计作战方案,后来在现实中发生的“秦兵遂退,不可复止”现象只能算是极大的利好,并不能在战前基于此种情况设计作战方案。

秦军的作战方案,核心步骤是在晋军半渡之时派出重装骑兵截杀,但完成这一核心步骤的前提,是要在“引兵少却”而晋军半渡之时迅速完成重装骑兵军阵的阵形调整并作好冲击准备;相应地,晋军需在秦军的变阵过程中给其施加外部压力,使其阵形出现混乱,延长对方重装骑兵调整阵形进行冲击的准备时间。晋军的作战方案是:在秦军移阵过程中,寻找最佳时机,以精锐一部快速突击秦军前军,致其混乱,而后乘乱击穿秦军,使其溃败,再由主力发展进攻。这一方案核心步骤是用突击力量击破秦军前军。完成该步骤的前提有两点:一是选准进攻时机,二是要有一支行动迅速、战力强大的突击力量。所以,晋军部署了8000名北府兵用以快速突击。

晋军之中既有谢玄、刘牢之等善于抓住战机的名将,也有百战精锐北府兵,故晋军的作战方案具备可操作性,反观秦军的作战方案本身就极有难度(下节详述),又被晋军所针对,作战方案制定上,晋军已胜一筹。

(二)指挥控制。古代冷兵器时代的行军作战主要通过对军阵的指挥控制来实现,而当时的军阵指挥并不能像现代那样凭借信息化指挥手段瞬时完成。古代军阵指挥手段,主要有三种:传令兵、旌旗、乐器,三种指挥手段各有优缺点和适用条件。在白天指挥大军阵时,旌旗是主要的指挥手段,乐器是辅助手段。指挥过程中,指挥部按事先统一的信记号规定,使用旌旗将指令按层级下发,直至下达到最低层级的战术编组,而后军阵开始按指令移动,这套程序会因各级指挥人员的能力高低、军队规模大小造成长短不一的时间延迟。特别在执行后退指令时,需要阵与阵间的协同配合,而这种协同配合需要更长的时间。

对主将来说,通过旌旗、乐器等指挥手段调度一支军队,是一件复杂的工作。主将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头脑中的态势意图,分解为对各军阵士兵的最简单指令:行、止、前、后、左、右、攻、守、冲、聚、散等,而且这项工作的复杂性,会随着军队规模的增大呈几何级增长。同时,在指挥军阵运转的过程中,主将还需要“算”。算的内容包括三部分:一是空间。军阵由静止转为移动,所占空间将扩大,要防止静动转换时因空间不够造成的军阵挤压。在撤退之时,因为各军阵是交替后退,因而要精密测算前后军阵后退时的通道空间,否则会冲散军阵造成混乱。对于步骑混合军阵,给骑兵留下足够的回旋空间是对战的关键。因此,在列阵之时,主将要通过精密计算预留下可供变阵的地理空间。二是时间。军阵移动会消耗时间,移动后重新列阵也会消耗时间。主将一方面需要熟知所属各军阵完成各种行动所需大概时间,另一方面需将“X军阵+X行动”的任务组合在时间序列上进行优化以求尽快完成军阵变换。三是协同。全军变阵过程中,各军阵行动需协同配合。例如在组织敌前撤退时,受敌方向靠前位置的军阵要交替掩护,主将需计算好各军阵的协同行动,使各军阵间不相互干扰。

以上是对主将指挥能力的要求,但要使军阵流畅运转,仅靠主将高超的指挥技能还不够,还需要所属士卒长期的军阵训练以及与主将的充分磨合。明代名将戚继光就曾对因士卒训练不够而造成的军阵混乱情形有过形象的描述。①参见戚继光:《纪效新书·炼将篇》卷14,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77~378页。

苻坚接受晋军的建议,组织敌前撤退,来执行“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的作战方案。可是指挥秦军这样20万的步骑混合大型军阵,需要主将高超的指挥技能与所属部队长期的协同性训练,然而淝水战场的秦军将领中无人有指挥10万以上大军阵的经验,所属部队也是临时征召的,几乎没有经过必要的训练。于是在下令撤退后,主将军阵指挥能力弱,士卒成军时间短、数量大、素质良莠不齐、军阵训练不足的缺点就展现出来,并终至大败:

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②《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十一月,第3312页。

坚曰:“但却军,令得过,我自以铁骑十万向水,逼而杀之。”融遂麾军退,众因乱,不能止。③《建康实录·烈宗孝武皇帝》卷9,第270页。

前人所总结的前秦连年用兵不得人心,民族政策失误,慕容垂等有异心等等,固然是前秦政权崩溃的重要原因,但却不是淝水战场溃乱的主因。秦兵溃乱的主因其实就是军阵指挥的问题,“不可复止”并不是说一退就停不住,而是有一个时间限度,是说在晋军“渡水击之”之前不可复止,“众因乱”是军阵调度的混乱。如果晋军不发起攻击,秦军在一定的时间后是可以重新结阵的,只是秦军军阵调度能力较差,从开始后撤到重新结阵所需时间较长,晋军恰好利用这个时间差,利用自身精于军阵、善于突袭的优势迅速渡河攻击,使得秦军彻底溃乱。

关于秦晋双方军阵指挥能力的差距,有一则旁证:

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晋兵,顾谓融曰:“此亦勍敌,何谓弱也!”怃然始有惧色。①《资治通鉴》卷105《晋纪二十七》孝武帝太元八年十一月,第3311页。

这个故事家喻户晓,但流传的说法皆谓苻坚胆怯导致眼花,把草木看成了晋军,殊不知,这一则记载还揭示了秦晋双方军阵指挥上的差距。苻坚认为晋军是劲敌的主因并非晋军人多,而是晋军“部阵严整”,这从侧面体现出秦军的军阵布置与调度能力要远弱于晋军,否则苻坚不至于“怃然始有惧色”。②参见谷霁光:《古代战术中的主要阵形——方阵:兼论方阵的发展变化及其在战术中的作用》,《江西社会科学》1982年第1期。

反观晋军,其主力北府兵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强悍的战力和长期的军阵训练,主要将领谢玄、刘牢之等经常领数万人作战,对8000人规模的军阵群指挥如臂使指。并且从洛涧之战可看出,北府兵擅长快速登陆突进战术。因而晋军第一梯队谢玄等率领的8000名北府兵能在攻击发起后渡河至对岸迅速结成军阵,而后即行突击,利用秦军军阵调度的时间差,以快打慢,以有备击无备,击穿秦军军阵,造成秦军大溃败。

(三)进攻发起时机的选择。组织敌前撤退的重难点,在于指挥处于受敌方向前列的军阵掩护其余军阵后退、结阵,待后方军阵结阵完成,前方军阵再后退,如此交替往复。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军队对南方军队的最大威胁是战力强悍的骑兵,其常用战术是将骑兵特别是甲骑具装布置在前军用以冲击。③参见李硕:《南北战争三百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谷霁光:《古代战术中的主要阵形——方阵:兼论方阵的发展变化及其在战术中的作用》,《江西社会科学》1982年第1期。秦军作战方案中的核心步骤是以骑兵截击渡河的晋军。综合该时期北方军队作战惯例和秦军作战方案分析,在秦军步骑混合的大军阵中,处于受敌方向最前列的军阵群极有可能是骑兵军阵。若晋军渡河时机选择不当,易遭受秦军的骑兵冲击。因而在秦军组织敌前撤退时,谢玄等率领8000名北府兵在东岸集结,须紧盯秦军的前方骑兵军阵,等待渡河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

为最大限度降低遭受前秦骑兵冲击的威胁,晋军最佳的渡河发起进攻时机就是敌骑兵军阵刚刚开始移动时。此时前秦骑兵军阵刚由作战阵形调整为行军队形,难以第一时间发动冲击,若由后退队形重新调整为进攻阵形则须经一系列程序,这一时间差刚好为北府兵的战机。趁此时机,由北府兵组成的晋军突击力量必须迅速完成渡河、结阵、冲击、接敌的步骤。只要突击力量行动速度够快,即便在此期间前秦骑兵军阵重新结成进攻阵形,其冲击空间也已大为压缩,缺乏机动性的骑兵战力将大打折扣。秦军在军阵后退的过程中,由于其薄弱的军阵调度能力,已是步骑交杂,再面临晋军突袭,仓促接敌,从而骑兵陷入步兵之中不能冲杀敌军,较灵活的步兵也难以成阵,无法为中后方军阵重新结阵争取时间,因而秦军一触即溃。

(四)地形运用。在淝水之战中,晋军是在域内作战,因此凭借熟悉地形的优势较大程度地弥补了兵力不足的劣势。史载,晋军陆军部署在八公山、淝水、淮水之间的三角地带,并向八公山区延伸,水军部署在淮水的“S”形河段的下弧部。考察晋军在淝水东岸建立起的防御阵地可以发现,其背山临水,左翼是八公山区,右翼是淮水,两翼都为自然地貌所掩蔽,受到威胁较小,防御时可节省大量兵力。此地形利于防守,但相对地,其平原地带地幅较小,纵深较浅,不利于大规模兵力集结和展开,故晋军的突击力量定为8000人,也有受地理空间限制的原因。

在芍陂(在今安徽寿县南)东侧,淝水由正南流向正北,故淝水战场的西岸地形难以在横向上为骑兵提供冲击空间,从而不便于秦军骑兵侧面截击渡河的晋军,只可进行正面冲击。正因这一地形特征,晋军方敢以8000人正面突袭秦军,而不需提防侧翼可能出现的秦军骑兵。

从战斗的实际进程来看,淝水之战中秦军的表现对于晋军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秦军敌前后退、击敌半渡的作战方案完成难度极大,所指挥的对象还是缺乏足够军阵训练的临时征召部队,因而秦军的混乱程度要比预料的大得多。在受到北府兵冲击之后,秦军立刻陷入全线崩溃。在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北府兵将面前,谋划失误、指挥困难、调度混乱的秦军,最终只能风声鹤唳,亡命淮水之滨。

本来秦军与晋军夹淝水而峙,于战役态势言,于晋不利,谢玄为了求变创造战机,向秦军提出让其“少却”以决战的建议。苻坚中计,制定了远超秦军能力范围的作战方案,自乱阵脚,作茧自缚,给了晋军以整打乱、以有备击无备的机会。

晋军更加熟悉地形,善于创造战机,扬长避短,充分发挥其军阵熟练、善于快速登陆突击的优势,反客为主,以快打慢,以精击劣,选择最佳进攻时机,通过对作战方案的逐步实施,掌控战场态势,完成大胜。

四、朱序“坚败”之功辨疑

据《晋书·朱序传》载:“(谢)石遣谢琰选勇士八千人涉肥水挑战。坚众小却,序时在其军后,唱云:“坚败!”众遂大奔,序乃得归。拜龙骧将军、琅琊内史。”①《晋书》卷81《朱序传》,第2133页。在史籍记载中,朱序在前秦军队撤退过程中,在军后高呼“坚败”,然后秦军崩溃而四处亡奔。但究竟是朱序的高呼导致的秦军的崩溃,还是秦军崩溃后朱序方得以高呼?可从相关军令的规定加以分析。唐杜佑《通典》引曹操《步战令》曰:“临阵皆无讙哗。……不闻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斩。……无将军令,有妄行阵间者,斩。……吏士向阵骑驰马者,斩。吏士有妄呼大声者,斩。”②《通典》卷149《兵二》引曹操《步战令》,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797~3798页。曹操的《步战令》早于淝水之战至少160余年,其临阵时的军法规定到东晋时当不会有太大变化。如若军队严整,朱序是没有机会在军阵中驰马高呼的,否则会因为“妄行阵间”与“妄呼大声”两项罪名而被处以斩刑。相反,只有在军队已经混乱的时候才可能有机会高呼“坚败”。所以,朱序的高呼,要么是子虚乌有之事,要么是在前秦军已然混乱之时。折衷来说,朱序的行为肯定不是秦军崩溃的主因,不过若其行为属实,确也能够加剧秦军的溃乱。但秦军崩溃的主因还是由于自身军阵训练缺乏,主将指挥决策不当以及北府兵战力强劲。

但是,朱序在淝水之战中有功于晋是无疑的。他向谢石提供有关秦军的情报,并劝说谢石主动出击,从这一点来论,确是大功一件。战后朱序返还晋朝,不仅让他恢复原有的职事地位——州刺史、监军事,并且将其从南中郎将升为龙骧将军,由此可见东晋朝廷对于朱序军功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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