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仑 徐春燕
布列塔尼亚人说布列塔尼亚(LaBretagne)是大海与大陆的儿子,大西洋与欧洲大陆共同孕育了这片土地。它虽然没有巴黎的富贵豪华、尼斯的华丽堂皇,但海洋的澎湃和大陆的广沃共同造就了布列塔尼亚桀骜不驯的性格。
布列塔尼亚半岛三面环海,位为欧洲西部,法国的西北角,濒临大西洋,与英国隔英吉利海峡相望,今天布列塔尼亚是法国的一个大区,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既有传统的海滨小镇和美丽的沙滩,又有高楼耸立的现代化都市。渔业、农业、造船业和旅游业,这些都使之成为法兰西最为富饶的部分之一。
布列塔尼亚是桀骜不驯的,半岛形的领土仿佛一个咆哮的巨兽迎向飓风凛冽的大西洋,挑战着浩瀚汪洋的权威;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民同样是桀骜不驯的,她的历史是一个弱小民族争取自由的历史:从高卢部落对罗马军团的抵抗,从塞尔特人对查理大帝的蔑视,从最后的骑士对法兰西国王说不,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布列塔尼亚人倔强、不畏强势的民族性格与传统。
独立的布列塔尼亚国一直存在到公元1532年。如今虽然成为法国的一部分,但布列塔尼亚更执著于自己传统的生活方式,并为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和语言文字感到自豪和骄傲。布列塔尼亚人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那场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和罗马帝国的战争,公元57年,罗马军团的兵锋已经直抵这个与世无争的半岛,在征服了整个高卢之后,凯撒大帝的战车却不得不在这里驻足。在“高卢战记”中,这位千古一帝写道:“这块土地被海洋所围,我的军队不能陆战,因为涨潮时大海将淹没一切,我的军队也不能海战,因为退潮时战舰将在礁石上搁浅……”凯撒大帝对布列塔尼亚人也不禁感叹:“他们要比其他民族更强大善战,因为他们掌握着先进的航海技术并拥有丰富的航海经验;他们在海边、在汹涌波涛的威胁下修建了一个个港口和堡垒,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乡。”公元7世纪,查理曼帝国大军的铁蹄再次踏入布列塔尼亚,最初那位征服了大半个欧洲的查理大帝根本没有把这个半岛放在眼里,但布列塔尼亚人的英勇抵抗导致查理大帝的几次征伐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布列塔尼亚人又一次捍卫了自己的自由。14世纪法兰西王国又一次把征服的目光投向了布列塔尼亚,面对威胁,布列塔尼亚的骑士们联合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法国国王的侵略军。军事上的失利使法国国王想出了另一个办法来兼并布列塔尼亚:和骑士贵族们通婚。1532年随着最后一个骑士的死去,法国国王宣布“继承”布列塔尼亚,这个半岛终于成为法兰西的一部分。
丧失了国家的独立,但布列塔尼亚人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民族特性,他们坚守着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风俗习惯和语言文字,并引以为自豪。不幸的是作为少数民族,他们的语言和文字曾一直被标榜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共和国所禁止,任何在公共场合运用这一语言文字的行为都是违反法国法律的。虽然为政府所禁止,但布列塔尼亚人还是为拥有使用自己语言文字的权力而不断抗争,经过三百年的不懈努力,法国政府不得不于1965年同意可以在学校选修布列塔尼亚语。今天新一代的布列塔尼亚人努力恢复自己的语言文字,重新认识自己独特的历史与文化,面对其他地方的法国人他们总爱骄傲地强调:“我是布列塔尼亚人!”
第一次到布列塔尼亚时,它就以其特有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了我,绮丽的自然风光、朴实热情的人民、保存完好的历史遗迹都使我爱上了这片土地。特别是在冬季到布列塔尼亚,更能感觉到大海的壮丽、肃穆与不可侵犯,更加可以感受到海风咆哮大陆的凛冽,巨浪冲击沙滩的奔腾,波涛拍打礁石的雷霆。凝视着大海,也许正是这浩瀚的海洋形成了布列塔尼亚人不屈的民族精神和性格。
布列塔尼亚没有巴黎的喧嚣与嘈杂,这里的朴实与宁静甚至让我找到了一丝故乡云南的感觉。后来我回到了昆明,一次在西山踏青时无意间发现了苍松翠柏间的一座民国时期法国人的墓:柏西文之墓。从墓志铭中,我得知这位名叫柏西文长眠于西山的法国人恰恰来自于布列塔尼亚。一百年前是什么原因使这位布列塔尼亚人不远万里来到云南,并且安葬于昆明最负盛名的西山?带着这一系列问题,我开始探寻柏西文的一生……
在我所研究的旅居云南的法国人中,柏西文是唯一一位在法国找不到任何文献资料、而在云南却有大量史料和纪念文章的人。柏西文,又名柏励,法文名字Simon Daniel Piry,于1864年12月25日生于广州,也有记载他生于上海或香港,总之是出生在中国。柏西文的父亲是布列塔尼亚人,时任法国驻广州领事,母亲则是中国广东高州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柏西文还有一位姐姐和一个弟弟,整个家庭殷实而和睦。柏西文的父母亲希望他也能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于是在他五岁的时候送他返回法国,就读于布列塔尼亚的一所教会小学。也许是因为父亲是外交官的原因,八岁的时候柏西文又离开了法国而前往英国,在英国的公学和文法学校读书,学习英文、德文和拉丁文。白天在学校攻读,夜晚则由父亲亲自教导,良好的学校和家庭教育,为柏西文今后的品德与学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十六岁的时候,柏西文因患肺病而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八年的英国,回到了布列塔尼亚,在家乡开始了三年的自学生涯。
青少年时期的柏西文是特立独行的,志向也与常人不同。据柏西文自己对这一段时期生活的回忆,他曾经就读于牛津大学,受英国古典文学的熏陶和严格的训练,除了学习欧洲诸国语言以外,柏西文还钻研历史、地理、数学和物理,同时特别爱好生理与医学。后来柏西文还在英国海军服役,擅长剑术,可谓文武兼修。
古典传统教育的背景,使得柏西文受到了古代和近代一些西方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和科学家学说的巨大影响。柏西文推崇希腊哲学,十分喜爱英国古典文学,他仔细阅读了自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至近代的萧伯纳、托尔斯泰、高尔基、达尔文等名家的著作。柏西文最喜爱莎士比亚的戏剧、司各德的历史小说、达尔文的进化论等,可谓博采众家之长。
柏西文不仅爱读书,也喜欢音乐,钢琴弹得非常好,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嗜好。他最喜欢弹奏贝多芬、肖邦、瓦格涅和莫扎特的名曲,入迷时,废寝忘食,一弹就是一天。这时的柏西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艺青年。
这样一位多才多艺、英俊潇洒的文艺青年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乡布列塔尼亚,回到了中国,在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展露了他卓越的商业能力。在上海的时候,善于交际的柏西文出入于名流社会,取得了重大的商业成就,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同时柏西文也引起了政界的注意,当时的上海税务司司长赫德契很欣赏这位年轻的商业奇才,邀请柏西文担任税务司要职。洋务局总办蔡钧,也邀请柏西文担任顾问。但柏西文志不在此,也对政治不感兴趣,因此他都婉拒了这些任命。但是,就是这样一位不热衷政治的年轻法国商人,在中国遭受侵略的时候挺身而出,因为他深爱着中国。
1900年,庚子战争爆发,也就是今天人们熟知的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在那一年,中国向包括八国联军在内的11个列强国家宣战!虽然和近代中国的历次反侵略战争一样,庚子战争仍然以中国的失败、割地、赔款而告终,但是也表现出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勇气与顽强。
庚子战争在世界史上是独一无二的。毕竟,敢于同时向世界11个发达国家宣战的国家,以一国之力抗击列强诸国,时至今日也只有中国一个,这在世界史、特别是世界战争史的历史上也是一个奇迹。因此,从历史的大尺度来看,中国勇气可嘉、虽败犹荣,我有时候觉得庚子战争在某种意义上才是真正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庚子战争在中国历史上也是荡气回肠的。这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第一次官和民联合起来抵抗外国侵略的战争,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逐渐形成的现代国家观念和爱国情怀。而在以前的两次鸦片战争和甲午海战等列强侵华的战争中,战争似乎只是清政府和军队的事情,我还记得有一篇文章记载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老百姓聚集在广州湾附近,就像看戏一样围观中国的炮台和英国的战舰之间炮弹互射,无论是哪边击中,都有一阵阵叫好声。但是在庚子战争中,中国人民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爱国情怀,人民群众主动积极参与了进来,甚至还成为了抗击侵略的主力。
当然,庚子战争也是令人扼腕长叹的。在一个衰老但雄心依旧的老大帝国中,由一批过时但气节犹存的旧式官僚指挥,一群愚昧但充满爱国情怀的义和团民众参与,向西方诸国列强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对当时的中国而言,这是一次不对称的战争,充满英雄主义的冒险和没有审时度势的误判,结果必然是惨痛的战败。
在庚子战争中,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件,与本篇文章的主人公柏西文有关,那就是“东南互保”。虽然清王朝中央向外国列强宣战,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两广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闽浙总督许应骙和山东巡抚袁世凯一致拒绝承认其有效性,坚持认为它是一个乱命、未经皇室适当授权的非法召令。同时,他们与上海的外国领事达成一项非正式的协定:作为当地的最高长官,他们不仅保护外国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而且会镇压义和团民;外国列强则不会派军队进去他们的辖区。因此,整个东南半壁免受了列强的入侵。这便是中国近代史著名的“东南互保”。但是即使与列强达成了协议,侵略者的气焰依旧嚣张,英国舰队在司令官西摩的指挥下航行到长江流域挑衅示威,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一时间都束手无策。这时,目睹中国被列强欺凌的柏西文再也无法忍受,他挺身而出、迅速找到了《泰晤士报》的记者,指责西摩的行为:“长江沿岸地方,长官明达,人民并未发生排外。西摩此行,如引起人民恶感,发生事变,西摩不能辞咎!”《泰晤士报》记者也深表同意,迅速报道宣传。同时柏西文还亲自致函西摩,对他晓以利害、不要得寸进尺,最终西摩迫于压力,不得不率舰队离开长江流域。
庚子战争结束后,作为成功商人的柏西文依然按奈不住他那颗文艺青年的心,他觉得做生意赚钱并不是他的志向,发出了“人生惟读书最好”的感慨,柏西文曾说过人最难治的病是精神而不在内体,因此首先要会治愈人的心里,要使人们智识增进、思想纯正,这才是真正的医者。柏西文的这段话与中国近代著名作家鲁迅在青年时期的想法何其相似,而两人最终也都弃医从文,以求唤醒民智。
于是在他三十岁的时候,毅然放弃了在上海的生意,开始了为期七年的旅行。在这七年中,柏西文游历了广西、福建、日本和越南,并在越南当时的首都东京开办了《前程报》,对当时法国在越南的殖民统治进行抨击,要求言论自由,并揭露时任法国越南总督杜美尔的贪污行为。同时又成立致和会,招收越南当地青年和知识分子,教授当代的政治经济、文学艺术、自然科学等知识,试图唤醒越南人民的民族自觉以争取自由平等。这一切行动逐渐不为法国在越南的殖民当局所容,最终被法国越南总督杜美尔干涉,不仅关闭了报社与学社,并试图抓捕柏西文。在这一情况下,柏西文只得离开越南前往广西避难,在那里他认识了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人:蔡锷。
柏西文在广西避难期间认识了蔡锷,这时的蔡锷还是清朝新军中的一个青年军官,先后任广西新军总参谋官兼总教练官、广西测绘学堂堂长、广西陆军小学堂总办、广西陆军讲武堂总办等职。虽然柏西文的年岁比蔡锷长十八岁,但两人还是一见如故,当时蔡锷正在督办广西陆军小学堂,就聘请柏西文作为教官。陆军小学的学生很多都是希望变革或革命的青年人,柏西文的自由平等思想和科学先进的教育方式,仿佛为这些年轻人打开了一扇看世界的窗口,感染着这些青年学员,启发了他们的革命思想,激励他们为中国的富强而读书学习。因此,柏西文深得蔡锷的尊重。1911年(宣统三年),蔡锷调任云南,任新军第十九镇第三十七协协统。辛亥革命胜利后,蔡锷担任云南军都督府都督,立刻电邀柏西文前来云南。于是在1912年,四十八岁的柏西文来到了云南,也许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因为与蔡锷的相知相惜,从此他便与这片红土地结下了后半生的缘分。
蔡锷是中国近代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和民主革命家,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他一生戎马,是晚清至民国初年杰出的军事将领。1911年阴历的九月九日,蔡锷响应辛亥革命,在云南领导和发起了推翻清朝统治的新军起义,史称“重九起义”。四年后的1914年12月25日,蔡锷又一次在云南领导和发起了反对袁世凯称帝、维护民主共和国政体的护国运动,改写了中国近代历史的发展进程。在护国战争期间,蔡锷担任护国第一军司令官,率军北伐,击溃了北洋军的进攻,为护国运动的胜利奠定了军事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柏西文也为护国运动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护国战争期间,柏西文不仅向护国军捐赠了巨款以充军资,而且还担任蔡锷的外事秘书兼翻译,凡是护国军政府发至全世界的电文都是由柏西文用英、法、德等文字草拟和翻译的,向世界各国宣传和阐明了护国军政府反对袁世凯复辟的政治主张。柏西文是为护国运动作出重要贡献的西方人之一,因此在护国战争胜利后,云南护国军政府颁授给柏西文拥护共和奖章和纪念章,以表彰他为护国运动所作的贡献和功绩。
柏西文有经商的天赋,虽然他志不在此。在广西任教陆军小学堂期间,柏西文还同时在南宁开发了锑矿,取得了巨大成功,并获取了丰厚的利益,成为了今天人们所说的矿老板。1912年应蔡锷之邀赴滇,柏西文携带着巨款而来,准备继续投资开发云南的矿业。
但是到达云南之后,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弃了开矿的想法,于是除了把大部分资产捐给护国军以资助革命外,柏西文用剩下的钱财开始兴办教育,从此柏西文的身份也由成功的矿老板转型为受人尊敬的教书匠。
1912年柏西文定居昆明后,首先在位于双塔寺的云南省甲种工业学校任教,教授英文。因为课时有限,而求学者非常之多,柏西文便与校长商量,增加课程,并开办补习班。由于柏西文认真教学、一丝不苟,越来越多的年轻学子慕名前来学习,于是1914年柏西文在南门清真寺开办夜班补习创立英语学会,随后迁往位于象眼街的财政厅旧址。这一时期,大批云南青年俊才受教于柏西文,不仅英语水平得到了提高,而且还为他们以后继续深造奠定了基础,例如后来的音乐家聂耳、抗战将领马崇六等云南近现代历史上的著名人物,都曾在柏西文的英语学会学习过。这些学生远的求学欧美、有的负笈扶桑,近的继续到香港、北京和上海深造,学成之后或成为学贯中西的教授、或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或是挥洒笔墨的艺术大家,很多成为当时云南乃至中国的栋梁之才,而柏西文始终甘于寂寞、默默无闻地在云南继续培养人才。
1920年,在昆明生活八年之久的柏西文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日益深厚,有感于偌大一个云南省竟无一所大学,于是他积极倡议创办东陆大学,即今天云南大学的前身。东陆大学成立后,柏西文于1923年开始教授英语,并与当时的大学校长董泽和徐嘉瑞教授成为了莫逆之交。今天,屹立在云南大学正门的会泽楼正是柏西文聘请的一位德国设计师来设计的,据柏西文后来的回忆:“创办东陆大学伊始,建筑会泽院,我聘请了一位德国著名的建筑师亲到昆明来设计。”近百年之后的今天,会泽楼依然巍峨,现在的人们都以为这是“法式建筑”,其实这应该是德式建筑,当然由于柏西文的原因,与法国还是有渊源的。
1928年英语学会停办,柏西文又在武成路的浙江先贤祠创办了“达文学校”。取名“达文”,是柏西文为了表达对达尔文的崇敬。达文学校设立初、中、高等班级,采用英国小学、初中和高中的教科书,具有完整的课程体系。达文学校的目的在于培养云南的英语人才,鼓励当时的年轻人学习外语,因此高级班不但不收学费,而且学生所用的书籍都由柏西文自己捐款购买后赠送。根据云南近代名士方树梅先生的记载,英语学会和达文学校毕业的学生,考取北京、南京、天津、上海、武昌等国内大学的学生约有数百人,而赴日本、英国、法国、德国、美国以及香港留学的学生约有数十人。抗日战争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由于受到战事的影响,达文学校毕业出国留学的学生人数锐减,这一时期达文学校又为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培养了大量的学生。
与育人取得的辉煌成就相比,柏西文的生活却是极其简朴的。他住在金碧路一家补鞋店的楼上只有五十平米的房间,建筑破旧、家具简陋。柏西文嗜书如命,花费也主要用来买书,屋内的书架上、茶几上、桌子上和地板上都是书,就像居住在一个图书馆。每天授课回家后,柏西文都要孜孜不倦地读书到深夜,看倦了就在躺椅上睡几个小时直至天明。柏西文在达文学校教书的几十年,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西服和脱色的毛呢大衣,手袖上都是补丁。他的饮食也非常简单,每餐只吃两块蛋糕、喝一杯牛奶或水。柏西文终身未婚,没有妻室儿女,正因为如此他把学校当作了家,把学生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与极端简朴的生活形成对比的是,柏西文对教育的投入却是巨大的,他不仅自己出资购书办学,还资助生活贫困的学生,要么免收学费、要么赠送教材课本。柏西文酷爱音乐,家中除了书就是自己购买的一架钢琴,但在1930年,当听说新成立的云南美术学校迫切需要钢琴却又无法购买时,柏西文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的钢琴捐给了该校。柏西文自己藏书颇丰,同时还不断从香港和欧美购书捐赠给云南大学等学校。
1933年,六十九岁的柏西文辞去了云南大学教授的职务,专心于达文学校的办学,此时的他已经成为云南各界人士所敬仰的教育家。
武成路与金碧路是每个老昆明人都非常熟悉的,在当年老昆明的那些街道中,这两条路无疑是最有个性的。武成路不长,一头是小西门、一头是长春街,但却有着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在这条路上有祭祀孔子的文庙,也有供奉关圣帝君的武庙,清朝的云贵总督府和云南巡抚衙门也在这里;金碧路要比武成路长,和武成路的传统风格相反,金碧路是非常西化的,街道两旁是黄色法式回廊建筑,法国梧桐形成的林荫下有人叫卖被称为越南面包的法棍,昆明最早的电影院和咖啡馆也都在这里,抗战时是美军飞虎队员经常娱乐的地方。武成路和金碧路也是柏西文工作和居住的地方。
时光流逝,今天武成路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昆明市地图上,金碧路的法国梧桐林荫和那些黄色的法式建筑也荡然无存。但我有时仍然会沿着柏西文当年从住所到达文学校的路线,沿着金碧路一直走到武成路,试图在空间上与他当年的心境交错,这时我会在想柏西文为什么要把在昆明的人生轨迹最终选择在这两条路上,也许是因为武成路有着他最为欣赏的中国传统文化,而金碧路却与他阔别已久的布列塔尼亚家乡相似,那些法式建筑能慰藉些许他的思乡之情......
1939年,日本侵略者开始轰炸昆明,作为昆明市中心的武成路和金碧路是日军轰炸的重点,这时很多人都选择去郊区农村择屋居住,以躲避日军的轰炸。也有学生劝过柏西文,让他搬离金碧路,并在西山脚下的农村为他找好了居所,但是柏西文拒绝了,他不愿离开他熟悉的街道和他的工作,冒着日军轰炸的危险,他仍然不辞辛劳、不顾病痛,每天坚持到达文学校授课!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中国古代形容师德的诗词恰恰是柏西文一生的写照。1940年12月28日,柏西文病逝于昆明,享年七十六岁。这时的他已不仅是那个漂泊万里、客居他乡的布列塔尼亚游子,而更是一个地道的云南人。柏西文生前立下遗嘱,死后要以中式衣冠装殓他。柏西文去世后,当时的中国教育部特别为他颁发了褒扬令,云南省政府发放治丧费五千元,并在昆明滇池之滨、西山之麓为他择地安葬。
当我周末在西山踏青、路过华亭寺时,都会绕道前往柏西文墓,在他墓前放上一撮野花,以纪念这位百年前的布列塔尼亚游子。我有幸收藏到了一本柏西文生前唯一公开出版的著作《英文语法》,翻开这本斑驳的旧书,透过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了他在金碧路那间狭小的阁楼上伏案写作、在武成路达文学校的讲坛上诲人不倦。柏西文把后半生奉献给了云南的教育事业,也把后半生写进了昆明的近代历史,我相信冥冥中他还在守望着昆明、守望者这片他热爱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