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广州“拆城风波”

2021-11-27 09:20卢洁峰
岭南文史 2021年2期
关键词:城门城墙民国

卢洁峰

1918年冬至1919年秋,城乡合治的广东省城,发生了一件亘古未有的大事——拆城。

广东省城的来历

严格说,广州此地有城,自南越国都蕃禺城始。蕃禺城是版筑土城,且规模很小。所谓版筑土城,就是沿城基在断面呈梯形的两块木板之间填充泥土,然后以每层约12-15厘米的厚度逐层夯实,循环往复,不断加高至预设高度。泥土取自城基外一侧,并顺势挖出一条护城河——城墙与护城河一举两得。

据黎金等考证,西汉至五代南汉时广州的城,甚至宋代子城,都是版筑土城。直到北宋熙宁元年(1068)才改筑为砖城。[1]所谓砖城,就是砖包土——在版筑土城的两外侧砌砖石。限于当时的人力物力,宋三城(子城、东城、西城)很可能只在城墙外侧包砖,城墙内侧则外露夯土。

明初烧砖技术的改进,使得为城墙大规模包砖成为可能。施工时,在城墙基础处,先用巨大条石垒起半人高的挡土石墙(如今在越秀公园东门内小湖南侧,仍可见明城墙基部的这道挡土石墙),再在条石上砌筑城砖作为挡土砖墙。这部分砖墙的厚度从下到上逐层收窄,最高处的砖墙厚度在0.5米左右。

明洪武初年,广州开始扩展城墙。洪武三年(1370)拆平了子城的东、西城墙,合三城为一城。洪武七年,永嘉侯朱亮祖征发3万名军民,将北城墙直接扩展上今越秀山镇海楼一线。城墙之内,高度集中了广东省、广州府、南海县、番禺县等各级衙署及军事机构,把原本商业区(西城)远大于衙署区(子城)的广州城,逆转为衙署区远大于商业区的政权重地和行政中心,谓之广东省城,简称粤省城、省城。

省城开正东、正南、正西、定海(即小南)、归德、正北、小北等7座城门,且各辅以瓮城(月城)。[2]城墙外东南西三面环以城濠,[3]此即后来所称之“老城”。

183年后的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两广总督、都御史吴桂芳提议以老城南垣为依托,以沉积岸为基础,南向增筑新城,三年后新城竣工,开永安、小东、永清、太平、永兴(即便门)、五仙、靖海、油栏、竹栏等9座城门,一举将省城南垣扩展至今一德路—泰康路—万福路一线。万历二十七年(1599),更开文明门。[4]

清随明制,沿用广东省城。顺治四年(1647)冬,两广总督佟养甲在新城南垣的东、西两端各筑一道长二十多丈(约70米)的侧翼城墙,直抵“海旁”(口语“海皮”,即江滨),从而增加了一个以“海皮”为“南垣”的“鸡翼城”。[5]此后,广东省城城墙只修缮而不扩展。范界东至今越秀北-越秀南一线,西至今人民路一线,南至今一德路-泰康路-万福路一线,北至今盘福路-越秀山五层楼-小北一线。

民初省城的窘境

城是古代的军事防御建筑,主要包括城墙、城门、城门楼(简称城楼)、城墙上的马道(城墙顶部铺砖的通道,城墙因此而又名“城基”),以及沿马道布置的敌楼、警铺、炮台等。直至民国7年(1918),省城仍保有18座城门;大西门、归德门、大南门、小南门、大东门等5座城门内,仍保有双重铁门。老城的城墙周长12.6千米,高9.3米,城基广11.7米,上宽6.7米。城墙外东南西三面环以城濠。[6]

从历史照片可见,民初的广东省城,城墙不修,城楼残破;“敌楼”“警铺”已蜕化为一些十分简陋的小寮;马道上的地砖多被扒走,以致裸露泥土,生蒿长草;沿城墙满布低矮破烂的附城窝棚、铺屋。

城内只有街巷而无马路,人烟稠密,街巷狭窄,街闸林立,城门及街闸定时开关,交通及卫生条件恶劣。自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始,更鼠疫连年。那条被今人赋予“诗情画意”的玉带濠,沿濠“粪埠环列”,[7]满载粪便的屎艇在西濠、东濠、玉带濠上往返穿梭,臭气熏天。

逼仄破旧的省城与城外繁荣通畅的西关,尤其是与屋宇俨然、绿树成荫的沙面租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高下立判。

军政府首倡拆城筑路

民国元年(1912)1月,广东军政府秉承辛亥鼎革精神,发布《粤垣预备拆除筑路布告》,称:“振兴商务、整顿交通、实不容缓”,[8]令工务部从城北较为空旷的五层楼(今镇海楼)一带开始拆城筑路,惜并未付诸实施。7月,军政府民政司动真格,改良长堤各街,一举带动了长堤地价的增长与商业的繁荣。[9]民国2年2月,基于长堤马路的改良成案,民政司草拟了《广州市改良街道章程》,决定改街筑路。[10]该计划后因爆发“二次革命”而落空。

市政公所专责拆城

自辛亥鼎革至民国7年(1918),省城广州处于嬗变中:城墙早已失去防御功能并日渐颓废衰败,沦为城市发展的桎梏;南郭长堤及城内一系列新兴建筑的崛起,与衰败老朽的城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人口的增加、商务的发展,更与阻隔交通、限制发展的城墙形成了事实上的冲突,拆城已势所必然。民国7年1月17日晚,城南永汉街发生火灾,永汉门被乘势拆除,[11]附近街衢豁然畅通。

9月,当局以省财政厅长杨永泰、警察厅长魏邦平为总办,筹设广州市政公所,专责拆城——拆除广东省城的城门及城墙,以便开马路、修市政。

10月2日,杨、魏率员在大佛寺西侧开始正式办公。当时,市政公所还没有关防,所有公文落款均以省财政厅、警察厅的关防代。为规范起见,杨、魏呈请颁发市政公所关防。诚然,当道者囿于旧观念,给市政公所定名为“广州城厢市政公所”,并刊发关防。领取关防后,市政公所于10月22日迁址育贤坊禺山关帝庙,并举行“广州城厢市政公所”开幕仪式。

《广州市政公所组织章程》第十一条第五项明文规定:市政公所登录科掌管省城、河南、花地、芳村不动产契税事项。[12]显然,市政公所的实际管辖范围已经超越“城厢”,“广州城厢市政公所”之关防不敷使用。为此,市政公所于10月24日呈请军民两署换发关防,将“广州城厢市政公所”改为“广州市市政公所”,“庶符名实而便进行。”[13]

民国7年(1918),“广州市”虽非建制市,但其作为独立行政区的事实已被广东军民两署所认可,遂准市政公所更名。11月4日,广州市市政公所咨令全省各机关、局、知事、区局启用“广州市市政公所之关防”。[14]名正言顺的广州市市政公所可以甩开膀子拆城了。

拆城速成计划

“市政公所拆城筑路向持猛进主义”。[15]1918年10月25日,市政公所定订了“拆城速成计划”。[16]要点如下:

(1)拆城先从拆除城门开始,全城15座城门,一律同时开拆。

(2)除大西门外,其余14座城门“须一律由顶拆至脚止”,即全部拆除。

(3)技术要求:除大西门外,其余城门均由城门中线开始,向左右两旁“自顶至脚”各拆除30英尺(9.144米)。之后,在被掘开的城墙缺口处“由脚至顶”将其掘成45°斜坡,形成支撑体,抵御城墙缺口的外撑力,以避免城墙上的泥土下泻。换言之,在被拆除的15座城门处,形成一个底边宽度在60英尺(18.3米)以上的反梯形豁口。

(4)大西门、归德门、大南门、小南门、大东门等5座城门内,均有双重铁门。

(5)对大西门的处置是一个例外:在拆除大西门时,保留其原有城门门拱,“以作将来拆城基时安置铁轨搬泥之用,城门内铁门仍先拆去,但瓮城城门则由顶拆至脚止。”

(6)“所有拆下之砖瓦木石等旧料”等,由承拆方妥善安置。

从“拆城速成计划”可见,大西门是省城最显要的一座城门,其拆卸的安排也最为特殊——别的城门都是连城楼一起全部拆除,唯独大西门保留其原有城门门拱,“以作将来拆城基时安置铁轨搬泥之用。”

由于永汉门已因民国7年(1918)1月17日永汉街发生火灾而被乘势拆除,以致省城实存城门17座。又由于大北、小北2座城门地处偏僻,暂时无需拆卸,因此,首轮计划拆除的城门只有15座。

联名上书 反对拆城

市政公所拆城筑路,目标伟大,但过程痛苦。而且,所有这些痛苦都直接落到附城尤其是城南数千商户和数万贫苦居民身上。因此,地不分南番,人不分贫富,纷纷推举代表,到纸店购买“广州市市政公所呈纸”,[17]联名画押,或恳市政公所“妥置商民,酌量矜恤”,或恳“暂展开拆日期”。更有以死吁请者——

民国7年(1918)11月4日,省议员陈世恩等质询拆城事。[18]

25日,胡竹琴等联恳市政公所“妥置商民,酌量矜恤”。[19]同日,安澜街商户陈国强(南海人,30岁)等10位商民以及威多利颜料店等铺户签字画押,以《拆城毁铺商民流离,恳令市政公所另筹妥善办法以免嗷嗷无依》为题,联名向广东省长提出呈请。[20]

27日,泰康里商人方海(番禺人,22岁)等,联同65家小贩、工匠等,以《幸福未至痛苦已成》为题,具呈广州市市政公所杨、魏两总办,“联恳迅处死刑,以为展拓马路之先声,而免无辜颠连困苦以自毙”。[21]

12月2日,油栏西约聚昌号商人胡竹琴(鹤山人,28岁)、安澜街何镜湖号商人何子云(顺德人,36岁)就拆迁附城铺屋一事,再次联名呈函。[22]同日,濠畔街尾沈均(南海人,45岁)等以《安业已久,迁拆实难,吁恳准予变通办理,俾得市政民生两无妨碍》为题,呈函广州市市政公所。[23]

至民国8年(1919)5月18日,省议员陆孟飞仍向翟汪驳代省长提出“质问书”,继续反对拆城。[24]

砖石泥土的去向

民国7年(1918)11月6日,代理省长翟汪驳复陈世恩等议员就拆城问题所提出的质询,训令广州市市政公所“迅将所有(拆城)办法及预算分别开列呈候核办”。[25]

同年11月4日正午,广州市市政公所在育贤坊公开招投拆卸大西门等城门工程。[26]共有9家建筑商中标,分段承包拆卸城门及城墙工程。拆城工程由当年12月开始,由于市政公所限日拆卸,因此,“工程极忙”;工程量最大的大西门“所余泥土无处安放”,承包商遂“请市政公所核准,由方便医院后门起,将以北一带城濠尽行填塞,以资容纳。”[27]如今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的“市一大道”至盘福立交处全长约500米的马路,即昔日被填塞的这段城濠的所在位置。

除大西门外,各城门拆卸下来的余泥渣土,均用小船小艇循城内各濠涌运出城外,大部分用于填筑东山新河浦。城砖则集中贮存在东较场,以备建筑第二公园的外墙之用。[28]

民国8年(1919)2月初,记者报称:“市政公所拆城筑路向持猛进主义,兹闻老、新城基除西门至尚果里、普济门一段,去冬业已开拆。由普济门、靖海门、五仙门已由某公司报效。大东门至北校场一段,又由余某报效。其由大南(门)至大东(门)、万寿宫至育秀坊、永汉(门)至五仙(门)各段工程,均定初七开投。由尚果里至大南门一段,定期下星期五日开投,祗余西门至添濠街尾一段,则俟西门拆下后即行接续投拆,各工程皆限三两个月竣工,预计今年五六月时,则老、新城基可以一律拆平变为康庄大道,统计拆城工费,约共二十五万元。”[29]

迨3月中,市政公所决定“将大小北城门暨沿路城基,一概拆卸,与老、新城一体办理,以免歧异。”[30]至此,省城全部城门均纳入拆卸计划。

据《远东评论》报道,从民国7年(1918)12月开始,包括9个承包商和六千个劳动力在内的工程队伍,共拆除近80万立方米的砖石和泥土。所有泥土通过小船从城市周边的水网运出,砖石则用于市政建设。[31]

几则小故事

1.各城楼上驻扎着很多军队

民国7年(1918)11月3日,在开投拆城工程前,市政公所总办魏邦平等到各城门查看,发现“各城楼上驻扎军队甚多”,遂于当天具呈军省两署,请“饬令移驻以便兴工”。[32]这些驻扎在城楼上的军队并非为守城,他们只是把城楼当作栖身之所。

2.市政公所核准保存南越王故宫遗迹

民国7年(1918)12月,在拆卸大西门、填塞方便医院后门至北城根一带城濠的过程中,人们向市政公所报告:北城根尽处至大北门一段的城基与粤秀山毗连处,“有南越王故宫遗迹甚多,例应保存。”“市政公所核准保存南越王故宫遗迹。”[33]至于这些遗迹何时消失,无从所考。

3.发生事故

浩大的拆城工程难免会发生事故。民国8年(1919)4月28日正午,位于如今广州市人民中路264号“广州报业文化中心”西侧的一段城墙,忽然“全幅倒下”。据当日报载:“西瓜园商团操场对开之城墙,忽然全幅倒下,行人纷纷走避,嗣救伤队、消防队驰至,合力施救,始将一名被压工人挖出,惟已重伤,其他行人,未悉有无被祸。”[34]

4.发现古塚

同年9月7日中午,当工人们“拆至尚果里、诗书街附近,忽见一巨洞,其洞口四周,皆以方石砌成,状似古塚,内容极为深邃,各泥工均不敢入内探视”。当一些工人飞报监工人员前来视察时,有一工人继续在洞口上挖掘,“忽见有一巨蛇走出,长约寻丈以外,粗等碗口,未几,复蜿蜒钻向洞里去,观者益为错愕。” 由于年前在东山龟冈发现古塚,获铜器、玉器、瓦器等物甚多,故尚果里、诗书街附近发现巨洞后,文人墨士纷纷前往观察,冀有所发现。[35]

注释:

[1] 黎金:《越华路宋代城基遗址考略》。《羊城文物博物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第52页,1993。

[2] [明]嘉靖《广东通志》卷15《舆地志三》。中国历代的度量衡单位数值不一,为方便计,统以今制换算。

[3] [清]道光《广东通志》卷125《建置略一》,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编《续修四库全书 史都地理类》第67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第1-2页,2002。

[4] 广州市政府:《广州指南》。民国23年(1934)2月初版,第3页。

[5][6] [清]道光《广东通志》卷125《建置略一》,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编《续修四库全书 史都地理类》第67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第1-2页,2002。

[7] 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3月27日第三张第一页。

[8]《粤垣预备拆除筑路》:《申报》1912年1月20日(6)。

[9]《堤岸地皮之发达》:《民生日报》1912年10月24日(5)。

[10]《胡都督函请省会议决改良街道文》,香港《华字日报》,1913年2月24日。

[11] 参见广州市规划局等编:《五羊城脉》。广东人民出版社,第72页,2012。

[12]《广州市政公所组织章程》: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第201-204页。

[13]《呈请换发关防文曰广州市市政公所之关防》: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1。

[14]《咨令视事及启用关防日期》: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1,第51-52页。

[15]《拆城工程之进行》,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2月7日第一张第三页。

[16]《拆城之欲速计划》:香港《华字日报》1918年10月26日,第一张第三页。

[17] 旧时粤人,无论官民,均特别讲究专纸专用——立契要向官府购买官府印制的“契纸”;呈文、诉状要向纸店购买“呈纸”“状纸”。广州市政公所有规定:凡向当局进言、立案者,必须到纸店购买“广州市市政公所呈纸”。

[18]《议员陈世恩为质问事》: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

[19]《胡竹琴等联恳呈函》: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

[20]《陈国强等联恳呈函》: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

[21]《方海等联恳呈函》: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

[22]《同是为公竟受众谴请迅赐批示以慰云霓之望而施雨露之恩》: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第139-140页。

[23]《安业已久,迁拆实难,吁恳准予变通办理,俾得市政民生两无妨碍》: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

[24] 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5月20日第三张第一页。

[25]《1918年拆城工程一案》:广州市国家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号:4-01,目录号:1,案卷号:263-2。

[26]《市政公所开投拆城工程》:香港《华字日报》1918年10月24日,第1张3页。

[27][33]《保存南越故宫遗迹》:香港《华字日报》1918年12月17日,第一张第三页。

[28] 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3月3日第三张第一页。

[29] 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2月7日第一张第三页。

[30] 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3月24日第三张第一页。

[31] Canton in the changing ,The Far Eastern Review, October ,1921;706。转引自刘琼林:《广州近代商贸建筑研究》,第96页。

[32]《请移扎城楼军队》:香港《华字日报》1918年11月4日,第一张二页。

[34] 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4月30日第三张第一页。

[35] 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9月9日第一张第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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