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顺 林绪武
提要:《中国革命的乡村道路》一书围绕长时段下中共乡村革命这一主题展开论述,力求超越传统线性革命叙事,审视革命史研究领域长期以来被遮蔽的问题。作者从组织维度出发,把中共作为一个政治主体展开研究,试图在外来政党和乡村社会的互动中诠释乡村革命,揭示革命成功和制度成长的内在理路。无论是历史材料的搜集利用、理论方法的传承引鉴,还是观点论据的分析整合、学术理念的推陈出新,该书都对中国革命史研究,形成了一定冲击力,探索了一种新趋向。
20世纪是剧烈变动的时代,革命几乎席卷全球。对于中国而言,20世纪更是革命的世纪。在所有革命中,由共产党主导的共产革命持续时间最长、辐射范围最广、影响最为深远,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革命途径不同,中国共产党开辟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在幅员辽阔的古老国度进行乡村革命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事业,没有什么蓝图章法可以参照遵循,没有什么经验教训可以汲取总结,唯有在不断试错中修正调适寻找出路,这决定了中共革命的复杂性。在复杂的国内外环境下,短短20余年间,马克思主义何以在多方意识形态的围追堵截下,扎根中国大地实现中国化?中国共产党何以在多党竞争中杀出重围,由一个边缘化的在野党发展成为统领全国的执政党?共产革命的星星之火何以跨越大半个中国,在贫瘠的陕北高原形成燎原之势?红色民主何以在内外交困的社会背景下,从理想成为现实?王建华教授近期出版的《中国革命的乡村道路》(1)王建华:《中国革命的乡村道路》,中央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下文一般简称为“王著”,以下凡引自本书者,仅在文中标注页码,不另作注。一书为上述问题提供了创新性的思考理路。
中共革命主要以乡村社会为依托开展。乡村社会的复杂性、传统治理技术的隐蔽性、基层组织的脆弱性和小生产者固有的局限性构成了根据地的政治生态。随着民族矛盾冲突的升级,国共两党暂时搁置意识形态的歧见,携手抗日。国共两党既联合又斗争的格局影响着中共的执政理念,特别是国民精神总动员引发的国家抗战还是人民抗战的争论成为了冲突的焦点。在乡村社会和国共合作的背景下,中共实现革命的理想目标存在着个体自由与暴力革命、阶级革命与统一战线、政治认同与政治参与以及传统惯习与现代战争等多重张力。以上种种,构成了中共革命的政治场域。
无论从什么角度、用什么理论考察中共革命,都不能否认中共党组织在革命中的极端重要性。作者首先从乡村社会改造的主体——政党出发,考察乡村党组织的状态。在政党塑造自我的动态过程中,组织与个体间存在着矛盾,组织在改造个体的同时,个体也在塑造着组织,中共正是在政策的不断调适中寻求解决矛盾的最优解。通过考察党员吸纳、党费收缴、党员登记和支部建设的动态过程,作者指出:“在中共领导的根据地,为党员建立有组织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党员发展到支部生活都遇到了小生产者的挑战。”(第34页)这是中共领导革命和建构民主的逻辑起点。
政治制度的变革在社会发展中具有基础性作用,革命的直接目的在于打碎旧有国家机器,建立全新政权。通过考察中共在根据地的政权建设的历史演变,作者阐述了革命与政治民主之间的互动关系。以群团组织的流变为对象,作者梳理了中共乡村动员的路径转换。从江西瑞金到陕西延安,中共民主制度的成长经历了议行合一的阶级民主(苏维埃制度)、议行并立的“一般的民主”(参议会制度)到“三三制”的历史演进。作为回应现代革命民主诉求的“三三制”也经历了从拘于民主形式到坚持民主集中制的发展。这体现了共产党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中共制度实践的灵活性。革命情境下的制度成长必然打上了战争动员的烙印。作者指出:“当选举内化为战斗的‘武器’时,不同时期的选举必然呈现差异性特点,表现为制度成长的非连续性、突变与碎片化。”(2)王建华:《政治领域的“游击战”与红色民主的建构——中共局部执政时期的政权选举研究》,《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6年第5期。
唯物史观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革命战争年代,经济往往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中共进行战争动员的行动逻辑体现了革命与经济民主之间的互动关系。中央苏区的财政政策经历了从打土豪、筹款子到统一累进税,从发行公债到借谷运动的变化,而陕甘宁边区的征粮动员同样经历了各尽所能、超征退还到农业统一累进税的政策转换,这均反映出中共与乡村社会间的嵌合与冲突。在预期目标没有达成时,通过订农户计划的方式使组织的力量渗透到每一个家庭成为中共完成经济动员的另一路径。问题在于,组织渗透与个体抵制之间往往存在较大矛盾,私有产权的“硬核”使得组织的力量难以彰显。(第210页)群众路线的核心内容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使党的正确主张转化为群众的自觉行动,这是民主的中国路径。作者指出:革命情境下,群众路线的主要目的是完成革命秩序的建构。问题是,当其以民主的形式表现出来后,基于群众路线的“望文生义”就产生影响民主效能的阻力。群众路线没有达到中共社会动员预期目标的背后,凸显社会动员与私有产权间的矛盾。(3)王建华:《群众路线:民主的中国路径——以陕甘宁边区为个案》,《人文杂志》2008年第6期。
事实证明,中共不光能够打碎旧世界,还能建设一个新社会。从塑造理想人格的复杂过程,可以看出革命与社会民主之间的互动关系。巫神是传统乡村社会观念世界的操纵者,中共“改造巫神”的推进使得乡村观念世界实现了现代转型,在此过程中展现出群众自我改造的运动景观。破立并举是中共行动的一贯逻辑。改造巫神是“破”,塑造英雄是“立”。通过政治仪式的编排与操演,中共完成了对英雄人物的政治训练与调适,呈现了有别于传统个人英雄主义的群体形象,展示出共产革命的理想人格。(4)王建华:《革命的理想人格:延安时期劳动英雄的生产逻辑》,《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6年第5期。男女平权可以动员妇女参加革命,但个体权益的觉醒并不必然转化为革命的动力。将妇女解放置于中共革命的长时段中进行考察,不难发现,从瑞金到延安,中共妇女解放内涵经历了由权利向责任转化的过程。(5)王建华:《权利抑或责任——革命情境下妇女解放的行动逻辑》,《江海学刊》2017年第4期。
当革命以摧枯拉朽的磅礴之力推动政治、经济、社会的变革时,文化也必然受到冲击。从识字运动到新秧歌运动,可以看出革命与文化民主的互动关系。通过识字运动扫除文盲是中共建立模范抗日根据地的必要举措。当汉字扫盲陷入困境后,拉丁化新文字运动成为中共文化革命的重要一环。王著以延安县新文字冬学为考察中心,梳理了新文字运动的动态过程,认为运动本身存在着无法消解的冲突。1943年底,拉丁化新文字运动的退场与新秧歌运动的出场使得中共改造文化的路径实现了从“文化启蒙”到“精神洗礼”的飞跃。新秧歌运动体现了新民主主义文化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特点,作者梳理了从秧歌下乡到乡下秧歌的转换过程并指出:“新秧歌运动塑造了革命的群众艺术,形成了具有时代特色的结构化剧情,表现为‘群众’形象的舞台塑造与人民胜利的革命叙事。”(6)王建华:《革命的群众艺术——延安时期的新秧歌运动》,《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
在革命与民主的交互作用下,乡村组织的一体化塑造是中共乡村社会改造的必然逻辑。作者以安塞苗店子村合作农场和南区合作社一正一反两个个案为中心考察了陕甘宁边区的合作运动,指出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革命情境下的制度建构必须适应战争动员的需要。无论是基层组织出现的“一揽子会”还是边区政权系统“党的一元化领导”的流变,都体现了民主集中制的制度演进,演绎了乡村民主的中国特色。作者指出:“中共乡村组织由繁至简的过程,反映了革命的动员任务与生存逻辑对群众团体与基层政权的一体化塑造,折射了中共组织创新的能力。”(第370页)
1941年的延安存在严重的生存危机。中共将全面推行民主选举与新文字运动视作解决生存困境的应急之举。然而,民主选举与新文字运动未能破解中共面临的困局。大生产运动开启了中共调整脚步、重塑自我的新阶段,运动的实践逻辑折射了中国革命的复杂性与独特性,成为共产革命本土化的最好诠释。(第380页)通过以杨家岭机关的党政干部和鲁迅艺术学院知识分子两个群体为中心考察大生产运动,作者提出:“大生产运动的意义已经超出了解决根据地财政困难本身,产生了溢出效应,那就是改变了人们对劳动的观念,改善了干群关系,也为中共赢得了执政的合法性。”(第389页)
综上,立足于乡土社会和国共合作的大背景,作者从组织的内在机理出发系统考察了中共如何由幼稚走向成熟,从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四个方面紧紧围绕革命与民主的双重互动深入考察了中国革命是如何在乡村发动与推进。作者继而阐述了政党与乡村社会间的冲突与调适,再以大生产运动为个案剖析政党与乡村社会的复杂关系,以此揭示了一个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的强意识形态政党在中国走向成功的深层次原因。
理论方法对于学术研究的意义不言自明,任何真正的学术研究都离不开理论方法的指导。改革开放以来,广泛借用人文社科各学科理论方法进行史学研究逐渐成为热潮,这当然有助于推进史学研究的发展。但问题在于,“一味地忙于求新,忙于引进,甚至来不及消化,来不及思考”(7)李振宏:《当代史学平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344页。,导致的结果往往是“食洋不化、玩弄概念、断章取义,在史实建构和概念解释上不能充分融会贯通”(8)常利兵:《资料、视角与写法:关于中国当代社会史研究的再思考》,《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2期。。如何立足于史学研究的基本理论方法,恰如其分地运用多学科理论、引鉴西方现代史学方法而又不拘泥其中,最能考验学者功力。传承引鉴多学科理论方法对中共革命进行重新审视,正是王著极为出彩之处。
中共革命是一场全方位的革命,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方方面面,运用单一的理论显然无法揭示革命的复杂性。作者对此也有深刻认识:“理论准备的不足,使得建构革命正当性的努力往往成了批判者嘲弄的注脚”,“超越传统线性革命叙事,既需要致力于革命的复杂性研究,又需要跨学科的研究视角。”(导言,第1页)王著主要涉及的理论和方法有:
超稳定系统理论。1980年,金观涛和刘青峰提出了用以解释中国封建社会长期稳定性、停滞性和周期性的动态模型——中国社会的超稳定结构。超稳定系统理论在争议中不断完善,影响了一代学人,王著便深受其影响。首先,中共革命赖以发生发展的乡村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的社会结构,“革命要彻底改变传统乡村秩序必然会受到传统力量与习惯的抵制”。(第129页)其次,中国共产党赖以革命的武器——组织,也是意识形态与社会组织一体化的超稳定结构,当强意识形态政党在推行政策遭遇挫折之后,组织内部也有一个调节系统。最后,共产革命的最终目标也是建立一个以社会主义政治、社会主义经济和马列主义意识形态占主导的超稳定社会。
硬核与保护带理论。在批判继承波普尔、库恩等人哲学思想的基础上,拉卡托斯提出了以“硬核”和“保护带”为核心的科学研究纲领。作者借用拉卡托斯硬核与保护带理论分析了党员的吸纳机制和乡村经济变革。在党员发展中,入党标准是组织发展的内核,阶级身份与政党纲领是内核的两个底线;介绍人与候补期规定,则属于可以突破的保护带范畴。考察中共党员发展机制,虽然组织发展的程序与标准几无不可突破的底线,但中共吸纳党员从未同时跨越阶级身份与纲领认同这两个标准,这就是中共组织发展的灵活策略与弹性限度。(第51—53页)共产党人改造乡村社会的诸多努力,虽然可以消解小农经济的“保护带”,但却遭到了私有产权“内核”的顽强抵抗。为此,中共不断修正自己的政策主张与行动路线,以适应改造乡村社会的需要。(导言,第5页)
游击队理论。施密特根据西班牙人民抵抗外来征服者而进行的游击战提出了“游击队理论”,并归纳出依托大地的品格、非正规性、高度灵活的积极战斗和高度强烈的政治责任感等具体标准。作者认为,根据地的选举动员和制度成长高度契合“游击队理论”。中共利用“选举”这一武器将群众组织起来,而选举的民主形式使得中共底层动员行动具有正当性。党通过建立苏维埃代表与居民的联系制度,实现了选民的组织化管理,推动群众积极性与创造性的发挥,提高组织动员能力,成为自身“依托大地”的有效形式。游击队理论强调“灵活、迅捷、突变”的高度机动性,根据地选举制度的成长也历经议行合一的阶级民主、议行并立的“一般的民主”、三三制和党的一元化领导等多次演变,同样呈现出非连续性的特点。游击队理论认为“隐秘和黑夜是游击队员最强大的武器”,放弃这两件武器会丧失“非正规性”这一活动空间。革命在军事领域以游击战形式的全面展开必然会影响到中共政治领域的制度建构,根据地的政权建设也呈现正规与非正规、合法与非法的相互交错。基于以上分析,作者指出,中共局部执政时期的根据地政权选举是政治领域的“游击战”。(9)王建华:《政治领域的“游击战”与红色民主的建构——中共局部执政时期的政权选举研究》,《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6年第5期。
实证研究法。历史学科的科学性在于其实证研究,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王著取材广泛,既有中央和地方革命历史文件、未刊档案、文集、报刊、回忆录,也有外来观察者的纪实作品。中央文件利于研究者从全局高度进行宏观鸟瞰,党报党刊可用以考察中共政策从典型试验到逐步推进的动态过程,地方革命文件汇集则可以对某一地域进行微观细查,借助回忆录可以抛开“只在此山中”之弊、利用后见之明重新审视,而外来观察者的纪实作品可以管窥“他者”对于中共革命的认知。史料并无优劣之分、长短之别,只有广泛利用多种材料相互比对,才能无限接近历史的真实,才能越来越趋于全面客观地认识中共历史。特别是作者广泛采用江西、陕甘宁边区和西北局等地方和中央局的革命历史文件汇集,有助于中共党史研究实现从“制度史”到“实践史”、从“总体史”到“地方史”、从“流变”到“渊源”的研究推进。(10)应星:《“地方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的收集与利用:点滴体会》,《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11期。
此外,作者运用长时段理论,将中共革命置于新民主主义革命和乡村社会文化传统长期的发展脉络之中,以期完整地把握革命的历史进程;利用结构主义学说分析政治认同的共意性如何形成,用理性选择分析个体政治参与的动力何在,同时又指出各自的弊端以及在中共党史研究中的表现形式,以此分析了农民政治认同与政治参与的不均衡发展的根源所在;用差序格局理论分析中国传统乡土社会小生产者的自我主义与组织生活的集体主义的抵牾;用政党话语的双重性分析中共在变革乡村社会过程中面临的诸多困境;用框架整合理论解释群众路线的行动逻辑,即政党走进乡村社会时,必须了解、适应乡村农民的风俗习惯,改造自己的话语体系,采用机动灵活的方针政策,因地制宜开展革命工作。
近年来,许多学者认识到多学科交叉进行学术研究的重要性,也常常标榜自己的作品运用了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但实际上,由于学术背景单一、知识储备欠缺和实践经验不足等问题,许多所谓的跨学科研究往往流于表面,只是将理论简单堆积,真正多学科交叉融合的成果并不多见。但王著对理论方法的运用并非如此。作者具有历史学和政治学的多学科背景,对相关专业的理论熟稔于心,同时又深耕党史多年,有丰富的党史研究经验。此外,多年的党务工作使作者熟悉中共党组织的实际运作机制,能真正做到理论联系实际。只掌握理论而不联系实际,难免坠入教条主义的窠臼;相反,只立足实际而忽略理论的指导作用,必然陷入经验主义的泥淖。只有将理论联系实际,才能破除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这是中共革命和建设成功的原因所在,也是王著成功的原因所在。
中共党史是一门政治性很强的历史学科,资政育人是其功能所在,而求真求解是其作为一门学科的价值旨归。如杨凤城所言:“中共党史研究宜有两套规范和话语,一是适用于发挥意识形态功能的规范、话语,一是适用于知识研究的学术规范、话语。”(11)杨凤城:《关于中共党史研究的规范与方法》,《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这两套规范和话语造成了中共党史研究的分野,一部分研究者强调其作为意识形态的政治宣传,另一部分研究者强调科学实证的学术研究。近年来,一批历史学背景的学者转向中共党史研究,两者之间的壁垒似有逐渐打破的迹象。
中共革命问题是了解和研究近代中国最为核心的问题,对中共革命何以成功的追问从未止步。中共革命是必然和偶然多种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但“农民的支持与参加是中共革命胜利的主要保证”得到学界一致认同。李金铮指出,农民参加革命有多重动机,多种因素的凑合也许才能揭示问题的真相。既有解释框架存在缺陷的原因在于研究者大多是从自上而下的视野分析农民革命,缺乏农村和农民本身的声音。(12)李金铮:《农民何以支持与参加中共革命?》,《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期。在反思传统革命史观和现代化史观不足的基础上,学界重新审视中国革命的呼声日益强烈,由此形成了“新革命史”的研究热潮。“新革命史”的提出彰显了当代学人的学术自觉和学术担当。所谓“新革命史”,一言以蔽之:让历史回归历史,历史地看待历史,设身处地的把人物、事件、组织置于当时的历史场域进行考察。
本书著者当然也注意到了革命史研究的转向,其研究成果虽未提及“新革命史”的字眼,但却字里行间透漏着“新革命史”的意蕴。将《中国革命的乡村道路》放置于中共革命史研究的脉络中进行考察,可以看出,王著认为农民参加中共革命是多重因素交互的结果,强调社会经济改革和中共的组织动员对于农民参加革命的重要性。尤其是通过严密的组织和强大的动员能力将民主元素融入社会经济改革的方方面面,充分发挥农民的主观能动性,让农民参与中共主导的政权建设、战争动员、社会改造和文化启蒙的全过程,“把‘自上而下’的运动群众转化为‘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实现从‘要我革命’到‘我要革命’的转换”。(第219页)
不论是“革命史范式”还是“现代化范式”,不论是“传统革命史”还是“新革命史”,其叙事模式基本上还是以人物、事件为核心元素展开。这种研究固然有其优势所在,但也有其潜在问题:“聚焦人物的研究成果,有的呈现年谱化的线性逻辑,有的陷入人物的情感纠葛;个案深描的事件研究,虽鲜活生动地再现了历史细节,却不免有游走于革命边缘的‘碎片化’之虞。”(第398页)作者在批判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深刻省思,试图引入和实践新的理念和方法,尝试修正既有研究以人物、事件为中心的不足,提出党史研究领域乃至历史研究领域新的研究范式。这一点,在该书的结语部分作者即有清晰揭示:“当人物、事件围绕组织展开时,更便于在矛盾冲突中把握政党与社会的互动关系,把握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与整体面貌,而非支离破碎的局部景观。”(第398页)
在革命史研究谱系中,王著的拓新之处在于:在时间上,贯通了土地革命和抗日战争两个时期,兼顾了解放战争,这样更能展现组织发展的脉络和制度成长的流变;在空间上,将具体研究地域集中在中央苏区和陕甘宁边区,而这两个地区都曾是中共中央所在地,兼顾了中央和地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整个研究不仅是地域史,更是整体史;在具体内容上,不只聚焦某一领域,而是关注了中共参与根据地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建设的多个领域,分析了在组织和个体互动博弈中制度成长的动态过程;在研究理念上,立足于扎实的史料,试图在最大限度的还原史实、揭示历史复杂性的基础上,完成从具象到抽象、从事实到理论的归纳概括。
从组织维度出发研究党史,是党史研究领域的路径转换,可以拓宽党史研究的分析视域。作为组织的中国共产党,是由党员、领袖、经费等物质要素和纲领、路线、理论、纪律等精神要素构成。透过组织要素的历史考察,可以揭示中共自我塑造的动态过程。政党话语的双重性和党员身份的多重角色转换是革命情境下中共组织行为的主要表现方式。列宁主义组党理念下造就的“研究的小团体”与中国革命的复杂性所要求的运动式扩张是中共组织发展必须解决的难题,换言之,如何实现从精英党向群众党的转变,考验着中共的组织智慧,由此展现出政党发展的中国特色。革命的组织艺术是对制度规范的有效补充。在革命实践的不断摸索中,中共习得了革命的组织艺术,在瞬息万变的形势下增强了组织决策与应变能力,这突出表现为作为中共革命经验总结的“三大法宝”和“三大优良作风”:中共驾驭武装斗争与统一战线的能力为中共赢得了生存发展的空间和广泛的政治认同,和人民群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行动逻辑解决了政治动员与制度规范之间的冲突,批评与自我批评塑造了组织超越自我的纠错机制,理论联系实际则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供了方法论指导。(第398—409页)由此,作者以组织为中心,呈现了一种俯瞰历史的经验总结和理论升华。
通过对《中国革命的乡村道路》一书主体脉络的流变、理论方法的传承引鉴及其在革命史研究谱系中的地位的梳理分析,不难看出,王著从组织维度出发,在剖析党组织的基础上阐述了个体、政党与乡村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揭示了中共革命在乡村社会得以成功的核心逻辑。作为十余年来呕心沥血之作,这一成果对于推进中共党史和革命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但是,管见所及,本书尚有可商榷之处。如,王著部分章节是在已发表文章的基础上进行修改,结集成书。每个章节之间既相互联系,又独立成篇,几乎每个小节都可独立成文。其写作体例类似于纪事本末体,以某一主题为中心,每一章节集中解决一个问题。这样写作固然有其优势,能够看到同一事件的发生、发展及其流变,但是却少了以时间为经、事件为纬的编年体体裁的优势:能够看到同一时间不同事件的联系。这样往往导致看到了某一主题的时间线条,却看不到整本著作的时间线条,存在时间上的模糊性。
当然,上述问题仅是笔者在反复品读佳作后的一点思考,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一部著作在材料、理论和观点上做到尽善尽美。关键在于,该书是作者超越中共党史研究中以人物、事件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重要尝试,也是对多年来构建组织维度下的中共党史研究全新范式的系统总结。该书抓住了中共革命的核心问题,突破了传统革命史的线性单一的叙述模式,关注了制度成长与实践逻辑之间的内在张力,看到了中共在组织成长过程中的优势和不足,并对政策运作的实态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述,以此揭示了中共乡村革命的复杂性、曲折性。在中国革命史研究谱系中,《中国革命的乡村道路》无疑是一部颇具新意、极见功力的佳作。无论是历史材料的搜集利用、理论方法的传承引鉴,还是观点论据的分析整合、学术理念的推陈出新,该书都对现阶段的中国革命史的相关研究,形成了一定冲击力,探索了一种新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