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洋
标志着马克思恩格斯新世界观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公开出场的《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已经诞生170多年。作为马克思主义的纲领性文件,《宣言》因其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指导与推动作用而广受赞誉。然而,在今天这个时代,其也因时间间距而不断遭受冷落与质疑,人们往往因为一个“历史事实”与一种研究取向认为这部文献已然过时。在《马克思的幽灵》中,德里达借用了《哈姆雷特》中的一句戏词:“这是一个脱节的时代”,来指认一个具有戏剧性效果的“历史事实”:苏东剧变后,《宣言》中所提的共产主义“幽灵”已然退场,彻底沦为“幽灵式”的存在。这一“事实”使得《宣言》陷入窘迫处境,似乎已然“过时”和“无用”。另外,从研究取向上来看,长期以来我们对《宣言》的解读一直采用“革命叙事”意义上的阅读习惯与研究思路,这同当下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特别是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的实践难以协调,使得《宣言》显出时代的脱节感。
面对“幽灵式”存在的“历史事实”, 我们当然不认为苏东剧变等同于《宣言》失去价值意义,美国哲学家M.伯曼就指出:“在21世纪初的今天,马克思主义的道路仍然没有过时,《宣言》中的思想和知识是其他任何一本书都不能比拟的”。(1)[美]M.伯曼:《马克思将是华尔街“下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新版〈共产党宣言〉序言》,宋欢欢译,《马克思主义研究》2012年第3期。但在今天要使《宣言》的价值意义得以充分彰显,显然不能再拘泥于“革命斗争”的研究取向,而必须要结合时代语境来重读《宣言》,恰如马克思恩格斯在每一版的“序言”中都针对新的阶段、新的斗争形势而对《宣言》作出新的提示和阐释,使得《宣言》在新的时空语境中不断重新出场。在当代中国这一全新的时空语境中重新出场就是要发掘《宣言》所蕴含的现代性维度及其对中国道路的启示,因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总任务便是“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2)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页。其中蕴含的核心问题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构。
以何种研究范式将马克思主义这一时代精神的精华转换为“为我”的“时代表征”,一直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的理论思考。这种理论的探索与创新,主要是为了破除苏联教科书式的理解模式对马克思主义的僵化与教条。通过四十年的理论反思,学界在摒弃苏联话语的基础上形成了两种较具代表性的研究路向:“面向文本”与“面向现实”。“面向文本”要求“回到马克思”,认为苏联教科书的僵化理解对马克思的原初理论造成严重遮蔽,需要我们自己“上手”回到马克思的历史语境去“廓清地平”,对经典文本进行重新解读以获得忠于原意的理解。在对《宣言》的研究中,“面向文本”强调对《宣言》重新进行“文本—文献学”的解释,如依据德文版《宣言》对“两个决裂”的“原意”作出新的解释,或对《宣言》的不同版本进行差别考证,从“文字—文本”样态的变化来看理论意义的变化,等等。诚然,对《宣言》进行“面向文本”的解读,极大地推动了《宣言》研究的深化与发展:文本研究能够让我们“回到马克思”,矫正在传播过程中对《宣言》的某些误读、误解与误用,向我们准确展示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真实面貌。
但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纯文本解读在方法论上是否可行,较为明显的一点是,这种主张忽视了文本研究的“解释学处境”。海德格尔认为,“把某某东西作为某某东西加以解释,这在本质上是通过先行具有、先行视见与先行掌握来起作用的。”(3)[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4年,第176页。这就指明了理解具有“前结构”,任何解释者都是置于特定的历史性视域之中的,其无法摆脱“前有、前见与前设”而达到所谓“以文本为本位”的理解。也就是说,当面向文本时,解释者总是带有自身的时代印记,这便是时代的“问题视域”。所以,就方法论而言,研究者不可能抛去历史视域而进行纯粹的“以文本为本位”的研究。
另外,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以文本为王,一味注重和强调“当年马克思”,易陷入一种“文本中心主义”的误区,导致研究形式的外在性与研究内容的抽象性。在研究形式上,因单色调的“文本崇拜”而强调研究就是“面向文本本身”的纯粹学究,甚至研究就是对文本的重现与引述,更为极端者预设“马克思恩格斯说的东西一定是真理”,“可以不需要任何历史性特设说明就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同质性地引述到第50卷”。(4)国内学者张一兵先生对此较早作出了批评,参见《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页。由此在《宣言》的研究中,判断其好坏的一条重要标准便是引述数量,这显然是一种外在性的研究形式。在研究内容上,“死守文本”,只知道一般原则,极易陷入“外部反思”,必然会出现“王明式的马克思主义者”的错误,只会将理论演化为“永恒在场”的“终极真理”,缺乏现实性维度。比如《宣言》作为具有政治纲领性质的文献,其文本中贯彻着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一味墨守文本必然会从革命叙事的意义上加以阐发,但这种革命维度的解读显然不能满足目前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与改革的任务需要,从而理论研究与现实脱节,变成了纯粹的“学院化致思”。(5)孙亮:《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范式:一个批判性建构》,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第48页。
当然,在这里我们并非否定文本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重要作用,而是批判一种本本主义与教条主义的研究路向。与之相对,我们更倾向于“面向现实”的研究,强调“马克思仍然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应当“让马克思走入当代”。在《宣言》的研究中,就是以新的时代问题来对《宣言》作出新的发展,向我们准确定位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应有的时空坐标。需要注意的是,我们选择的是面向现实,而非事实,虽然现实也表现为经验实存(现成的事实及其汇集),但更为重要的是本质性的维度。如果对《宣言》的研究停留于“事实”,显然会使研究陷入繁琐与无序,变为“一地鸡毛”。对于当今中国而言,最大的现实问题便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背后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构,这理应成为深化《宣言》研究的现实契机,因而必须开启《宣言》的现代性维度。
开启《宣言》的现代性维度顺应了理论创新与实践发展的双重诉求。一是经典文本需要结合时代变化不断创新出场。就经典文本的理论研究而言,《宣言》不仅需要“文本—文献学”的解读,更需要根据时代语境的重大变化而重新出场。正如在《宣言》的每版序言中马克思恩格斯都对其进行了与时俱进的阐释,而在现代中国的时空语境中,我们必须挖掘《宣言》所蕴含的现代性思想及其对中国道路的启示。二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发展实践,尤其是中国方案的孕育亟需理论指引。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的讲话中指出:“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完全有信心为人类对更好社会制度的探索提供中国方案。”(6)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7月2日。对社会制度探索的中国方案,究其本质无非是在全球化时代建构中国道路的问题,这一过程需要理论指导,尤其是要深入到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挖掘有关现代性的思想资源,《宣言》便首当其冲。
开启《宣言》的现代性维度还需在方法论上加以考量,要坚持“返本”与“开新”的互动循环,体现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源”与“道”的结合。所谓马克思主义研究之“源”,就是马克思思想理论的本真精神,要对《宣言》进行反复精读与深研,把握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现代性发生与发展、矛盾与超越的理论观点与思想方法,体现“返本”。但切忌将“返本”简单归结为“复述”,因为教条式的“复述”不仅谈不上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连“忠实”也算不上。马克思曾直接指出:“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会给我过多的侮辱。”(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6页。《宣言》中关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理论反思与当今中国的实际问题存在着时空间距,显然不能对其进行简单的照搬照抄,必须在“返本”的基础上进行“开新”,要以一种创造性的原则来实现理论的当代转化,将《宣言》的现代性思想转化为中国现代性建构的现实策略。这才符合马克思主义研究之“道”,即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来研究和发展马克思主义。
以“返本开新”的方式揭示《宣言》的现代性维度,首先便是对其所蕴含的现代性思想进行充分挖掘与系统把握。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科学全面地分析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生成与发展、矛盾与困境,最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恩格斯预判了资本主义只是现代社会的一种过渡性制度实现形式,必然会有一种全新的社会制度取代资本主义,以一种全新的实现形式来进一步推动人类现代性的发展,他们的意图便在于“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这样,马克思恩格斯既向我们肯定地展示了现代社会的辉煌,同时让我们感受到现代历史的漩涡与困境,并以独特的方式揭示出现代性的重构。
在马克思的思想视野中,现代绝不仅仅是一个关乎时间的范畴,它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涵义。列宁看到了这一点,针对《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发展规律”,他提问道:“既然马克思以前的所有经济学家都谈论一般社会,为什么马克思却说‘现代(modern)’社会呢?他在什么意义上使用‘现代’一词,按什么标志来特别划出这个现代社会呢?”(8)《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页。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列宁看到了关键问题,即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划分究竟采取何种标准?虽然他没有直接回答,但在后来对社会自然历史过程及其发展规律的研究中提出的“两个归结”,即把社会关系归结于生产关系,把生产关系归结于生产力的高度来看,他意识到马克思是以现代生产方式作为划分现代社会的基本标志的。可以说,列宁抓住了马克思思想的核心,马克思对于现代的判断标准正是源于生产方式的变化,《宣言》恰恰勾画出了以资本为动力的现代生产是如何推动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生成与发展的。
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为我们生动地描绘了一幅现代性变革的全景图:“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9)世界历史由此进入了一个称为现代的新时代。为什么会出现世界历史的现代转向?《宣言》指出最为关键的便是现代生产方式的出现。首先是大工业所带来的物质生产力。“以前那种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已经不能满足随着新市场的出现而增加的需求了。工场手工业代替了这种经营方式。”(10)“但是,市场总是在扩大,需求总是在增加。甚至工场手工业也不再能满足需要了。于是,蒸汽和机器引起了工业生产的革命。现代大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11)其次,推动资本主义现代性生成和发展的更为重要和本质是现代生产关系,即雇佣劳动关系或资本关系。“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32、32、43、35、46、38、37、37页。在雇佣劳动的基础上,资本不断实现自我增殖,这又在客观上刺激与推动了现代生产与物质文明的进步,促进现代社会的生成与发展。“资本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最后,资产阶级将资本主义现代性形式推向全球,使之成为全球范围内生成和发展的现代性。他们“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32、32、43、35、46、38、37、37页。总之,在现代生产方式的推动下,资本主义开创了一个“现代”的新时代,实现了全球经济社会的全面变革与进步。
《宣言》之所以能作为马克思主义现代性理论的纲领性文献,就在于马克思恩格斯坚持从唯物史观和辩证法出发,把资本主义现代性置于历史的维度中,坚持用全面辩证的视角加以分析,在肯定资本主义现代性历史进步性的同时,深刻地揭示了其局限性,对其病症作了犀利的批判。首先,资本主义现代性会带来社会的不平衡,以致引发个体生存危机。资本主义现代性是建立在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关系之上的,这就决定了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社会日益分化为资本的掌握者(资产阶级)和受资本剥削者(无产阶级)两大阵营。在资本主义现代性中,“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32、32、43、35、46、38、37、37页。甚至受资本剥削者“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他们每日每时都受机器、受监工、首先是受各个经营工厂的资产者本人的奴役”。(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32、32、43、35、46、38、37、37页。其次,资本主义现代性会带来民族国家间的发展不平衡,以致引发“全球混沌”。资本主义现代性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也造成了民族国家之间的断裂与差异,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目的在于危机转移。当资本主义引以为傲的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时,“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32、32、43、35、46、38、37、37页。相反,它带来的只能是经济危机与社会财富的极大破坏。“资产阶级用什么办法来克服这种危机呢?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32、32、43、35、46、38、37、37页。资本主义对世界市场的夺取,是“中心—边缘”机制的全球扩张,致使民族国家间的不平衡发展愈发严重,以致引发“全球混沌”的局面。
对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撕裂与不平衡性,马克思恩格斯主要是从“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出发来加以分析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32页。“资本逻辑”内在矛盾的核心便在于,资本创造文明的逻辑与价值增殖的逻辑的对立统一。这就使得资本在现代社会形成发展中的作用呈现出鲜明的二重性:既具有追求社会进步发展的“积极本质”,又具有造成社会发展片面化与残缺化的“消极片面性”。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撕裂与不平衡性正是源于资本增殖本性所带来的“消极片面性”。《宣言》指出:“资本,即剥削雇佣劳动的财产,只有在不断产生出新的雇佣劳动来重新加以剥削的条件下才能增殖的财产”;(20)“在资产阶级社会里,活的劳动只是增殖已经积累起来的劳动的一种手段。”(21)⑤⑥⑦⑧⑨⑩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资本的增殖本性使得它必须冲破一切界限,包括自然与社会界限、时间与空间界限,来不断发展壮大自己。而资本对这些界限的逾越,实质“已经包含着现代的一切冲突的萌芽”,(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1页。在这一过程中个体、社会及全球危机被不断再生产。
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并非肇始于马克思恩格斯,但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之前的批判都缺乏科学性。在《宣言》的第三节“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中,马克思恩格斯将它们归结为反动的、保守的与空想的三大类别,并对它们进行了清算。第一类是“反动的社会主义”,他们都是以怀旧的浪漫主义立场来批判现代社会,但要么是“不能理解现代历史的进程而总是令人感到可笑”,(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要么是只落得“怯懦的悲叹”,(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要么是“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界,而只存在于云雾弥漫的哲学幻想的太空”。(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第二类是“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他们只是在原本生产关系的基础上实行“行政上的改良”。(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第三类是“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虽然他们批判了现代社会的全部基础,但却看不到无产阶级解放的物质条件和历史主动性。“他们想通过和平的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企图通过一些小型的、当然不会成功的试验,通过示范的力量来为新的社会福音开辟道路。”(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以上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都是缺乏原则高度的,集中表现在两点:其一,批判立场和思维上的反动保守性,他们都站在落后于现代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制度的立场上对现代性加以批判,其思维方式表现为“开历史的倒车”;其二,批判方式上的虚幻空想性,都并非真正致力于社会变革,而只是诉诸伦理的精神批判或改良的措施。马克思恩格斯则站在历史唯物论和历史辩证法的高度,遵循历史的前进方向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加以现实的批判。以历史唯物论为基础,他们发现回到前现代和坚持既有现代性形式的做法都不可取。现代性的既有实现形式因危机的不断加深而正逐步走向瓦解,必然会有一种新的现代性实现形式将其取代。另外,在历史辩证法的高度上,他们认为“新世界”是在“旧世界”的母体中孕育成熟的,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实现的是“内在超越”。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一方面需要继承的是资本的文明创造作用,即资本主义生产力创造出的、对各种现代性形式都具有普遍意义的积极文明成果;另一方面,需要超越的是资本的增殖与剥削属性,即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他们要“把资本变为公共的、属于社会全体成员的财产”,(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使它“失掉它的阶级性质”。(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而要达成这个目的必然要以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来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确立一种新的现代性的社会制度形式。《宣言》指出:“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46、46、54-55、57、58、61、63、45、46、46、53页。
以“返本开新”的方式揭示《宣言》的现代性维度,其落脚点在于“开新”,是要强调《宣言》中蕴含的现代性思想对于当前中国现代性道路的启示意义。党的十九大报告指明:“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32)步入新时代,迎来中华民族发展的强起来,正得益于我们开辟了一条不同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中国道路,并在此道路上不断探索前行。十九大报告进一步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33)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11、30页。这也正构成目前中国现代性道路发展中亟需解决的主要问题。为此,我们需要从《宣言》中汲取思想智慧,需要把《宣言》中关于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与“新现代性”建构的思想转化为新时代中国道路发展中的实践原则,以期在“强起来”的新时代实现“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为世界人民谋大同”。
第一,应当将《宣言》中肯定资本在现代性生成发展中“伟大历史作用”的思想,转化为新时代中国道路发展中进一步承认与利用资本改善发展不充分问题的实践策略。
经过四十多年改革开放的快速发展,我国社会生产力水平得到显著提高,社会生产指标在很多方面进入世界前列。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3—2016年我国经济年增长率为7.2%,明显高于世界同期平均水平的2.5%,各项经济指标稳居世界前列。2016年,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达到34.7%,拉动经济增长0.8个百分点,是世界经济增长的第一引擎。(34)《十八大以来我国经济指标稳居世界前列》,《光明日报》2017年6月22日。目前,显然之前长期存在的经济社会发展中的短缺与供给不足现象已发生根本性变化,但此时中国的社会发展仍然存在着发展不充分的问题,这里的不充分是相对的:一是相对于发达国家来说我们的发展还不充分,二是相对于实现全面现代化和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来说我们还是不充分的。因此,在新时代要进一步发挥《宣言》中所揭示的资本在现代性发展中的“积极本质”作用,要利用资本在促进现代性发展中的优势来解决发展总量与发展质量上的不充分问题,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目标的实现奠定坚实基础。
一是进一步以资本推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解决中国发展道路中的发展总量不充分问题。在过去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我们都认为社会主义制度与资本是格格不入的,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持怀疑态度。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所取得的成绩使我们逐渐突破了这些观念,我们看到了以资本为主导和特征的市场经济体制在资源配置中的显著作用。正如马克思所说:“发展社会劳动的生产力,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理由。”(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8页。新时代我们必须要进一步激活资本创造社会财富的活力,要以资本的力量推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在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中解决发展总量不充分的问题。二是进一步将“创新”发展理念融入到资本发展的各个环节,解决中国现代性道路中的发展质量不充分问题。相较于发展总量问题,发展质量的不充分问题在新时代更为突出。目前,“我国经济已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36)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11、30页。故现阶段在以资本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必须注重融入创新意识,让创新成为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以此来解决发展质量的不充分问题。要引导资本向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动力、新着力点方向流动;要依靠资本推动“中国制造2025”,培育一批创新型战略性产业;要利用资本吸引与培育一大批创新型战略人才,开启转型战略升级的新高度。
第二,应当将《宣言》中因资本“消极片面性”造成现代性分裂及其弥合的思想,转化为新时代中国发展道路中驾驭与规约资本调节发展不平衡问题的实践策略。
新时代中国道路的发展中不仅存在着发展不充分的问题,更为突出的问题是发展的不平衡。这里主要涉及区域、城乡、结构和分配上的不平衡:在区域、城乡发展上,东中西部之间、城乡之间发展差距较大,特别是在人均GDP及人均收入水平等数值上差异明显;在发展结构上,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五方面建设不够协调,其中经济发展势头迅猛,政治、文化、社会亦有所推进,生态建设亟待加强;在收入分配上,地区、行业、群体间收入差距较大,共同富裕仍有很大距离。不平衡问题实际是现代性发展过程中的通病,其折射出的是由资本“消极片面性”而带来的现代性的撕裂。因此,要解决新时代中国道路发展中的不平衡问题,必须要进一步理解转化《宣言》中对资本“消极片面性”批判的思想,以社会主义制度和科学发展理念两方面来为中国道路的发展保驾护航。
一是坚持中国发展道路的社会主义方向,为解决发展不平衡问题奠定制度基础。《宣言》中指出资本的“消极片面性”根源于私有制,因此必须要对私有制加以消灭。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虽已进入新时代,但我们却仍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在此阶段我们为了促进发展,势必要实行市场经济体制,鼓励公有制以外的其他所有制形式加入市场。但我们必须要在发展中坚持社会主义方向,要让社会主义公有制占据市场的主体地位,坚决反对一切“国退民进”的思潮。公有制占据主导地位是中国道路的最大优越性,在此条件下,生产资料由全体人民共同掌握,这样才能保障社会的公平正义,才能从制度上保证发展不平衡问题的最终解决。二是要在坚持社会主义制度的基础上,创新资本发展的理念,特别要注重“协调”“绿色”与“共享”。在当代中国我们除了在制度上摒弃资本的私有本性外,还要在发展理念上重塑资本的发展态势,要让资本在各区域、各领域、各维度同时发力,要在发展的同时兼顾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要将发展的目标定位于让全体人民共享发展成果。这样,才能从制度和手段两方面共同保障发展不平衡问题的解决。
第三,应当将《宣言》中资本主义现代性全球化批判的思想,转化为中国道路发展中解决全球现代性问题的实践策略,为中国道路发展提供有利的外部环境。
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新时代中国发展中的主要问题的解决离不开世界环境,必须在全球现代性发展的视角下审视中国问题。目前,虽然和平与发展构成时代的主题,但资本主义现代性全球化也造成了大量全球治理问题:从美国次贷危机、希腊主权债务危机到塞浦路斯告急引发的欧债危机,全球性经济危机频发;从基地组织、“伊斯兰国”到欧洲连续的恐袭事件,国际恐怖主义、民族分裂主义、宗教极端主义在全球蔓延;大气污染、水体污染、全球气候变暖、生物多样性减少、粮食危机、能源危机、生态资源瓶颈日益突显;英国脱欧,“逆全球化”势力迅猛抬头,孤立主义和保守主义开始在全球扩张。这样的全球现代性发展格局显然不利于中国道路的向前推进,不利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与伟大复兴中国梦目标的实现。要重塑全球现代性发展形式,为中国道路的发展提供有利的外部环境,必须进一步理解转化《宣言》中资本主义现代性全球化批判的思想,并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与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两方面将其现实化。
一是努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打造新型全球现代性发展形式。《宣言》从历史辩证法视角全面审视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全球化,在肯定其必然性与历史功绩的同时,更是分析了资本逻辑制造的“中心—边缘”机制对全球的分裂,指出其归根结底不过是资本逻辑推动下的“利益共同体”。习近平根据目前的全球现状,实事求是地提出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方案,目的就在于实现全球发展从“利益共同体”向“命运共同体”的飞跃。人类命运共同体着眼于解决资本主义现代性全球化所带来的现实问题,以高屋建瓴的战略眼光关注人类共同命运与发展前途,要以中国智慧来探索一种新的、符合全球利益的现代性的实现形式,实现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全球化的全面超越,以促进全球共融,为新时代中国道路的发展提供良好外部环境。二是坚持开放发展理念,协力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一带一路”倡议是当前中国的一项重要对外举措,涉及“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37)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0页。五大领域,极具经济、政治、地缘、文化等影响,对于中国战略能力的提升至关重要,对于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现具有重要作用。要以“一带一路”建设为抓手,打造一种共同发展、合作共赢的全球发展新模式,在包容、开放、普惠的原则基础上构建共同繁荣的发展道路,从而在各个国家的协同发展和实力增强中破解全球发展困境,以有利的外部环境保障新时代中国道路的发展。
第四,应当将《宣言》中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不同立场的分析,转化为中国道路发展中立场选择的原则依据,指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立场。
《宣言》批判了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对待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不同态度,封建贵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要么是“开历史的倒车”,要么是“让历史停滞不前”,要么是“制造美好价值悬设”,终究只能是“反动的”“保守的”与“空想的”,而问题的关键便在于所持立场的错误。《宣言》在批判的同时指出了变革历史的真正主体是无产阶级,“这个斗争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永远摆脱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就不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页。无产阶级的根本立场在中国道路发展中是一以贯之的,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改造、建设与改革,正是由于一直坚持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才使我们取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按照2020、2035、2050三个时间节点,我们制定了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基本实现现代化、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现代性发展路线图。这些目标都体现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本质上坚持为了人民、依靠人民、成果由人民共享的特征。当然,要实现这些目标也必须进一步坚持无产阶级的立场,并在新时代将其转化为“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立场。
一是始终打牢人民至上的思想基础,明确中国发展道路的立场根基。习近平深刻指出,“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39)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9页。这就表明中国发展道路必须把人的发展作为最终价值目标,要从以资本逐利为中心转换到以人民为中心,从以两极分化为动力转换到以共同富裕为激励,从“物的依赖”转换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由此突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比较优势。这就要求在思想上,牢固树立人民群众的主体地位,坚持“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奋斗的根本宗旨,将群众满不满意作为检验发展成效的根本标准。二是全面把握以人民为中心的根本要求,在中国发展道路中实现人民中心、经济中心、质量效益中心的统一。以人民为中心回答了“发展为谁”的问题,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回答了“为何发展”的问题,以质量效益为中心回答了“怎样发展”的问题。脱离人民中心谈经济中心,经济发展会偏离方向,缺乏价值引领;脱离经济中心谈人民中心,无异于空中楼阁,使人民福祉缺乏物质基础;脱离质量效益中心,经济发展难以持续健康,人民美好生活也会落空。新时代推动中国发展道路继续前行,必须自觉将人民中心贯穿发展总过程,紧握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不放松,抓牢高质量发展这个要求不偏离。
第五,应当将《宣言》中构建“自由人联合体”的思想,转变为中国发展道路的远大理想,并在远大理想引领下不断开辟现代性的壮丽前景,标识中国道路对人类文明进步的历史担当与重大贡献。
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超越资本主义的“新现代性”,并将“自由人联合体”确定为其根本目标。在“自由人联合体”中,一切阶级剥削和人类社会差别都被消灭,国家自行消亡,生产资料回归社会即联合起来的个人,社会财富极大丰富,一切消费资料按需分配。然而这一目标的实现具有很高的前提条件,“只有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但是,这需要有一定的社会物质基础或一系列物质生存条件,而这些条件本身又是长期的、痛苦的发展史的自然产物”。(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7页。当下的生产力水平、贫富差距、私有制,特别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长期共存的状态,都使得“自由人联合体”缺乏现实性。那么人类究竟将如何实现从“必然的现实世界”到“未来的自由世界”的飞跃?显然,在现代性的西方模式和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均面临实践失败的时候,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我们提供了当代的道路选择。在新时代,我们必须继续秉持《宣言》中“自由人联合体”的远大理想,同时又要脚踏实地,直面世界发展现实难题,以一种新的现代性实现道路不断将人类发展推向理想目标。
一是正确把握远大理想与共同理想的关系,在新时代进一步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不断进步。“自由人联合体”的远大理想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共同理想,是最终理想和阶段性理想的关系,是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的关系,是全人类理想和全体中国人民理想的关系。在新时代进一步推进发展中国道路,必须继续坚持远大理想与共同理想的统一:一方面,让远大理想作为前进方向,指引新时代中国的发展道路,使我们少走弯路、不走邪路;另一方面,在中国道路的实干中推进远大理想的实现,“我们现在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是向着最高理想所进行的实实在在努力。”(41)《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143页。二是正确把握中国发展与人类进步的关系,在新时代确证中国发展道路对人类文明的作用,为远大理想的实现贡献中国智慧。如果说英国以“自由贸易”观念引领了19世纪全球现代性的发展,美国以“自由民主”观念支配了20世纪全球现代性的变迁,那么在被称为“太平洋世纪”或“亚洲世纪”的21世纪,“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中国奇迹”“中国经验”“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已举世公认,在新时代我们必须进一步突出中国发展道路对于人类现代文明的重要贡献。新时代中国的发展道路既不是现代性的西方道路的摹版,也不是传统社会主义现代性道路的再版,而是在“强起来”的历史阶段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接续。这条道路所强调的是“和平发展”与“共享共赢”,它破解了“西方中心论”“历史终结论”与“文明冲突论”,必将在不断解决全球治理问题与贡献新文明类型的历史征程中,将人类推向“自由人联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