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建设与发展探析

宋利芳

一、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建设与发展的历程

发展是当今世界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和当代中国的主题。发展经济学以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问题为研究对象，研究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过程和规律。发展经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经济学分支学科，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发展中国家的兴起而最早产生于西方。针对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所面临的各种问题,西方经济学家提出了各种经济发展理论和模式，描述发展中国家的特征,解释贫困的原因以及摆脱困境的战略。相应地，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出现了专门研究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问题的机构以及相关的发展经济学著作。目前, 在国际学术界，发展经济学已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综合性、应用性很强的理论经济学重要分支学科，是理论经济学学科体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发展历程看，华中科技大学张培刚教授早在1945年于美国哈佛大学完成了其博士学位论文《农业与工业化》，1947年被哈佛大学授予经济学科最佳论文奖和“大卫·威尔士奖金”。1949年该论文被收入“哈佛经济丛书”，出版了英文版著作《农业与工业化》。1951年又被翻译成西班牙文出版，并流行于拉丁美洲。1984年由原华中工学院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农业国工业化问题初探》。该著作首次系统地探讨了包括中国在内的落后农业国家如何实现工业化的问题，并搭建起了一个关于农业国工业化的基本理论框架，这是中国学者第一部比较系统地研究经济发展问题的专著，并在国际上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名副其实的发展经济学开山之作。张培刚教授既是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奠基者，也是国际发展经济学界的先驱人物。

然而，发展经济学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和迅猛发展，则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后，在引进、介绍西方发展经济学的基础上而展开的。1985年10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现代外国经济学说知识丛书”,作为丛书之一,武汉大学谭崇台教授撰写了中国第一本系统介绍西方经济发展理论的著作《发展经济学》,从而揭开了发展经济学在中国传播、发展的历史序幕。1988年,中国人民大学陶文达教授的专著《发展经济学》和南开大学杨敬年教授的专著《西方发展经济学概论》分别由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和天津人民出版社先后出版。1989年,谭崇台教授主编的另一部《发展经济学》著作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问世。不仅如此，一些学者还试图在借鉴吸收西方发展经济学成果的基础上，拓宽和深化发展研究，建立中国经济发展理论，这方面的代表作有陶文达教授主编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发展概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和张培刚教授主编的《新发展经济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

1989年,发展经济学被原国家教育委员会(今教育部)列为我国高等学校11门“财经类专业核心课程”之一。(1)当时的11门“高等学校财经类专业核心课程”分别是：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宏观经济学与微观经济学)、经济数学基础、计算机应用基础、会计学、统计学、货币银行学、财政学、国际贸易、国际金融、发展经济学。由中国人民大学陶文达教授主编、黄卫平和彭刚副主编的《发展经济学》教材教学大纲在国家教委组织的全国招标中成功中标，并于1990年和1992年分别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该教材教学大纲和教材，该教材成为之后全国高等院校广为使用的发展经济学教材。同时，受国家教委委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连续承担了多次全国高等院校发展经济学师资培训班，为国内发展经济学师资队伍建设和发展经济学学科在全国的推广和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此后，有关发展经济学的论文、专著、教材和译著等科研成果在我国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其中，在欧美大学最具影响和广为流行的发展经济学教科书，诸如由M.P. 托达罗、D.H. 波金斯、A.P.瑟尔沃等西方发展经济学者分别主编的发展经济学教材纷纷在中国被翻译出版，成为国内学习研究西方发展经济学的重要参考文献。以张培刚、谭崇台、陶文达、杨敬年为代表的学者为发展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年轻的发展经济学者。与此同时，我国高等院校纷纷建立了专门的发展经济学教学与研究机构。1986年,陶文达教授率先成立了“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发展研究中心”，2007年改组成立了“中国人民大学发展中国家经济研究中心”。1988年,张培刚教授创立了“华中科技大学经济发展研究中心”，1992年发起成立了“张培刚发展经济学研究基金会”，2005年该基金会设立了“张培刚发展经济学优秀成果奖”，2011年又成立了“张培刚发展研究院”。1990年,谭崇台教授创立了“武汉大学经济发展研究中心”，2000年该中心又被批准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2006年，中华外国经济学说研究会发展经济学研究分会成立。该会挂靠在武汉大学经济发展研究中心，张培刚教授、谭崇台教授等著名发展经济学家担任名誉会长，武汉大学经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郭熙保教授担任会长，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彭刚教授等担任副会长。该分会是我国发展经济学领域的第一个全国性的学术团体，成为我国发展经济学理论工作者最重要的学术交流平台。它的成立有助于我国发展经济学研究队伍的壮大，有利于发展经济学理论与中国经济发展实践更为紧密的结合，从而促进发展经济学学科在我国的繁荣发展。2007年6月，中华外国经济学说研究会发展经济学研究分会举办了“首届中华发展经济学年会暨庆祝张培刚教授95华诞学术研讨会”。截至2020年，已举办了十四届中华发展经济学年会。中华发展经济学年会的主题广泛，涵盖了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各主要领域和有关中国经济发展的诸多重大问题，包括：中国改革开放再出发——后小康社会中国经济高质量可持续发展；现代化经济体系与高质量发展；中国经济发展——改革开放40年与新时代；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与新结构经济学；“一带一路”倡议与中国经济发展；新常态下的中国经济发展；发展经济学与中西部经济发展；新型工业化、城镇化、信息化与农业现代化协调发展；经济发展方式转变与经济可持续发展；21世纪大中华经济发展前景；发展经济学与区域经济发展；全球金融危机背景下的经济合作与经济发展；科学发展观指导下的中国经济发展；科学发展观与发展经济学。中华发展经济学年会的举办，极大地推动了我国发展经济学的教学、科研、学科建设、人才培养和社会服务水平的提高，促进了我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快速发展。

2011年由郭熙保教授、彭刚教授和高波教授担任首席专家，武汉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京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吉林大学和西北大学等高校的资深学者参与合作的教育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以下简称马工程)重点教材《发展经济学》立项。课题组历经长达8年的潜心研究、编写和反复修改，2019年8月该教材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我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建设和发展进程中的又一项标志性成果。2019年11月，教育部在北京组织开展了全国马工程重点教材《发展经济学》任课教师示范培训班，旨在帮助全国高校发展经济学课程任课教师吃准吃透马工程重点教材《发展经济学》的主要内容和基本精神，提高教学能力和水平，充分发挥参训教师在地方全员培训和高校集体备课中的骨干作用，进一步推进马工程重点教材《发展经济学》在高校的统一使用。

世界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兼高级副行长、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院长林毅夫教授于2015年12月创办了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中心，2017年年底升级为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林毅夫教授提出并倡导的新结构经济学是研究经济发展、转型和运行的创新理论。新结构经济学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采用新古典经济学的方法，以一个经济体在每一个时点给定但随着时间可变的要素禀赋及其结构为切入点，来研究决定此经济体生产力水平的产业和技术以及决定交易费用的基础设施和制度安排等经济结构及其变迁的决定因素和影响。新结构经济学主张发展中国家或地区应从其自身要素禀赋结构出发，发展其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在“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的共同作用下，推动经济结构转型升级，实现经济社会快速、包容、可持续发展。(2)林毅夫：《新结构经济学：反思经济发展与政策的理论框架》(增订版)，苏剑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8页。新结构经济学自提出以来，获得了斯蒂格利茨、贝克尔、诺斯、福格尔、斯宾塞、阿克罗夫等十多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和国际顶尖经济学家的肯定与支持，被国际学界称为是继“结构主义”和“新自由主义”之后的第三代发展经济学。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刘守英教授创立并带领的“村庄与城市”研究团队，以真实世界的经济学方法，以贵州湄潭、上海松江、四川泸县、浙江松阳和义乌、江西余江等为基地，在国内发展经济学界树立了长期扎根基层、深入调研、掌握中国经济社会第一手数据资料，研究中国城乡转型发展理论与实践的范例。(3)刘守英：《中国土地问题调查：土地权利的底层视角》，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页。刘守英教授的专著《中国土地问题调查：土地权利的底层视角》先后荣获2018年第七届张培刚发展经济学优秀成果奖、2020年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便是中国学界对其发展经济学学术成就的肯定和褒奖，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中国学者在发展经济学研究方法和领域的一种新方向和新趋势。

2019年9月，中国人民大学批准经济学院增设发展经济学为理论经济学一级学科下的目录外二级学科博士点和硕士点，招收发展经济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和硕士研究生。同年12月，中国人民大学进一步批准经济学院在发展经济学专业下，增设“经济发展”(Economic Development)全英文学术型硕士学位项目，专门招收外国留学生，全英文培养该项目硕士研究生。在目前我国理论经济学一级学科下尚无专门设立发展经济学二级学科的背景下，中国人民大学率先为发展经济学学科实施的这些积极举措，必将为我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建设和发展发挥示范和引领作用，并有助于我国理论经济学乃至整个经济学学科体系的进一步完善和发展。

纵观中国改革开放40余年来发展经济学学科建设与发展的历程，发展经济学学科在中国的引进、介绍、传播与发展具有起点高、发展快、变革深的特征，其研究的焦点和所取得的成果集中体现为，中国发展学者在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尤其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以发展中国家和中国国情为基础，同时借鉴和吸收西方发展经济学中有用的成分，研究发展中国家和中国的经济发展问题，致力于创立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

二、新时代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建设与发展的必要性

(一)发展经济学是理论经济学学科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我国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布的学科目录中，经济学门类下的理论经济学一级学科现有6个二级学科，即：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经济史、经济思想史、人口资源与环境经济学、世界经济。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在我国学科目录中，发展经济学一直没有独立作为理论经济学的二级学科。然而，事实上，以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问题为研究对象的发展经济学，是理论经济学学科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有着其他学科无法替代的独特之处和特殊意义。

政治经济学即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以人类社会生产方式及其发展的规律性为研究对象，是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互作用为核心的经济分析体系，目的是揭示社会经济运动的规律。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关于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它研究社会主义的生产、分配和交换关系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经济运行和发展过程，目的在于揭示社会主义经济的运动规律，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提供科学的理论指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在当代中国的新发展，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理论与中国改革开放新的实践相结合的经济理论，从而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主义经济，也不是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经济，而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即在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基础上、经过改革开放实践而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包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制度、经济运行、经济发展和对外开放，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各种具体经济现象，其主要任务是总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实践经验，揭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的运动规律。(4)张宇、谢地、任保平、蒋永穆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Ⅱ页。

显然，中国发展经济学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共同点是均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作为基本遵循，且都是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伟大实践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然而，这两门学科在研究对象、研究重点和研究内容上存在着显著的差异。首先，中国发展经济学把生产力发展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但同时也研究生产关系，研究的重点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广大发展中国家如何实现经济发展，探索经济发展的过程和规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以生产关系作为主要研究对象，但同时也研究生产力，研究的重点是如何建立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使之与中国现实的生产力发展相适应。其次，中国发展经济学理论体系以经济发展为主线，内容涵盖有关经济发展的各个方面，包括什么是发展、为什么要发展以及如何发展，并从整体、结构、要素的视角，从国内和国际的角度，以及从制度层面，阐述促进经济发展的各种机制、途径和方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虽然也涉及经济发展问题，但经济发展问题不是作为主线，而是作为与经济制度、经济运行和对外开放等问题平行讨论的内容之一。再次，虽然中国发展经济学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都要研究总结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的实践经验，但前者主要着眼于提炼总结出对广大发展中国家具有共性和普遍适用性的经济发展经验和理论，而后者则着重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个性和特殊性，进而把中国的特殊经验上升为系统的一般化的经济理论。

西方经济学包括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西方经济学中有用的成分包括其分析方法、工具尤其是数量分析方法要为发展经济学所借鉴，但微观经济学是以个体经济单位即单个消费者、单个厂商和单个市场的经济活动为研究对象，而宏观经济学则以整个国民经济活动为研究对象，两者研究的是一般经济学理论，并不涉及中国和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具体问题。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作为两门史学学科，虽然分别涉及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史和经济发展思想史，但只是各自的部分内容，而且发展经济学重点关注的是通过历史分析，探讨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现实问题。人口资源与环境经济学所考察的人口发展、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问题，在发展经济学中仅仅涉及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内部要素和条件，而且两门学科考察的视角也各不相同。世界经济则是研究世界经济的基本特点及其运动、变化和发展规律的一门学科。尽管世界经济也涉及发展中国家经济问题，但发展中国家经济只是作为世界经济体系及其运行机制有机组成部分的角度加以考察。

由此可见，虽然发展经济学与理论经济学上述相近的各二级学科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理论和逻辑联系，但在为数众多的经济学分支学科中,唯有发展经济学将探讨世界上众多发展中国家、最广大人口如何摆脱贫困、走向富裕作为自己研究的庄严使命,可以说,它是一门与广大经济落后国家人民的切身利益和前途命运最为贴近的经济学科。经济发展是人类社会永恒的主题，只要存在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问题就将成为重大的研究课题，发展经济学就有存在的必要。正是这一独特的研究对象,决定了发展经济学鲜明的平民特征和强大的生命力，换言之，发展经济学是经济学领域内最有活力、最有创新性的学科之一。(5)彭刚、黄卫平主编：《发展经济学教程》(第三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5页。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国家教委把发展经济学学科确立为我国高等学校“财经类专业核心课程”，2011年教育部又把发展经济学学科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进行立项，都足以表明了发展经济学学科的重要性和学术地位。因此，发展经济学是理论经济学学科体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发展经济学尤其是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建设与发展，必将有助于我国理论经济学学科体系的进一步完善和发展。

(二)传统的西方发展经济学理论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西方发展经济学产生的历史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殖民体系瓦解,发展中国家兴起，东西方对垒，冷战加剧，西方国家旧的分割世界领土、进行直接殖民统治的方法已难以为继。西方发展经济学产生的这一时代背景和历史渊源清晰地表明，作为冷战产物的发展经济学，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带有鲜明的价值取向。西方发展经济学界之所以关注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除了政治上的同盟需求，还有继续维系发展中国家作为发达国家原料产地、商品市场、投资场所的关系。这就必然要求广大发展中国家在经济结构、运行机制、发展水平等方面与发达国家协调一致，相互衔接。但是，从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实际状况来看，由于存在着众多的制约因素，使这一要求难以实现。

在理论上，西方发展经济学主要以凯恩斯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和新自由主义等西方经济学理论为基础，研究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问题，其目的是要将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纳入资本主义的发展轨道，因此，西方的发展经济学实际上是在发展中国家“发展资本主义的经济学”。然而,把在发达国家产生、而在发达国家也不见得完全有效的西方经济学理论应用到经济条件、制度背景、历史文化和意识形态差异悬殊的发展中国家，失灵甚至失败自然就不可避免。不仅如此，在旧的、不合理的国际经济秩序下，在外部存在着一个发达世界的国际环境下，发展中国家要想遵循西方发展学者的发展理论，实现脱贫致富的目标也是不可能的。

同时，西方发展经济学始终力图将发达国家当年从不发达向发达转变的历史经验照搬到发展中国家来，而忽视了当今发展中国家所处的环境、面临的问题与当年相比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尤其是在研究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问题时，西方发展学者总是以维护发达国家的利益作为理论、战略、政策制定与运行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很难从发展中国家的立场出发，很难考虑到发展中国家广大人民的利益要求，很难看到发展中国家的特殊性，因而很难看到发展中国家贫困落后的症结所在，从而使这些理论、战略、政策在发展中国家缺乏现实的操作性。而当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在某个方面有了长足的进展并威胁到发达国家的经济利益时，或者发展中国家意欲偏离发达国家为之规划的发展之路、试图谋求自主发展时，发达国家就会转而对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进行干预、控制甚至打压。“现在对欠发达国家的问题所进行的研究，经常是出于一个国家或一个集团的一时的和狭隘的政治利益或战略利益，而不是为了普遍和永恒的价值。……各种各样的研究现在都按照这些研究对美国或西方国家的‘安全’做出的贡献来进行评判。”(6)[瑞典]冈纳·繆尔达尔：《亚洲的喜剧：南亚国家贫困问题研究》，方福前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页。西方发展经济学作为发达国家这种错位的价值观念和狭隘的利益动机的理论表述，显然不能给最广大的发展中国家指引真正的摆脱贫困之路。

战后发展中国家70余年的发展实践业已证明，传统的西方发展经济学理论在应用于当今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迄今，没有一个发展中国家是根据西方主流发展经济学理论制定的政策和推崇的道路而实现发展成功的，其结果要么导致众多低收入或中低收入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缓慢，甚至停滞不前，与发达国家的差距日益拉大，并在全球经济中面临日益边缘化的趋势，这以目前联合国认定的47个最不发达国家为代表；要么导致少数现有的中高收入国家长期地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而不能自拔，这以巴西、墨西哥和阿根廷等拉美国家为代表。由此便不难理解，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曾有学者对西方发展经济学甚至做出了以下看似极端的断言：“发展经济学的死亡可能会使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学和经济都正常发展”。(7)[英] V.N. 巴拉舒伯拉曼雅姆、桑加亚·拉尔主编:《发展经济学前沿问题》，梁小民译，中国税务出版社，2000年，第12页。

(三)创立中国发展经济学是新时代的客观要求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改革开放40余年来，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创造了中国奇迹，走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实践和巨大成就为发展经济学理论提供了最为生动的素材和丰富的养料。“新时代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丰富实践是理论和政策研究的‘富矿’，我国经济社会领域理论工作者大有可为。”(8)习近平：《在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0年8月25日。因此，作为中国发展经济学界和发展学者，应当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提炼和总结中国发展道路、发展模式和发展经验的重任，把中国的发展实践提炼升华为发展理论。习近平同志指出，“发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作用，要注意加强话语体系建设。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这项工作要从学科建设做起，每个学科都要构建成体系的学科理论和概念。”(9)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页。为此，中国发展经济学界和发展学者应当努力通过讲好中国故事，把发展经济学的基本理论与中国经济发展的实践密切结合起来，并用中国的发展实践来检验发展理论，实现发展经济学理论的创新和发展，为其他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提供中国智慧、中国方案和经验借鉴，进而在发展经济学的国际学术话语平台上发出中国声音，努力占有一席之地，并进而使中国的发展理论成为国际主流发展经济学理论。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已进入了新时代，中国经济已经进入中高收入阶段，2019年，中国人均国民总收入进一步上升至10 410美元，首次突破1万美元大关。中国进入新时代和中高收入阶段所面临的发展问题与低收入阶段和中低收入阶段所面临的发展问题存在着巨大差异。因此，传统的发展经济学中有些理论、战略和政策主张将不再适用，发展经济学需要注重考察中高收入阶段中国经济发展所面临的新环境、新情况、新问题，以及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新思路、新举措，从而需要对发展经济学的理论体系进行创新和发展，努力构建起中国发展经济学理论。构建中国发展经济学理论的关键之一是必须立足于中国经济所固有的五个基本特征，即：发展中经济、中等收入经济、大国经济、转型经济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10)郭熙保主编：《发展经济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19-24页。纵观世界，兼具这五大经济特征的国家唯独只有中国，而其他国家都不同时具备这些特征。构建中国发展经济学必须以这五大经济特征为基础，否则就会脱离中国实际，构建的发展经济学就不是中国发展经济学。因此，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尤其是中国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构成了中国发展经济学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而中国经济的基本特征则构成了中国发展经济学的实践基础。这也正是中国发展经济学理论所要探索的重大而又迫切的问题。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对于经济发展理论、战略和政策提出了一系列新思想：在国内开创性地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两山理论”，坚持实施可持续发展战略；提出“精准扶贫”“一个也不能少”，并把这一思想与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和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相联系；在国际上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并得到国际社会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积极响应；着眼人类发展和世界前途提出中国理念和中国方案，首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战略思想，正日益成为国际社会的共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发展思想，既是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指导思想，也是中国发展经济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创建发展经济学学科特别是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研究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发展思想，是当代中国发展经济学学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

(四)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急需发展经济学学科高层次专门人才

由于发展经济学学科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性，特别是发展经济学学科专业人才所具有的特点，包括广阔的国际视野、复合型知识、立足发展中国家和中国国情、理论联系实际以及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综合素质与能力，因此，我国社会各领域对发展经济学学科高层次人才的需求日益旺盛，主要包括：高等院校师资，各级社科院、党校和其他研究机构研究人员及师资，各级政府部门政策研究机构，尤其是宏观经济研究、咨询和决策机构，各类企业、金融研究部门和高级管理人员等。

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全球治理中的作用和国际地位日益上升。任何全球化问题都离不开中国的积极参与，国际社会也日益需要倾听中国声音、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然而，中国在全球治理中的参与度还远远不足，与中国的发展中大国地位很不相称，其中一个重要的事实便是中国在国际组织中的职员数量极少。中国目前亟需一大批熟悉国家方针政策、了解中国国情、具有全球视野、熟练运用外语、通晓国际规则、深谙国际组织运作、善于国际谈判的专业人员。这就要求中国高等教育加快培养符合国际组织所需的国际化高级专门人才。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恰好能满足这种人才的培养需求，理由主要有三个：其一，国际组织的主要宗旨之一是促进世界的发展，而发展经济学学科就是以发展问题为研究对象，培养的人才能够满足从事与发展问题相关的国际事务需求；其二，相较于其他各类学科，发展经济学本身涉及的发展领域较为广泛，相应地，培养的人才也更具有综合性、复合型和专业性等优势，能够较好地满足国际组织所需的人才需求；其三，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培养的人才既了解世界，又熟悉中国，正好能满足国际组织和国际社会普遍希望中国发挥更大作用的期待。因此，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建设与发展，不仅能满足国内人才的需求，而且还能为国家培养符合国际组织需要的国际化高级专门人才。

同时，“一带一路”倡议是新时代中国实施高水平对外开放的重要举措，也是国际合作以及全球治理新模式的积极探索。“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主要是广大的发展中国家，共建“一带一路”的核心任务是发展经济，以经济互通促进政治互信、民心相通和文明互鉴，促进相关国家和地区在“共商、共建、共享”基础上的共同发展，推进新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因此，经济发展问题的研究也是“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内容和推动共建“一带一路”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要求，从而也是发展经济学的重要研究对象。“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和推进，既需要“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培养一大批为“一带一路”建设所需的高级专门人才，也需要中国政府和高等教育机构加快培养“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知华、友华人才，从而更好地讲好中国故事，传递中国声音和正能量，扩大中国的国际影响力，提升中国的国际地位。因此，中国招收并培养来自世界各国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经济学人才，恰恰可以满足上述人才需求。

三、新时代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建设与发展的对策建议

(一)在我国学科目录内增设发展经济学为理论经济学二级学科

发展经济学是理论经济学学科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几乎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国家都设有发展研究机构,各著名大学的经济学院或经济系都设有专门的发展经济学学科，组建有专门的发展经济学研究团队，为经济类专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发展经济学课程，并招收和培养发展经济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

但是，长期以来，在我国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布的学科目录内，理论经济学一级学科下尚无设立发展经济学二级学科。近年来，以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等少数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为代表，已率先做了尝试，把“发展经济学”设置为“理论经济学”一级学科下的目录外二级学科硕士点和博士点，招收发展经济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然而，迄今为止，在我国高等院校学科设置和人才培养体系中，发展经济学学科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培养，大多依然是挂靠在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或世界经济等理论经济学其他二级学科下，以发展经济学研究方向的名义进行招生和培养。这种情况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发展经济学学科专业人才的培养，远远不能满足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对发展经济学学科专业人才的巨大需求，而且也极大地制约了我国发展经济学学科乃至理论经济学学科的建设和发展。

习近平同志指出，“要按照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的思路，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11)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页。发展经济学学科恰恰正是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这一崇高使命的一个重要学科。不仅如此，发展经济学学科在中国经历了长达近40年的引进、介绍、传播、发展历程后，无论在学科建设、师资队伍、科学研究、教材建设、人才培养、社会服务和国际合作等方面，均已具备了把发展经济学学科设立为理论经济学目录内二级学科的现实条件。

因此，在我国重点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试点增设发展经济学为理论经济学目录外二级学科，尤其从国家层面，在我国学科目录中增设发展经济学为理论经济学目录内二级学科，将有助于进一步完善我国理论经济学学科体系，促进理论经济学各二级学科的相互融合与发展，加强发展经济学教学和科研实力，提高发展经济学人才培养水平和社会服务能力，进一步提升发展经济学学科的整体实力和建设水平，力争早日建成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并跻身国际一流发展经济学学科之列，助力我国高等学校的“双一流”建设。

(二)着力把中国经济转型发展的伟大实践提炼升华为国际主流发展经济学理论

发展经济学是以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问题为研究对象的一门学科。然而，国际上盛行的西方发展经济学理论应用于广大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实践的结果表明，没有一个发展中国家是按照西方发展经济学理论而成功实现发展的。相反，少数几个成功实现发展的发展中经济体，它们所推行的主要政策从当时主流的发展经济学理论来看也被认为是错误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持续40余年快速发展，创造了举世瞩目的“中国奇迹”，西方主流发展经济学理论更无法予以解释。在“中国奇迹”背后则是许多的“中国经济发展之谜”。之所以成为“中国经济发展之谜”，就是因为中国的发展成就在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而且现有的西方发展经济学理论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因此，需要建立一套基于中国经济发展背景和经济运行实践的理论体系来解释“中国奇迹”，这一理论体系就是中国发展经济学。

任何一种经济理论都是以一定的经济现实为基础的，是人们对现实经济生活及其运动规律的抽象与概括。在国际学术界，“中国奇迹”又被称为“中国模式”“中国经验”“中国道路”和“北京共识”。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经济已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且日益成长为发展最快、最具活力和发展前景的世界经济中心。经济学发展的历史表明，世界的经济中心往往就是世界经济学的研究中心。随着“中国奇迹”的创造和未来中国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世界发展经济学的研究中心也必然会逐渐转移到中国，这是因为重要国家的经济发展现象，就是重要的经济发展现象，解释重要经济发展现象的理论就是重要的发展经济学理论，这也便是中国发展经济学理论的重要内涵之一。

对于中国发展经济学界和发展学者而言，解释“中国奇迹”，责无旁贷。中国的转型经验和发展模式吸引了全世界学术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的关注。世界各国迫切需要以国际社会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与话语，来解释中国过去40余年发展背后的关键原因与体制支撑，总结中国经济增长和发展背后的经验。中国发展学者应努力对中国发展模式做出一个系统性的理论阐释。与此同时，从中国自身的利益出发，我们也需要在全球竞争中培育自己的软实力。一个国家强大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经济发展理论的创新，具体体现在强大国家的经济发展模式和经验可以为他国借鉴。在中国崛起的过程中，总结中国的转型经验与发展模式，并主动向世界展示中国的成功经验与经历的各种挑战，让世界各国了解中国，增强对中国发展模式的理解，不仅有利于世界各国，而且可以大大提高中国的软实力，提升中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对中国自身发展和进一步壮大也大有裨益。再从发展理论的角度看，如果中国学者能够创造性地运用现代经济学的分析工具，厘清中国经济转型过程中高速增长与发展背后的经济学逻辑，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一个用于全面解释中国经济转型与发展主要典型事实的理论分析框架，然后通过科学的实证分析与扎实的经验证据，考察这个理论框架对中国的解释力，那么，这不仅是中国学者对发展经济学理论与实证研究可以做出重要贡献和创新的突破口，而且也是中国学者得以使自己的研究成果真正实现国际化的最主要方式。

习近平同志指出，“要围绕我国和世界发展面临的重大问题，着力提出能够体现中国立场、中国智慧、中国价值的理念、主张、方案。”同时又指出，“强调民族性并不是要排斥其他国家的学术研究成果，而是要在比较、对照、批判、吸收、升华的基础上，使民族性更加符合当代中国和当今世界的发展要求，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解决好民族性问题，就有更强能力去解决世界性问题；把中国实践总结好，就有更强能力为解决世界性问题提供思路和办法。这是由特殊性到普遍性的发展规律。”(12)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页。因此，中国特色发展经济学要从“中国奇迹”和中国经济转型发展的现象出发，既要分析其特殊性，又要超越特殊性去揭示其背后更根本的、具有一般性的原因，并升华为能为其他国家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摆脱贫困、实现经济发展所借鉴的系统化的经济发展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可能是中国经济学者和经济学界在国际经济学界最有希望取得领先成就和做出一流贡献的领域之一，同样也许是中国数代经济学人期盼摘取诺贝尔经济学奖桂冠的希望所在。

(三)加强对微观发展经济学和随机实地实验方法的研究

传统的发展经济学学科主要是着眼于宏观发展经济学体系的构建和发展中国家宏观发展问题的研究，而对发展经济学微观基础以及微观发展问题的研究相对薄弱。长期以来，关于发展经济学在现代经济学理论体系中的学科地位问题，经济学界之所以充满着争议，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发展经济学既缺乏自身的微观分析基础，又缺乏应有的微观数据来检验传统的发展经济学理论。因此，发展经济学学科只有在传统的宏观发展经济学体系基础之上，进一步构建自身的微观理论基础和微观发展经济学体系，发展经济学学科才能既确立相对独立存在的合理性根基，又能提升其对当今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问题的阐释能力和有效应用性。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发展经济学研究日益呈现微观化趋势，微观发展经济学理论快速发展。发展经济学家们一方面运用现代分析工具重新论证早期结构主义发展理论的合理内核，主要集中在它所强调的发展中国家经济的基本特征上，包括行为刚性、制度刚性和结构刚性等方面，试图在新的理论模型中做出微观上的新解释；另一方面, 进一步拓展发展问题的分析视角，深入分析影响经济发展的微观机制，包括剖析经济增长的微观机制、关注“新市场失灵”、研究影响经济运行的微观制度以及探求增长促进发展的微观机制等方面。(13)叶初升：《寻求发展理论的微观基础——兼论发展经济学理论范式的形成》，《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

世界著名发展经济学家普兰纳布·巴德汉(P.Bardhan)和克利斯托弗·尤迪(C.Udry)运用博弈论、信息经济学和契约理论等现代主流经济学理论及方法，研究微观发展问题，于1999年出版了《发展微观经济学》,成为微观发展经济学领域的一部代表作。微观发展经济学的主要特点在于,特别强调微观经济分析和基础的经济学理论对于研究发展问题的基本意义，并把分析的主体日益微观化，即把个人、家庭、企业、学校、社区等作为行为主体，构建微观理论模型，一般使用调查的样本数据进行实证分析。同时，分析的问题也日趋微观化，这些问题包括贫困、收入不平等、教育、健康、营养、家庭、婚姻、生育率、妇女、儿童、环境、农业、城市化和贸易等。(14)[美]普兰纳布·巴德汉、克利斯托弗·尤迪：《发展微观经济学》，陶然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8页。微观发展经济学试图将以往发展经济学家们耗费大量精力仍无法找出令人信服的解答的复杂经济发展问题，转化为较为基础的计量经济问题，并利用数据和计量方法，为这些看似枯燥但又是基本的实证问题给出明确的解答。虽然这些问题都极为具体，然而，这种实证的微观发展经济学的重大贡献在于，无数实证研究者所做的这些具体的观察和结果，一旦归纳起来，便可获得新的更具有说服力的发展经济学理论。2015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安格斯·迪顿教授，以表彰他在消费、贫困和福利方面的研究贡献，这是从事微观实证研究的发展经济学者首次获颁该奖。从这个意义上看，诺贝尔经济学奖承认了一个事实，即发展经济学的重心已经从研究理论和宏观总体现象转移到了微观实证研究，这也进一步彰显了微观发展经济学的重要意义。

与微观发展经济学迅速发展相应的另一趋势是，随机实地实验方法在欧美发展经济学界正得到日益广泛的应用，“随机化方法现在是发展经济学工具箱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15)E.Duflo，R.Glennerster，and M.Kremer，“Using Randomization in Development Economics Research: A Toolkit”，in T.P.Schltz，J.Strauss,eds.，Handbook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Vol.4, North-Holland，2008, p.3898.微观发展经济学不仅要求构建规范严谨的理论模型，而且还要求运用经验数据对经济发展理论进行实证检验。随机实地实验方法的主要优势在于可信性和创新性，它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以计量经济方法和数值模拟技术为代表的传统实证检验方法的不足，有助于进一步打通发展经济学理论研究和现实世界的隔阂，并且有效避免数值模拟的主观性和数据生成的客观限制。

发展经济学是随机实地实验经典的运用领域，这主要是因为发展中国家的实地实验成本相对较小、容易开展，而且这些领域的政策需求大。以有条件的现金转移支付为政策措施的扶贫实验，在世界银行人员和资金的支持下，首先于1997年从墨西哥开始，后来扩展到拉美国家和世界其他地区。此外，随机实地实验还涉及小额信贷、农业保险以及各种扶贫、教育和健康干预等方面，帮助发展中国家摆脱各种社会经济发展困境，并取得了显著的成效。(16)陆方文：《随机实地实验：方法、趋势和展望》，《经济评论》2017年第4期。阿比吉特·巴纳吉、埃丝特·迪弗洛和迈克尔·克雷默三位学者因“在减轻全球贫困方面的实验性做法”而被授予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便是国际学术界肯定随机实地实验方法重要价值的一个例证。

然而，我国发展经济学界对随机实地实验的研究才刚刚起步，迄今开展的研究也较少。事实上，包括中国在内的广大发展中国家在社会和经济转型发展过程中面临的众多困境难题，往往需要通过各种制度创新和政策试点来加以解决。试点是中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重要经验。试点的目的是探索改革的实现路径和实现形式，为面上改革提供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做法。因此，如果把中国特色的试点经验同国际前沿的发展经济学随机实地实验相结合，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庞大实验场，为随机实地实验方法的发展和应用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由此可见，应用随机实地实验方法研究中国和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微观经济发展问题，是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建设和发展的又一重要内容。

(四)重视对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研究

发展经济学以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为研究对象，因此，理论上说，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内容自然应当包括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理论和发展中国家经济实践两大部分，而且发展中国家经济实践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理论和发展经济学学科赖以建立与发展的基础。然而，传统的发展经济学理论是以发展中国家经济的共性或一般性作为基础而总结出来的经济发展理论，缺乏对发展中国家经济个性或异质性的考量，这种个性或异质性集中体现在发展中国家经济在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差异性上。事实上，在当今联合国193个成员国中，作为发展中国家的成员国数量约占2/3，而且世界上分布在亚非拉三大洲的众多发展中国家在经济方面存在着显著的差异性和特殊性。传统发展经济学理论之所以在对发展中国家经济的现实应用性方面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发展经济学理论缺乏对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深入研究，从而缺乏针对特定发展中国家和区域经济的理论和政策主张。

从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发展现状看，自中国改革开放40余年来，尽管发展经济学理论得到了迅速发展，但对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研究同样明显滞后。其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方面，在改革开放前期，中国为了借鉴发达国家经济发展的成功经验，对外开放的重点主要是对发达国家的开放，与发展中国家的经贸往来相对较少。相应地，中国学术界重点关注的是对发达国家经济的研究，而对发展中国家经济的研究较为有限。另一方面，客观上，在国内外学术界现有的学术评价体系下，经济管理类核心学术期刊尤其是顶级核心期刊，主要是刊载经济理论研究成果尤其是现代经济学的定量研究成果，而对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研究成果，特别是案例研究和实务研究的成果，几乎难以或极少能在这些学术刊物上发表，一般只能发表在国际问题类期刊，且学术水平等级的认定相比于经济管理类同级别期刊又往往会大打折扣。这种情况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学术界从事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研究的动力和积极性。尽管近年来我国开始重视和加强了国别和区域问题研究，并在全国高校中设立了相应的教育部国别和区域研究中心。然而，现有的国别和区域研究中心有相当一部分设立在外语类院系，且大多以外国语言文化研究为主。相比之下，设立在经济管理类院系并以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为研究对象的国别和区域研究中心依然远远不足。

发展中国家经济是世界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且其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呈日益上升的趋势。随着中国迈入高水平对外开放的新时代，中国在继续扩大对发达国家开放的同时，将进一步扩大对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开放。特别是2001年中国实施“走出去”战略后，中国企业日益加大了对外直接投资，而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目的地和东道国主要是亚非拉发展中国家和地区。2013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后，得到了“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积极响应。“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主要是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狭义的“一带一路”沿线65个国家更是全部属于发展中国家。相应地，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经贸合作日益密切，贸易投资额快速上升，在中国贸易投资总额中的比重日益提高。但是，由于长期以来中国发展经济学界对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研究不足，能够深入了解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人才极为有限，而中国企业对这些发展中国家的了解更少，再加之发展中国家经济、政治、历史、文化和地缘政治等复杂因素，因此，无论是“走出去”战略的实施，还是“一带一路”建设的推进，中国企业在与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经贸往来中，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风险、挫折甚至失败。

鉴于此，为了使中国发展经济学理论既能更好地指导未来中国经济发展的实践，又能更加切实地为其他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提供经验借鉴和提高普适性，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建设与发展，必须重视对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研究。从国别经济研究看，一是亚非拉三大洲的主要经济体，例如各大洲的前十大发展中经济体；二是与中国经贸关系密切的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实施“走出去”战略和“一带一路”建设背景下中国的主要贸易伙伴和对外直接投资主要东道国。从区域经济研究看，一是亚非拉三大洲层面的亚洲经济、非洲经济、拉丁美洲经济；二是亚非拉三大洲内部的次区域经济，包括：亚洲的东北亚经济、东南亚经济、南亚经济、中亚经济和西亚经济，非洲的南部非洲经济、北非经济、东非经济、西非经济，拉美的中美洲经济、加勒比地区经济、南美洲经济；三是亚非拉三大洲内部以及跨区域的区域经济一体化组织，包括：亚洲的亚太经济合作组织、《全面与进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东南亚国家联盟、《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欧亚经济联盟、上海合作组织等，非洲的东非共同体、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东部和南部非洲共同市场、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等，拉美的南方共同市场、安第斯国家共同体、太平洋联盟等。可以预见，通过重视和加强对发展中国家国别经济和区域经济的研究，不仅可以进一步促进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的建设与发展，而且还将极大地提高中国发展经济学学科对中国和广大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实践的实际应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