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长睿
由台湾“中央研究院”朱德兰教授所著的《长崎华商:泰昌号、泰益号贸易史:1862—1940》,于2016年12月由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收入厦门大学王日根教授主编的《海上丝绸之路研究丛书》。本书作者朱德兰教授早在1989—1995年于日本九州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就以泰益号国际贸易活动为博士论文题目,展开研究。1992—1995年编成出版《长崎华商泰益号关系商业书简资料集》70册,1997年由博士学位论文修改而成的专著《长崎华商贸易史的研究》在东京芙蓉书店出版。她先后还发表研究泰益号的学术论文14篇,颇多创见。现在奉献给读者的《长崎华商:泰昌号、泰益号贸易史:1862—1940》一书,是她利用泰昌号、泰益号文书研究的又一佳作。
日本长崎是16世纪以来东亚华商贸易网络的重要节点,从大厦门湾沿岸和海岛走出去的闽南商人活跃在长崎的海洋商业活动和华侨社会,发挥了先锋和主导的作用,在东西洋海域华商活动史、福建商帮移居海外史、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记。而本书就是研究长崎闽南华商的贸易史。本书除了导论外,分为上编“雄飞海外”和下编“在地扎根”。
上编“雄飞海外”的研究时间段是1862—1901年,是有关泰昌号的研究。共四章内容,主要关注泰昌号的贸易活动、商帮与商业秩序、祭祀文化和商业诉讼。
第一章贸易活动,主要研究泰昌号从创业到发展、经重整到衰退各阶段的股东变化、营运模式、经营盈亏和交易实况。创业期(1862—1874),1862年,泰昌号由六名福建乡亲合资创办,是长崎华商之中声名显赫的大商号。1863年,股东及持股金额有新的变化,泰昌号改称“泰昌和记公司”。此外,泰昌号的骨干干部由金门黄姓、陈姓及海澄萧姓家族构成。1869年,泰昌号组织已具规模,业务分工为执事、记账、翻译、报关员、伙计、客商等。泰昌号利用业缘、地缘、血缘复合关系,推展海陆物产中介贸易,到1875年已经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扩张期(1875—1886),1875年泰昌号股东再次发生变化,店名改称“泰昌永记公司”。这一时期泰昌号干部到重要港市建立据点,形成了广阔的“联号”网络关系,并与联号之间有着频繁的资金流通。同时,作者以麦船贸易和茶叶贸易为例阐述商家之间的竞争采购、装运和销售情况。1884年,股东黄礼镛突然辞世,此外,中法战争爆发,时局动荡不安,各地经济活动萎缩,泰昌号经营状况受到牵连。重整与衰退期(1887—1901),1887年股东萧天用退股,泰昌号将店名改称“泰昌振记公司”。泰昌号在重整期采用分摊风险、利益共享的经营方式。泰昌号的营业效益因囿于账簿不全而不详,但可以得知的是,1891年泰昌号营业不振与长达一年的一场官司有关。1892年,萧仰斋、陈瑞椿将泰昌振记公司改为“泰昌震记公司”。到1898年之前,泰昌号的贸易实力一直名列前茅。但1899年萧仰斋亡故,导致泰昌号遽然衰退,不得不关门歇业。1901年,陈瑞椿家族另立门户。
第二章商帮与商业秩序,本章对长崎华商团体的创建、华商商业纠纷、商业秩序的建立等做一具体的分析。在长崎的华侨人口年平均占外侨人口的六七成,华商分别建立了自己的团体组织。其中,福建商帮组织于1868年创立了八闽会馆,为健全组织对会馆的人事结构、经费来源、职务分工、权利义务、交易规则、团结互助和排解争端等都订立了章程。1871年,广东商帮组织成立了“荣远堂岭南会所”。1884年,荣远堂岭南会所改名“广东会所”,重立权利义务共同遵守。三江商帮(1)三江帮是江南、江西和浙江三地商帮的简称,其中江南指江苏和安徽的部分地区。组织于1878年创建“三江公所”,以便众商集会议事,共谋福祉。作者以仁泰号冒领泰昌、德昌号汇票,泰昌号被告侵欠糖款和怡锠号沉没祥生泰夏布三个事例来展现商号商帮之间的商业纠纷。此外,作者通过王国臣、崔本民欠债被告,魏亦鹅被害事件和华商与日商交易章程等具体事例分析华商作为中介在中日贸易发生商业摩擦时起到了建立商业秩序的作用。
第三章祭祀文化,本章探讨闽商在长崎的祭祀文化,包括岁时采用什么节日以及清明节、玄天上帝诞、妈祖诞和中元节如何祭祀。1871年中日两国建交,华人赴日人数增多,为保护本国劳工,明治政府于1899年颁布禁止华工入国令,华人职业受到限制,因此长崎形成了以商人为主体,并以闽商势力为大的华侨社会。闽商虽然生活在异国他乡,但是有意保留了福建地方重要节庆及祭祀文化,例如新正元旦三日祀神、正月初四日接神等。在传统节日,八闽会馆议定会员需集体庆贺、祭拜。在其他节日,可随商家自己方便祭祀供拜。在清明节,长崎华商打破社群界线,分摊费用采办物品,而且在悟真寺祭坛举行庄严肃穆的公祭仪式。此外,福建帮所隶属的长崎欣义社每年都祭祀玄天上帝,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之前一直没有中断。福建会馆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及九月初九都举行盛大的妈祖祭,除了有集团性的祭祀活动外,也有商家各自祭拜妈祖或对会馆、唐寺捐款的情况。中元普渡也是福建商帮一年当中的盛事。
第四章商业诉讼,本章讨论发生在1891年黄傅氏控告泰昌号执事陈瑞椿侵吞亡夫股利的商业诉讼案。黄傅氏亡夫黄礼镛曾参与创办泰昌号,但其在1884年因投资上海祥泰号亏损巨大,急火攻心而猝然辞世。1891年,黄傅氏控告陈瑞椿,大清驻崎理事官张桐华开庭审讯,陈瑞椿出面澄清,随后经过黄傅氏清查账册,商帮共同查账,傅攀杏(黄傅氏兄)提告,陈瑞椿反驳,众商评议,做出最终判决,陈瑞椿并无任何蒙混侵占股利情事,但认为其未将账目虚实告诉黄傅氏,裁罚2000日元,以资抚恤孤寡。
陈瑞椿在1891年诉讼中损失一笔钱财,但在1892年重整旗鼓,积极推展泰昌号商贸活动。不幸的是,1899年合作股东萧仰斋病故,泰昌号业绩明显下降,1901年不得不闭门歇业。同时,陈瑞椿陈世望父子独自创立了“泰益号”。下编“在地扎根”的研究时间段是1901—1940年,共四章内容都是关于泰益号的研究。
第五章商业生活,本章针对泰益号的社交网络、陈世望父子的长崎家庭生活、陈世望的金门家乡生活、陈世科的商业生活做一深入的分析。泰益号的社交网络广泛,交往对象繁多,包括金门家乡亲友、上海同业、大连同业、长崎华商商帮和长崎在地日商。这些“点多面广”的人脉网,对泰益号事业欣欣向荣,贸易网覆盖东北亚与东南亚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陈世望父子的长崎家庭生活中,介绍了陈世望的家庭生活开支和陈世望的资产以及频繁的社交活动。陈世望的长崎家庭的部分,主要记载陈世望与日本妾中村梅子、养子永义和永福在长崎的生活开销。陈金钟的长崎生活的内容是,陈金钟是陈世望的独子,很少有社交活动或奢侈消费。整个家庭生活过得十分节俭朴实。在陈世望的金门家乡生活中,介绍了陈世望在金门的家庭成员与家庭消费,并且写信传授儿子经商之道。陈世科的商业生活,作为陈世望义弟的陈世科营业范围广泛,在商业上颇有作为,并且不忘“饮水思源”,经常汇款回馈金门乡亲,深受儒家孝道文化的影响。
第六章人员移动,本章针对泰益号成员背景、职务、待遇,和其金门乡亲在各地收集、传递情报实况,作一详尽的分析。泰益号是一家以陈世望为核心,以血缘、地缘纽带为基础的泛家族企业。其员工多为金门人并且与陈家都是沾亲带故。陈世望会根据年度营业成绩、物价波动、员工勤务表现调整薪资。与陈世望有表亲关系的杨笃源被派往海参崴出差贩卖日本米。同为华商的梁肇辉调查大连商况,为陈世望提供商业情报。陈世科移居神户,陈世科与长崎泰益本店互为表里,常对陈世望传递商业情报。陈世望派遣泰益号店员魏世美坐镇下关这一渔业的根据地和重要集散地。此外,还有宋胜庸行旅上海、董运筹行旅厦门、陈世焜返乡定居金门和梁顺意赴新加坡都为陈世望提供有价值的商业信息。
第七章商品交换,本章首先探讨台湾米销售日本,其次阐述日本海产品销售台湾,然后透过这两种商品移动,分析泰益号建构跨洋贸易网络的特色。1895年,台湾进入日据时代。日本驻台军队和国内都对台湾米有着巨大的需求量。台湾米输日量大体呈现逐年增长趋势,并且以混合米方式流入米市,销路几乎遍布全日本各地。作者以泰益号的三个贸易为例,说明米市投机性很强,利益虽高但风险也大,在贸易活动中,损益不定。1895年,因在台日人所需和台湾水产业落后,台湾成为日本海产品的一大消费市场。日据初期日本海产品输台数量不断增加。从1901—1910年,营业额呈现出增长的态势。泰益号以台湾米和日本海产品交换为主,扩展跨域贸易网的特色,主要表现为一是承袭泰昌号老客户,二是发展贸易新伙伴,例如泰益号神户支店、基隆瑞泰行和台北源顺号。
第八章客户信息与相互融资,本章从信息情报史的角度,透过信件、账目、单据、借单等史料的解读,针对泰益号客户通信网中的重要客户信息、信息情报价值、相互融资方式等做一实证性的分析。泰益号为了占得商业先机,与台湾、上海、神户和厦门的客户都建有通信网。台湾客户例如源顺号、蔡咸亨,上海客户例如鼎记号、茂记号和合顺号,神户客户如陈世科、新瑞兴与兴祥号,厦门客户例如福长美号、新哲记号。此外,泰益号依照待人“三分计较,七分宽容”,处事“三分利己,七分利他”的哲学,常对客户提供多元融资渠道。例如,(一)投资,投资神户泰益支店、台北金泰隆号等。(二)转账,泰益号为台北捷茂泰和上海同春行之间转账。(三)过账,上海鼎记号为泰益号代转、代收同业汇票。(四)借汇,泰益号对客户借汇事例多不胜数,对源顺号就常常借汇。(五)写单借钱。陈焕武曾向泰益号陈瑞椿写单借钱。泰益号和其客户从事东亚跨域贸易,大多仰赖各地血缘、地缘和业缘关系,一面建构空间广阔的信息互联网,一面通过入股、转账、过账、借汇和写单借钱等多种渠道,相互提供融资或商品,建立广大的财货流通网,具有相互交融的价值链关系,以利纵向和横向界面的统合。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日之间外交冲突频仍,华人反日情绪激昂,各地抵制运动剧烈,日货受阻,加上经济不景气,金融闭塞,导致华商营业急剧衰退。到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长崎华商对华贸易全部陷入苦境。泰益号的贸易受到时局日益严峻以及1940年6月陈世望病故的影响,营业几呈停止状态。
纵观全书,不难发现该书具有以下三大亮点:从史料上来说,首先作者具有先天优势。1983年,泰益号创办人陈瑞椿曾孙陈东华先生,将家族保存的两商号文书共十万件公开,1984年宫崎大学市川信爱教授发起组织“长崎华侨研究会”,开启整理泰益号文书工作。本书作者朱德兰教授在1990年就加入市川信爱教授主持的泰益号国际合作研究计划,并负责整理编辑泰益号关系商业书简文献。可以说,朱德兰凭借这一优势利用了大量先行学者未曾涉猎的原始史料。其次,作者在史料上的努力挖掘也令人感佩。作者在本研究中运用民间文献特别是账簿、书信为基础材料,反复阅读、辨识,解决泰益号文书因字迹潦草模糊、破损残缺、内容不完整等造成的种种疑难,匡正了以往研究成果中的误读误判,厘清问题并填补既有研究领域的空白。
从方法来说,作者除了利用历史学研究法,还进行田野调查,实地访查各地商号遗址、长崎华人集居地及墓地和泰益号原乡金门等地,强调文献研究与实践调查结合的方法,把经济变动与人的社会活动、文化活动有机结合起来,进行动态的研究,通过多元史料的比对、不同视角的分析,重建两大商号的贸易活动史。
最后,从研究内容和视角来说,虽然书名是泰昌号和泰益号的贸易史,但作者研究的内容和视角并不局限于此。从内容上来说,书中的祭祀文化与家庭生活都涉及到了文化史和社会史的范畴。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些研究内容都超出了单纯贸易史的范围,但作者能够从文化史、社会史等不同角度展开研究,力图全方位地展示泰昌号、泰益号商行发展的历程,具有鲜明的学术特色。从视角上来说,作者立足于整个东亚范围的海洋经济圈,以泰昌号、泰益号为焦点,通过两大商号各自辛苦经营40年史,重建长崎福建商帮浮沉商海之图像,同时通过泰昌、泰益两大著名商号的研究,认知近代长崎华侨社会的变化,并在此点出了“雄飞海外”与“在地扎根”的寓意:1862—1901年泰昌号时代,侨居长崎的闽商多有不畏艰辛、爱拼才会赢,年长告老返乡、落叶归根的念头。1901—1940年泰益号时代,闽商渐渐习惯侨乡风土人情,日益出现文化融合、在地化、社会化的倾向。此外,值得称道的是,书中附录许多图表、档案、影像,这些材料对福建商帮移居海外史、跨区域文化交流史、跨海域华商活动史等议题,都提供了比较研究的素材。
当然,有关全球化时代华商在海洋贸易中活动的研究本身就是一项难度极大的课题。倘若没有陈东华先生公开自家的文书史料,本书研究可能是无从谈起的。以泰昌号、泰益号为中心来探讨长崎华商的贸易史也只是这一历史图景侧重性的描绘。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似乎也存在着有待进一步探讨的空间。其一,有关陈姓家族的家庭生活,书中多是堆砌家庭支出的数字,缺乏生活的历史空间和细节。内容未免过于单一且枯燥,若能补充地方材料、相关口述史料,或能使论述更丰富详实。其二,作者虽试图从海洋史、文化史和社会史等多角度来阐述两大商号的贸易史,但导致研究的各部分内容都相对独立,缺乏有机结合。例如,第四章商业诉讼中,作者只是笼统地说这场官司与泰昌号这一年的营业不振密不可分,但却没有具体说明如何影响了泰昌号的商业运营,其内容与泰昌号的贸易活动拉开了距离。其三,泰昌号、泰益号1862—1940年的贸易活动时段正处于中国近代史上动荡的年代。两大商号的贸易活动与此时中国和东亚的大历史背景可以说息息相关,因此商号的贸易活动可以作为观察中国近代史尤其是在海洋领域中历史变迁的视角,例如第七章台湾与日本之间的商品交换就是发生在《马关条约》签订之后,作者书中虽有涉及,但更集中在商号自身的小历史上,而没有更多地体现出这一时段的大历史。
最后,读完本书有意犹未尽之感,让人觉得本书还不是作者该项研究的最终结果,泰昌号、泰益号两大商号前后近80年的丰富历史恐怕也不是八章内容能够全部涵盖的,无论从纵向和横向、宏观和微观都有继续探索的余地。我们期待作者挖掘和利用更多史料,为华商研究做出新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