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旅外华人对海上卫生检疫的认知与影响*

2021-11-26 07:49李彬
海交史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华工检疫卫生

李彬

从先秦到清代中期,中国人海上航行数不胜数,但却十分缺乏航海过程中的卫生和检疫知识与技术。(1)顾金祥:《我国海港检疫史略》,载《国境卫生检疫》1983年第S1期,第6—9页。真正有效的海上卫生检疫知识和技术,实际上主要是鸦片战争后从西方传入中国,并在清末民初发生了质变,对国人的海外航行产生了显著影响。晚清民初的旅外华人,是接触、理解、认同和传播新式海上卫生检疫知识和技术的主力。旅外华人中的工、商、官、兵、学等群体,从接触到认同乃至主动传播这些知识技术,经历了曲折复杂的过程,动态反映了近代旅外华人接受、使用乃至改造西方知识技术的复杂进度。

目前学界对海港卫生检疫多有涉及,但对船舶航行过程中的卫生检疫历史,少有深入研究。本文意图综合晚清民初的中外史料,从旅外的华工、使臣、军人和学生群体中,以纵横的角度,侧重展示旅外华人在海上航行过程中,从接触到认同并传播新式检疫知识与技术的多维曲折图景及其历史影响。

一、出洋华工与检疫制度

大航海时代以来,西方世界逐渐建立起海上检疫制度,包括出洋前后的海港检疫和海上航行中的自我检测及防治。(2)朱加叶:《海港船舶卫生检疫的历史与发展现状》,载《中国国境卫生检疫杂志》2000年第5期,第298—301页。西方人开启大航海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新的土地和财富。鸦片战争以后,为了开发新掠夺来的海外殖民地,英、法、美、葡萄牙、西班牙等国,就在闽粤两地强制开启了罪恶的“卖猪仔”活动,将骗来的华工投到海外艰苦的地区,进行沉重劳作。很多华工从此“生入地狱之门,死做海岛之鬼”(3)王之春:《国朝柔远记》卷19,上海:广文书院,1978年,第881页。。按照西方航海法律,苦力船只本应进行出洋前检疫,可为了尽快地将“猪仔”乃至“猪花”(对被贩卖至海外的妇女蔑称)(4)[日]可児弘明:《近代中国の苦力と「猪花」》,东京:岩波书店,1979年,第1页。运到殖民地,苦力船只基本上省略了出洋前的卫生检疫。在海上一旦遇到疫病,苦力船只往往用极为粗暴的方式进行检疫和防疫,其结果自然是遭到了华工的暴力反抗。

现在一些学者认为运载华工的船只,并不存在检疫一项。(5)连心豪:《近代海港检疫与东南亚华侨移民》,载《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7年第S1期,第44—46页。事实上,出国华工很早就接触到了欧美列强的检疫行为。1847年,古巴种植园主在英国老牌奴隶贩子朱利塔公司的鼓动下,派朱利塔两艘船只“奥奎多”号和“阿吉尔公爵”号,前往厦门共诱招642名华工。由于厦门尚未建立检疫制度,这个贩奴公司进出口根本没有提及检疫事务,更没有给华工提供最基本的卫生医疗服务。不仅如此,朱利塔公司在航行途中对华工采取减停饮食、殴打等虐待行为,致使华工病亡率很高。按国际通行法令,船只此时应该就近靠岸,寻找医院对病者医治,对传染病者隔离。但这个黑心的奴隶公司对此视若无睹,既不愿意支付医药费,更不愿意耽误航期,只想尽快卖掉饥病交加的华工。其伎俩引起了古巴“洪达”的怀疑,故苦力船只一靠岸,就被“洪达”下令卫生检查。古巴当局就以健康状况太差为由,拒绝华工全部登陆。朱利塔公司不得不“答应负责赔偿损失”,才勉强让大部分濒临死亡的华工上岸受检。(6)[美]科比特:《1847—1947年古巴华工研究》,张树智译,引自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6辑,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0—133页。以下简称《华工出国史料汇编》为《汇编》。结果,很多半死不活的华工就被投入到生不如死的古巴种植园中了。

1850年,英国“蒙太古夫人”号驶出香港后,船上发生严重瘟疫,但并没有及时靠岸防疫治疗,导致近300名苦力死亡。船上的苦力在航行期间也曾起义反抗,但在中国买办和外国打手的镇压下失败。该船巨大的死亡率,引起英国在华领事等人的关注,激起香港报纸的抨击,但并没有因此受到追究。(7)《罗伯逊致哈孟德文》,引自陈翰笙主编:《汇编》第2辑,《英国议会文件选译》,第89—92页。以上案例只是前往南美洲苦力船只的缩影。拉美船只将华工塞在狭小的船舱内,闷热潮湿,导致的病亡率以及由此引发的瘟疫最高,故殖民地当局会偶尔对华工进行检疫,尽可能地压榨剩余健康华工的劳动价值。(8)陈泽宪:《十九世纪盛行的契约华工制》,载《历史研究》1963年第1期,第161—179页。

运往英美殖民地的苦力船只,亦存在这类问题。1852年春季,美国苦力船只“罗伯特包恩”号,诱招400多名福建籍华工,从厦门扬帆出海。在中途,船长赖利斯布莱生认为中国苦力肮脏,发辫“多生虫虱”,为了保持清洁,防止疫病,强迫很多苦力剪去辫子,并命令水手“用大扫帚在他们身上扫刷”,再用冰冷的海水冲洗,更惨无人道的是,将途中几十个卧病不起的苦力打死或者投进海里淹死。(9)《罗伯特·包恩号遇救船员法兰亭的证词》,见陈翰笙主编:《汇编》第3辑,《美国外交和国会文件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7—128页。该船海上卫生防疫之粗暴严苛,毫无人性。苦力忍无可忍,奋起反抗,杀死船长、大副等7名船员,成功控制了船只,然后逃到八重山避难。事件发生后,美国驻华公使伯驾一口咬定这是“有预谋的海盗谋财害命的案件”,要求英美军舰联合镇压手无寸铁的华工,并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强迫清政府赔偿50万两白银。(10)徐恭生:《“包恩”号华工起义及琉球国对它的支援》,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第120—125页。针对苦力船只因为华人肮脏,发辫多生虫虱,才剪去辫子、冷水泼身的说法,当时主政广东的徐广缙和柏贵,严辞驳斥“此说更属荒诞。我等从未见中国人因生虱虫而剪去发辫者”,并以获救华工口供为证据,曝光了苦力船长以防疫为由肆意溺杀患病者,卫生防疫是假,暴戾自私是实!(11)《徐广缙、柏贵致伯驾复照》,见陈翰笙主编:《汇编》第3辑,《美国外交和国会文件选译》,第144—145页。广东当局尽力保护救回来的17名华工,却引起了美国的强烈反对。美国公使不仅没有任何的反思和歉意,反而公开叫嚣:“美国公民的合理要求受到刁难,其他要求虽被接受但不予解决。我国公民被盗劫、受重伤,得不到公平处理,得不到赔偿,中美条约的第17条……一再拒不执行……均为档案纪录所明白证实。如果认为这种做法是不能容忍的,我建议派遣美国海军迅速开到中国海面,用以加强我们同中国政府交涉的地位。”(12)《伯驾致国务卿韦伯斯特函》,见陈翰笙主编:《汇编》第3辑,《美国外交和国会文件选译》,第158—159页。此刻的伯驾极尽狡辩和恐吓之能事,一点也不像之前行医救人的医疗传教徒,而是凶相毕露,完全沦为面目可憎的侵略者。(13)伯驾晚年对西方拐卖虐待华工有所反思,认识到了卖猪仔的罪恶,经常劝谏国会禁止卖猪仔,有其进步的一面。参见李彬:《私利与公义:近代来华传教士在苦力贸易中的曲折抉择》,载《汕头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第73—81页。

疫病让出国华工备受凌辱,但是偶尔也会吓退人贩子,扮演解救者的角色。1855年,外国拐匪聘用英国船“英格伍德”号,通过厦门有名的“卖人行”德记洋行等,从宁波、镇海、慈溪等地诱招贩运妇女。结果被诱招来的妇女“多数染有癣疥、癞痢、脓疮等皮肤病”(14)陈翰笙主编:《汇编》第2辑,《英国议会文件选译》,1855年第41号文件,第111页和第131页。。这些女孩本身患有疾病,被塞到狭窄的船舱后,不久在船上引发了瘟疫。船只未经检疫就匆匆出航,结果行驶不久,瘟疫扩散,致使很多船员一靠近船舱,就会发高烧。部分船员或出于自保,坚决拒绝继续载之远航,迫使船长将其送返中国。(15)陈翰笙主编:《汇编》第2辑,《英国议会文件选译》,第112—116页。如果不是女孩们身患具有传染性的疾病,威胁着整船人的性命,引起了船员恐慌,这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船员极有可能不会将此事捅出来,选择继续沉默,配合船长和马丁内兹等人将其贩卖到国外。传染病和海上防疫,无形中帮助了被拐女子。

只不过这种案例太少了,作为弱势群体,“猪仔”或者“猪花”是否能够被检疫,完全看苦力商的喜好和利益需求。从19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众多苦力案件,关于苦力商在检疫中善待华工者的例子几乎没有,即使有检疫也是非常粗暴,基本是令华工扒光上衣,然后用冷水或药水对华工集体泼洗,实行颇具歧视性的“裸体检疫”,本质上不是为了华工的生命健康,而是为了贩运团伙自身。(16)参见吴凤斌:《契约华工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个案不赘述。被拐华工在船只检疫过程中基本上处于完全的被动,一旦被认为得了传染病,便失去了利用价值,往往会被弃之大海,非常凄惨。被认为无病的则投到另一个苦难之中。苦力船只的卫生检疫,对他们不仅是屈辱痛苦的记忆,也是他们暴力反抗的重要原因之一。相比于其他形式的海上检疫,华工出国中的海上检疫,尽管多少可以让华工知道西方有海上卫生防疫之举,但是因为种种的封锁和虐待,无疑让苦力船只的卫生检疫带有鲜明的殖民性、粗暴性和反人道性。痛苦的经历,会严重抹杀新知识和技术的积极影响。因此我们从华工口供中几乎看不到他们对西方海上卫生检疫的痕迹,更多的是控诉中外“猪仔头”的无道和狠毒。出洋后的华工,要么惨死异乡,要么赚钱后侨居外国,要么回到老家,不再航海出洋,加之多属目不识丁,所以在社会上传播检疫知识和技术之作用微乎其微。

出洋华工的卫生检疫反映了19世纪西方列强对贫弱无助的华工存有深深的鄙夷和歧视。华工一度被视作“黄种奴隶”,根本无法获得与一般乘客一样的舱位、饮食和医疗卫生待遇。旅外华工感受更多的是屈辱和无助。在积贫积弱的晚清民国时期,欧美对华歧视不仅长期存在,还如连锁反应一样,波及到身份较高的平民。

20世纪初,从东南沿海旅经香港前往东南亚的普通华侨华人,在检疫方面低人一等,常被英国、荷兰殖民者要求不分男女,纷纷脱光上衣,继续实行“裸体检疫”,排队检查是否有病,而且“每数到十位数,打一屁股作为记号”,以致个别妇女不堪受辱投水自杀。事件引起公愤后,英国殖民者取消女性裸体检查,但是男性照旧,直到民国才开始取消。(17)庄厦:《反对裸体检查的一场斗争》,载《泉州华侨史料》第1辑,第4页。前往新加坡和槟榔屿地区的侨胞,一旦被查出有病或者“认为”有传染病,则被殖民者肆意拘禁,如囚徒般地被歧视和侮辱,往往长达数周,令人痛苦不堪。(18)王济弱:《槟榔屿风情寄意——回忆侨居时的峥嵘岁月》,载《泉州华侨史料》第1辑,第104页。辛亥革命后,已经觉醒的海外华人华侨,均认同了西方检疫防疫的必要性,但是面对殖民者不对等乃至粗暴蛮横的检疫行为,备感失望,表示“把一件值得赞许的好事,扭歪了方向”,更加希望祖国的富强,这成为刺激近现代华侨华人民族主义、爱国主义觉醒的催化剂。(19)王济弱:《槟榔屿风情寄意——回忆侨居时的峥嵘岁月》,载《泉州华侨史料》第1辑,第104页。建国后有关华侨华人的不少研究,均提到了华工和华侨华人在海港和海上的屈辱经历,以作为反帝反封建的论据。可参见朱杰勤先生主编的东南亚华侨史系列,不再赘述。这些受辱的事实传到国内,也引起了国内民众的广泛共鸣,对受辱华工华侨产生深深的同情,并对欧美列强强制歧视检疫进行抵制。(20)胡成:《医疗、卫生与世界之中国》,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02—203页。

二、官旅西使者的卫生防疫体验

晚清政府派遣使臣,出使欧美进行外交谈判。他们作为中国社会的上层代表,被视作“知书达理”的文化精英,将出使前后的耳闻目睹写成游记,上禀清廷,下散市井,成为中国认识海外的重要窗口。(21)钟叔河:《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97—503页。旅外使臣身份的特殊性,避免了华工的悲剧,亲历了海港检疫和海上防疫的过程后,留下了一些印象,借助游记对一般士绅民众产生影响,成为构建近代中国防疫体制的知识源头之一。不过晚清旅外使臣产生的认知,并非一蹴而就,以甲午战争为时间界限,主要经过了两个典型阶段。

(一)斌椿《乘槎笔记》。1866年(同治五年),第一位奉命出使考察西欧的清朝使臣斌椿,上船之后,发现外国的厨房和厕所干净整洁,赞叹“无不精妙”(22)斌椿:《乘槎笔记》,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5页。;船上的淡水也不像中国传统船只那样有匮乏之忧虑,而是“以火灼水,藉水气之力以运船,即用气化之水以供用……数百人饮食洗涤之用,无缺乏之忧也”(23)斌椿:《乘槎笔记》,第5页。;在旅途中有客病亡,斌椿首次得知“舟例,客死则坠石投海中”(24)斌椿:《乘槎笔记》,第12页。;通过旅经法国港口,斌椿又见识到法国的港口检疫(25)斌椿:《乘槎笔记》,第137页。。但斌椿描述之后,评价很少,多少说明斌椿对外国新知识技术既好奇又陌生的态度,所以采取大而化之的简述,实际上是根本不了解其来龙去脉和内部机制的。

(二)张德彝《航海述奇》。1866年(同治五年),年轻的张德彝伴随斌椿考察团出使欧洲,在航海过程中首次见识了西方卫生检疫制度。同治五年二月间,他观察了法国轮船“岗白鸥士”的构造和职官,发现其内设“医官一人”,管理沐浴和卫生清洁事宜,并在船上见识了公共浴室,了解到西人夏季天天洗澡。(26)张德彝:《航海述奇》,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453—459页。三月初二日,张目睹了海葬避疫的过程,明白了“尸身若存,则气味熏蒸,厉疫传染。无论何人,均照此例”(27)张德彝:《航海述奇》,第468页。。在治疗技术上,张德彝因吃过欧洲庸医的亏,差点死掉,后来坚决使用中医来调养,才渐渐康复,因此回国后对西医多持批评态度。(28)张德彝:《欧美环游记》,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799—804页。当时张德彝年轻识浅,对所见新事物认识非常肤浅,多限于走马观花式的“述奇”而已。(29)钟叔河:《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第104页。该书后被总理衙门作为参考,亦曾在北京、上海等地流传,是清末时期国人了解欧洲的参考书之一,对国人了解对传播西方卫生检疫知识多少有点作用。(30)《英国水晶宫》,载《中西见闻录》第13号。《航海述奇出售》,载《申报》1880年7月27日,第1版。《德国水陆军政考》,载《申报》1894年6月24日,第1版。

1868—1869年张德彝跟随蒲安臣出使欧美,见闻又有所不同。航行途中,他们所在的船只也发生了病亡案例,但张的反应不如之前那样显著,只是平淡地记述到:“闻后舱一客不起,船主令四名黑人裹以白毡,抛诸水内。”(31)张德彝:《欧美环游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9页。到岸之后,张虽然见识了溺水救人的人工呼吸新法,但也刺耳地听到外国人嘲笑清朝人发辫是“猪尾巴”,盛传中国人“吃老鼠”的谣言,体会到了不少欧洲民众对中国人“落后”“贫穷”“脏乱”的歧视。张德彝心里很不是滋味,奋起反击这些“谣言”,自认为驳倒了这些居心叵测的外国人。(32)张德彝:《欧美环游记》,第193、196、206页。

1876年,张德彝再次出使英俄时,旅途中伴行的柳树仁旅经赤道突发“痘疫”,明显引起了张德彝及全船恐慌。张德彝用大段文字介绍了洋船如何将其隔离,然后将柳某送到附近的海港医院进行隔离治疗的过程。(33)张德彝:《随使英俄记》,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290—292页。但从香港上的英国人,却对华人抱有很深的成见,“憎华人不净”,不愿意同华人一起用餐,屡生事端和冲突,最后船主将中外分开,才平息事端。事件虽然不大,但却再一次刺激了张德彝,令其颇为不悦。(34)张德彝:《随使英俄记》,第293页。

张德彝个人经历的变化,显示了少数旅外国人对海上检疫由最初的陌生赞扬,到进一步清晰阐释海上检疫的大致机制和方法。这反映少数人对海上卫生检疫机制开始逐渐熟悉和适应。但是这种适应,也一直伴随着外人的嘲笑、歧视甚至指责,以致旅途中生出有关“中国人不讲卫生”的早期矛盾冲突。

(三)郭嵩焘《使西纪程》(或称《伦敦与巴黎日记》)。1876年,出使英国的郭嵩焘,途经新加坡时,首次观察了新加坡的英国兵营结构,看到了兵营中的“治养病人房”(35)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38—39页。。在船上,郭首次明确提及挂黄旗示瘟疫及轮船隔离防疫机制。(36)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第46—47、66页。旅经赤道时,郭听船主提及英国军舰“储果汁”预防轮船疫病之法,较早提及有关外国军舰坏血病防治法,表示了认可。(37)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第78—79页。光绪三年八月,郭观阅西洋卫生书籍,得悉室内卫生“五要”及衣食搭配法,反思“中土有服经年久而不更换者,此大忌也……权量衣裳,调停饮食,爱养精神,谓之保身三要”(38)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第314页。。

以上记叙体现了郭嵩焘准备以开明的姿态向西方学习卫生和防疫之法。之所以如此,当与郭嵩焘“先道后器”,赞服西方进步,批评中国落后的思想理念有关。(39)李欣然:《道器与文明:郭嵩焘和晚清“趋西”风潮的形成》,载《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8期,第125—132页。不过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很少见的情况。该书刊布之后,一时受部分士绅嘉誉,在1876—1877年扩散较广。(40)《使西纪程出售》,载《申报》1877年6月1日,第8版。但该书公开赞誉西方文明,讽批清朝专制政治,受到保守官僚的强烈抵制,不久就被公开禁毁,严重影响了其内器物知识的传播,未对社会启蒙起到实际作用。(41)王兴国:《郭嵩焘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9—156页。直到戊戌变法时期,该书才重新在社会上公开流传。(42)《论湘省振兴西学之速》,载《申报》1898年1月14日,第1版。

(四)徐建寅《欧游杂录》。在海上卫生检疫中,海军医院也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1879—1881年,技术专家徐建寅跟随李凤苞等人前往德国考察和购买军舰时,首次详细地描述了德国海军医院的结构布局。他介绍到海军医院包含四类楼层,分别为“外伤病房”“内症病房”“毒疮病房(43)原文称“另自一层,以防传染”。根据近代欧洲军医院的构造,当指传染隔离房。”和“栈房”,此外还包括“学堂、礼拜堂、浴房、药房”,配备气道、气门、“热管”“汽机”,以保证通风和保暖。其内所称“热管”乃属近现代军医院内部常备的热水管,为目前所见首次记载。其二徐建寅简介了德国海军医院的职官编制和入院诊疗过程:“头等医官一员,穿三道金线戎服,二三等医官八员,每日轮流到院,往各病房看视二次。又常有一员,轮班住宿院中。又有监院一员,位次于医官,常驻院中,综理杂事。兵入病房,先由医官诊验,换著院中之衣。其原衣洗净,并随带各物,另置于一房。”其三在食品和药品卫生上,“皆先在化学房由医官验过”,饮水前必用验水器。其四,在器械和药物上,徐建寅除了介绍保证饮水卫生的“验水器”外,还提及缝纫伤口用的“猫肠”(44)疑为羊肠线,参见R.S.Kumar S.Sundaresan、宫庆双:《手术缝合线》,载《国际纺织导报》2014年第11期,第46—48页。,抬病兵的“铜床”及竹制担架。(45)徐建寅:《欧游杂录》,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3—65页。

就目前所知,徐建寅首次对华引介了德国海军医院的结构组成、职官编制以及卫生检疫器具等。相比张德彝和郭嵩焘,徐建寅已经淡化了海上检疫的过程,转而具体介绍海军医院,显得既专业详细,又不随意比附政治,给人较强的中立性、务实性和可操作性之感觉。徐建寅之所以观察得如此仔细,与八十年代清廷大建新式海军密切相关。(46)吴杰章等编著:《中国近代海军史》,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第100—117页。1882年,徐建寅刚结束欧洲买舰考察后,就将所见所闻载于《欧游杂录》,刊布于世,流入总理衙门、李鸿章等部分督抚等好新学人士手中,对晚清官绅了解德国海军医院的制度、构造和运行等,进而推动海港卫生检疫具有一定作用。(47)汪广仁:《徐建寅年谱》,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第39—43页。《德国水陆军政考》,载《申报》1894年6月24日,第1版。

甲午战前后,旅外官绅中除了池仲佑,对海港和海上卫生检疫仍感新鲜,在《西行日记》再加介绍外(48)池仲佑:《西行日记》,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22、68—73页。,其他如曾纪泽、薛福成、康有为、梁启超等比较年长老成之人,以及成为外交官的张德彝,在游记中对海上卫生检疫的记述已经明显简化或者直接省略,转而对中西医的比较开始增多,显示了海上卫生检疫知识已经成为趋新官绅之常识,不再像三十年前一样充满陌生和神秘感。(49)参见曾纪泽:《使西日记(外一种)》,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梁启超:《新大陆游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张德彝:《稿本航海述奇》第5至8册,北京:北京图书馆,1997年影印版。但另一方面,早期所遭遇的中西卫生之争,并没有随着国人见识的增长而在晚清有所多少改观。比如1905年,国人江某航海至“理想中”的美国后,被海关检疫处查出眼疾,因担心传染美国人,最后勒令离境返回。(50)阿英编:《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517页。清末出使美国的崔国因,洞察了美国对华使用海港检疫的多重目的,动辄借口对华防疫,阻止来华船只,一则利用检疫的本意故意剔除认为“不卫生”的华人,减少本国传染病的机会,二则借口阻止与美商和工人有竞争关系的华商华工进口,实为变相的排华手段,带有明显的政治性,所以最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美人狡矣!”(51)崔国因:《出使美日秘日记》,合肥:黄山书社,1988年,第528页。在东弱西强的大背景下,崔国因虽然不满,可国内大多数不知“卫生”为何物毕竟是事实,在卫生防疫事务很难不给外人留有攻击的把柄。

自身的了解和外人的批评,充当了“开启国智”的序幕。甲午战前除了少数西人和《申报》等报刊的介绍,古老的中国通过旅外使臣,亲身经历海港和海上卫生防疫的过程。中国人开始渐渐知道船舶远航要经过进出港口的检疫,船上要配医生,船舶上存在食品、被服、洗浴、住宿等卫生清洁事宜,一旦出现传染病要及时隔离防治,出现病亡例要海葬避疫,发生瘟疫的船只靠近港口前要暂停并悬挂避疫黄旗,在平时的身体卫生中要注意防治坏血病等等。这些闻所未闻的新知识和技术,对于满腹传统学问的中国官绅无疑是一股新风。儒家的内在理性,让他们经过事实比较,开始认同其实用价值。这些新知识技术无论是以私人日记还是猎奇游记的形式流入中国知识圈,对于“开眼看世界”,推动中西文化融合,都是积极有益的,为戊戌变法和清末以后的近代变革提供了最初的思想养料。

但从横向的实践层面来看,相比使臣对政教和武器的考察,西方卫生检疫知识不过是“副产品”,根本不是使臣考察的重点,在书中比重非常有限,零零散散,并不系统全面,估计很难让读者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接触新知后的旅外官绅,从新奇记述开始,却戛然而止于熟而不述,简而不论。我们看不到他们对新知识技术优越性的深刻思考,遑论回国后积极主动地引介。与悲惨的华工相比,旅欧使臣对西方卫生检疫,虽有中性介绍和相对肯定,但之前基本毫无经历和准备,那么也就存在被动适应的一面,对新知识技术缺乏应有的热情。本应该成为新知识制度推动者的旅外使臣,回国之后虽在“宣传新知”“启迪民智”方面略有作用,大部分还是再次陷入传统的权力斗争和文化氛围中,没有进一步发展成建设行为。所以这并不像有些学者说旅外使臣顺利地推动近代卫生的有效进步。(52)张晓艳:《从域外游记看晚清士人的卫生观念》,河南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1—72页。历史演变自有他的复杂逻辑,并非线性规划。真正率先开启海港和海上检疫体制的,却是被大部分清朝人痛恨的“洋鬼子”和清末新政建设者。(53)刘岸冰、何兰萍:《近代上海海港检疫的历史考察》,载《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第21—24页。

之所以会如此,一是新知识技术的制度化建设,从接触到理解、认同和真正的学习与实施,确实需要一段时间。二是甲午战前的旅外使臣仍然浸染在“中学”的氛围中,对西学了解得太少,知识储备不够,因此常用传统的疫病观念去比附理解西方细菌学后的检疫防疫行为,加之担心朝中保守势力的攻击,也就点到为止,不轻易表态。尽管他们已经是那个时段“最有见识”的群体,但我们需要清楚的是:无论浅尝辄止的斌春,还是后来的张德彝、梁启超及崔国因,都不是专业的医学者,很难洞悉检疫机制的内部复杂程序和重要性,很难充当实际建设的指导者,充其量也不过是“启民智”。新知传播面非常有限,存在零碎化、不系统的问题,根本没有做到社会化。所以直到清末时期,仍然不乏有人重复几十年前的“旧新闻”。

三、旅日华人的知识制度传输

除了“西学”对近代中国知识与制度产生过重要影响外,我们不要忽视日本学术即“东学”对清末民国的显著影响。(54)参见桑兵:《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3年,总说。中国对日本海上卫生检疫的关注,早在19世纪80年代就已经开始。(55)《蓬瀛佳胜》,载《申报》1885年11月9日,第9版。甲午战后,急于富强的中国人,在清末新政时期,就近东渡前往日本学习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技术。医疗卫生在救亡图存的社会心理下,被赋予了强国保种的时代内涵。日本卫生防疫知识、制度和技术,开始对华深入传播。

从1898年到1911年,姚锡光、张大镛、沈翊清、关赓麟、罗振玉、吴汝纶、缪荃孙、丁鸿臣、钱培德等众多官绅,在张之洞、袁世凯等重要督抚的支持下,从天津、上海、广州等口岸,登船到长崎、横滨等日本港口,进一步体验了日本严格的海港和海上卫生检疫过程,也深切感受到了日本用“东亚病夫”“支那猪”“鸦片鬼”等蔑称歧视中国人,被视为“肮脏”“低贱”的人群,在留下痛苦记忆的同时,也真切地认识到新医学知识的优越性,因此不再夜郎自大,视而不见,转而忍辱负重,奋起自强,积极将所见的港口、船舶、学校、军队、公共等医疗卫生新知,汇纂成文带回中国,散播新知,推动学习和制度模仿,进而希望超越日本。(56)参见吕顺长主编:《教育考察记:晚清中国人日本考察记集成》,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王宝平主编:《晚清东游日记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相比早期出国华工的被动性和官绅的中立性,清末民国的旅外官绅体现出越来越明显的主动性和建设性。

这些游记不仅推动了清末海港、船舶医疗用人专业化,也成为留日医学生等留日群体的重要参考书。东渡国人积极学习和配合日本船只和港口检疫,但在国势积弱的情况下,也常遭遇歧视和严苛的检疫,甚至一度引起外国人的批评。(57)Quarantine in Japa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 1/9/1910,p.8.

留日医学生最初接触日本医学知识,除了通过报刊游记外,还有一个途径就是通过日本留学国人编译的留日指南。影响较大的当为《日本学校述略》《日本游学指南》《日本留学指掌》《留学生鉴》等。诸如此类的游学指南,一般都会提醒留学生在海港、海上及日本国内,注意食品卫生、身体卫生(如脑、眼、鼻、齿、耳、胃之卫生保养)、肺病等常发病症预防、应急治疗法(如人工呼吸,治创伤、跌打损伤、火伤等)。(58)[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第147—160页。但比之于相对系统的日本医学教育,留日指南上的医学知识十分有限。

进入日本医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开始系统学习相关的医学知识。据日人见城悌治及国内沈殿成等统计,辛亥革命前接收清朝留学生的日本医学校至少有20所,又以千叶医科专门学校(简称千叶医专)、长崎医科专门学校(简称长崎医专)、私立同仁医学校(简称同仁学校)、仙台医科专门学校(简称仙台医专)为主。(59)参见[日]见城悌治:《中国医药学留学生与近代日本——以千叶医专、医大毕业生为中心》,[日]大里浩秋、孙安石编著:《近现代中日留学生史研究新动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0页。沈殿成:《中国人留学日本百年史1896—1996》,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85—212页。留日医学校以医专为主,主要因为医专教育具有简速和廉价的优势,比较适合清末速成教育热潮。(60)赵耸婷:《日本近代医学教育对中国医学教育的影响》,载《医学与社会》2013年第2期,第87—90页。其中对国内医疗卫生建设影响最大的是日本千叶医专。因为千叶医专是清廷与日本约定官费医科留学生的主要学校,是辛亥革命前后官立医学校毕业生的主要去处。(61)[日]見城悌治:《留学生は近代日本で何を学んだのか医薬·園芸·デザイン·師範》,东京:日本经济评论社,2018年,第458页。由于其他日本医校如金泽、仙台、熊本等,在课程教育上与千叶医专基本相同,对日对华也采取一视同仁态度。(62)严平:《近代中国留学日本大学预科研究——以“五校特约”为中心》,载《清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53—62页。因此千叶医专等医学校中的中国留学生教育,乃是留日医学教育的缩影。

千叶医专对中国留学生的培养学制有速成和普通两种,1906年后受国内外影响,普通本科四年制变成主流。(63)参见[日]見城悌治:《留学生は近代日本で何を学んだのか医薬·園芸·デザイン·師範》,第451—452页。[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第51—64页。在学科教育方向上,千叶医专中国留学生分属两大类即“医科”和“药科”,以“医科”为主。(64)[日]见城悌治:《中国医药学留学生与近代日本——以千叶医专、医大毕业生为中心》,第66页。在课程教育上,千叶医专等医学校在医学、药学,以及兽医学校主要教授的课程知识。(65)参见吴汝纶:《东游从录》,东京:日本三省堂书店,1902年刻版,第100—118页。千叶大学医学部创立八十五周年纪念会编集委员会:《千葉大学医学部八十五年史》,千叶:千叶大学医学部创立八十五周年纪念会,1964年,第67—80页。

他们在学习的过程中,也成立医药团体,译编医学书籍,创办医学杂志,向国内传输日本医学知识,成为国内医学变革的重要参考。在书籍上,早期包括坪井次郎《学校卫生书》,井上正贺的《霉菌学》,福山房的《动物学问答》《植物学问答》《物理学问答》《化学问答》《生理学问答》等等。(66)[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第228页。据《译书经眼录》,1901—1904年专门有关“全体学”或称“解剖学”的书籍绝大多数是从日本转译,而有关“卫生”的译书有9种,其中日本6种,英国1种,美国2种。(67)张静庐辑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二编》,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99—101页。后期编译者,代表当属医专留学生丁福保。丁福保编译了大量日本医学书籍,传回国内后,汇成《丁氏医学全书》,成为医学教育的重要参考书。(68)马伯英主编:《中国医学文化史》下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93—497页。在中文医学杂志上,千叶医专和金泽医专的留学生,曾编《医药学报》和《卫生世界》,专门向留学生和国内传输他们在学校所学到的医学知识。据见城悌治等人研究可知,这些医学刊物在“学说”等部分所介绍的医学知识,远比大众报刊及游记要精深准确得多,受到国内医界的重视。(69)[日]見城悌治:《留学生は近代日本で何を学んだのか医薬·園芸·デザイン·師範》,第452页。

越来越多的国人开始接受新的卫生观念,当做文明进化的标志。庚子事变以后,国人为了改变在国际上“不卫生”“不文明”的印象,开始剪辫子,穿西服,学习外国刷牙洗浴,主动了解霍乱、痢疾、疟疾、鼠疫、猩红热、间歇热传染病类型,配合海航和船舶检疫防疫,保持身体卫生、居室卫生、船舶卫生。(70)余新忠:《清代卫生防疫机制及其近代演变》,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

从此以往,与海港、海上检疫密切相关的解剖学、细菌学、卫生学、防疫学、生理学、外科、内科等重要知识技术,对国人不再是陌生的知识,开始成为中国人强身健体和强国保种的“常识”和武器,为近代中国卫生防疫体制的构建提供了理论先导。

四、近代海上卫生检疫的自我尝试

中国近代船舶制造,相对西欧起步较晚,直到洋务运动时期才有所起色,到民国时期较快发展。受制于资金和技术,中国早期的新式船舶带有浓厚的军工色彩,一般被作为海军用船。这就导致近代早期中国自主推行海上检疫机制,实则主要发生在海军。但是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海军推行自主卫生防疫的过程,却是十分艰难曲折。

中国新式船舶制造,起色于福建船政局。福建船政局为了方便洋员的卫生医疗,雇佣西医,但是却很少在船舰上配置相应的军医。(71)林庆元:《福建船政局史稿》,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7页。福建军舰主要是仿照法国建制,但是在医疗编制上实则有名无实。(72)台湾“中研院”编:《海防档·乙·福州船厂二》,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5年,第506—509页。1872年,船政局受朝廷命令,调军舰赴广东巡视海防时,就说“医生各应一名,各该船迄未募补”,坦白了自己医疗建制的残缺。(73)台湾“中研院”编:《海防档·乙·福州船厂二》,第436页。

这在当时就受到过舆论批评。1873年《申报》在观察福建海船政局“扬武”号航行试用的过程中,发现船内无医,深为轮船人员生命健康担忧,特别强调“当其在海中央之日,人既众多,难保无疾病损伤等事,安能不借力于医药?人命至重,倘遇危急之症,当局者岂肯束手待毙?旁观者岂忍安心坐视,以俟到岸之时再行延医用药乎”,进而撰写《论轮船须设医士》,公开揭露了清朝陆海军医疗的缺陷,呼吁清廷认识到清军医疗制度缺陷所带来的危害,积极主张海军轮船设置正规的军医编制,并实现等级化和分科化,妥善保卫军人的生命健康,否则“一旦有事,何以调冶,岂不视人命为草菅乎”。(74)《论轮船须设医士》,《申报》1876年4月12日,第1版。可至后期,船政局境况不好,经常断饷,加之腐败横行、扯皮推诿,原本就不受重视的船上医疗就更无人问津了。后来船政局停而复办,医疗卫生才有所进步。(75)台湾“中研院”编:《海防档·乙·福州船厂三》,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5年,第749—752、777页。

后起的北洋海军学习英德海军体制,虽建立了新式海军医官和港口检疫制度,(76)总理海军衙门:《北洋海军章程》,台北:文海出版社,1985年,第1—4、209—212页。马骏杰:《论<北洋海军章程>》,载《历史档案》2000年第4期,第102—109页。但实际上北洋海军的海军医院、港口和船舶检疫防疫多徒有其表。据甲午战时的日人描述,威海卫和旅顺口两地的海军医院,均设有诊室、病房、药房、厕所等;所聘医生包括中医与西医,其下亦有杂役负责清洁,以西医为主官,综合负责诊断、病假、治疗、防疫、检查等事,但人数很少;专门为海军服务,所治范围涵盖内外科,中医负责内科,西医负责外科;药物分中西两类,但不充足;医院有一定的防疫隔离意识,会参与军港和军舰的检疫防疫问题,但因不够重视且人手不够,做得比较“粗糙”;食品和饮水卫生做得大体合理;在疾病上,旅顺、威海如日本海军一样经常发生“虎烈拉”、疟疾、痢疾、热病等,治疗上多依赖传统中医,西医的角色并不突出。这种局促残缺的医疗态势,让前来侦探的日本军医户塚环海,既诧异又鄙夷,最终发现北洋所用西医不过徒有其表,不屑细述,仅用“一斑”进行粗略概述,批评北洋医疗的残缺和退化,甚至还建议日军不以为虑。(77)[日]戶塚環海:《淸國威海衛、旅順及天津ノ醫事一斑》,日本海军医务局:《海軍医事報告撮要》(1892—12)。

威海卫和旅顺口两座分医院规模较小,尽管后又增设小型医学堂及学生,但两处水师医院学生及配药人役等人员加起来不过十余名,月支薪水工食银不到二百两,后期扩建后也不过三百一十两。(78)《光绪十六年十二月十一日清单(二)》,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12·奏议》,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51页。《光绪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分别撤留各局折附 清单》,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13·奏议》,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9—341页。另据日人侦测,旅顺港军夫约三千名,而用寥寥无几的医生去应付,窘漏异常。(79)《JACAR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C06090881000 》,明治23年9月12日军舰外国航海记事(防卫省防卫研究所),第186页“旅顺港”条。这种规模水准,与同期的日本军医院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等人东渡参观完日本军港和医院后,自叹不如。(80)陈悦主编:《龙的航程:北洋海军日记四种》,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第221页。

这种粗糙窘漏的卫生检疫,不得不说是非常敷衍的,怎能确保北洋海军的身心健康,又如何不影响甲午战争的战地救护呢?所以战后言官张秉铨严厉地指责海军“医官不力”,乃是清军战败的重要原因。他尖锐地批评道:“海军各船,医官必须精娴西法外科者,并多备西国药料、药水,以备临敌医伤之用,不但可止痛一时,且保全身命。此次海战,军中医士有长于内科未谙外科者,有躲舱内铁甲中弗司其事者,有早行离船为保身计者,有不胜其情面混充者,种种不一,言之实堪痛恨!前车覆撤,不可不善其后也。”(81)张秉铨:《北洋海军失利情形》,载中国史学会:《中日战争》第5册,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第467页。此言论后被郑观应全文转载于对时人后世影响巨大的《盛世危言》,流传甚广,提高了西医在中国的地位和影响,推动了西医事业的发展。(82)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上册,《盛世危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20—524、762—772页。夏东元:《郑观应》,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前言”,第1—13、87—94页。

国内早期漏洞百出的自我检疫,也严重影响了近代中国对检疫防疫自主权的维护和控制。洋人看到中国对先进卫生检疫技术的懵懂和滞缓建设,担心被传染甚至有心从中取利,便迫不及待地夺取中国的海港和船舶检疫防疫权,并对“不卫生”的中国人施加种种歧视和虐待。(83)胡成:《医疗、卫生与世界之中国(1820—1937)》,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87—100页。这一方面令国人认识到学习新进医学以求诸国平等之待遇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又深刻认识到掌握自主权的重要性。清末在香港和上海等地国人接受先进的防疫检疫办法,但是强烈反对单独针对华人的歧视粗暴条规,就是综合平衡两者的结果。(84)参见郭卫东:《应对鼠疫:1894—1895年的港澳》,载《历史档案》2011年第4期,第80—90页。胡成:《检疫、种族与租界政治——1910年上海鼠疫病例发现后的华洋冲突》,载《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第74—90页。

随着西医在清末民初的壮大,以杰出医学家伍连德为代表的医学家,利用北洋医学堂、军医学堂等中西医力量,在东北鼠疫等重大疫病的影响下,借助于官民的支持,在列强环伺的不利环境下,积极争取检疫自主权,在牛庄等地推动港口和船舶进行检疫防疫,在众人的努力下,不仅成功地控制了鼠疫等传染病,也拉开了中国自主建设检疫防疫体制的序幕。(85)参见王哲:《国士无双伍连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38—270页。焦润明:《1910—1911年的东北大鼠疫及朝野应对措施》,载《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3期,第106—124页。杜丽红:《清季哈尔滨防疫领导权争执之背景》,载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2年第2期,第87—124页。傅维康:《中国近代杰出的医学家——伍连德博士》,载《上海中医药杂志》2008年第9期,第53—54页。但这一过程却是曲折漫长的,即使在某个时点和地点出现了突破,也难免会因为传统观念的束缚和外国势力的拉扯,而出现反复。

到了民国及当代,由香港、上海、天津等地开启的新式海港及海上检疫机制,进一步普及到全国港口和内外船只,并特别注意保护检疫防疫机制的自主权和技术规范性,终于孕育出了自主卫生检疫的现代体制,也进一步警示国人独立自主的重要性。(86)参见上海出入境检验检疫局编著:《中国卫生检疫发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胡成:《医疗、卫生与世界之中国(1820—1937)》,第206—218页。追求先进文明的科学主义和反帝反封建的民族主义的融合,是近代中国卫生检疫体制建设不同他国的特殊之处。

结语

清末民国时期中国的不同群体对于卫生检疫体制的认知和反映以及影响是不同的。首先接触列强海上卫生检疫的,无疑是下层劳苦华工,其次是出国考察的官绅。华工接触得早,带有明显反抗性,总体上压制了理性观察和思维。最终主导国内卫生检疫体制建设的历史重任,落到了相对开明的官绅肩上。他们从最初的中立,转到肯定,最后在内外变局下积极学习和建设。他们充当了最早的观察者、记录者、宣传者和建设者,成为历史主流的引领者。尽管漏洞百出,他们毕竟开启了中国自主检疫防疫的序幕。

从历史的纵横演进来看,晚清民初的中国人所主导的海港和船舶卫生检疫,只是个开始。这套新知识技术并非中国本土自发孕育而生,作为舶来品,由欧美和日本传到东部沿海港口及省会要道,然后再逐渐向沿江内地及乡镇缓慢传播,至今尚未完成彻底的社会化。实行新式卫生检疫的主要是东部沿海港口和远洋轮船。广大的中西部内地港口和狭小船只,基本不知检疫为何物。就城乡来看,推行者主要是省会及相对发达城市,尤其是沿海港口城市,广大内部乡镇客观上仍然存在大量的“脏”“乱”“差”的卫生情况。即便到了现在,中西部地区甚至自诩为发达的东部少数城市,仍有不知防疫的现象存在,而依旧采用流传几千年的烧香磕头避疫之老法子者。缩小防疫检疫方面的地区差距,仍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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