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纪民,刘志靖
(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两次鸦片战争都以清政府的惨败而告终,“天朝帝国万世长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世界文明隔绝的状态被打破了。”[1]惨痛教训使得一些封建官僚和士大夫感受到了了解西方、研究西方的迫切需要。教育是推动国家和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近代之前,中国传统的经学教育在维护政治大一统与国家稳定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近代以来,随着民族危机的日益加深和西学的大量涌入,传统的经学教育越来越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不能满足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需要。作为晚清主流知识分子的重要成员,曾纪泽凭借强大的政治优势、丰厚的社会资源及出使西洋的便利条件,积极考求西方文化,对西方教育进行了积极探索。
曾纪泽(1839-1890),字劼刚,湖南湘乡(今双峰)人,晚清重臣曾国藩长子,近代著名外交家、政治家。少年时代便享有“俊才”的美誉,青年时期已熟读儒家经典,并广泛涉猎了天文算学地理知识,“学赡而有文,才高而能博”[2]。他随侍父亲时,帮助料理文书档案,在这期间,与父亲幕僚及洋务派人士广泛接触,学习西方新知识。俞樾在所撰的《曾纪泽墓志铭》中赞云:“从文正公在军中十余年,战守机宜,山川形势,咸得其要领。同治以来,与泰西互市,中外之事益繁,公遂精习西国语言文字,讲谕天算之学,访求制器之法。海外诸大洲地形国俗,鳞罗布列如指掌。”[3]这使他对世界大势有了一定的了解,形成了相对开放的思想观念,为后来肩膺使任打下了基础。1877年,曾国藩去世,曾纪泽承袭一等勇毅侯爵。1878年,他奉旨接替驻守英法国公使郭嵩焘,出任驻英、法国大臣。1880年,因处理中俄伊犁问题,曾纪泽兼任出使俄国大臣,1885年出使期满归国。曾氏驻外时间长达八年之久,在沐浴西方文明之后,其思想及价值观念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他注意到了坚船利炮背后的政教制度、礼仪文明,且对立国、强国之本原的教育也施以真切的关注,由此感受到西方崇尚实学的教育精神。
曾纪泽对中西教育的差异的认识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中西教育所构建知识结构不同;一是不同知识结构所衍生的价值取向也存有差异。
出使在外,曾纪泽参观了英、法国的教育机构。如:中小学、小学公会、教会学校、伦敦大学、地理学会、医学院、图书馆、博物馆等。他又至伦敦大书院舆地会听学术报告, 同牛津大学教授讨论东西方文化的互相影响。在其日记中,曾纪泽对中西“小学”进行了仔细比较。指出:“中华所谓小学,有古今之分”[4]896,无论是古之“文字”“声音”“训诂”之学,还是今之“洒扫、应对进退”之学,都是以儒家文化的“仁”“义”等传统道德与经学为指归的,这也是传统士大夫修身治学进而入仕的唯一凭依。因此,除研习官方钦定的四书五经、八股之文外,其他如自然科学与技术知识都被目为“术数末艺”。这种重伦理道德而轻自然科学知识的思想深深地渗透到教育领域,使传统士大夫形成了以“儒学”为中心的诗书礼乐、经史子集的知识结构。与此相反,“西学”则是以科学为核心的先进知识体系,尤为注重自然科学知识。西人之“小学”,“以显微镜查验纤细幺幺之物,以助格致考究万物材质凝动之分,……由细而知巨大,由表以验里,由无用以求有用,由同种以查异众。以此为小学,与光学、电学之属,争奇而并重。”[4]896
传统的教育以四书五经为教育内容,以培养八股士子为目的,强调的是注重书本、阐发义理和个人修养的方法,是一种封闭性的教育结构。所培养的多为“硁硁自守之士,除高头讲章外,不知人世更有何书”[5]311,或只言“中国修德力政,而远人自然宾服者”[6]6019。这些士大夫历来是重伦理道德而轻自然科学及技术知识的,在他们看来,治国的根本,在于“尚礼仪不尚权谋”,“在人心不在技艺”。如“欲求制胜,必求忠信之人;欲谋自强,必谋仁义之士”[7]30。在这种重义轻利价值观的支配下,他们对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自然是不屑一顾。正如曾纪泽批评他们所说的那样:“士大夫持不屑不洁,守其所已知,拒其所未闻,……事非先圣昔贤之所论述,物非六经典籍之所纪载,学者不得过问焉。……于口耳之所未经,遂慨然操泛泛悠悠茫无实际之庄论以搪塞之,不亦泥乎?”[5]125相对于无补于社会需要和国计民生的传统教育,西式教育所反映的价值取向恰恰是注重实际功用的。曾纪泽指出,“泰西之学,条别派分,更仆难数。”就西学某一方面,如能由浅入深、仔细研磨,那么学成之后,可以“撼风霆而揭日月,夺造化而疑鬼神”[5]126。这样注重实际的学问才是推动社会发展。实现国家强盛的有效力量。
通过对西方教育考察,曾纪泽认为,改变原有知识结构和传统士人的价值观必须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大量引进、翻译西方书籍,一是设立蒙养书院、鼓励留学。
曾纪泽对西方书籍的重视源于其对西学 “探本溯源”特征的深切了解。出使之前,他曾为李善兰和英人伟烈亚力合译出版的《几何原本》作序。序云:“中国算学以《九章》分目,皆因事立名,各为一法,学者泥其迹而求之,往往毕生习算,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遂有苦其繁而视为绝学者。无他,徒眩其法而不知其理也。……《几何原本》不言法而言理,……彻乎《九章》立法之源,而凡《九章》所未及者无不赅也。”[5]123-124他实事求是指出了西方数学较之中国古代算法的优长之处。出使归来,在《<西学述略>序》中他写道:“光色之学”,中学有“绘白纸而显露,绘黑纸而隐晦”的常识,国人并不深谙其理。但“泰西学士”,却“由此理而证日质之所有,辨虹霓之七色,窥玻璃之三角,定藻绘之彰施,考影相之宜忌,其学无穷极矣”。又如“寒热之学”,中国自古就知“五金传热,毛羽不传热”的道理,但无人对内在原理作进一步的考求。而西人却“由此理以考求太阳地心热力与一切机器键辖、火轮舟车蒸汽生立之大凡,……其学亦无穷极矣”[5]127。从《几何原本序》到《西学述略》的序言可以看出,曾纪泽对西式教育所构建知识结构认识的不断深化。
鉴于此,曾氏主张大量引进西方书籍以改进传统的知识结构。正如他所提出,“今之论西国者,曰财货之雄、炮械之利而已。岂知西国制胜之本,不在富强。其君民相视,上下一体,实有暗合于儒家之言,则其为政教必有斐然可观者。今所译仅有机器、格致各种书”,其他“如医书及农家种植各书,亦宜广为采购”[4]844。同时,曾纪泽积极呼吁国内外学者将西方书籍翻译出版,西书“既以西文为主,学士能读其辞者盖寡,若有劬学多闻之士,更以华文释之,则丰财讲武之要,禁暴息民之效,盖不独有益于西人而已”[5]148。对于旅居中国的西方学者“择泰西新出学塾有用之书”译成华文的举动,曾纪泽颇为认可,认为“探骊得珠,剖璞呈玉,遴择之当,实获我心。虽曰发蒙之书,浅近易知,究其所谓深远者,第于精微条目益加详尽焉耳,实未始出此书所纪范围之外,举浅近而深远寓焉,讵非涉海之帆楫,烛暗之灯炬欤!”[5]127。
曾纪泽认为:“国家盛衰、系乎风俗人才,而风俗人才,尤急于蒙养”[4]844。因此,他建议仿效西方各国的学校章程,在中国广泛设立“蒙养书院”,以求“学校建而智士日多”。鉴于中国的私塾先生对西学知之很少,难以担起教授西学的重任,他认为应聘请一批洋人教师来教授中国子弟。坚持办下去,其效果定会“甚速而远”。正如其诗云:“树人远作百年计,累土终成千仞台”[5]281。在育才程序上,他作出中学为先,西学为后的明确划分。在熟知中学的基础之上,再“略以西法考之”。就设立蒙养书院而言,它只是作为辅助中学而非以西学为主的机构。如“古今小学”所涉及的教育内容绝不能变更,因为这是维护维护中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基于此,对于清廷选派幼童留学一事,他的态度极为明确,即必须要使幼童具备扎实的中学根基。否则,“专攻西学,不通华文,鉴其貌则华产也,查其学术情性,无以异于西域之人,则其无益于国事亦相侔耳。”[4]125因此,在出洋之前,应先让他们在“中西书院中讲求学问”,如能“中西并务,稍有成就”,再将其遣赴西洋。倘若“未读中国圣贤书,遽令远赴异域,专事西学,上不过为美邦增添士民,下之为各埠洋行增添通事、买办之属”[5]314-315,则最终于国家无益。同时,为求“声气相孚”,西方人才的培养也应“中西互补”,与在中国设立蒙养书院不同,曾氏主张在外国设立输出中国文化的“中国学塾”,“以教洋人子弟之向华学者”[4]926。一是为促进中西文化交流,但更重要的是让西人感受中国文化博大深邃,改变西人对中国的固有看法,以此扩大中国的影响力。
中外交涉离不开通达外国情形的人才,京师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等机构所培养的翻译人才虽然是中外交涉的重要力量,但他们大多是与科举无缘的下层士子,对西方社会缺乏深远认识,因而保守意识较为浓重。如果说语言学馆所培养的翻译人才还仅限于在中外交涉中充当翻译角色或在编译书籍、起草外交公文等方面发挥作用的话,那么,像曾纪泽这样具备显赫家境且对洋务“闻见一二”的大员子弟主动学习英文、法文的行动就与探索富强之道紧密联系起来了。这样的想法与行动在当时是极为可贵的。
曾纪泽于1871年开始学习英语。在此之前,他在信中向其父吐露了心迹:“男近年每思学问之道,因者难传而创者易名,将来欲摒弃一二年功夫,专学西语西文。学之既成,取其不传之秘书,悉译其精华,察其各国之强弱情伪而离合之,此于词章经济似皆有益也”[6]6020。他希望以英语为工具,深入研究西学,探索西方国家的富强之道,这是其学习西语西文真正动力。他自学英语之初,有马格里从旁襄助。1872年,曾国藩去世,曾纪泽归乡守制。因无人教授,其自学之路日益艰难。他记载道:“同治末年,结庐先太傅墓次,负土既竣,以吾旧时所知双声叠韵、音和颡隔之术,试取泰西字母切音之法,辨其出入而观其会通。久之,亦稍稍能解英国语言文字。然穷乡僻左,无友朋相与讲证,不敢闭门造车,出门而合辙也。”[5]147即便如此,在守制期间,他还是将英语列入每日的必修课,持之不辍。1877年,守制期满,曾纪泽由湘至京,结交了大批通晓中学的外国友人。如梅辉立、璧利南、德约翰、艾约瑟、丁韪良等绩学之士[5]148,为其学习英语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他与丁韪良及专习英文的同文馆学生如左秉隆的私交甚密,多次向他他们求教英文问题[4]744-745、755-756、830。除此之外,他还广泛阅览了不少英语教程,如《英话正音》《英语入门》《英华字典》等。
经过长时间刻苦学习,曾纪泽的英文水平得到了显著提高。出使前,他已能用英字书写信函。出使后,他不仅能大体看懂英文照会[4]886,也已能用英语与西人作简单交流。正如同为公使的蔡钧所言:“(曾)于英法两国语言皆能通晓,与其人会晤,彼此寒暄,如出肺腑以相示”[4]9。1880年,曾纪泽兼任使俄公使,拜谒俄皇期间,曾“自作英语”,与俄皇对答数句。在法语方面,曾纪泽的水平一直不高[4]912。出使英法途中,他才向原驻华的法国翻译官法兰亭学习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抵至欧洲任所后,他认识到法文在外交文书上广泛应用这一重要情况,又加强了对法文的学习。
曾纪泽不仅自学,也极力倡导深明时势的士子积极考求西方语言文字,认为“考求各国语言文字,诚亦吾儒之所宜从事”[5]126。在英国时,他让自己的儿子进学校学习英语,自己则在家中教妻子妹妹女儿学习英语。从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的角度出发,他提议选“子弟口齿明亮者”,利用“塾课之暇日”令他们“兼肄西文”[5]309。此外,他还嘱托颇通英文的同文馆学生汪凤藻编写了一部英语文法书,作为有志之士的启蒙要帙。
曾纪泽不仅看到了中西知识结构上的差异,而且对中西社会的价值取向作出了准确判断。在此基础上,其所萌生的教育思想也颇具建设意义。需要特别指出,曾氏批判传统科举制度以及无补于国计民生的腐朽旧学对于扩大西学的引进范畴、深化国人对西式教育体系的认识具有特殊意义。另一方面,洋务派在令新式学堂学生、出国留学生学习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同时,仍强调传统的中学,必须“课以孝经、小学、五经及国朝律例之书”“每遇房书昴星等日”,还要“宣讲圣谕,示以尊君亲上之义”[7]158。从中可知,曾氏的教育思想是对洋务教育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同时,作为传统儒家文化的忠实捍卫者和封建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其天朝上国的虚妄心理并未完全消除。这表现在他对传统教育出路的探讨上尚停滞在适量引进西学及西方教育制度以实现对封建教育制度修补与完善的一种浅层次的表象上,缺乏科学系统阐述。曾氏坚信中华文化优于西方文化,西方文化的发展方向就是中华文化。出使在外,凡遇适当机会,他都倾力宣传中华文化,尤其对“西学中源”之说的推广极为卖力。他鼓吹西方之人以前皆为“野人”,其“文学政术大抵皆从亚细亚洲逐渐西来”。“西洋人近日孜孜汲汲以考求者,中国圣人于数千年已曾道破”[4]941。“西人一切局面,吾中国于古皆曾有”,并预言:“观今日之泰西,可以知上古之中华;观今日之中华,可以知后世之泰西”[4]897。曾氏所阐扬的“西学中源”理论固然在扩大西学引进范畴方面发挥过促进作用,但这种“一元辐射”的文化传播观说终究不是对中西文化及其关系的科学说明,是一种错误的方法论,严重妨碍了其正确的中西文化观确立,其教育观又显示出鲜明的保守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