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智,张绍春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民国时期,中国处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时期。西方文化和价值观大量涌入,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不断碰撞。国人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等,也随之在冲突中产生变革,进一步解放。时代的缩影也体现在中西交融的时尚单品——高跟鞋之中。关于高跟鞋的流行,一方面则是主要通过大众传媒,探讨赞成与否的争论,引起更多关注,时人在针锋相对中流露出个性、审美及思想之变化;另一方面,名人效应作为关键的媒介起到重要的带动作用,呈现出人们的心理状态和真实态度。其背后,正是因为高跟鞋本身形成符号象征,即这种高跟鞋文化蕴含着身体审美、文化象征、社会信息等符号意义。对于这些问题的探究,将有助于我们透过高跟鞋这个视角去深入了解民国时期人们的心理状态、审美观念和思想转变,以及当时的社会风俗,时尚消费追求及媒介呈现方式,更能透过高跟鞋流行的现象一探女性身体和思想解放的艰难历程。
高跟鞋作为新事物的出现难免引起各方人士的关注。除了直接与间接的广告宣传,报纸杂志上还时常刊登时人对于高跟鞋不同看法的文章。高跟鞋的出现引发各方争议,通过大众传媒平台等方式,反对者与支持者积极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自高跟鞋出现以来,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基本上根据生理学和卫生学的原则,试图从科学角度去攻击高跟鞋对足部的伤害,有损身体健康,对身体、生理上有重大妨害,而足部的姿势与卫生,关系到整个机体活动与安适,甚至威胁到生命安全。一部分知识分子对于高跟鞋并不认同,将其与缠足相比,“高跟鞋不合于生理,更比三寸金莲苦呵。”[1]民国时期《妇女杂志》上高山认为:“人的足部本来是平的,身体本来是自然的,穿上高跟鞋是在竭力反抗自然,身体的自然姿态已经改变,小腿筋肉会疼痛。穿高跟鞋会无形中损害康健,由于鞋头前部狭小,足趾紧挤在一起,走起路来全身的重量便侧到足趾上去”[2]。医学周刊上也刊登着医师表述高跟鞋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足上各种疣眼,脚皮肿厚,足趾节变样,阻碍足腿部血液循环和营养,妨害卫生,与脊椎和臀部有害,使足前拱变成扁平等。”[3]还有其他医药学刊物上也谈到“足部容易生鸡眼”“脚筋收缩”“破坏脚之前拱,而至前足拱变低,背部易痛。”[4]这样说来,由于鞋跟高、身小、头尖,高跟鞋似乎充满着缺点,不仅让足部畸形发展,更是对全身心有不利,难怪时人有评论“虽无缠脚之甚,其实也就差不多了”“换汤不换药,埋没废缠脚倡天足的本意”“无缠足之名,有缠足之实”,对高跟鞋的发展有诸多抱怨。
凡事都有两面性,支持高跟鞋的人士同样也有很多。他们谈到高跟鞋的优点在于形态身段上的美观,“东方女性美有个弱点,就是腿生得短,而高跟鞋刚好可以弥补身高矮的缺陷,它愈高愈妙,掩去短腿的缺憾,还可增加足部美观,提升身段之美,行动举止,风度更好。”[5]1939年《现代家庭》上有文章指出:“高跟鞋非但没有过分大的害处,事实上又是女性生理健康的大帮助,因为普通人走路时的重心点,都是着在足跟一部分,跟身体发育是没有多大关系。穿高跟鞋的女子,她的重心完全是移至在小腹下面,同时腰背挺直,也可把肺部扩大,试看欧美女子之胸部发达,精神饱满,她们绝少妇女隐病,这许多都是穿了高跟鞋,能够平均全身运动,臻于健康之途。”[6]某医士还试着从自身专业角度去分析高跟鞋对身体的积极影响,认为:“凡背脊部挺直的人体质一定健全。如今穿高跟鞋的女子背脊部是挺直的,头昂的高,肩也摆的平直,姿态也当然好了。”[7]其意思即穿着高跟鞋,利于肩背平直,胃的运动,肺的呼吸。支持者们也搬出科学解释,证明高跟鞋对人身体有益处,不仅能使身体更加平衡和稳定,还能使足部更加的美观。
时人在报刊传媒平台上基本是从两大方面提出各自的观点,其一是身体健康、生理卫生方面;其二是足部形态、身体姿态方面。在众声喧哗之中,民国女性的生活方式和审美观念也逐渐改变。高跟鞋文化带来的生活方式和社会风尚的变迁,既是个人的选择,更是时代的选择。
时尚的领潮者需要对时尚潮流具有一定的敏感性,往往生活富足即有钱有闲,或是从事与时尚行业密切相关的职业。因此具有一定影响力,有曝光量的明星人物、名媛夫人、知识分子等,她们可以说是高跟鞋时尚文化的意见领袖。追随者和模仿者,在大众传媒、名人效应的多重曝光下,能够很快地模仿较高的阶层。另随着社会生产效率、女性地位的提高,逐渐形成女性穿着高跟鞋的流行趋势,女性更乐意去彰显自我的审美品味、展现身形体态,这也反过来推动了女性身体的解放。高跟鞋的流行,整体上表现出一种自上而下的渗透,由前沿到普及的模式。人们不仅根据大众走向来调整自身的审美和品味,以求让自己不落伍,更是喜好根据明星人物钟情的明星产品来显示自身的格调。
明星在时尚领域的带动作用非同寻常。民国时期影坛明星顾梅君、陈燕燕、舒潇文、白光、陈云裳等都爱穿高跟鞋。据民国时期报刊资料显示,大多数在社会上颇有名望或名噪一时,或出身豪门,或豪贵家庭中的女性喜爱穿高跟鞋。如“剧坛佳话顾梅君长身有术,向李雪枋借高跟鞋”[8]、“明星陈燕燕说高跟鞋有二益”[9]中提到明星对高跟鞋的喜好,而且试图阐述其两个主要益处,即小腿肌肉结于上部显得美观,且重心朝前使得人显得精神、挺拔,还有“演员舒潇文赴港演戏,千里迢迢托人从上海买高跟鞋带去香港”“明星白光,读书时代韵事,节食烫发买高跟鞋”等都表现了明星演员对高跟鞋的痴迷程度。许多时尚刊物、杂志等也热衷于展现名人明星的时尚搭配,《大公报》上有原文指出:“近日最流行的新装,随时变化,可是高跟鞋总是离不掉的,最时髦的,似乎是不可缺少的点缀。”[10]可见,在当时,高跟鞋的日益风行,俨然已成为民国时期都市女性的新宠。高跟鞋借由明星人物的影响力,迅速普及,深入民众。
高跟鞋在政治界的影响和象征意义也不容小觑。由于政界女性人士或者政界人士夫人、商界名媛等同样喜好穿着高跟鞋,在这种媒介呈现方式中高跟鞋多了一部分权威、正式、端庄之象征。如果说温婉女性着高跟鞋为了看起来楚楚动人,是不够完整的。政界女性同样穿着高跟鞋,但是却看起来显得十分具有气场和信服力。政界人士的行事都有其背后蕴含的含义,甚至包括衣着搭配。曾经,“宋美龄身穿深蓝色软缎旗袍,搭配一件短款的薄开衫,足踏黑色高跟鞋。她身上唯一的配饰是蒋介石送给她的一枚银光闪闪的红十字徽章。她很清楚,视察不仅是一个等着记者拍照的过场戏,而是涉及蒋介石个人威望的大事。照顾好后方伤员,是对前方战士的精神鼓舞,也能提高政府在民众心中的威望。作为第一夫人,她很擅长在非常时期征服人心”[11]。可以说,在特殊时期,重要政界人士的衣着搭配都有其要表达的诉求,抑或者要彰显的态度。打造具有权威、精致、庄重的女性形象,更是有助于提高个人威望,更能轻易地收服人心。除了自身政治手腕与为人处世之道,高跟鞋在装扮上给政界女性增添了气质,也树立了权威形象。与此同时,高跟鞋也借由这个媒介呈现出正式端庄之感。
知识界女性对高跟鞋的喜爱,常常将其融入文学作品之中,触动读者的思想。她们的观点输出,让普通女性追求解放的意识更加强烈。女作家张爱玲从小就爱穿高跟鞋。她在《童言无忌》一文中写道:“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而她十岁那年正好是1930年,也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开头年。一句简单的话语好似印证了女性意识的崛起,又描摹出民国的转型画卷。
林徽因也是颇爱高跟鞋的。她的堂弟林宣曾回忆道:“林徽因很在意穿着的高雅,形体的优美,就连在香山上养病,也还是穿高跟鞋。”[12]201身体抱恙期间仍旧要通过高跟鞋来保持形体的优美,足以见其喜爱程度和高跟鞋的魅力程度。
著名女作家丁玲也对高跟鞋情有独钟。据季羡林老先生回忆:“丁玲(那时)穿着高跟鞋,身体挺胖的,(走路不方便),结果胡也频成了她的手杖了。没有胡也频帮她,她走不了路。”[12]202可见即使走路不便,丁玲也还是愿意穿着高跟鞋。这不免让我们感慨高跟鞋的魅力,也了解到这些女性知识分子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穿着高跟鞋,这种执着和追捧,有意无意间会感染更多的女性,让高跟鞋愈发受欢迎。
民国时期高跟鞋文化的发展,融合了西方元素和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其势头如此迅猛而具有争议,恰是当时人们一方面对于西方文化、制度有所追求,却又顾及中国传统传承的矛盾思想的体现。这种争议在报纸、杂志等大众传媒平台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时至今日,我们通过翻阅大量的民国报纸和期刊,仍能透过高跟鞋,去重构及回顾民国时期的都市风情,潮流风尚,更能一窥转型时期人们对于女性审美与解放,现代生活与文化等的不同看法。
在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过程中,高跟鞋文化也有其特有的符号意义。这就意味着,它的出现,不单单只是改变了人们的穿着形象,更是从诸如生活方式、精神观念、艺术品位等方方面面去影响人们。从个人形象、多元文化、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可以主要通过身体审美、文化象征、社会信息三大方面去探讨分析。
第一,身体审美符号。中国传统审美倡导女性以“三寸金莲”为美,然而辛亥革命后,裹脚制度废除,西洋文化与中华传统文化产生剧烈碰撞,“天足运动”兴起,人们的身体审美标准逐渐改变。高跟鞋可以塑造女性的优美体态,体现着女人的品位、内涵、追求和对生活的理解与态度。如:“有人说,穿了高跟鞋,走起路来似乎格外的娉婷婀娜!”[13]高跟鞋让女性逐渐意识到穿着高跟鞋会突出臀、腿、腰等部位,使得女性的曲线更加优美。穿着高跟鞋,给女性带来了小脚鞋和平底鞋所不能比拟的身体曲线之美,而这种追逐身体美的追求,让女性难以抗拒。再有,女性展现自身的美,依旧有其局限性,她们不是单纯依照自己的观念和喜好,一定程度上依旧离不开男人的审美目光。《民国日报》中有载,“行路时有婀娜之姿态,仿佛风摆杨柳,以取男子之爱怜。”[14]过去的“三寸金莲”,是女性为了迎合权利操控下男性的审美,而在近代社会的禁缠足运动后,新兴的高跟鞋在解放女性身体的同时,似乎又束缚着女性的身体和心灵。她让女性变得性感,却也让女性依旧在意和迎合着男性,这也许是“两性相吸,天性使然”,但也意味着性别差异下女性解放仍有漫长的路要走。高跟鞋的流行彰显了身体审美观念的变迁,是民国女性追求身体解放的重要部分,但也暴露出这种女性身体解放是不完全的,缺少自身的独立性、自主性。
第二,文化象征符号。高跟鞋不单单只是穿着在足部的服饰物品,它更是一种文化象征,它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力,也是精神层面的情感寄托和文化碰撞交融的象征。随着时代解放和改革浪潮袭来,高跟鞋是整个时代思想解放的必然结果,它们满足了女性的心理需求和个性解放需要,同时还顺应了时代的发展。高跟鞋追求着“真”我,不再拘束于以往的遮掩,而是想着更好地怎么展示美感,甚至是标新立异,只为展现个人风采、与众不同,体现出自身的生活态度、时尚品位、艺术眼光。民国时期,1930年《铭贤校刊》上万桢提道:“女学生烫火头发是摩登,不,是自由。穿高跟鞋是摩登,不,是自由。因为我的装饰,我有绝对的自由权的。”[15]呼吁自由和凸显个性之下,体现的是思想的解放和时代的包容。另外,伴随社会转型,西方引进的高跟鞋与中国传统的高跟鞋,迅速产生并摩擦出特殊的火花,形成“中西合璧”的特征。“高跟鞋来自西方。但并不是说高跟鞋在中国就没有历史渊源。细究起来,南朝谢灵运发明的登山谢公屐,明代凤头高底鞋,清代满族女性的高低、花盆底鞋子,都是高跟鞋的远祖。”[16]128因此,高跟鞋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西方的影响,又同时延续了中国古老的鞋履文化。高跟鞋作为多元文化的碰撞产物,同时又作为其交融的载体,势必引发多种思想的激烈碰撞。从民国时期各种报刊上发表的文章看来,社会上对于高跟鞋的争执较多,持反对意见和支持意见的人纷纷发文陈述观点,提出倡议,这表明革新后人们的思想具有一定的解放性和独立性,同时社会也呈现出很大的包容性。
第三,社会信息符号。高跟鞋作为显眼的着装打扮,直接展现出大量的个人及社会信息。首先高跟鞋让伴侣关系愈发和谐,有人提出“夫妻身高差太大,接吻致不安,所以身高比丈夫矮很多的要穿高跟鞋”[17]从这个角度看,高跟鞋对于男女关系交往是有一定作用的。再有,最初掀起高跟鞋流行浪潮的,是从与西方接触较为密切的人群开始,诸如西方留学归来之人、社会上层阶级、贵族等。最先锋的时尚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她们要有钱、有地位,才能穿到时下最流行、最时尚的高跟鞋。民国时期,有文章提到高跟鞋“被列在摩登人物之群,无论出入交际场中,电影院里我总与她们形影相依”[18]这大致突出了出入交际场、电影院、宴会者,需要高跟鞋的装饰,更透露出一层意义便是,通过对高跟鞋的购买、消费,人们建构着自我认同的阶层或是试图进入的阶层。由于其具有了社会属性,隐性中体现名门贵族身份地位的象征,于是高跟鞋的背后,不仅仅是美貌上的攀比,更有社会地位、经济实力、家庭背景等其他要素的攀比。人人削尖了头往上层社会的人际关系圈里挤,暗流涌动的名利场,展现了十足的“高跟鞋上的隐形社交”。
从以上三大方面,其实可以看出,高跟鞋文化的主要受众是女性,但它也能满足男性和女性不同的诉求。身体审美上,女性倾向于塑造优美的体态,展示自身的美,男性则乐意看到女性穿着高跟鞋美好的模样,满足其审美,并且仍抱有一种对女性进行操控的控制感。文化象征方面,则引发了当时人们普遍较大的思想转变和艺术追求。高跟鞋与女性的密切联系,也让它成为女性追求解放的重要部分。社会信息符号方面,更是从表面的时尚消费,延伸到深层的建构自我追求的阶层,寻求认同感,从而一窥民国时期人们的心理状态和思想动态。
民国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在封建社会压抑许久的女性,接收到自由、民主的观念后,不断追求女性自身的身体和精神上的解放。高跟鞋的流行,正映射出中国女性身体解放的艰难历程。此种解放,是一种自上而下地推动,女性虽然为被解放的主体和实践者,但大多数女性只是模仿名流人物,自主意识并不强烈。究其深层次的原因,或许因为高跟鞋自身蕴含着身体层面、文化层面、社会层面等三层符号意义,既有进步也有其局限。高跟鞋的流行迎合了国人的心理状态和思想解放要求,响应了政治目的和文化目的,是社会变革时代的特殊产物。因此女性想要逐步摆脱社会审美意识的束缚,追求自身的个性、自由、健康上,需要女性自身的审美觉醒、思想解放、个性发展,也更需要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包容性的增强和意识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