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三
(吉林大学珠海学院 文学院,广东 珠海519000)
1922年夏天,20岁的沈从文第一次来到北京,在北京前门车站的广坪,“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1]交给一个用来拉猪的排子车,“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1]。由此,沈从文的湘西历程与都市旅程正式接轨。
沈从文在湘西度过了人生最初的20年,1988年沈从文于北京逝世,1992年5月沈从文在其亲人的护送下魂归故里。沈从文虽然在城市里漂泊六十多年,却一生固执、倔强地自称为“乡下人”,即便在1949年后那几乎与文学绝缘的处世状态也没有将其与这种“乡下人”的情感属性隔离开来。“乡下人”意识从一开始的身份符号到最后的情感认同和生命归属,贯彻了沈从文的一生及其全部的文学创作。尽管“乡下人”的精神属性在很多学者看来显现出的是自卑心理,并认为“‘乡下人’的自卑情结使他对现代城市文明有本能的反感,他指望以文学的幻想与创作给精神的荒原带来某些春的气息”[2],这种现象在现当代作家中极为少见。出身农村且有过乡土生活经历并以此进行乡土题材创作的作家不在少数,如20世纪20年代的“乡土小说”流派,20世纪80年代的梁晓声等等,但没有人像沈从文这样把“乡下人”意识如此深刻地烙印在自己内心和文学创作中,最终化为一种生命形式的内省与皈依。“湘西”在沈从文的笔下并不纯粹属于故事发生背景,其更彰显出一种独立的生命形态。
沈从文作为20世纪早期的中国乡土出身的现代作家,自始至终都有着“乡下人”的标记。进京之前的沈从文从身份到精神都是原汁原味的“乡下人”,进京后的沈从文体悟到都市与乡村在人性、人情等意识形态层面的二元对立日渐明显,“乡下人”的身份认同感自然凸显。就沈从文一生而言,“乡下人”经历了不同时期的历史积淀和精神洗礼,直至他人生最终定格;“乡下人”这个称谓于沈从文而言,从意识的初显到生命的最后,经历了不同阶段的情感变迁,在某种程度上和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及对城市的生存体验相依相存。
发表于1925年10月24日《晨报副刊》并署名“小兵”的《扪虱》,大概是沈从文最早自称为“乡下人”的一篇文章,文中有一句话:“绿洲照我乡下人解释,是河中生草的沙堆子。”对此时祈望以文为生的沈从文来说,“乡下人”更多的是一种在都市窘困生存状态下自嘲而又带有自尊意味的称谓,不具备真正文化心理意义上的特征。
沈从文怀着对社会理想和人生理想的憧憬,离开了部队来到新文化运动的发生地——北京。在1925年的《怯步者笔记》中,沈从文描述了初到北京时的心态:“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3]59此意象和沈从文想在更广阔的未知天地里开始新人生的动机或许有些相像,但他马上又说:“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罢了!”[3]59这种寂寞和他难以融入这座城市息息相关。
刚到北京城时,沈从文的理想便从云端被拉回穷窘困顿的现实,“最初两年半,沈从文就是在这种经济来源完全断绝、无望无助情形中度过的。冬天零下十多度的严寒,无论是在酉西会馆,还是在银闸胡同公寓,住处都没有火炉。一身单衣、两条棉被,就是沈从文的全部过冬之物。吃饭更成问题,常常在有一顿无一顿情形中,支持着最初阶段的学习”[4]78。
到北京后不久,沈从文在其表弟黄村生的介绍下,搬迁到沙滩附近银闸胡同里的一个公寓中,这所公寓靠近北京大学红楼。当时,像沈从文这样住在这些公寓里的穷困学子并不少见,但是对以小学学历而想考取大学的沈从文来说,在来自全国各地赴京求学的年轻人中无疑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刚到北京的沈从文,据他自己所说,“连标点符号都还不知道”[5]。沈从文本想考取北京大学,却因为没有中学文凭连考试资格都没有;想到一些私立学校读书,又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没有被录取;想报考清华大学,因听说“未公开招考,一切全靠熟人”而打消了念头;考取了中法大学却交不出学费,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原先口头承诺资助他的陈渠珍也因种种原因失约。在求学无果、生活无望的情形下,1924年冬天,百般无奈之中的沈从文给几位知名作家写信诉说自己的处境,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其中有一位就是郁达夫。时任北京大学讲师的郁达夫冒着风雪来看望沈从文,那个严冬里的一顿饭和余下三块多钱的馈赠,让沈从文痛哭失声并铭记终生,乃至半个世纪过去后,谈及此事的他仍然激动无比。这段经历及其回忆于沈从文而言是刻骨铭心的,也是他日后创作和生命的奠基。
1924年11月,“沈从文开始写作日记体散文《公寓中》”[6]49,这是他“迄今发现的能确定创作时间的最早作品”[6]49。1924年12月22日,《晨报副刊》发表了沈从文的散文《一封未曾付邮的信》,“这是迄今能找到的沈从文发表最早的作品”[6]50。在这篇文章中他提笔写道:“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搁到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里,热的泪只是朝外滚。”[7]最初带着理想和谋生双重性质的文学创作,随着这位年青湘西小伙与生俱来的倔强与执着,于逆境中蜿蜒前行。但显然,这样的创作并未给沈从文的生活境遇带来太多改变。沈从文曾在《记胡也频》中说起自己刚到北京不久的创作状况:“我那时的文章是没有人齿及的。我在北京等于一粒灰尘。这一粒灰尘,在街头或任何地方停留都无引人注意的光辉。”[8]所以,这一时期对沈从文而言,“乡下人”作为初显的身份标记,其情感特点表现为理想与热情被现实打压下的愤懑、无奈与坚忍。这种身份标记和情感特点也形成了他下一阶段小说创作的基本格调之一,“一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矛盾,一是社会下层与社会上层的矛盾。这两种矛盾往往在他与读书阶层的关系上,又特别是与文学批评界的关系上聚合到了一起”[9]。
1925年,在郁达夫的帮助和介绍下,特别是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后,沈从文的早期小说发表机会越来越多,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步入新阶段,其生活轨迹也开始发生变化。“随着中国政治中心的南移,出版业的盈虚消长也出现了变化。上海的新书业获得了发轫勃兴的机运。这一变化直接影响到沈从文在北京的去留。这时已分别出版过沈从文的《鸭子》、《蜜橘》的北新书局及新月书店,已先后迁往上海,有较多机会发表作品的《现代评论》也已离京南下;而原先在上海的《小说月报》,因叶圣陶负责编辑的缘故,沈从文的作品在上面获得了一席之地”[4]95。为生计与前途考虑,沈从文把不久前从湘西来投奔他的母亲和九妹安置在北京后,于1928年1月来到上海,开始新的旅程。
当时的上海取代了北京成为全国文化中心,来到上海这个商业化气息浓厚的大都市,沈从文的“乡下人”意识更浓烈了。有一次,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走进上海北四川路的一个咖啡馆,到了那儿,“就把乡巴佬气全然裸陈了”。但这里的“乡巴佬气”更多的是包含着对城里人特别是有些所谓的大文豪们的嘲讽与鄙夷,说这里有几个“野鸡模样的侍女”[10]442“也能给以艺术或其它灵感的启发,以及情欲的饱魇,是上海文豪的事吧。决不是初从北京跑来的土气的我所能享受的。有许多地方,我是的确太土了。”[10]442因此,“只能用‘落伍’嘲笑自己,还来玩弄这被嘲笑的心情”[10]442。相比刚去北京时的窘境,由创作上的成功所带来的自信加上“乡下人”那股倔劲,此时的沈从文在心态上要成熟许多,也更加淡然。
来到上海以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渐入佳境,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多产作家”。1928年至1929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上海大部分的大型刊物和书店都有沈从文的作品发表和集子出版,但沈从文的生活却依然穷窘。“一些新开张的书店,如光华、神州国光、华通等,出书时都要沈从文给他们打头炮,为得到他的书稿,正慷慨大方地赠与他‘名家’、‘天才’各种名头,可是一到需要支付稿费时,却极尽敷衍、拖欠、赖账之能事,常常让沈从文失望而归。”[4]1021928年3月,沈从文把他母亲和九妹接到上海,由于没有钱,母亲的病无法得到较好医治,同时九妹正在上学,生活也还得继续,在没有其他谋生方法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还是伏案写作,再将写成的新作廉价地卖出去。”穷困和劳累使沈从文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但他已经难以顾得上自己,经常是边捂着流血的鼻子边奋笔疾书。严峻的生存环境让不改初衷的沈从文不免产生过绝望的心理,“在这两年间他所写的文字中,‘自杀’、‘死亡’以极高的频率反复出现。那些带自叙传色彩的小说,如《一个天才的通信》、《呆官日记》、《不死日记》里的主人公,在贫病和社会黑暗的两面夹击下,常常免不了自杀的悲剧结局”[4]102。当然,现实中的沈从文不会真的自杀,这个“乡下人”秉着湘西赋予他骨子里的坚韧和执着与现实抗击,“冀望通过艰难的挣扎,去证实生命的价值”[4]95。
1929年9月,已经在文坛有些名气的沈从文应胡适邀请来到上海中国公学教学,作为成年男子的他在这个时候遇见了张兆和,情感开始有了寄托,且这份情爱进一步激发了沈从文的创作灵感。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创作其代表作《边城》《湘行散记》,“乡下人”、湘西世界在沈从文的情感和文学视野里,已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符号,更是他与都市世界分庭抗礼的方式,成为沈从文支撑生命形态的自我建构。
1934年,沈从文在《萧乾小说集题记》里回答别人问他“为什么写作”时写道:“这是个乡下人的意见,同流行的观点自然是不相称的”[12]326。这里的“乡下人”开始明显带有一种身份和意识的自我理性认同,他认为“只有一个‘乡下人’,才能那么生气勃勃勇敢结实”,并希望萧乾“永远是乡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于自见。”[12]326
20世纪30年代后期,“乡下人”这一观念更臻于完整和成熟。1936年1月1日,沈从文在《国闻周报》第13卷第1期发表的《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说道:“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这乡下人又因为从小飘江湖,各处奔跑,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障碍,另外却发育了想象,而且储蓄了一点点人生经验。”[][13]31937年年底,沈从文随北京大学南迁至长沙时写的《学生下乡》一文中也提到学生们要“学习乡下人‘勤苦耐劳、诚实俭朴、肯早起、做事负责、无不良嗜好、知敬长尊贤’的品质”[14]。
这里的“乡下人”有一种明确而完整的自我认同和归宿感,并以此观照都市人生。“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良,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以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不仁。这并非你们的过失,只是你们的不幸,造成你们不幸的是这一个现代社会。”[13]4至此,沈从文对“乡下人”的自我认同意识全面形成。“‘乡下人’身份的确认,一方面使沈从文于乡村与城市的二元格局中找到了可资依存的价值支点;另一方面也使他笔下的湘西成为一个福克纳小说中约克纳帕塔法式的文学世界,并以湘西本真和原初的眼光来呈现那个近乎封闭的‘文化自足体’。”[15]
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发生明显变化,“传统牧歌式湘西世界基本消失在他的创作中,大量具‘抽象的抒情’特征的作品兴起。沈从文在这些作品中对生命、自然、美与爱、生与死进行了一系列哲性探寻,试图在‘神之解体’时代重建生命的神性”[16]102,不同于他早期着意发掘湘西世界本体的“神性”,“40年代的沈从文主要是在‘抽象’中重构生命神性,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早年湘西世界中的神性此期已崩毁”[16]102。1949年左右是沈从文文学创作和人生道路的一道分水岭,沈从文在1949年辑录的《七色魇集》大约能让我们了解到他精神崩溃前后的思想状况。这一时期的沈从文仍旧声称自己始终是个“乡下人”,这种身份的再次确认和他早期认同湘西世界的价值观有所不同,其“更是蕴含着对自我更深层次的确认,是沈从文对自我重构的生命神性的认同,也是他对自我理想的认同”[16]103。
1949年3月2日,沈从文在校改完的1928年新月书店版《阿丽丝中国游记》的书后写道:“一切得重新学习,慢慢才会进步,这是我另外一种学习的起始。”[17]但于很多人而言,新中国成立所带来的顺乎自然的思想改变在沈从文身上几乎是一场灾难性的事件,他的实际认识并非自己在前述文字中记录的那样,就在写下这些文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沈从文在极度的精神错乱中割脉自杀,幸亏其长子沈龙朱及时发现,他才能被抢救脱险。此后,沈从文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这时的张兆和入华北大学学习。在家休养的沈从文没有停止痛苦的思索和找寻自我,感觉“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原来那个我去什么地方了呢?就是我手中的笔,为什么会一下子光彩全失,每个字都若冻结到纸上,完全失去相互间关系,失去意义”[18]?湘西世界支撑着沈从文20世纪20年代初期以来的文学创作,这个世界与外部环境和话语权的契合成就了沈从文作为作家而且是文坛代表性作家的身份和地位,当这种契合的一方发生变化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在其创作语境里开始变得难以驾驭。1949年8月,在郑振铎的介绍下,沈从文到新成立的历史博物馆工作。从此,沈从文在湘西当小兵时对文物研究的那点兴趣爱好竟开始追随其后半生,亦如他对文学的执着般,风雨无阻。但即便在转向后,沈从文依旧执恋“还乡”。“我应当回到我最先那个世界去,一切作品都表示这个返乡还土的诚挚召呼。‘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回到那些简单平凡哀乐中,手足肮脏心地干净单纯诚虔生命中去!我熟习他们,也欢喜他们,因为他本是我一部分。’但自然无从回去。”[19]“乡下人”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他们的喜怒哀乐、命运变迁再也难以如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般自然本真地流淌于沈从文笔下,作为生命记号的“乡下人”意识随着他自身的命运转折内化为情感的皈依。
文学创作与文物研究是沈从文最后六十多年人生道路上的两大支柱,二者在不同阶段演绎着沈从文殊途同源的生命情态。20世纪80年代,步入晚年的沈从文在《自我评述》里这样说道:“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虽然也写都市生活,写城市各阶层人,但对我自己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我家乡水边人事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20]沈从文自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乡下人,“他所拥有的现代理性,使他已经实现了对自己曾置身其中的乡下人的超越。是他当年独自离开湘西、进入都市寻求知识与理性的必然结果”[21]。
1982年,沈从文生前最后一次回到故乡,年已古稀的沈从文听傩戏,叙旧情,泪流满面,激动不已。弟子汪曾祺在沈从文80岁生日时写了一首诗,开头两句“犹及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表明了故乡是沈从文生命的归宿。
历经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晚年的沈从文早已波澜不惊。此时,“乡下人”这个称号于沈从文而言,更多的是体现为一种情感眷恋与生命回归。沈从文完整的湘西生活只有20年,这段时间和他的一生相比不算很长,但正是这最初20年的湘西人生奠定了沈从文后来对文学和自我的本体认识,建构起其文学世界的原初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