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艾尔伯特·默里的文化思想

倪志娟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艺术与数字媒体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作为一名评论家、小说家，一名“多功能文学知识分子”，艾伯特·默里(Albert Murray，1916-2013)的创作起步很晚，54岁才出版了第一本著作《全体美国人：黑人经验和美国文化新论》(TheOmni-Americans:NewPerspectivesonBlackExperienceandAmericanCulture，1970)，这本书可谓深思熟虑之作，其立场坚实而理性，成为默里的代表作。虽然默里强调他撰写这本书的主要姿态是抗辩和批评，但是通过对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詹姆斯·柏德温(James Baldwin)和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等人的作品分析，他表达了自己对美国文化、黑人身份认同和黑人艺术风格的独特见解：他重新定义了美国文化和非裔美国文化，将前者定义为一种“黑白合成”(mulatto)的文化，将后者定义为一种以“蓝调风格”(Blues Idiom)为主要成就的“庆祝”文化，这种文化构成了美国文化的特色之一；他强调种族差异，将种族差异视为美国文化多样性和创造力的基础，既反对将非裔美国文化视为边缘的、外来的文化，也反对黑人民族主义理念的上升；在身份认同上，他更强调非裔美国人这一词组中的“美国人”部分。默里的这些观念处于非裔美国知识分子的主流之外，使他常常成为被批评的对象。

一、重新定义美国文化及黑人身份

默里首先处理的是身份问题，他想重新定义作为一个美国人意味着什么。默里认为，身份由文化决定，是一个文化语境问题，而美国文化“虽然奠基于白人权力至上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控制模式，但其本质却并非全白的”[1]22，从字面和引申意义上说，美国文化都是一种“黑白合成”的文化。在语源学上“黑白合成”这一术语直指白人优越论的意识形态，强调的是白人和黑人之间的种族鸿沟，视两者的混合为卑污。默里祛除了这个术语隐含的负面含义，用它重新定义了美国身份政治。

《全体美国人：黑人经验和美国文化新论》这一标题中“Omni-Americans”一词，借用了历史学家康斯坦斯·鲁尔克(Constance Rourke)在《美国人的幽默：国民性研究》(AmericanHumor:AStudyoftheNationalCharacter,1931)一书中提出的概念“Homo Americanus”(美国人)，康斯坦斯认为，美国人是由部分美国佬、部分边远居民/印第安人、部分黑人组成的，这三种文化彼此呼应，决定了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国度，每个美国人都是这一文化的基础。默里赞同这一观点，坚信“黑人元素已深深嵌刻在美国的国民性中”[1]15，所谓美国文化的多元性不仅意味着文化个体之间的差异，也包括多种文化之间的流动变迁、相互交融，即使在最严苛的种族隔离区，美国文化也明显是合成的，美国的白人和黑人互为对方的文化祖先，由此形成了一个动态、完整的美国文化[2]。因此，“全体美国人”暗示的是所有的美国白人、美国黑人的共同立场，美国黑人的自我身份认同应该是：我不是非裔美国人，我是百分之百的美国人。只有这样的身份认同才能充分体现美国的“熔炉”品质。

默里希望所有人，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能努力挖掘自身文化的多样性，消除美国白人和黑人之间的“文化鸿沟”，不再迷信于白人至上的民俗学，或者纠结于种族主义对抗。

基于这一文化理念，默里反对黑人作家一味呈现消极、病态的黑人经验。他认为，种族主义制度使美国人总是忽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黑人“既不是偏执幻想的虚构，也不是学术抽象的产物，他们是有血有肉的有机体，他们不仅拥有意识，他们也享受着自我意识，他们是有目的的人类。”[1]38然而，很多白人拒绝承认黑人作为人的身份，甚至公开宣称《独立宣言》提及的“所有人”并不包括黑人，刻意将黑人塑造为“他者”形象，更可怕的是，许多黑人也相信这种白人神话，将黑人“他者”形象内化为自我意识的一部分，接受了黑奴制度和种族压迫使美国黑人低于其他美国人这一观点。

在默里看来，事实或许正好相反，“黑奴制度和种族压迫使得黑人更像人类和美国人，反而使得白人变成非人，不像美国人了。”[1]36美国黑人虽然经历了种族主义和种族隔离的迫害，但他们也对这种迫害进行了挑战，呈现了自己的野心、正直以及超越性的成就。美国黑人的文化成就最突出体现在他们的蓝调音乐中。美国黑人的蓝调音乐由蓝调英雄实施，是面对逆境时的即兴演奏，是对苦难做出的创造性回应，是通过声音进行的美学叙事，因而是对生命的肯定。蓝调，将生活的仪式变成了艺术，具有形而上学意味，“不仅它的表达宗旨要让人们感到愉悦、精神昂扬，而且它的演奏过程实际上期待着产生一种倾向：其冷漠既是优雅的游戏，又是勇敢的。”[3]

默里在蓝调音乐中看到了一种可贵的生命观，意识到生命的虚无，然后审美地活着，哪怕对手是混乱、荒谬和无意义，只要你将苦难和逆境视为合作者，斗争就变成了机会。蓝调风格由此成为最具有包容性的隐喻方法。这种风格在美国黑人经验的重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反映了一种追求多样性和变化的积极倾向，是一种进步姿态。它的生长，一方面表明了黑人文化和其他任何群体的文化一样具有无限的创造力，包含着韧性和优雅，他们根本无需认同白人规范，只需正视自己所属文化的积极一面，相信自己所属群体对美国文化的贡献和重要地位；另一方面，也表明了黑白文化的合成如何发生，全体美国人的风格化身份如何在黑人和白人彼此承认之前必然存在的混乱中慢慢凸显出来[4]。

二、艺术如同“生活的对应物”

默里的艺术理念受到了许多现代主义作家的影响。在音乐和绘画领域，他推崇的前辈艺术家常常是黑人艺术家，但在文学领域他选定的前辈更多是白人作家，包括奥登、詹姆斯·乔伊斯、艾略特、海明威、托马斯·曼等人。

默里对艺术的理解可以归结为一个概念：“风格化”(stylize)。“艺术就定义而言是一个风格化的过程；它风格化的对象是经验。它所客观化、具体化、抽象化、所表达和象征的正是生命的感觉。”[1]54默里用了一个带有军事化的词“策略”来形容艺术风格，艺术风格类似于策略，是个体化的优雅形式，是估量世界的方式，也是生存的方式和媒介。这意味人类生存所需的不仅是技能以及衣食住行，还包括美学的提升，艺术家通过即兴演奏、塑造和表达，通过斗争，将个体化经验和地域性特征变得有风格，变成一种普遍性的美学陈述，激发与人类存在的本质和生命复杂性相称的形式或对应物，从人类存在核心的虚无中夺取意义，“使人成其为人”[1]55。“一种艺术风格的创造，……是一种主要的文化成就。事实上，它也许是最高的、也是最广泛的文化成就；因为，一种艺术风格终究反映的是一种最具概括性、最精炼的生活方式。”[1]54人类超越动物的努力就是为了有风格地活着。

因而，艺术的风格化过程与生命体验等同，艺术如同“生活的对应物”，它不是对世界的沉思，而是一种积极的介入，是一种行动。“一种艺术风格也是经验的本质，……是行动中的态度、描述和阐释”[1]55，作为行动的艺术有着“政治意义和实用性”。如果说人类生命的基本情形是混乱和无序，是无止尽的斗争，那么艺术就是以有序对抗无序的行动，是对人类处境最根本的回应。艺术起源于仪式，终点是实现理智、目的和愉悦，它表达的是人类的希望。“一个有艺术审美感受的人，比一个充斥着政治理念的大脑能更好地处理生活的复杂问题。美学，是第一位的。”[5]一个人假如丧失了对于艺术的信念，也就陷入了虚无主义的生命观。可以说，默里视美学价值为生命价值。

基于“艺术风格论”以及对美国文化、黑人文化的理解，默里寄希望于艺术以解决当代种族争论，通过艺术的创造让全体美国人真正认识并理解黑人和白人共同的文化传承。在《全体美国人：黑人经验和美国文化新论》一书中他对许多非裔美国作家的作品进行了批评，尤其关注当时的黑人抗议作家，包括理查德·赖特、比切尔·斯托(Beecher Stowe)等人。默里认为，这些抗议小说并没有达到足够的深刻，也没有将黑人的文化传统表达出来。

首先，就创作理念而言，抗议小说的失败在于它拒绝生命和人类，否定人类的美和力量。“美国的抗议小说……并没有专注于自我提升和自我拓展的模糊性，不关注主人公作为个体的评估，而是关注表达一个集体受害者的世界。”[6]103这些黑人作家总是激动于种族压迫、贫穷、罪恶等，几乎完全聚焦于作为一个黑人的种种政治问题，却不曾认真创作有分量的小说，不能从政治抗辩中切割出一个美学的基础——抗辩，不可能成为史诗，即使它伪装成故事和戏剧，它也只是宣传册子。不仅如此，很多黑人作家谴责对伟大艺术抱有兴趣的黑人，认为这些黑人躲进艺术的象牙塔以逃避种族压迫的残酷现实，对日常问题和生活现实并无真正的兴趣，仿佛只有白人才有资格去谈论伟大的艺术，这种偏见阻碍了黑人对艺术的追求。默里认为，许多事物可以分开谈论，但伟大的作品和伟大的理念必须紧密联系在一起。“一个严肃的小说家不可能以一种政治理由去使用他的才艺，无论这样做多么值得，他不可能不违背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特有的完整性。”[6]103关注艺术与关注社会问题不仅不矛盾，而且是一致的。优秀作家，会进入人物的复杂生命之中，借此关注社会和政治问题。

其次，就创作方法而言，默里认为抗议作家过分依赖社会科学调查方法和政治学方法，很少运用艺术家的诗性洞察能力，其表达的黑人经验经常是一种痛苦消极的经验，让人们误以为黑人的生命中没有传统，没有礼仪，没有文化传承的可能性。“现在的情形是，美国的当代种族主义习俗来自于社会科学调查，这种调查将白人规范和黑人对这种规范的偏离分别归结为白人的健康状态和黑人的病态。”[1]31这种病态的黑人伪民俗学强化了长久以来有关黑人的消极刻板印象。默里更推崇隐喻的方法而不是社会科学调查的方法，前者能创造“风格化的”陈述，而社会科学的方法和语言形成的只是机械化的抽象概述和分类，其实并不科学，不足以描述美国黑人的全部经验，不能揭示黑人社群的特征和行动心理，也无法公正地处理黑人的生活现实。

《全体美国人：黑人经验和美国文化新论》中的争辩其最终目的在于揭示拘囿于种族主义立场的知识分子的不足和偏见，引导他们转向对黑人文化传统的理智思考。默里指出，理查德·赖特等人的作品，或许可以在白人种族主义者中制造内疚和恐惧感，但激发理智的行动显然更高明，“理智的行动总是需要对形式有实际的判断”[1]4，这种判断完全可以通过艺术完成，它高于道德的呐喊。对于非裔美国作家而言，最迫切的是通过写作与非裔美国文化传统建立真正的关联。黑人作家应该超越对黑人社群病态的刻板认识以及革新社会的政治诉求，转向真正理解、积极评估并全面展示黑人文化的风格，谋求具有普遍性的叙事方式。他相信，每一个作家——黑人作家也不例外——应关注个体困境以及面对存在的斗争，“一个小说家不应该告诉读者如何投选票”[7]，他应该让读者看到风景、看到人，小说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不在理念，而在风格化的叙事。

三、蓝调风格及其普遍性叙事

默里的目标是将音乐中的蓝调风格引入文学，创造与蓝调音乐对等的黑人文学，并将之发展为一种具有普遍叙事功能的、“风格化”的美国文学，这是每一个黑人作家应追求的目标，也是最能表达美国(黑)人生命形态的艺术方法。

默里对蓝调风格的运用受到了托马斯·曼的影响。在曼的主人公约瑟夫身上，默里看到了一个具有圣经神话气质的英雄以及曼对1930年代德国现实的批判。他意识到，借助恰当的叙事方法，传统与现实可以达成深刻的关联。曼在《魔山》的前言中写到了他如何从巴赫、贝多芬和瓦格纳等人的音乐中寻找自己的叙事方法。默里由此受到启发，开始研究蓝调音乐，将文学创作视为词语的爵士乐，试图建立自己的蓝调英雄神话以及这种神话与美国黑人生活现实的真正关联。

在默里看来，蓝调风格，既是非裔美国人的特质和文化成就，也是一种普遍性叙事，它既表达了美国黑人最广泛、最复杂的生命体验，又对美国文化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大多黑人作家总在努力得到允许成为一个美国人，而忘记了他们自己本身就是美国的一部分，根本无需向外求得认可。黑人的蓝调风格并非黑人群落排他性的财产，而是所有美国人的共同体验，因为白人音乐家都在听黑人音乐，演奏黑人音乐，吸取营养，黑人音乐是美国文化的重要根源以及组成部分之一。默里批评了部分黑人的寻根理念，他强调美国黑人在美国的本土性，试图重返非洲的寻根之念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蓝调是美国的本土产物，非洲黑人来到美国，变成了美国人，蓝调才因此诞生，它与非洲音乐没有直接的关联。非洲人不会唱蓝调，他们的音乐缺少变化，没有蓝调似的即兴反复。蓝调反映的正是“黑白合成”文化的美学想象，其表达的美国黑人经验是更广阔的美国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在默里之前，已经有许多黑人学者和作家重视蓝调美学，努力将蓝调音乐元素引入文学创作中，强调这种引入对于黑人文化的重要意义。与这些作家相比，默里更关注引入过程中所呈现的美学和总体的人类语境。按照默里借用的两个概念——接受框架(frames of acceptation)和拒绝框架(frames of rejection)——来表述[6]95，默里将蓝调风格视作一种“接受框架”，其核心是肯定黑人文化的创造性和文化贡献而非受害者属性，它既是非裔美国人的，也是美国人的乃至世界性的。蓝调就像所有的审美风格，讲述着普遍的故事，是对人类存在及其全部复杂性的赞美。默里说，“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什么东西比蓝调风格能提供更有效的、更可靠的、更广泛的或者更复杂的参照框架，可以用来定义和讲述英雄行为。”[8]14这个框架让你可以去书写人的文学或者美国文学，而不只是黑人文学。

许多黑人领袖尚未意识到，蓝调风格在黑人的生存斗争中所具有的重大意义，也不曾将这种风格作为一种政治策略来使用，即使这种风格被人提及，也常常与黑人天生具有的节奏感联系在一起。默里以乐观的态度指出，大多数黑人抗议者仍然倾向于道德呼吁，他们尚未意识到人权运动现在进入了这样一个阶段：他们必须将他们自己的焦点从抗议转向身体力行。作为一种身体力行，蓝调风格提供了面对困境、面对种族冲突的方法，这正是建立风格的过程。它通过对民间经验的提炼，通过创造性的即兴演奏，融合了个体和传统，创造了一种强有力的隐喻结构，一种“风格化”的美国身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蓝调虽然是非裔美国人创造的一种艺术，但它也可以完成对美国文化以及人类普遍性处境的阐释，这一概念代表了一种全新的美国种族立场。

四、结语

默里的《全体美国人：黑人经验和美国文化新论》是一本被人权运动激励而成的书，其中的随笔、评论和文论，在一般意义上都是对种族倾向宣传者的反抗性陈述以及重申[1]3。然而，默里的评论家们认为，在黑人权力运动的背景下出版这本书无异于一种鲁莽行为，因为这本书“落入了一个意识形态上的无人领地”[9]113，默里在书中表达的诉求显然与当时大多数黑人政治家和知识分子的期待完全不同。

首先，他对自身的要求始终专注于成为一个衣着得体、举止有尊严的知识分子，由己及人，他希望重塑黑人的正面形象，肯定黑人的文化成就，让黑人群体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群体而非政治上的受害者。

其次，默里自认为并非一个种族主义者，他坚持自己的美国身份，否定黑人和白人事实上的异质状态，他的作品，如康奈尔·韦斯特(Conel West)所说，“呈现了美国国民性根本的杂交性。他提供了一种方法，试图分解所有这些简单的多元主义模式，抵达一种更深刻的历史理解，强调在这种理解之下，作为一个整体的美国文化被非裔美国人所形成。”[8]113

最后，默里对艺术的重要性几乎抱有一种救世主的态度。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其社会功能是帮助个体面对最深刻、最复杂的生命问题，“艺术帮助你在更开阔的语境中——这意味着你是一个人——去看你自己。日常语言的变化——某人是否是意大利人，爱尔兰人，非洲人或者‘非裔美国人’——这些问题不是根本的。一个作家应采用惯有的形式，努力使自己成为广义上人性传承的一部分。”[9]寻求“更开阔的语境”和美国黑人特定风格之间的张力和合作，从一开始就是默里努力的方向。因此，在许多非裔美国作家坚持表达黑人属性时，默里强调的是文学艺术的普遍性诉求——一个黑人知识分子或艺术家应该面对最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发言，当然，这种发言的基点仍然在于美国黑人自身的传统——蓝调文化，黑人作家要追求的是将蓝调风格提升为创造性地处理现代人类种种危机的方法。

默里的这些观点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和超前性，在一个种族政治氛围笼罩黑人文学的时代，难免受到冷落。不过，有许多年轻的黑人作家，包括约翰·埃德加·韦德曼(John Edgar Wideman)、詹姆斯·艾伦·麦克弗森(James Alan McPherson)等，将他的观点视为黑人文化发展的新方向，逐渐聚集在他身边，对他表示了支持。作为探讨美国白人和黑人关系问题最重要的著作，《全体美国人：黑人经验和美国文化新论》促使所有美国人直面美国文化根本的多元性，并且对这种多元性寻求一种更深刻、更具包容性的历史理解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