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高文
贝尔格作为“新维也纳乐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汲取了其他成员的创作手法优势,同时又有自身的全新思考,既古典又浪漫,《闭上我的双眼》就是这样的作品。贝尔格是怎样具体实现从“传统技法”向“序列音乐”的转化并最终独显其音乐创作个性的呢?如果带着这样的思考来看待贝尔格的《闭上我的双眼》,我们会发现,贝尔格在音乐创作中从调性到无调性、从传统技法到序列写法的创作上具有独特风格与个性。
《闭上我的双眼》的音高序列共分为两组,每组有六个音。前后两组相互逆行,并且后六音相比前六音,呈现三全音的音域跨度。这种“对称”的表现形式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
首先,关于序列结构的“分解”。所谓“分解”是指作曲家在做序列设计的时候,必须要把序列原型的整体十二个音进行拆分,拆分为两个或者更多的局部,这些局部在音程上属于同构性质,于是序列就变为了一种具有组合性特征的音程结构,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序列音乐。这种结构有利于加强结构的有机特性和灵活特性,像勋伯格等人就是严谨的序列创作法代表人物。但是贝尔格的这种“分解”与他们有所不同,贝尔格更强调音程关系的局部变化,不能简单的将其视作由几个音程构成的“子集合”来统一整个序列的创作编排手法。
其次,关于序列结构的“对称”。所谓“对称”是相对于非对称而言的,对称是西方古典音乐的最大特征,强调结构句法之间的对等平衡,展现出严谨的几何式的样态,这是许多古典音乐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乐序列结构的标志。这种标志在勃拉姆斯基等人身上十分明显,但是随着浪漫主义音乐的兴起,这种对称的序列结构手法被打破了,像李斯特等人主观上可以打破这种对称的形态,追求序列结构的不平衡,有一种长短不齐的“散文诗歌式”序列结构特征,并为后来的音乐创作有很大的影响。[1]贝尔格自然也受其影响,他在1924年发表了《勋伯格的音乐为什么如此难理解?》文章,文章中探讨了勋伯格音乐的特征,集中分析了序列结构的对称性问题以及乐段比例问题,说明贝尔格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音乐序列结构创新思考,很快一年后在《闭上我的双眼》作品中体现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可见,他的《闭上我的双眼》序列结构安排并不是无意选择的偶然结果,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必然结果。
《闭上我的双眼》的序列的前六音组的尾音落在D音上,与后六音族相差三全音,后六音组的起始音是bA音,按照“音程涵量相等”原则,这种序列结构是“全音程”结构。质言之,横向音程发展序列是小二度、大二度、小三度、大三度、纯音程和三全音这六种音程类型,由于该序列的前后六音组互为逆行,所以整体变化形式一共有二十四种,可以看出,贝尔格在这里编排的序列结构的排列可能性缩短了一半,向勋伯格等人的整体变化形式有四十八种。整体序列结构更加简洁、清晰。
在《闭上我的双眼》的音高序列中,第2、3、4音构成了a小三和弦的分解,第9、10、11音则构成了#d小三和弦的分解,第10、11、12音则可理解为是B大调的终止式进行,第1、2、3音的逆行,则可理解为是F大调的终止式。序列的前六音的调域在C或F之间,而后六音则相隔三全音关系,调域在bC或B之间,我们可以发现C、bC(=#F)两个调性呈现一种融合关系,特别像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鲁什卡和弦”,也许是贝尔格借鉴了的关系也未可知。[2]这种调性序列的处理,为调性和无调性的关系解决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向,这是贝尔格的创新之处,就像是钢琴白键和黑键的区域内一种对置关系,既打破了传统的调性稳定性,又呈现无调性的“微弱调性”结构。
贝尔格设计的这个音高序列,并不单纯作为在形式上统一全曲的“音高资源库”,而是根据创作者特殊的内容需求,特意对序列的音高、音序等进行有效的设计,尽管这种安排的结果是“秘密”或“隐性”的,但却是具体而重要的,它们将成为理解贝尔格这首作品(以及后来某些作品乃至全部音乐创作)的一个关键,同时也表明了贝尔格和浪漫主义及其标题音乐之间的内在联系,表明了贝尔格在艺术歌曲创作中的某些做法特点。[3]具体说明如下。
第一,从背景上看,贝尔格曾经教过汉娜钢琴创作,汉娜在学习过程中对“由十二个不同音级和十一个不同音程构成的”和弦序列结构十分感兴趣。
第二,从做法上看,贝尔格在设计这个序列时,巧妙而多样地使用了“姓名一音名”字母转换法。如该序列的前六音F-E-C-A-G-D,其实可以视作序列结构的关键要素,除了最后的D音之外,前五个全都是二人姓名中的音名字母。所以,这五个音也能够单独拿出来使用——如第11小节即全曲第二段开始处,右手声部的强奏和弦,就是这五个音从高到低的顺次叠置;人声旋律开始,和点题歌词相应的音高也是这五个音。
先从歌曲长度上看。1925年的《闭上我的双眼》,由1900年版5/4拍子的九小节,扩大为3/4拍子的二十小节。这一结果也不是偶然的。因为贝尔格不太相信当时盛行的“命理学”(Numerology),他更喜好流行的一种“数字象征”(Number symbol)创作理念,因此常在其作品中加入数字“23”,“23”在数字象征当中代表者雄性动物的生理繁衍周期,还有一种说法是贝尔格的哮喘病发作之日是7月23号。并常用数字“10”来代表他的异性好友汉娜——1925年的歌曲之所以从1900年时的九小节改为现在的二十小节,就是因为这个数字正好是10的2倍。这样,数字“20”就不是任意的结果,而具有特殊的表现意义和重要的象征意义。
再从歌曲旋律上看。1925年《闭上我的双眼》的人声旋律不仅篇幅扩大了,音域拓宽了(从原来b-e2的十一度〔适合中音声部演唱〕变为现在b-a2的十四度〔适合高音声部演唱〕),而且其句法起讫与外形波动也远非1900年的可比―从乐谱上很容易看到,1900年的旋律与舒曼很类似,两人都是“一字(或一词)一音”,其实可以追溯到德奥古典艺术歌曲式旋法,这种旋法的音程幅度和跨度不算太大,声乐化风格明显,这与1925年的旋律不同,这时期的“非声乐化”风格更加突出,例如使用了大量的不协和音程跳进,让整体旋律更加富有变化。旋律的进行起落剧烈而富于棱角,句子的长短和声部进出均无周期,特别是歌词句法的起止与音高序列的轮回不同步等,都使之脱离了传统而带有一定的“新音乐”风格。
《闭上我的双眼》虽然是用十二音序列方法写成的,但作为贝尔格在此领域的“最初尝试”,其用法并不复杂。我们可以看到旋律的变化手法都是常用的序列的原型和逆行这两种形式,加上这个序列其实属于对称型构造,这就让序列的逆行也提高了三全音之后的序列原型。如果从人声旋律来看,其实只是序列原型连续五次出现而已。贝尔格的这种做法,虽然在方法类型上很像克然涅克的某些作品,如《无伴奏大提琴独奏组曲)Op.84和《十二首钢琴小品》Op.83等。但其深层含义却在于:只使用遗稿序列原型,就能保持其中以F和B为起讫的象征关系;而以原型为基础的序列循环,又使序列的每两次交接都能构成B—F的进行。此外,全曲二十小节可分为等长的两个乐段(相当于二段式),所含八个乐句也可分为等长的两部分并呈对称关系(这是贝尔格所喜爱的结构形式之一)。在旋律进行中,“人声旋律的起止”与“序列循环的周期”始终保持一种错置的关系。
第1-2.2小节。此处的歌词为“点题之句”,旋律用的是序列原型的前六个音,严格地讲,所谓“点题”的歌词“Glose o close my eyes”,仅仅只使用了序列原型的前五个音F-E-C-A-G,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全部来自两人姓名中作为“音名字母”的那些音一一它们从低到高呈上扬进行,使音乐的情绪从一开始就公开地爆发出来。
第2.3-4.2小节。我们可以看到,作品中的第2小节的第三拍落于第一句旋律的尾部,序列结构值得一提的是,旋律声部采用了序列原型的7、8两音,这两个音与钢琴声部呈现对映关系,转而采用的是序列原型的前六个音,这种处理十分巧妙,与勋伯格等人不同。其实这种处理并不罕见,实际上是第1-2.2小节人声与钢琴两声部音高的“换位”。
第5.5-7小节。这里相当于音乐的第三句。旋律从序列原型的第4号音A上开始。我们可以看到,钢琴声部的左手是从第5小节的第二个八分音符开始,相比人声部分,三个八分音符的出现顺序被提前了,于是就形成了开始以来第一次在“白键音”上的“纵向叠合”(即使用序列原型构成的“卡农”式进行)。同样在第7小节,人声与钢琴第一次形成了在“黑键音”上的“纵向叠合”。这种处理的好处是,音乐的整体紧张度被稀释了,呈现出与前两句不同的解决方式,听觉更加明晰。
第8.3—10小节。这部分作为第一段的最后一句,写法有所不同,除了恢复了前两乐句中“黑白键对置”关系,旋律声部也增强了顺叙的手法,保持了序列原型的第12号音B。另外,如果按照全曲布局的视角,我们可以看到这里其实是第二段的起始的地方,就像是古典三段式之“中句”的位置一样。质言之,倘若把全曲结构视为一种“起承转合”的变化,那么这里就承担着“转”的功能角色。所以在这里改用“派生序列”的话,就可以与首段的“原型序列”加以区别开来,层次更加鲜明。
此外,第12.1-13.2小节,钢琴左手声部还出现了一组和弦织体,它们由一个单音G和一个#F六和弦(即序列原型中的第8、10、11号音)反复交替构成。G与和弦根音#F之间相差小二度,这本质上就是序列原型前后六音组的C和bG那种“三全音”调性的关系呈现。
第13.3-17.1小节,相当于第五句末到第六句的位置,钢琴声部继续使用“派生序列”。与前面相比,这里的用法有所不同:首先是音级的陈述无法继续保持原来的顺序;第二是节奏形态倾向于传统痕迹;第三,钢琴声部使用了较多的四五度音程及三度结构的和弦,这样一来,整段音乐听起来更加具有传统风格的味道和功能色彩。[4]
第17.4-19.2小节。此处是全曲的末句。钢琴声部在某种程度保持了序列原型音级依次陈述的前提上,仍旧采用和弦式进行方式来推动。从第17小节末拍起,钢琴声部反复多次的出现序列原型第1-4号音F、E、C、A,它们构成了C大调四级上的大七和弦。
最后的一个半小节是钢琴演奏的尾声,第19.3-20小节的最低声部,出现了bB-C-F的“功能式”低音,全曲结束于相当于F大调的主音,这样一来,“开始”和“结束”,都是单音的F,它不仅加强了音乐结构的统一性,也加强了音乐的调性和标题性。
综上所述,这首作品钢琴声部的序列用法要比旋律声部更加复杂。首先,作者为了更好的突出钢琴声部在艺术歌曲中的表现功能,故除了音高序列用法之外,其织体形态和节奏关系等方面的设计,看起来也比旋律声部更加复杂,所包含的思想内涵更加深刻;其次,作者为了更好的解决调性问题,将钢琴声部的处理和旋律声部的处理巧妙的结合起来,为观众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组合的形态,有效的解决了作品中存在的调性冲突问题;最后,作者将钢琴的多声部处理手法应用的十分自如,这样一来到无调性或紧张度的平衡问题也得到了充分的解决,这是作者创作《闭上我的双眼》作品的高明之处,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