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梅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北京 100875)
不到一天的时间,一篇风格典型的公众号文章就可能经历朋友圈刷屏、引发热议、真实性被质疑、被删帖、相关创作团队回应并挤上微博热搜等一系列的戏剧性反转。这轰动背后,恐怕是个体社会化任务进退维谷的严峻现状。航行在信息的大海中,很多人被接连的浪潮不断冲击,无力抵抗信息浪潮,只能放开船舵,任由自己随波逐流,再弱的浪花都能让自己的航船打个转,陷入迷茫。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类人,他们早早为航船设定自动驾驶,放弃掌舵的自由,只为航船能够不出丝毫差错从而提早到达目的地。不管是混乱迷失还是低水平适应,本质上都是不具备处理复杂信息能力的低社会化水平的表现。
有关社会化的研究成果已相当丰富,美国社会心理学家E.弗罗姆认为,“社会化诱导社会的成员去做那些要想使社会正常延续就必须做的事”,是“社会和文化得以延续的手段”[1]。有学者认为,“所谓社会化就是指个人学习知识、技能和规范,取得社会生活的资格,发展自己的社会性的过程”[2]。也有研究将社会化解释为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个体在与社会互动的过程中掌握知识、习得技能、学习社会规范、价值观念,养成自己内在的品格和人格适应社会的过程。[3]
通过这些界定可以发现,社会化的概念有几个关键要素:主体、社会以及作用过程。已有的众多研究中,多从各个年龄阶段的主体在社会化过程中所出现的情况出发进行分析研究,而对“社会”与特定社会中的“主体”少有剖析。事实上,社会作为社会化指向的终点,主体作为社会化动作的执行者,才是社会化问题的主要矛盾。
这里应着重分析的一对概念,即个体个性化与个体社会化的矛盾关系。无论是怎样的“社会化”概念辨析,皆会提到社会化是个体发展自己的社会性,养成内在品格和人格的过程。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识与自我认同的个体,才有能力实现其真正的社会化,才能够摆脱相对线性的信息处理水平,在良莠混杂的信息海洋中协调自身与社会的关系,高水平地完成社会化任务。所以,个性化与社会化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二者相辅相成,在有关个体社会化的讨论中不能不将个体个性化作为个体社会化的一个充要条件来看待。
在传统社会,个体浸润在相对稳定、单一的社会环境中,较为稳定系统、经过筛选的信息缓慢而深刻地形塑着一个人,社会化的过程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地发生。而信息社会的信息具有显著的即时性、煽动性以及易得性。信息像浪潮一样将毫无抵御措施的青少年淹没,海量的信息在侵占着孩子的时间与空间。这些信息不仅打破了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界限,导致了波兹曼笔下的“童年的消逝”,也让“社会化”过程不合时宜地、虚假地进行着,青少年似乎在进入社会之前就提前了解了当前社会的社会规范与价值观念,了解了众多选择的成败与事物发展的规律,懂得了很多道理,见识过了很多种人生与可能性。
传统社会中的个体虽并未接受足够的知识技能与社会规范的传授,但其投身社会,直接与真实的社会环境相互作用,有足够的时间与合适的节奏靠直接经验建构坚实的社会经验,这种社会经验直接促成个体的社会化。工业社会以来,特别是进入信息社会以后,个体的生存状况随着社会的转型发生了显著变化。个体受教育年限逐渐增加,家庭依赖期延长,社会化任务完成时间整体延后。恰如历史学家肯尼思·凯尼斯所认为的,“工业化的社会给生命历程添加了一个青年延长阶段,在这个阶段人们在度过了青少年期后推延了担负成年人的责任。数百万人在高中毕业后接受进一步的教育,而仍然不用自己养活自己。在这个时期,人们‘既不是心理上的青少年也不是社会化的成年’”[4],个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处于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尴尬状态,拥有成年人的身体,却没有机会参与社会劳动与社会事务;知道获取信息的各种渠道,甚至了解比父辈更多的事实真相,却因还没有机会承担重要的社会责任而没有相当的话语权。这漫长的“准备期”带给个体的不仅是身心发展的失调,更是形塑自我能力的减弱。除此之外,学校教育以传播间接经验为主要任务,而呈指数上涨的信息也是典型的间接经验,试想一个人直到二十五岁甚至三十岁,影响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的经验仍然主要来自书本、见闻、媒体,其内化的价值倾向与观念判断不是单一功利就是肤浅飘摇,三观不能亲自建成,何谈个体的社会化?
个人社会化程度的高低实质上指的是个人与社会的协调强弱问题。个人社会化程度越高,与社会协调就越强,相应地,与社会协调性越强,个人社会化程度就越高。[5]那么,当社会的信息化程度不断提高,个体社会化面临重重困境时,青少年作为准社会人,他们的社会化任务该如何完成更是备受关注。那么从教育的视角出发,社会、家庭、学校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回应呢?
1.重新审视“社会”在个体社会化进程中的自在定位
检验个体的社会化程度最终是要体现在其与社会的协调能力上,个体社会化程度低也集中表现在其进入社会后感受到的巨大落差与认知失调引起的无法适应社会环境。与其说社会化最大的阻力是个体能否理解抽象社会的运转规则与传统,习得理想社会价值倾向,不如说是能否以坚定地自我直面具体真实的社会,并有能力协调处理复杂的信息,保持自身独特性并与社会产生积极作用。这里就涉及一个谁走向谁的问题,如果说在引导个体社会化的过程中,要求企事业单位甚至全社会改变现有状态以满足正面教导的作用,那么青少年在真正进入社会时接收到的社会反馈一定是虚伪的,最终的结果一定是青少年社会化进程中更彻底的幻灭与认知失调。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讨论社会化这一主题时如果不能将社会放置于一个比较自在的地位,个体社会化的问题将无法找到解决的路径。
2.净化媒体环境,减少虚伪的价值取向营销
当然,不能要求社会虚伪地“委身”于个体社会化,更不能容忍的则是商业利益驱动的虚假信息侵占青少年的成长空间。各种呼吁社会为青少年营造良好的社会化环境的真正意图正是如此。信息时代漫长的“青年期”是准备与过渡的关键时期,如果不能在别有用心的信息传播的源头加以控制,那么这样的影响施加在不同的青少年身上,则会造成不同程度的损伤。相反,如果媒介信息平台能够尝试打造一个真实的公共领域,为青少年提供一个平等讨论参与社会事件的平台,这样对青少年提前体验公民角色、承担社会责任、锻炼独立思维能力都大有裨益。
3.社会需为青少年提供真实的社会实践机会
真实,或许是社会应该呈现在青少年面前的状态,但真实在这个媒介时代又是最难以达到的彼岸。所有真实,只要经过图像或文字化处理,就会带有传播者既定的导向与目的,这是无法避免的。但如果社会能够提供足够的实践机会,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解决办法。这种实践机会一定不是设计过的、修改过的社会实践。当今社会实践课程与活动不是理论化就是简单化,离“真实”的标准还十分遥远。经过设计的社会实践或许添加了很多教育性的元素,但作为以促进社会化为目的的社会实践一定不能忽略其真实的本质要求。社会对青少年社会化的责任感不用体现在别处,能够接纳未成熟的青少年接触各种社会事务,适量的为青少年开放一些真实的工作机会与体验机会,即是对青少年社会化进程最大的支持。
1.明确家庭在个体社会化进程中的角色
在有关社会化的讨论中,儿童社会化作为社会化的起点,已经引起极大的关注。但家庭作为个体接受外界反馈的首个类社会环境却往往不能把好儿童社会化的第一关。儿童能否协调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能否参与甚至组织家庭活动,直接影响其与家庭之外他人的关系建立以及其对人与人、人与物之间关系的理解。家庭具有明显的私人特性,从某种程度来说,家庭的着力点应该放在与社会化相辅相成的另一面——个性化上。
2.家庭需重视对儿童自信心与安全感的培养
具体来说,家庭可以从儿童自信心与安全感的培养来为儿童社会化奠定良好的基础。家庭作为孩子生活的第一个重要场域,是将来直面世界所需情感能量的重要源泉。这两种情感素质将提供孩子在社会化过程中自我修复与再次出发所需的情感力量,让社会化过程成为可持续进行的过程。
1.重视学校在个体社会化进程中的特殊地位
学校是个体社会化的重要场所,加之主体受教育年限的延长,学校教育承担了绝大部分个体社会化责任。个体从家庭走入学校,在没有血缘关系维系的全新环境中,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个体需要学着与陌生人建立关系,要学会平等的交换与无私的分享,要承受不良的情绪或行为引起的后果,要学着理解各种真实残酷的社会现象。但学校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其既区别于家庭的亲密性,是直面公共世界的一个窗口,又区别于社会的公共性,是真正承担社会责任之前的一个预备营,它实为一个为学生赋能的场所。
2.以媒介素养培养青少年掌舵的能力
媒介素养是指人们对各种媒介信息的解读和批判能力以及使用媒介信息为个人生活、社会发展所用的能力。[6]信息社会让人类免于闭塞,但同时也带来了对个体信息处理能力的挑战,呈指数上涨的信息要求个体有能力对信息进行筛、判断与正确解读。所谓媒介素养教育,就是指导学生正确理解、建设性地享用大众传播资源的教育,通过这种教育,培养学生健康的媒介批评能力,使其能够充分利用媒介资源完善自我,参与社会发展。但同时也需注意的是,媒介素养不仅仅指受众所具备的素养,在这个自媒体已经不再新鲜的时代,作为信息传播者,也应具备某种媒介素养。正如陈力丹认为,“媒介素养分两个层次:一个是公众对于媒介的认识和关于媒介的知识,另一个是传媒工作者对自己职业的认识和一种职业精神”[7]。想在信息社会中把好船舵,实现高水平的社会化,必须把媒介素养作为最重要的能力来提升。
3.以直接经验培养青少年掌舵的勇气
如果说个体进入社会以后因无力与复杂的社会协调的交互运作而产生的焦虑与迷茫是社会化水平低下的表现,那么从一开始就放弃处理信息,将自身工具化以“适应”社会要求,更是低水平社会化的表现。前者尚且处于一种开放性的状态,只是自身力量暂时无法有效处理信息以及稳定形塑自我而无法与社会良好的协调互动。后者索性放弃追问人生终极命题,视不确定性为洪水猛兽,以丧失主体性为代价换取与社会的无限贴合。或许这样的人会少了很多迷茫与困惑,但这种以牺牲个性化达到虚假社会化的情况在当今社会显得更加令人担忧。学校教育需要培养个体掌舵的勇气,必须在课程安排中为体育、劳动等以直接经验为主的课保留相当的地位。只有身体保持与认知同样的节奏发展,其思维水平的发展才不至于陷入一种脆弱混乱的状态,当个体积累了足够的有关控制与主动的直接经验,其在社会化的进程中才有勇气尊重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能力,才有勇气与社会进行真实有效的相互作用,从而发展自己的社会性。
信息社会背景下个体与社会关系的协作失调、内在断裂,个体高水平社会化的进程正陷入重重困境。教育视角关注个体特别是青少年的社会化问题,从这一视角出发,要明确社会的自在属性,尽量避免社会教育中牺牲真实性的“理想”环境营造;关注家庭的情感属性,培养青少年自信心以及安全感等原点情感素养以增加其抵抗信息风浪的定力与重新起航的信念;重视学校的教育赋能属性,增设媒介信息素养、体育、劳动教育等提升行动力的课程以培养青少年在信息海洋中掌舵的能力与勇气。社会、家庭及学校各司其职,共同关注青少年的社会性成长,或能帮助青少年在信息社会中完成较高水平的社会化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