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器之间:近代以来“科学”观念嬗变与博物馆智识拓展

2021-11-25 20:11
东南文化 2021年4期
关键词:智识博物馆科学

关 昕

(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历史研究院 北京 100101)

内容提要:“科学”作为近代以来中国思想与社会变迁的关键观念,不仅具有知识本位的特征,也具有社会属性。科学观念的更迭与中国近现代社会结构和思想意识的转型发展相伴始终。科学观念的演进特点也折射到同时期博物馆智识范式的形成过程中,博物馆内的“科学”并非一种扁平化的知识体系,而是存在着多线发展的智识传统,科学形态对博物馆的影响也无法绝缘于社会文化政治情境之外。中国博物馆智识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为科学观念在知识与社会两个维度上的相互影响。

20世纪的中国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社会结构与思想意识转型的基本命题之一是如何面对道德与信仰层面的意义危机和社会政治层面的秩序危机。新文化运动提出的“科学”与“民主”两大主张,其目的就是希望以科学的方法克服意义的危机,以民主的蓝图重建社会政治秩序[1]。近代以来的中国博物馆也纠葛于这一基本的时代命题中。在既往的博物馆史研究中,学者们常常将“公共性”作为理解博物馆演进发展的钥匙,并将其追认为博物馆的“道统”,这种确认与近现代民主启蒙思潮密切相关,但“公共性”并不是一个统一的、自明的范式,在目前学界的研究中也呈现出更为芜杂多变的面相[2]。同样作为近代社会思想主题并影响至今的“科学”观之于博物馆的关系则未得到充分梳理。在一般性的行业共识中,博物馆是开展科学实物教育活动的重要场所,强调博物馆的终端与媒介属性。但从博物馆史研究的视角看,“科学”并非仅仅用来开启民智的客体操作对象,它是使博物馆从一个物理空间转化为一个智识空间的关键线索。罗志田指出,思想学术的泛科学化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显著特征[3]。“科学”作为中国近代社会变迁的关键观念,不仅具有知识本位的特征,同时也具有社会属性。科学观念的更迭与中国近现代社会结构和思想意识的转型发展相伴始终。科学观念的演进特点也折射到同时期博物馆智识范式的形成过程中,博物馆内的“科学”并不是一种扁平化的知识体系,而是存在着多线发展的智识传统,科学形态对博物馆的影响也无法绝缘于社会文化政治情境之外。今日博物馆的智识范式在某种程度上是在清季民国以来逐渐形成的多重科学观的基础上累积而成。本文力图梳理科学观念在百多年间的嬗变历程以及流播于博物馆的复杂影响。

一、中道西器:自然科学与博物馆

鸦片战争以来,西方科技在物质领域对中国的支配权逐渐取得了国内士人的认可,但中学与西学的论争囿于“中道西器”即“中体西用”的框架之内。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4],王韬说“形而上者中国也,以道胜;形而下者西人也,以器胜”[5]。以儒家伦常名教为核心的“中学”是形而上之道,作为富强之术的“西学”是形而下之器,器可变而道不可变。科学传入中国亦落实到“技术”的器用层面之上。清季国人最初沿用明清以来的“格致”一词指称自然科学,且侧重技艺之实学,拘泥于“中体西用”道器观。这种体用观也影响到博物馆。正如李飞所观察到的,中国博物馆最早是“集新”[6],“新”主要指西方科学技术,通过集新“器”表达对国家强盛的诉求。游历西方的清季士人虽具有“博古院”“积宝院”“集奇馆”等歧异多样的博物馆观感,但更为关注博物馆作为西方科技进步成果展示之所的价值。博物馆“广见闻,增智慧”的社会意涵也被注意到,至维新时期国人更将设立博物馆作为改良社会、推进国家自强的变革内容。如康有为在《上海强学会章程》中定下的博物馆目标,是以“古今中外,兵农工商各种新器……及各种电学、化学、光学、重学、天学、地学、物学、医学诸图器,各种矿质及动植类”为备购主体,以为“益智集思之助”[7]。此时博物馆展示的理想主体仍是西方自然科学知识与成果,但从“器”用渐及变“体”,注重自然科学的思想更新效应以及由此产生的巨大社会推动力。

在主要以欧洲、日本学理为摹本的民国博物馆学著述中,作为自然科学范畴的“科学”与历史、艺术并列,共同成为普通博物馆的主要类别。科学博物馆一般包括天文、地质、动植物、理化生物、医学等类,其任务则是“陈列说明研究自然现象的法则及理论的资料”[8]。不过在中国早期博物馆的实践中,指向自然科学的“科学”资料的收藏与展示主要体现在自然史藏品主题上。19世纪后半叶以西方传教士为代表的来华人士创建的博物馆,旨在“通过展示西方文明、科学和发明的某种优势,来设法启迪该区的人民”[9],其收藏活动主要偏重于收集和展陈动植物、矿物等自然史标本,以了解东方异域,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它是欧洲自然史收藏网络的重要延伸部分,并未以中国社会为服务主体[10]。国人创办博物馆之初,失位于本土传统的自然史收藏在经世致用的潮流下建立起来,一开始就极具实用主义倾向,与资源、实业乃至国家经济命脉之间具有荣损与共的关联,并表现出与国情乡土教育相关的社会价值。如1934年山西民众教育馆内既陈列佛像、碑刻、钱币、科举遗物等古物,同时也有“动、植、矿”等科学内容[11]。据20世纪30年代中国博物馆协会的统计,其时国立中央博物院、浙江省立西湖博物馆、广州市立博物院等国家及各级地方博物馆,都收藏展示有以自然史为主体的自然科学类藏品[12]。这类收藏虽然在中国没有传统渊源,但这反而使其在近代社会的发展中失却了些许传统的羁绊,从而带有天然的智识启蒙意味的合法性,至今仍是中国博物馆的重要收藏与展示主题。

二、由器而道:唯科学主义思潮与历史古物的收藏与展示

辛亥以后,传统儒家权威跌落平地,为国人心理上接受科学主义的威权奠定了客观基础。至五四时代,先进知识分子热情讴歌科学的思想价值和人文价值,科学话语的传播和流行波及人文社科领域和社会生活领域,各个领域都表现出对科学化的追求。胡适在为“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总结说,自19世纪末以来,科学这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13]。郭颖颐将这种时代现象称为“唯科学主义”,即“那种把所有的实在都置于自然秩序之内,并相信仅有科学方法才能认识这种秩序的所有方面(即生物的、社会的、物理的或心理的方面)的观点”[14]。科学几乎取代经学成为真理的化身。在唯科学主义思潮影响下,社会对“科学”的理解从侧重科技工艺的“术”“力”之层面渐次过渡到以科学方法和精神为主体的“道”“理”层面[15]。这种物质进步背后所潜藏的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成为社会文化意义上人们对于“科学”的普遍认识,也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博物馆行业的心理与实践。

首先,收纳国故的“科学”范畴形成古物收藏的现代价值基础。

当科学在中国更多体现为抽象的“精神”和“方法”后,人们只须在熟悉的领域运用它,即可将研究对象归于“科学”范畴。梁启超、陈独秀等认为科学精神作为一种精神,当然并不局限于自然科学,而是涵盖人文社会科学在内的整个“学术”,从而打破了“中学”与“西学”之间难以逾越的界限[16]。这种融通的科学观作为社会文化的“公共话语”也影响到博物馆领域,旨在“提倡科学研究,辅助公众教育”的博物馆中,“科学”一词所指已包括自然、人文、工艺等多重内涵[17]。中国博物馆经历了从集自然科技之“新”到集传统文史之“旧”的过程,其中涉及思想与社会转型因缘众多,但国故之学被纳入“科学”知识谱系无疑也是其因之一,其所形成的古物收藏的正面价值赋值,使中国本土文化得以“合法”地与民族国家视域下的博物馆实践相融合,通过历史遗产构建国家记忆成为可能。

其次,基于实证的“史料”属性成为博物馆藏品认知的重要维度。

国故纳入科学范畴,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必须用科学的主义和方法”开展研究[18]。根据西方自然科学中的“经验科学”及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的实证哲学、实验主义学说,史学就是对事实的研究、考证,只要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像科学家那样“客观”地对待研究对象,就能使史学研究达到“科学”的程度,因而胡适认为“科学的方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在应用上,科学的方法只不过‘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19]。傅斯年明确主张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学“不是著史”,强调“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从而“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成为“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20]。这种接受了自然科学理念的实物考证与“以圣人为法”的经学考据不同,体现了从“以经为纲”走向“以史料为本”的现代学术转型[21]。将中国传统文化史料化而作学科式的整理,必须用“历史的眼光整统一切”,用历史埋葬“过去的”文明,这一思想预设既支配着现代学术转型后的学科式研究,同时也使中国传统文化的博物馆化具有客体化、历史化的价值基础。如1928年成立的大学院古物保管委员会申明“古物古迹为历史科学中最重要之材料”[22];李济认为国家应设立大博物院作为整理史料的机构[23];韩寿萱更鲜明地指出,博物馆之收集“断不可受经传之束缚”,应格外注意史料的价值[24]。如果说传统文化的科学化使博物馆的古物收藏具备了一定的社会合法性基础,那么历史证物观念的形成则使博物馆藏品观走向史料化,为博物馆古物收藏向现代转型提供了另一个科学性前提,从而增强了博物馆“集旧”的学理依据,并强化了博物馆的典藏路向。

在中国现代学术的发生阶段,本土博物馆由于发展的多歧性,并未完全形成学术与收藏在实践上的有机耦合关系,而更多预埋下现代学科视野对博物馆之物的科学性认知的智识转化伏笔。这主要表现为史料范围的扩大及以理性客观、全面的眼光对待一切史料。如顾颉刚坚持“各个的古物、史料、风俗物品和歌谣都是一件东西”[25];李济强调考古发掘“都是求一个全体的知识,不是找零零碎碎的宝贝”[26]。学术上的新旧史料眼光之扞格,亦影响到博物馆藏品征集与典藏的惯习。仅以20世纪20年代末殷墟发掘而论,河南博物馆何日章、关百益之发掘及对于“字骨”宝藏之渴求,与中央研究院傅斯年、李济秉近代考古学理念以“殷墟为一整个问题”的做法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而波及各自入藏之物品也有所差异[27]。在实证主义影响下,以考古学、民俗学为代表的科学学术理念的渗入,打破了一味追求艺术品、专事搜寻奇珍异宝的古董化取向藩篱,通过重视普通器物和一切文化遗存的平等性,为博物馆实践从精英主义走向具有平民主义、多元主义倾向的馆藏与展陈预伏了智识前导。

再次,注重系统学理的科学方法渗入博物馆陈列的思想与实践。

现代科学概念在传入中国后形成了不同的认知,如杨鸿烈总结其广义上为“有系统的”知识体系,狭义上指研究事物因果关系及其规律的学问,更狭者则仅指自然科学类的特殊科学[28]。虽然对“什么是科学”的指谓多样,但科学应具有系统性和强调关系秩序的基本原则是一定的社会共识。这样的科学眼光也成为时人审视博物馆优劣的评判标准。陈列器物庞杂而缺少系统关联[29],缺乏历史的眼光与整体的观念[30],与古玩铺、古董摊相仿[31],是人们对博物馆的主要批评。

罗志田指出,五四人科学的“精神”和“方法”其实多来自生物进化论(对多数人来说恐怕意味着严复版的“天演论”而已),又渐成为抽象的精神和广义的方法[32]。博物馆的“科学性”理想中,社会进化论的思想痕迹亦清晰可见。1921年,蔡元培阐述多元博物馆的愿景,不但科学博物院、自然历史博物院要“按着进化的秩序”“生物进化的痕迹”陈列,历史博物馆、人类学博物馆也需通过陈列“考见本族渐进的文化”及“做文野的比较”[33]。1923年8月31日,顾颉刚参观地质调查所陈列室,联想到考古遗物从石器到玉器、铜器的演进关系[34]。1943年李济为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史前石器展览撰写的《远古石器浅说》指出,“以系统的陈列表示人类的进化是中央博物院的一个基本职务”[35],并介绍了人类如何开始使用工具及石器演进的过程。韩寿萱强调博物馆陈列的目的“最要紧的要把各物品排列得有一种系统,特别注意于演化的程序,……一个简单东西,虽很不值钱,但却代表演化的重要一期,所以也很重要”[36]。随着民国时期中国传统知识纳入近代西方分科式的学科体系,现代学科属性的知识追求在一些学人或机构的博物馆实践中体现出来,尤其在自然科学类的馆藏与陈列中表现明显。胡适曾盛赞地质调查所的“科学的排列法”[37],其在馆藏结构、内容和展陈上所表现的地层系统、矿物和古生物的基础分类及细化,体现出了与所在机构科研、调查工作的认知统一性[38]。在西方民族学社会学传入进程中,凌纯声、马长寿、葛维汉等学人对西南等地区的社会调查与实物征集催生了近代代表性的民族文物收藏。华西大学博物馆陈列展览的首要准则是“以考古学及人类学为准绳”,目的在于“使金石古物成为文化系统之证据,使民族标本宣示边区生活之状态”[39]。面对民族文物,运用“民族学的或社会学的分类法”[40]是学人相对推许的科学方法。

陈端志指出,新文化运动前后十余年居然是博物馆发展的低潮期,实因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对本土旧有文化“不问皂白、务必扫除净尽”,而将博物馆误解为古典仓库和进步的障碍[41]。但不可忽视的是,其时唯科学主义对于传统文化的收纳、实证主义思想的发展、社会进化论在中国的盛行、现代学科性智识的增长,都进一步影响并形塑了博物馆收藏与展示本土历史的合法性基础。民国年间,虽博物馆实践导向和学人智识结构多元,科学思想与博物馆实务尚未完全合辙,但这些理念却如草蛇灰线般成为日后博物馆发展的智识来源。

三、即道即器:唯物史观的博物馆实践

近代以来国人对史学“科学性”的认知理解相对芜杂,“有以史料学为历史科学者,有以事件的考证为历史科学者,有以历史哲学为历史科学者,有以叙述史本身为历史科学者”[42],无法用一种概括性的“科学主义”抽象论之。陈端志总结,新文化运动思潮中实验主义和辩证法的唯物论是科学的两大分支[43]。对这种分歧的科学性理解,主要在于所注重的“科学方法”不同。与实证派史家不同,强调史观的史家认为历史研究成为科学的关键,在于它能从对象中发现“公理公例”“因果通则”,即通常所说的历史客观规律。在20世纪20年代以降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社会史论战”中,唯物史观逐渐占据上风,并从抽象的理论法则具体化为中国社会史研究,注重将社会经济活动作为历史运动的主轴,着眼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联互动,关注大规模的社会变动,对中国历史进行贯通性、综合性释论,体现了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在社会历史领域的推广与应用。唯物史观派学者批判实验主义的历史方法具有“陈死的进化论”“机械的因果律”的弊病[44],认为只有历史唯物论指示了历史科学研究的正确道路。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随着国内马克思主义史学话语体系的确立,具有历史哲学性质的科学观在博物馆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并表现为理论与方法论相兼的即“道”即“器”。所谓“道”,是指历史唯物主义为博物馆实践提供了直接的理论指导,主要体现在展览形态、宗旨与内容的建设中;所谓“器”,是指苏联博物馆学传入后所形成的一系列工作实务章程和操作守则。

其时文物管理部门的多次讲话中都谈到了注重历史规律、带有史观的通史性展览陈列的重要性。1949年3月,北平军管会代表接管博物馆时即强调,应按照社会发展规律建立新的历史陈列,使博物馆成为民族的、大众的、科学的社会教育机构。郑振铎表扬故宫博物院、北京历史博物馆以及沈阳、上海等地的博物馆改造成了“有历史观点的陈列”[45],并在《文汇报》发文指出博物馆“要通过了那些文物,建立起整个民族文化的灿烂光辉的系统来”,“我们要以实物(历代文物)配合着模型和图画,把整个中国历史的进展,依据着社会发展的规律,陈列出来”[46]。伴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开展,博物馆已经成为向广大人民群众进行爱国主义、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和提高科学文化水平的机构。1956年5月,为响应当年中央向全党和全国人民发出“向科学进军”的伟大号召,第一次全国性博物馆工作会议的中心内容是如何加强博物馆的科学研究工作。王冶秋提出,科学研究是博物馆一切活动的基础,博物馆各项业务工作都是科学研究的内容。他在报告中讲道,“不以马列主义的观点方法进行研究,写出陈列计划,然后通过实物、文献等表现出来,是不会有系统的、正确的陈列的”。博物馆的研究工作应强调毛主席所说的“生产斗争知识”和“阶级斗争知识”,注意“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结合中国具体的客观实际来进行研究”,“掌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及党的原则作为我们博物馆全部工作的基础”[47]。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成为指导博物馆工作的主要科学性标准。

唯物史观指导下的历史编纂学与博物馆陈列在实践中合流,学术界通史撰述的一些特征也渗透进博物馆。1959年1月,中国历史博物馆屡次请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邓拓、尹达等马克思主义史家审阅通史陈列大纲,大纲主要采纳唯物史观指导下的社会形态学说,将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相结合作为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历史分期则以郭沫若的观点为依据。这种撰述特点也渐及各地地志博物馆建设中。20世纪50年代起,中国博物馆学从理论到方法全面学习苏联,有计划地组织翻译出版《苏联博物馆学基础》等相关论著。国内引介的苏联博物馆学理论虽然不乏意识形态色彩,但其对博物馆藏品搜集、登记、鉴定、科学记述、保管和主题陈列以及群众工作的形式和原则作了系统性论述,使博物馆各项业务形成逻辑鲜明、有机联系的整体,并且清晰地界定出了社教价值,博物馆行业自身的学理属性极大强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博物馆展陈形态的学术意义和行业典范性并没有被我们充分认识,虽然存在学理意识形态化的倾向,在后期发展中存在理论建构、宏观逻辑与物的实证性脱节等现象,但它们对中国现实社会的关注以及与学术观念的密切结合,使中国博物馆实现了与社会科学理论的初步整合,从“义理”层面初步完成了中国博物馆的近代化转型。

改革开放后,博物馆在专业化与社会化两条路径上发展。虽然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仍作为博物馆实践秉承的方法论指导,但具有哲学社科意味的苏联式传统及社会形态理论与展陈业务的密切关联被打破。与此同时,博物馆学亦开始谋求独立的学科地位,主要通过进一步界定自身实务的科学性构建行业学理[48]。进入21世纪,博物馆理论、方法甚至范例的主体大都来自以新博物馆学运动为旗帜的英美传统,展陈、社教、保管等博物馆业务越来越标准化、精细化,此时博物馆的“科学性”表征越来越被内化与分化到博物馆自身的业务职能表达中,博物馆作为媒介与文本的阐释特性得到关注,多学科对文博行业的介入更偏重于管理与技术应用的工具属性。博物馆的社会化性征经历了从政治宣教向公众服务性的转变[49],社教成为业务发展的重心,观众导向逐渐下沉到实务技术的各个环节。

四、道之承替:博物馆科学化历程的反思

揆诸中国博物馆史中“科学性”的发展,清季民国以来形成两种特征,即作为知识面向和社会面向的科学,两者在历史中相互缠绕结合,影响了中国博物馆的理论与实践及社会功能的发挥。

第一,博物馆“科学性”的知识面向。首先,馆藏内容分类与展陈秩序是社会知识体系的表达方式,近代以来中国博物馆科学性的建构与中国现代学科机制的建立发展密不可分。从自然科技到民族学、考古学等,现代学科意义上的科学知识及其物化成果开始影响博物馆的馆藏与展陈实践。其次,博物馆“科学性”的主要指向并不是同一层次和同质化的,而是形成了层叠性的智识传统。清季博物馆的科学性主要指向自然科学,重心在于自然史主题。“科学”的自然科学指谓不仅对应特定的知识领域,而且表现为一种解读物质文化的知识视角。直至20世纪90年代,《中国大百科全书 文物·博物馆》对文物“科学价值”的定义依然于此立论,“主要是指文物所反映的科学、技术水平,它所体现的是在自然科学或者工程技术科学方面的价值”[50]。在新文化运动兴盛的唯科学主义影响下,科学观从狭义的自然科学概念转向广义的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形成注重史料的实证取向和注重规律的史观取向的两种历史科学路径。实证主义的物证观使博物馆的实物收藏从古董化和经学化的传统中脱身而出,唯物史观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占据主导地位并对博物馆展示实践产生了直接的义理影响。

第二,博物馆“科学性”的社会面向。从狭义的科学理解,科学与民主不具有内在联结的必然性,而是作为知识的工具理性存在。当科学、民主与中国人救亡图存、文化启蒙的理想结合起来时,科学与民主就形成了相互支持配合的态势,更凸显出价值理性。1907年《新世纪》周刊指出,科学与革命“二者相乘相因,以行社会进化之公理”[51]。清季以来,只有当科学不再屈于器用的层面,而与人生、社会问题的解决紧密联系在一起时,才有了“赛先生”这一新的文化精神的宣告。《青年杂志》发刊词阐明,“科学不在人权说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而只有从思想文化的层面落实到社会运作的层面,新文化的建构才能具有社会整合的功能意义,科学传播需要借助于博物馆之类的规范组织形式作为价值体系的物质承载。近代以来中国博物馆的主流建设转向历史古物类主题,既与博物馆作为救亡图存的民族主义工具有关,同时也归因于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在社会价值层面为博物馆与传统文化的联姻提供了合法性的智识关联。至少在馆藏层面,科学作为一种理性精神与实现社会权利的民主建设相衔接,表现了强烈的统一性乃至一体化情势,如果说后者主要体现在博物馆“从私化公”的公共性追求,那么科学观之建树则表现在以考古学、民俗学等为代表的现代学科发展,酝酿了“眼光向下的革命”,直接推动了平等性、多元化的智识进展。民国以来,建立在实证史学基础上的新材料催生了博物馆的历史性新馆藏,这种馆藏的建设为国族主义下的代表性国家收藏奠定了基础。这一进程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考古学等学科在新材料上的井喷式发展继续得到完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认为,在殖民地国家转型的创建过程中,博物馆是极为重要的建构政治想象的场域,文化遗产作为国家凝聚力的核心必须服务于政治权力[52]。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科学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整合社会动员的意识形态角色,国家政治形势吁求的学术转型使科学与博物馆更亲密地结缘,典型体现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方法指导下的中国通史撰述对于展陈内容的直接介入,并服务于人民性的表达。苏东海指出,强烈的使命意识一直是中国博物馆传统中最有继承价值的积极因素[53]。从偏重自然科技到实证主义与理性精神,再转而走向历史唯物论,这不仅仅是科学知识领域的转型,而在一定意义上取决于近代中国转型发展过程中社会、政治与文化重建活动对科学的需求与影响,并在作为物化载体的博物馆身上折射出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中国博物馆智识的发展主要体现为科学观念在知识与社会两个维度上的相互影响。清季民国以来的唯科学主义影响了社会的基本层面,科学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互缠绕,博物馆领域对科学的认知与实践更多体现为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文化“公共话语”的波及与共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照搬苏联模式的博物馆学构建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特性,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指导下的博物馆成为中国公共文化建构的组成部分,这也促成了学科智识与博物馆实践的直接结合,是中国博物馆形成理论阐释体系的重要阶段。改革开放后,博物馆之于社会文化政治的关联渐松,对社会面向的科学的相对疏离,反而阻断了作为知识范畴的科学在博物馆领域的发挥。曾经与意识形态结合紧密的学术理念被淡化,曾经在社会文化政治统一整合下的学术与博物馆的密切关系已经越来越转向行业内部的智识生产。近年来博物馆阐释与社教功能的凸显,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博物馆科学观的社会面向,但同时带有技术流的内向型行业特点。

近代以来,科学观念的演进对中国博物馆从古典思维向现代转型至关重要,累积的智识传统统参差作用于博物馆理论与实践,至今日仍与我们息息相通。无论是作为知识体系,还是作为精神与方法论,“科学”无疑是作为智识空间和观念载具的博物馆发展的关键线索。罗志田说,20世纪中国思想学术泛科学化的结果是“科学”变为象征和“口头禅”,在一定程度上反与具体学理上的科学研究疏离,这样的异化现象在最提倡科学的五四时期已有明显的反映[54]。这种现象直至目前仍有余音。随着时代发展,科学不应只是高悬在上的口号和下沉于应用的技术,中国博物馆在工作实务倍速精细发展的同时,亦应重新衔接相关学科的智识传统、注重新时期多学科具体学理的交融互汇,同时因应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变局情势下民族国家的诉求与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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