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新
提要:1927年8月八七会议所确定的工农武装暴动思想,对于中国共产党实现从大革命失败到土地革命战争兴起的历史转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1927年11月中央扩大会议使这一思想嬗变为了全国工农武装总暴动的盲动决策。随着这一决策在1928年4月被中央所放弃,工农武装暴动思想也逐渐走向式微。1928年7月党的六大决议确定党的当前任务只是准备暴动而非实行暴动,此后全党对于武装斗争的探索转向了工农武装割据的方向上。对工农武装暴动思想的考察有助于认识这一思想与工农武装割据思想的逻辑承接关系,从而对这一思想的历史作用和地位给出一个符合历史实际的客观评价。
工农武装暴动是八七会议确定的两个总方针之一,也是土地革命战争初期中国共产党的主要斗争内容之一。长期以来,党史学界对于这一思想一直缺乏完整准确的论述,涉及这一思想的论著往往呈现两种割裂的表达:一种是将这一思想的前期改称为武装起义,如党史论著通常表述为“党的‘八七会议’确定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方针”。(1)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237页。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104页。这种改称意在肯定这一思想曾经正确地指导全党开始了“由大革命失败到土地革命战争兴起的历史性转变”。(2)《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第240页。《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第104页。但这种改称只是后人的一种表述语境,与当时中共中央文件的表述是不一致的,或者说是不符合史实的。还有一种情况是只在这一思想的后期使用“武装暴动”的表述,并将其归为“左”倾盲动思想,例如“1927年11月召开的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没有认清形势,确定了以城市为中心的全国武装暴动计划,使‘左’倾盲动错误在全党取得支配地位”。(3)《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第109页。本文拟通过对原始文献的考察还原史实,梳理出这一思想从形成、嬗变、式微到终结的全过程,从而对这一思想作出一个客观全面的评价,并展现出这一思想与“工农武装割据”思想的逻辑承接关系,即:在大革命刚刚失败之时,工农武装暴动思想对于反抗国民党的屠杀政策是具有意义和作用的;但在土地革命战争开展起来之后,希图用这种思想来指导夺取政权的斗争却是机械沿袭了十月革命的道路,在中国是难以走通的。在经过了一系列挫折后,中国共产党人扬弃了这一思想,逐渐走上了以“工农武装割据”为主要内容的武装斗争道路。
中国共产党的工农武装暴动思想,是在大革命失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力量遭到巨大摧残的背景下,以必须展开武装反抗为出发点而形成的。列宁曾论述说:“反动阶级通常都是自己首先使用暴力,发动内战,‘把刺刀提到议事日程上来’。”(4)《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1905年6—7月),《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35页。在这种情况下,被压迫人民如果“不用暴力来对付拥有政权工具和政权机关的暴力者,就不能使人民摆脱暴力者的蹂躏”。(5)《立宪民主党人的胜利和工人政党的任务》(1906年3月),《列宁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8页。中国共产党人在大革命失败后所开展的工农武装暴动,正是属于这种情况。对此,周恩来在1927年11月谈及南昌起义时曾说:“叶贺事件是被逼出来的。”(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31页。这真实道出了中国共产党人在大革命失败后毅然走上暴力革命道路,树立起工农武装暴动思想并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开展武装暴动的心理背景。
在1927年7月4日至12日之间,根据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指令,中共中央进行了改组,停止了陈独秀的领导职务,成立了由张国焘、周恩来、李维汉、李立三、张太雷五人组成的中央常务委员会,代行政治局职权。据李维汉回忆说,新成立的五人常委会在7月13日之后到八七会议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对工农武装暴动的酝酿和部署,其中最为重要的是7月20日发出的《中央通告农字第九号——目前农民运动总策略》。通告在指出大革命失败的原因之一是“工农武装没有建设”的同时,要求“各地党部应当用种种方法使农民接受训练,获得武装”,其具体办法是:(1)用种种方法夺取地主阶级和一切反革命派的武装,武装农民。(2)勇敢的有训练的农协会员有组织的投到军队中接受军事训练,并用种种方法时时进行破坏其组织夺取其武装的工作。(3)对团防局保卫团等地主阶级的武装,在不能即刻夺取其武装时亦采用上项的办法。(4)农民武装现时没有以“农民自卫军”“农军”这类名义公开存在的可能,只能在下面三种形式下存在:A.以合法的名义存在,如“挨户团”“保卫团”“联庄会”之类,B.平时分散,秘密训练,一遇战事则随时集中,C.两种形式都不可能时则可以“上山”。(7)《中央通告农字第九号——目前农民运动总策略》(1927年7月20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版,第215—220页。这份通告既强调了武装工农的必要性,也指出了具体办法,尤其是“上山”的办法,成为八七会议前后党内议论的一个热门话题,为后来毛泽东等人在山区开辟根据地做了一个先期铺垫。
据五人常委会之一的李维汉回忆,在八七会议之前,五人常委会主要决定了三件大事:“第一是同意举行南昌起义”,“第二是决定发动秋收起义”,“第三是决定召开中央紧急会议”。(8)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版,第160—161页。李维汉的回忆是在晚年写的,所以使用的是“起义”这种后来党史著作中统一的表述方式。实际上,当时五人常委会对于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使用的都是“暴动”的字眼,例如1927年8月1日中共中央致南昌前委的信中说:“南昌暴动,其主要意义,在广大的发动土地革命的争斗。因此这一暴动,应当与中央决定之秋收暴动计划汇合为一贯的斗争。”(9)《中央致前委信——关于组织湘南革命政府及特别委员会问题》(1927年8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38页。1927年8月3日中共中央制定的湘鄂粤赣四省农民秋收暴动大纲,通篇使用的都是“暴动”的表述,强调“现实反动的统治没有稳定,农民群众满心期望秋收胜利,因为新遭了挫折,正在寻找他们新的奋斗的方略,‘秋收暴动’是对这个客观情势的适当的答案”,并部署具体战略为“以农会为中心,号召一切接近农民的社会力量(如土匪会党等)于其周围,实行暴动”。(10)《中央关于湘鄂粤赣四省农民秋收暴动大纲》(1927年8月3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41页。
除了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之外,五人常委会在给其他省委的信中也都作出了“暴动”的指示,例如1927年8月4日给广东省委的信中,认为广东省委“农民暴动的准备亦好。更须加紧”。(11)《中央致广东省委信》(1927年8月4日),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央档案馆编:《八七会议》,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页。同日给山西省委的信中,一方面通报“中央已决定湘、鄂、赣、粤秋收时,即现时实行暴动”,一方面指示山西省委也“应注意于武装工农,创造自己武力之工作”。(12)《中央答复山西省委的信——采取暴动土地革命的政策》(1927年8月4日),《八七会议》,第105页、108页。这些工作部署,都为八七会议作出武装暴动部署和确立工农武装暴动思想作了前期的准备。
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紧急会议在汉口召开,史称“八七会议”。在这次会议通过的《告全党同志书》和关于农民斗争、工人运动以及党的组织问题等议决案中,对工农武装暴动思想作了明确的阐述。八七会议确立的以瞿秋白为首的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在随后二、三个月领导实施暴动的过程中,又进一步完善了这一思想。
在八七会议报告及通过的各项决议中,对于今后工作任务的部署主要有两项,一项是实行土地革命,一项是开展武装暴动。这两项任务,在1928年7月中共六大通过的《政治决议案》中被提到了“总方针”的高度:“八七会议用布尔什维克的公开的精神,指斥机会主义的错误,提出土地革命的中心口号,指出无产阶级与农民要推翻反动的国民党中央政权的目标,定出武装起义的总方针。”(13)《政治决议案》(1928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版,第306页。后来,在1945年4月党的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这一事实被更加规范地表述为:“八七会议在党的历史上是有功绩的。它在中国革命的危急关头坚决地纠正了和结束了陈独秀的投降主义,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屠杀政策的总方针。”(14)《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45年4月20日),《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56—957页。此后,中共党史著作大都沿用了这种“总方针”的表述。不过,尽管《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所使用的“武装反抗”这种表述也能够反映当时的情形,但从考察思想发展脉胳的角度上来说,使用八七会议“武装暴动”的表述是更加符合史实的。
就两个总方针而言,虽然《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把“土地革命”放在“武装反抗”之前,且后来的党史著作也都如此表述,但从八七会议以及之后一段时间里中共中央的工作部署来看,显然是把开展武装暴动作为了第一位的任务。这是因为,如果没有暴动为前提,政权就难以建立,而土地革命更无从谈起。因此可以说,八七会议所确立起的工农武装暴动思想及其工作部署,在从大革命失败到土地革命战争兴起的历史转折过程中,具有第一位的意义。
八七会议确定的工农武装暴动思想及其工作部署,主要有以下几点:(1)指出武装暴动的迫切性是“因为反革命派要想完全消灭我们。反革命暂时的得着了胜利,正拿着武装来对付劳动阶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群众运动不能够起来坚决的反抗,那末,最近期间白色恐怖决不会灭(减)弱,只有越发厉害”。(15)《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告全党党员书》(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60页。(2)指出武装暴动的可能性在于党还掌握着相当的主观力量,“农民要求暴动,各地还有许多武装。有这样好的机会,这样多的力量,我们必须要燃着这爆发的火线,造成土地革命”。(16)《中央常委代表瞿秋白的报告》(1927年8月7日),《八七会议》,第71页。由于这些主观力量是来自于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因此“我们的策略是独立的工农阶级斗争”(17)《中央常委代表瞿秋白的报告》(1927年8月7日),《八七会议》,第71页。,即工农武装暴动。(3)指出暴动的具体部署是近期发动农民举行秋收暴动,“共产党现时最主要的任务是有系统的有计划的尽可能的在广大区域中准备农民的总暴动,利用今年秋收时期农村中阶级斗争剧烈的关键”。(18)《最近农民斗争的议决案》(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95、297页。同时“工人阶级应时刻准备能领导并参加武装暴动”。(19)《最近职工运动议决案》(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00—301页。(4)强调要派最得力的干部领导暴动,“中国共产党及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应当在极短期间调最积极的、坚强的、革命性稳定的、有斗争经验的同志尽量分配到各主要的省份做农民暴动的组织者”。(20)《最近农民斗争的议决案》(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95页。(5)强调暴动后要建立工农政权,在农村实行“乡村政权属于农民协会”(21)《最近农民斗争的议决案》(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98页。,在城市要“建立革命平民的民权的城市政府”。(22)《最近职工运动议决案》(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01页。
由上述各点所构成的关于实行工农武装暴动的总方针,标志着党的工农武装暴动思想的形成。参加八七会议的蔡和森对此总结说:“我们在新方针之下不仅重新团结了党员群众,而且领导广大的工农群众到新的革命高潮上来,这是值得我们自夸的”。(23)《党的机会主义史》(1927年9月),《蔡和森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10页。说明八七会议关于工农武装暴动思想的提出及其部署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挽救大革命失败所造成的危局,重振全党的信心和力量,实现从大革命失败到土地革命兴起的伟大历史性转折是具有决定性意义和关键性作用的。不过,八七会议的暴动部署也表现出了一些“左”倾苗头,例如在强调暴动是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时提出了“总暴动”的口号,这成为了1927年11月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形成全国总暴动“左”倾盲动决策的先导。
八七会议通过选举,产生新的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8月9日,中央临时政治局召开第一次会议,形成了以瞿秋白为首,由瞿秋白、苏兆征、李维汉三人组成的常委会。从这时起到11月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之后的二、三个月里,以瞿秋白为首的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又制定了一系列决议和通告,进一步完善了八七会议关于工农武装暴动的思想。
首先是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在8月21日作出的《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任务与策略的议决案》,对工农武装暴动作了进一步的阐述:(1)指出武装暴动是党的工作总方针和主要任务:“现在本党总方针应当是:准备并组织那些已成农民运动中心的各省之武装暴动。”“中国共产党负着极大的任务,就要在一切客观上有可能的地方,都立刻准备组织革命的暴动。”(2)强调要把暴动作为一种艺术,要根据各地的条件去发动:“中国共产党应当认真的明了并且应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暴动学说,——暴动是一种艺术,不是可以耍着玩的,要极精细的在技术上组织上政治上准备好。”“各省暴动的时日,只能看当地情形及一般情形去决定”。(3)由发动暴动而发展为革命战争并建立革命军队:“中国共产党应当坚决的准备镇压一切反革命的企图,实行猛烈的革命战争”。“这种革命战争,必须要创造新的革命军队。”(24)《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任务与策略的议决案》(1927年8月2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34—340页。这个议决案对于工农武装暴动的部署不但方向更加明确,而且显得更加冷静和面对现实,例如强调各地暴动要看当地的主客观条件,以及暴动要向革命战争和建立革命军队发展等。
其次是这一时期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的其他一些文件,对于工农武装暴动的认识更加清楚,表述也更加清晰。例如10月24日关于南昌起义部队失败的《中央通告第十三号》中指出:“武府反动后,中国革命进到一个更新的时期——工农民众暴动的时期。”(25)《中央通告第十三号——为叶贺失败事件》(1927年10月24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97页。这更清晰地表述了党在大革命失败后以“工农民众暴动”为主要任务的思路。11月1日关于暴动政策的《中央通告第十五号》则对工农武装暴动作了一个全面的概括:“总之,我党现时的政策是号召工农民众反对军阀的战争,工农民众武装暴动推翻一切种种的统治军阀;建立工农兵士贫民代表会议(苏维埃)的政权;以发动群众,实行群众的革命独裁,创造群众的工农革命军,来实行暴动。”(26)《中央通告第十五号——关于全国军阀混战局面和党的暴动政策》(1927年11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39页。在这个概括里,包含了工农武装暴动的动力、对象、手段、途径、目标和前途等各个方面内容,这种概括有助于全党准确地把握和贯彻中央关于工农武装暴动的思想。
正是按照八七会议及之后一段时间里中共中央关于工农武装暴动的思想和决定,各地党组织把发动农民举行秋收暴动作为当前的最主要任务,先后在湖南、湖北、江西、广东、江苏、河南、河北、陕西等省部分地区发动了武装暴动。李维汉后来对此评价说:“这些起义虽然大部分失败了或遭到了挫折,但是它英勇地回击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疯狂屠杀和围攻,而且也有一部分起义取得了胜利。特别是井冈山斗争取得的胜利,对创立红军和农村革命根据地的伟大斗争,起了先锋、模范作用,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意义。”(27)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第173—174页。
1927年11月1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会议初步提出,并在11月9—10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正式确定的全国工农武装总暴动的决策和部署,把工农武装暴动思想推向了盲动的歧途。
工农武装暴动的“暴动”,从词义上来说与“起义”是同义的,列宁的《马克思主义和起义》一文在当时的中译本就译作《马克思主义与暴动》(28)列宁著,超麟译:《马克思主义与暴动——给俄罗斯社会民主工党(波尔札维克)中央执行委员会的一封信》(1924年11月7日),《向导周报》1924年第90期,第751—754页。,前引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8月21日议决案中关于“暴动是一种艺术”的论述就是来自于这篇译文。在八七会议前后中国共产党人发动和领导的各次武装起义,在当时也都是“暴动”与“起义”通用,并且多数时候用的是“暴动”一词。从内容上来说,作为一种武装斗争的形式,武装暴动或武装起义与战争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暴动或起义具有民众性和短暂性的特点,而战争则具有军事性和长期性的特点。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是通过武装起义取得的,也就是在工人群众中经过长期积蓄力量的准备之后,一击致敌,用突发而又短暂的起义取得了夺取政权的胜利。由此可见,八七会议使用“暴动”一词,将暴动作为一个总方针,显然是学习和模仿了十月革命武装斗争的经验。
然而中俄国情存在很大差异。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统治者对于工农民众的镇压异常残酷,容不得革命势力有一个长期积蓄力量的过程。由于缺乏这样一个长期积蓄力量的过程,在当时党领导的工农革命力量与敌人的力量相比还较为弱小。基于这种国情,面对国民党镇压屠杀共产党人的残酷现实,将暴动作为总方针来开展反抗性的以暴制暴,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但试图用这一方针达到彻底消灭敌人夺取政权的目的,则难以奏效。八七会议后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关于工农武装暴动的部署之所以从最初具有积极作用的方针嬗变为后来的盲动错误,其思想根源正在于没有认清这种差异。
嬗变的转折点是1927年11月1日的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议,这次会议决定“各地应当实行领导工农民众起来暴动”,“如此而汇合成全国,或某几省的暴动军联合的局面”。(29)《中央通告第十五号——关于全国军阀混战局面和党的暴动政策》(1927年11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37、440页。参加这次会议的李维汉后来回顾说,当时瞿秋白和他都认为“目前中国革命,客观条件上可以综合各地的暴动发展成一个总的暴动”。(30)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第181页。这里说的“总的暴动”尽管是延续了八七会议“总暴动”的提法,但在内容上却已表现出很大的不同:八七会议所说的“总暴动”的范围,使用的是“在广大区域中”的表述,而11月1日常委会议决定的是“综合各地的暴动”而“汇合成全国,或某几省的暴动军联合”。这种希图通过全国总暴动而一举夺取政权的指导思想,正是后来“左”倾盲动错误的主要特征。所以李维汉后来反思说:“这次会议,为在十一月扩大会议上形成‘左’倾盲动主义作了准备。”(31)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第181页。八七会议所埋下的“左”倾盲动种子,至此开始冒头发芽了。
1927年11月9—10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式召开,会议通过的主要文件《中国现状与党的任务决议案》把“总暴动”提到了全党“现时总策略”的高度。这个“总策略”包括三点内容,其中每一点都包含着不同程度的盲动因素。
第一点是“努力使群众自发的革命斗争得有最高限度的组织的性质”,具体来说是“中国共产党应当避免过早的明知无希望的武装暴动的发动,那是会变成拼命的‘孤注’的,然而党应当去领袖一切群众自发的革命斗争之发动。所以共产主义者应当做一切农民暴动的指导者”。这个论述指出武装暴动不要做“明知无希望”的发动,这个论点是正确的。然而这个论点实际强调的是如果能把这种自发的群众斗争置于党的领导之下,就可以避免群众斗争的自发性,从而使武装暴动由无希望而变为有希望了。所以,这一点实际是以服从“总策略”为前提的。第二点是“努力使互相隔离零星散乱的农民暴动,形成尽可能的大范围内的农民总暴动”,这是“总策略”的核心点,具体来说是“如果农民暴动的发动,事实上不能有多分准备起见而推迟,如果这种暴动事实上不能估量到较大范围内的胜利,那么,党应当使这种暴动采取游击式的战争”,“这种游击战争,随后很容易发展而生巨大的农民暴动,进一步而达到在较大的范围内夺取政权”。这一论述,虽然也对若因准备不足或者不能取得暴动胜利而做了转入游击战争的部署,但是由于总任务是“尽可能的大范围内的农民总暴动”,因而落脚点最终是放在了“在较大的范围内夺取政权”这一总目标上。这种部署,对于刚刚经历了大革命失败的革命力量来说是难以完成的。这一点可以说是盲动错误的主要表现。第三点是“努力保证工人阶级的爆发与农民暴动互相赞助互相联络”,具体来说是“努力领导工人日常斗争,发展广大群众的革命高涨,组织暴动,领导他们到武装暴动,使暴动的城市能成为自发的农民暴动的中心及指导者。城市工人的暴动是革命的胜利在巨大暴动内得以巩固而发展的先决条件”。(32)《中国现状与党的任务决议案》(1927年11月9—10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55—457页。这个论述明显是照搬了中心城市暴动的俄国模式。
由以上三点构成的党在现时阶段的“总策略”,其核心就是以城市为中心的夺取政权的武装总暴动,这种总暴动虽然是八七会议工农武装暴动思想的继续延伸,但却是对其中积极成分的极大消解,表明这一思想已经嬗变为消极成分为主。正是根据这个“总策略”的要求,各地党组织在1927年底到1928年初领导发动了一系列的武装暴动。由于主客观条件制约,这些暴动大多数没有成功,有的根本没有发动起来,只有少数暴动取得一定胜利,但参与者也很快转入到乡村地区开展游击战争。周恩来在对这次扩大会议进行总结时,指出它的主要错误有三点,其中之一就是“认为革命的方针是全国总暴动”。(33)《关于党的“六大”的研究》,《周恩来选集》上,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72页。1945年4月党的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也指出,1927年11月形成的“左”倾盲动主义的主要表现就是“不顾敌人的强大和革命失败后的群众情况,命令少数党员和少数群众在全国组织毫无胜利希望的起义”,其结果是“在实际工作中招致了许多损失”。(34)《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45年4月20日),《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957—958页。
1927年11月扩大会议所确定的全国总暴动计划实行后不久,从中央到地方的一些负责人便对其盲动错误开始有所察觉并不同程度地予以了纠正,这直接影响中央决策层在1928年初发出克服盲动倾向的指示,并最终按照共产国际决议精神于1928年4月作出了实际停止总暴动的第44号通告。随着1928年7月党的六大决议把武装暴动只当作宣传口号而不再作为当前任务,工农武装暴动思想走向了终结。
盲目暴动在斗争实践中的碰壁使中国共产党人开始冷静下来重新考虑问题,最先觉察到盲动倾向并在实际工作中对其纠正和制止的中央领导人是在11月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新任常委的罗亦农和周恩来。罗亦农在11月扩大会议之前曾作为长江局书记,在10月份阻止了湖北省委已经决定的立即举行武汉暴动的计划,认为只有经过“充分准备酝酿群众的革命高潮,然后才能说到暴动不暴动”,“现在应长期的做准备工作,不应马上暴动”。(35)《团湖北省委刘昌群、韩光汉给团中央、党中央的报告》(1927年12月3日),翟学超、贺志民、段纪明等编:《湖北革命历史文件汇编(湖北暴动问题)》,中央档案馆1984年版,第4页。11月扩大会议后,罗亦农在12月12日提交给中央的报告中仍继续强调“马上举行总的暴动、夺取政权的暴动,我们主观上没有这种力量”,只有在“夺取敌人的武装,破坏敌人的军队,加紧工农士兵贫民代表会议的宣传,并在各农民暴动较大的区域建立工农贫民代表会议,在广大的群众斗争中,建立群众组织的新形式的政权机关,如此之后,才能举行总的夺取政权的暴动,目前的策略亦应当如此”。(36)《对于湖北省委扩大会的报告》(1927年12月12日),《罗亦农文集》,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79—380页。周恩来从1927年12月起对各省一些具有盲动倾向的暴动计划进行了纠正。一是对于浙江的暴动计划,周恩来在12月18日代表中央给浙江省委的复信中说:浙江目前“各县农暴还未发动群众使土地革命深入,便先计算到扑攻省城,这不仅客观事实不能做到,即在主观上勉强去做也必是依靠几杆枪的军事投机行动”。二是对于湖北的暴动计划,周恩来在1928年1月11日代中央起草的告湖北同志书中指出:主张在武汉三镇马上暴动,这不仅是一个错误,且系玩弄暴动。三是对于福建的暴动计划,周恩来在12月29日和30日连续为中央起草给福建临时省委的信,要求正确理解暴动的含义,说“凡是斗争就认为暴动的观念要纠正过来”。四是对于江西的暴动计划,周恩来在1928年1月28日代中央起草的给江西省委的信中批评“省委计议在南浔路沿线举行暴动并造成割据的局面”的布置不妥。(3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131—138页。
罗亦农和周恩来对于总暴动中的盲动倾向所进行的制止和纠正,逐渐从对局部具体工作的层面上升到对全局指导的层面,如强调武汉暴动问题不仅是湖北省委的错误,而且“足以给各省党部尤其是指导机关一个经验上的教训”。(38)《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137页。这使以瞿秋白为首的整个中共中央领导层逐渐意识到暴动中的盲动倾向。在1928年1月3日中央临时政治局会议通过的《广州暴动之意义与教训》议决案中,中央第一次向全党提出克服盲动倾向的要求:“表面上革命的盲动主义,应当坚决迅速的扫除。”(39)《广州暴动之意义与教训》(1928年1月3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38页。在1928年1月12日中央发出的第28号通告中,虽然在“总策略”上重申11月扩大会议关于全国总暴动的“中央政策的正确”,但也批评“各地党部在指导暴动或规划暴动的时候,有许多错误的观念”,其中之一就是“一味地主张‘暴动’,无往不是‘暴动’,这实在是一种盲动主义的倾向。这不是认真的准备暴动,而是玩弄暴动。”(40)《中央通告第二十八号——论武装暴动政策的意义》(1928年1月12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57、66页。说明此时中央领导机关虽尚未摆脱全国总暴动的盲动错误,但“总策略”已开始有所收缩。
全国工农武装总暴动基本停止的时间节点是1928年2月。一方面,由于中共中央此时已初步认识并部分纠正了暴动中的盲动错误,使得这一“总策略”的执行“在许多地方已经停止”。(41)《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45年4月20日),《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958页。另一方面,在2月25日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九次扩大会议上通过的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中,明确指出中国“现在还没有全国范围的新的群众革命运动之强有力的高潮”,党在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准备暴动,“是在准备城市与乡村相配合相适应的发动”,因此,要“坚决的反对工人阶级某种成分之中的盲动主义,反对无准备无组织的城市与乡村中的发动暴动,反对玩弄暴动”。(42)《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问题的议决案》(1928年2月25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760页。这对纠正中央临时政治局推行的盲动错误起了重要作用。1928年3、4月间,共产国际的这个议决案传回国内,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为此专门召开会议,表示拥护共产国际决定,并在4月30日发出关于接受共产国际议决案的第44号通告,不再提实行总暴动的“总策略”,转而使用“准备工农总暴动”的提法,为此要把“争取群众的工作,建立城市乡村的群众组织,以及巩固并健全党的组织”作为“最重要的工作”。(43)《中央通告第四十四号——关于共产国际执委会二月会议中国问题决议案的》(192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175页。这表明,工农总暴动只是“准备”在将来条件成熟时的工作,而不再是要立即“实施”的当前任务,从而标志着中共中央放弃了11月政治局扩大会议作出的“总策略”,同时也就标志着以发动全国工农武装总暴动为主要内容的“左”倾盲动错误至此在全党工作中实际上结束了。
1928年7月党的六大《政治决议案》对武装暴动问题作了专门阐述,指出:“新的高潮中要以武装暴动推翻国民党政权和帝国主义。将来的新的高潮,更加要使党准备武装暴动,以至实行暴动,认做当前的实际任务,——这是完成资产阶级的民权主义革命,推翻帝国主义地主资产阶级国民党政权的唯一出路。”这已经把武装暴动看作是将来新的革命高潮到来时的任务,而“现时全国范围内只要宣传武装暴动的必要,以准备新的高潮。现在正是为此而团结收集无产阶级力量的时候,暂时武装暴动在全国范围的意义,还只是宣传的口号”。(44)《政治议决案》(1928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313—314页。也就是把武装暴动只是作为新的革命高潮到来之前的一个宣传口号而不是党在当前的实际任务,此后全党对于武装斗争的探索方向主要转到了工农武装割据的内容上。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经过艰辛探索,不仅在实践上首先创建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而且在理论上论证了工农武装割据思想,之后经过进一步的探索并总结经验,终于开辟出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新道路,为中国革命指明了走向复兴和逐步赢得胜利的正确方向。
在大革命失败后的艰险环境中,中共中央所确立和实施的工农武装暴动思想对于反抗国民党的屠杀政策,挽救危局和重振全党的信心和力量,实现从大革命失败到土地革命兴起的伟大历史性转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一个决定党的命运和革命前途的指导思想。这一历史价值在前文的论述中已经有所体现。
而在历史地位上,从中国共产党思想史的视角可以看出,后来工农武装割据这一正确思想的最终确立,是与工农武装暴动思想的先期探索分不开的。在党的历史文献里,武装割据的思想最初正是在开展武装暴动思想的过程中提出的。例如,党的文献中最早见诸记载使用“割据”一词的是1927年10月,一是在湖北省委书记罗亦农起草的《中共湖北省委工作计划决议案》中提出,要通过“暴动创造一独立割据的局面”;(45)《中共湖北省委工作计划决议案》(1927年10月),《罗亦农文集》,第333页。二是湖南省委决议案中提到,要“创造一农民暴动割据的局面,为将来全省农民暴动的重镇”。(46)《中共湖南省委紧急会议决议案》(1927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湖南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版,第127页。从这两个史料可以看出,党的地方领导人正是在开展武装暴动的过程中,开始走上武装割据道路的。
在中央领导层,也正是在部署工农武装暴动的过程中开始要求各地创造割据局面的。例如,1927年11月扩大会议作出全国武装总暴动的部署之后,中共中央即在11月15日给两湖省委的指示信中,要求湖南省委“割据湘西、湘南、湘北各数县与鄂西鄂南联合”;要求湖北省委“割据公安、石首、当阳向极西发展”,“割据天门、沔阳向四周发展”,“割据麻城、黄安向鄂东与京汉路发展”,“恢复鄂南的工作成为一独立割据的局面”。(47)《中央致两湖省委信——两湖军阀混战形势下党的任务》(1927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522页。1927年12月,中央给已进驻湘南的南昌起义余部领导人朱德写信,指出他应和湘赣边界毛泽东所带领的农军进行联络,“共同计划一发动群众以这些武力造成割据的暴动局面”。(48)《中共中央关于第二十五师去湘南发动农民起义给朱德等的信》(1927年12月27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811页。同月给湖南省委的信中要求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余部“在湘赣边境或湘南创造一个深入土地革命的割据局面”。(49)《中共中央关于长沙暴动未实现原因和当前任务给湖南省委的信》(1927年12月3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第838页。1928年2月中央给福建临委的信中指示“在闽南闽北布置一个由日常斗争而达到工农暴动割据局面”。(50)《中共中央关于目前任务给福建省临委的指示》(1928年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各地武装起义·福建地区》,解放军出版社1999年版,第87—88页。尤其是在1928年6月4日给朱德、毛泽东的信中,在阐述“一省的暴动夺取政权”的条件时指出,必须是“工农武装也要有相当的准备,全省范围内的几个重要区域事实上形成了割据的局面,向全省暴动中心区作包围的发展”时,“才可以执行全省暴动夺取政权的任务”,“你们的任务就是在湘赣或赣粤边界,以你们的军事实力发动广大的工农群众,实行土地革命,造成割据的局面,向四周发展而推进湘鄂赣粤四省暴动局面的发展”。(51)《中央致朱德、毛泽东并前委信》(1928年6月4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第249—251页。这封指示信使用了“湘赣边界”和“割据局面”等表述,而毛泽东后来正是使用“湘赣边界的割据局面”(52)《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1928年10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51页。或“湘赣边界的割据”(53)《井冈山的斗争》(1928年11月2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57页。来概括井冈山根据地的斗争的。
上述文献说明,在1927年10月到1928年6月,从各省党组织到中共中央已经在频繁地使用“割据”一词,形成了要“造成”或“创造”农村的“农民暴动割据”、“独立割据局面”或“工农武装形成割据局面”的思想。这种认识基本成为党内的一种共识。这一思想,正是八七会议所提出的工农武装暴动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虽然它的表述尚未成型,认识也不够成熟,甚至包含一些错误,如把割据置于暴动的前提之下,割据的目标是要夺取中心城市等,但它的提出却是符合了当时正在探索的创建农村根据地的实际情况。后来毛泽东在1928年10月《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和11月《井冈山的斗争》中完整提出和阐述的“工农武装割据”的概念和思想,可以说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形成的。由此可见,工农武装暴动思想与工农武装割据思想具有逻辑上的承接关系,即工农武装割据思想是对工农武装暴动思想扬弃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转折年代一段艰辛的探索历程。深入研究武装暴动思想并客观评价其历史地位,对于我们今天更加深刻地认识中国共产党人早期探索之艰辛和中国革命胜利之不易,从而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永远保持中国共产党人的不懈奋斗和探索精神,是大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