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峰
提要:红军长征后,国民政府对原苏区进行社会秩序重建、经济恢复和思想重塑等相关工作。一方面,国民政府要清除中共在苏区的影响,有效体现其社会治理效能及管控能力;另一方面,国民政府又希望将一个暴虐、惨酷、破坏与堕落的苏区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所以刻意对一些赤化痕迹进行认识构造上的歪曲,从而达到诬蔑中共的目的。国民政府组织考察团、参观团或观察团等团体去原苏区参观走访,实地调研,因为政治和意识形态关系,考察活动表面上似乎达到了国民政府的预期。然而,原本是官方主导的考察中却或隐或现透露出一些与官方意识形态不一样的内容,国民政府对原苏区的形象宣传与展示可能在实践中弄巧反拙,1935年遗族学校首届毕业生江西考察即是如此。
红军退出苏区后,苏区成为国民政府收复区。国民政府在政策上实行一定的让步与怀柔政策,在收复区实施特种教育、抚辑灾黎流亡、革除苛捐杂税、蠲免地丁田赋、惩罚贪腐、整肃吏治、备仓积谷、调剂粮食等一系列善后要政。国民政府的目的很简单,对收复区进行思想和教育的再造,尽快恢复和发展当地经济,以昭显国民政府基层社会的治理能力及“剿匪”的巨大成效。国民政府对收复区的治理,存在两种看似矛盾的倾向:一是去赤化,即极力抹除中共在苏区的痕迹;一是留赤化,即将部分中共活动痕迹保留作为“匪患”形象宣传与展示的素材。蒋介石国民政府刻意想将一个在他们看来充斥着“破坏”“凶残”“屠戮”“堕落”与“淫乱”的苏维埃革命运动揭示在世人面前,所以国民政府曾组织多个国内外江西收复区考察团之类的临时团体,去原苏区实地参观走访,不仅是考察政府的“建设”,更多还是要向众人展示中共的“破坏”,借机告诫世人苏维埃道路在中国走不通。当下,苏区史研究蔚为大观,在这其中后苏区时代,也就是作为收复区的原苏区之研究相对来说比较薄弱,现有的研究注意到国民政府的“去赤化”,但对“留赤化”较少涉及。(1)陈任远:《论国民党在苏区的去“赤化”》,《学术研究》2016年第10期,第136—144页。本文以1935年遗族学校首届毕业生江西考察这一实践活动为例,对该问题进行粗浅的探讨。
遗族学校,全称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是国民政府为慰藉忠烈抚育遗孤而创设的一所学费生活费全免的军事化管理的学校。辛亥革命前,孙中山等人领导了一系列反清武装起义,从“为共和革命而牺牲者之第一人”的陆皓东算起,为革命成仁取义的志士不可枚举。辛亥首义,民国草创时期,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并没有忘记这些为革命献身的英烈。1912年4月1日,南京临时政府马伯援、居正、但焘等11要人呈文,请求设立烈士遗孤教养所:
夫诸先烈既惨淡经营,缔共和之幸福,遗之后人,而己身不获享,或乃有茹痛忍苦、赍遗憾以没者。吾人饮水思源,而不谋所以报之,何以对诸先烈于地下?顾死者已矣,报之曷及。而其后裔,以失恃而家计艰难,无以为生,为数夥颐,遑论教育之事。若将其子若女,集于一处,幼者育之,长者教之,俾后长成,擅一技之艺,足以自立,同享共和之幸福,是亦稍慰英魂之道。(2)《令财政部拨给武汉死义烈士遗孤教养所经费文》(1912年4月1日),《孙中山全集(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15页。
孙中山特批公债票2万元作为开办费用,同一天孙中山正式解职,嗣后因经费问题,遗孤教养所陷于停顿。北伐战争时期,国民革命军营级及其以上阵亡军官达150余名,阵亡官兵则有5万多人。(3)蒋中正:《三年来的国民革命军》,光明书局1929年版,第157—163页。1928年8月8日,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通过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临时提议的对革命先烈及阵亡将士遗族施以优恤政策案。(4)《蒋委员中正临时提议:对于阵亡将士及本党先烈应抚恤遗族、建立公墓及专祠,并优恤残废兵士案》(1928年8月8日),荣孟源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上,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版,第541页。同年10月,蒋介石鉴于“统一告成,阵亡军士之遗族大都缺乏教养,亟应设立学校以养以教,造就健全之公民,藉慰忠烈而抚遗孤”(5)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编:《总理陵园管理委员会报告》下,南京出版社2008年版,第555页。,特在11月国民党中央常委会上提交《请筹办遗族学校委员会案》,力主创办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以收容和教养北伐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子女和辛亥革命先烈的后代。
1929年4月8日,遗族学校正式开学,9月迁入南京紫金山中山陵园四方城,作为陵园整体规划的一部分,此举喻示烈士后代感受国父关怀,继承国父和先烈遗志。遗族学校学生来源于19个省区,主要是北伐战争中牺牲和国民党派系混战中阵亡的蒋系将士遗孤。1930年10月,中原大战就要尘埃落定,蒋介石国民政府将主要精力转到“围剿”中央苏区,在这一年因所谓讨逆“剿匪”而阵亡的军官达2248人,士兵达34453人。(6)蒋介石:《陆海空军讨逆阵亡将士追悼大会报告书》,《军事杂志》第34期(1931年3月10日),第71—72页。从1930年开始,遗族学校学生人数陆续增加,增加的人数中以“剿匪”遗孤为多。1930年12月,鉴于入校学生人数逐年增多,为便于管理,遗族学校拆分为男女两校,男校校长是蒋介石,女校校长是宋庆龄,因为宋庆龄未到任,蒋介石公务繁忙,故而实际主持指导两校事务的是宋美龄。(7)史襄哉:《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励志季刊》第1期(1931年5月),第81页。
遗族学校在教学中,除讲授课本知识外,还组织劳动学习,参加一些社会活动,要求学生把书本学习、联系实际和劳动实践结合起来。整体而言,该校的教育涵盖知识教育、生活教育、精神教育和实践教育四大方面,低年级以知识教育和生活教育为主,中高年级以精神教育和实践教育为主,其目的是让遗族子弟能够继承先辈遗志,成为三民主义忠实信徒。由于中国是农业大国,故而遗族学校非常重视农业教育,学校希图其毕业生能够具备一定的乡村服务能力,主要是能有农业方面专长与技能。另外,学农在当时还有一个现实考虑——“消灭共匪”,“各处农民虽受共匪麻醉,以致社会不能安宁。然察其究,非出于农民之本意也,实因环境逼迫,无以为生耳。今欲消灭共匪,其方法不在于斩草,而在于除根。斩草者,以枪弹剿之也;除根者,解决民生也。我辈若以民生主义实现于农村,谋改良农民之生活,增进农业之生产,实为解决民生之前提,其结果必功倍于斩草矣”。(8)叶竞雄:《遗族学生为何要学农》,《遗族校刊》第2期(1933年8月),第191页。为此,遗族学校开办了初高中六年一贯制的农科班,让学生通过两年知识学习,三年技术训练,最后一年强化训练与实践指导,能够成为乡村社会事业发展需要的建设者。(9)傅焕光:《遗族教育与遗族事业》,《遗族校刊》第3期(1933年12月),第363页。1932年4月29日,宋美龄鉴于中国农村经济破产及民间疾苦的现实考虑,在遗族学校成立乡村服务团,作为学生体察了解农村实际情况的实践组织。这样把课堂学习与实践考察结合,培养了解中国农村社会,能够担起改良社会责任的人才,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造成社会的正当基础,能够具有中国旧道德和现代新知识,发展蓬勃的精神,浓挚的志趣,为建造新中国的柱石”(10)宋美龄:《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和女校建校的经过》,《江西教育旬刊》第5期(1934年4月11日),第39页。。
不过,不管是学校里的课程学习,还是乡村服务团的实践活动,范围很受限制,主要局限于学校内及中山陵附近一带,这与宋美龄的期望尚有一些距离。她希望遗族教育要造就对社会有用之人才,学校“应即与社会沟通”,学生应“认识学校与社会关系”。(11)宋美龄:《告两校教职员学生及家长书》,《遗族校刊》第4期(1934年9月),第472页。1935年,遗族学校将迎来农科班首届毕业生,他们大都是十多岁的少年。这部分人群体特征是“常识未丰富,学术未娴熟,阅世不深经验不足,毛羽不丰满者”,正式步入社会后可能“因为血气旺盛的缘故,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意识,若是听到人家讲几句漂亮话,看到人家写几篇痛快文章,不管他是牛克斯也好,马克斯也好,乌托邦式的理想也好,总会跟他一路走”,为使他们“勿在歧途中盘桓展望”,(12)黄岳:《遗族子弟应有的认识与修养》,《遗族校刊》第1期(1932年9月),第3—4页。有必要在他们毕业之际给他们上一次生动的思想和实践教育课,以作毕业礼。
彼时,因为“剿匪”的成功,从前的苏区成为国民政府经济政治革新的试验场,江西被蒋介石改造成所谓的模范省,过去中共在这里的“破坏”状况,现在的建设善后情形都值得国民党大肆渲染,成为其对内对外形象展示的一个窗口。截至1935年上半年,国民政府先后组织江西省收复区教育考察团、北平各大学联合考察团、国际记者观察团来这里进行所谓的考察。鉴于此,在宋美龄的授意下,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首届毕业生与学校乡村服务团联合组成江西乡村事业考察团(以下简称考察团),对江西主要是原苏区进行为期半个多月的实地考察,形式为沿途观察、实地调查、公开谈话、个人谈话、书报展览数种,内容为“当地社会情形、受匪状况、教育事业、农村经济、地方政治、乡村建设、农作情况等”(13)汤鹤松、文志杰、游特夫等:《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学生乡村服务团暨第一届毕业生江西乡村事业考察记》,《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5页。。这次考察是遗族学校毕业生在毕业之际最后一次实践教学活动,是他们步入社会前最后一次思想洗礼,寄予了学校当局对首届毕业生之殷切希望。
1935年8月2日清晨,遗族学校江西考察团从南京出发,3日晚上到九江,4日晚上到南昌,5日考察活动正式开始。在南昌,考察团先后参观了江西省立农业院、江西民众教育馆、莲塘实验区、江西省党部、江西省水利工程局、江西省市政委员会、江西省公路处、江西省农村合作委员会、全国经济委员会江西农村服务区管理处。其中,考察团重点参观的是新生活运动全国最高指导机关总会,考察南昌新生活运动进展情况。南昌作为新生活运动发轫之地,于1934年2月18日正式发起新生活运动,经过一年半发展,城市面貌有了显著改观。考察团中一个名叫张先翼的学生恰好在1932年春来过南昌,那时的南昌“各方面都表现它是一个落伍的都会,连造成都市交通骨干的马路,也是非常的狭窄而不平,像这样的马路全城也仅仅三四条。比较热闹一点的如中山路、环湖路、德胜路,和南京的马路比起来,那就是相差甚远了”,“现在的南昌,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现象。两三年来建设的成绩,很使我们有点惊异呢!它不但迎头赶上了其他文明都市,而且给西洋的人士戴上了‘东方的新都’的皇冠”。(14)张先翼:《南昌的今昔观》,《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76页。在新生活运动中,南昌城的整洁、秩序、朴素、卫生和生气给考察团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他们由衷感叹:“南昌民众的精神,实在是全国民众的模范。”(15)李碧云:《南昌的食、衣、住、行》,《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73页。在新生活运动中南昌一跃成为当时中国最具现代文明与规范的城市,这与作为首都的南京是两种迥异的观感与风貌,“凡是到南昌去的人,莫不感到一种活泼的新气象,而同时到南京去的人,又莫不感到颓废的,奢侈的,堕落的,种种不良风气”。(16)弓:《关于新生活运动》,《老实话》第26期(1934年4月20日),第301页。
不过,新生活运动始于江西,并不是国民政府想着力经营该省,而是因为当时“剿匪”的现实需要。1933年9月,蒋介石在南昌行营亲自组织和指挥对中央苏区及其周边苏区的第五次“围剿”。这次“围剿”采取“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方针,希图通过军事、政治齐头并进肃清“匪患”。政治层面,蒋介石强调礼义廉耻,10月10日他在南昌国庆纪念大会上发表演讲:
要剿清土匪,要抵抗外侮,并不光靠着军队,实在要靠着礼义廉耻四字,我们今天在纪念国庆当中,即应把礼义廉耻来砥定国家的基础,先就江西做起,江西砥定,则可以肃清土匪,土匪肃清,则可以砥定民心,民心砥定,则民国才可以巩固。各位能以身作则,普及一班朋友同志养成礼义廉耻的风气,则不但土匪可以根本肃清,且相信江西可以恢复为礼仪之邦,再推广普及全中国为礼仪之邦,那么,剿匪抗日都不成为问题。(17)蒋介石:《养成礼义廉耻纯洁心地:二十二年十月十日在南昌国庆纪念大会中演讲》,《中央周报》第281期(1933年10月14日),第210页。
1934年2月12日,蒋介石在南昌行营再次强调:
我们现在要挽救危亡,复兴民族,必须少数在上的人能够觉悟起来,尽责尽责,处处表率群伦,领导社会上一般人共同努力,从一个很小的区域做起,造成一种新的革命风气。这个风气的转移或许起初限于一隅,效力很小,但风气一成,由近及远,经过一两年以后必能风动全国,使各省民众都受到影响,能一齐奋发起来,共同担负复兴民族的责任!所以国家存亡的关键系于江西。我们凡在江西办事的人,尤其是在这个江西军政中心所在的南昌办事的各位同志一定要格外努力奋斗,克尽自己的职责。(18)蒋中正:《教养卫:二十三年二月十二日出席南昌行营扩大纪念周训词》,中央宣传部编:《新生活运动言论集》,正中书局1938年版,第7—8页。
在蒋介石看来,江西若能将中共势力剿清,使社会安定,各种建设能够真真实实做起来,江西就可以做成建设国家、复兴民族的一个基础,而这需要培育健全的国民,让国民有良好习惯与风气,具体来讲就是“纠正过去一般国民偷惰、闲散、无纪律等恶习,为建设国家,复兴民族之新基础,今后国民生活,须有纪律,有秩序,负责任,知廉耻”。(19)《南昌之新生活运动大会》,《导光》1934年3月25日,第4版。6天后,新生活运动正式在南昌铺展开来,蒋氏把新生活运动视为一项救国建国和复兴民族最有效的革命运动。南昌也在如火如荼的新生活运动下,形塑成一座模范城,成为蒋介石眼中礼义廉耻的标杆,因而考察团江西考察第一站就是观摩南昌在新生活运动中取得的巨大成就。
第五次反“围剿”失利后,中央红军退出苏区,被迫进行长征。原苏区成为国民政府收复区,蒋介石采取一种政教合一方式作为收复区农村复兴的基石,即用政治力量推动教育,以教育力量来巩固政治,从而清除收复区赤化思想影响。为此目的,江西特种教育处在凡原苏区设立过列宁学校的地方都筹设了中山民众学校。中山民众学校不只是教收复区老百姓识字读书,而且分管、教、养、卫四大方面介入老百姓日常生活。管,即民众编组,民众训练,目的是自管管乡。教,即社会教育,学校教育,目的是自教教人。养,即农村合作,农村生产,目的是自养养家。卫,即农村卫生,农村自卫,目的是自卫、卫国。管、教、养、卫四方面结合,也就是从政治、文化、经济、社会四大方面复兴收复区农村经济社会。截至1935年7月底,江西特种教育处先后在收复区设立中山民众学校243所,开设768个班,有儿童妇女及成人学生共32621人。中山民众学校还成立反匪成人特别班,其目的是“领导民众戒严、游击、侦查,甚至与股匪抗战”。(20)彭匡时:《江西农村事业》,《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56页。
8月9日,考察团正式开始对原苏区进行实地考察,先后经过临川、南城、南丰、广昌、宁都、黎川、贵溪、铅山等原赣东苏区,原本赣南兴国、石城、上犹、于都、瑞金、会昌等原苏区属县也在考察范围,“惜当时南段为山洪冲毁,遂止于宁都”。(21)彭匡时:《江西农村事业》,《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54页。因为这次考察带着有色眼光,具有很强的政治导向性,所以遗族学校学生看到的收复区多是“共匪”统治下“屠杀民众,焚毁房屋,灾黎遍野,乞丐满途”(22)杨磊:《江西考察记》,《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42页。之“惨毒”景象。考察团成员对南丰与宁都农村残破印象极其深刻,“白舍(南丰县)之潘阳乡和宁都两处,一片荒凉,人烟绝少,匪后所遗留的农民,类皆鹄形菜色,土灶生蛙,颠沛流离,目不忍睹。其所资以度残余生命的,类皆平常人不堪入口之物。大好农村,成为荒土,诚中国历来所未有的大破坏”。(23)张效良:《从江西匪区考察回来对于同学的希望》,《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84页。
遗族学校学生对原苏区的考察一直持续到16日,17日开始返程回南京。整个考察若从8月2日出发,8月20日回到南京算有19天,除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实际考察时间只有12天,这12天用4天时间考察南昌新生活运动的成效,余下8天时间都在考察收复区。他们在收复区里考察到的是中共“屠杀”民众的惨状、凋敝的农村、荒芜的土地、因中共“扰乱”而家破人亡的孀妇幼儿,总之种种惨状不忍睹视。考察结束后,《遗族校刊》出版江西考察专号,除了长篇文字介绍外,还以多幅图片形式具体而直观展现收复区的“匪祸”及其给江西农村社会带来的深重“灾难”。(24)参见《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8—9页。
考察组织者行程安排,其意图很明显,让学生用三分之一时间看国民政府所谓的成效与功勋,三分之二时间看所谓中共的“暴虐”与“破坏”,通过一种视觉上的强烈对比,让这批即将踏入社会的青少年学生不至于成为“一般拿耳朵做眼睛的人”(25)杨永泰:《革命先革心变政先变俗》,《中央周报》第320期(1934年6月16日),第13页。,即不被共产主义思想“蛊惑”。那么,整个考察是否达到了组织者所设想的预期效果呢?表面上看,本次考察似乎是一次很成功的实践教学活动,学生用“眼睛”看到了苏区一些“真实”情况,但稍有常识与理性判断之人却可在学生撰写的考察文字材料中读出一些不一样的内容。
1935年8月12日,考察团一行来到宁都,驻足翠微峰,对该地进行为期一天的实地考察。翠微峰在国民政府眼中是一个有重大意义的形象标示,这里曾是苏区最为顽固的白色据点,国民党地方势力占山凭险据守抵制中共势力的进入,顽抗达两年之久。收复后,国民政府对该地抗“匪”义举大为赞赏,在这里建有死难“义民”公墓及“抗匪义民”纪念碑,以便后人缅怀观瞻。
翠微峰位于宁都县北,为金精山十二峰之一,这里群山环绕,峰奇石怪,悬崖削壁,极为险要。唐宋以来,历代都有绝迹仕途的学者隐居此处治学,尤以明亡之后,易堂九子居山讲学最为著名。太平天国运动时期,地方豪绅多遁居此地,乱世中保全性命财产甚多。1929年5月,宁都为中央苏区属县,当地一伙地主武装盘踞于此,凭着天险对抗红色政权。1931年春夏间,国民党军收复宁都后,这里由孙连仲二十六路军接防。1931年12月14日,在中国共产党团结抗日口号的感召和影响下,二十六路军在军总部参谋长赵博生、七十三旅旅长董振堂、七十四旅旅长季振同等率领下在这里起义,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当时宁都的反动势力,除了一部分被镇压外,大部分都随宁都靖卫团团长严维绅、国民党宁都县党部执行委员蔡毅,携带大量物资及枪支弹药逃往翠微峰盘踞,据险固守。
翠微峰陡峭矗立,岩石赤褐殷红,在当地也叫赤面寨,其与周边的金精洞、黄竹寨、马脑寨、大石寨及观音山自然联布成一个天堑之险,山上有一个小水池,还有十余亩平地,是避难的好居地。上山之路均属悬崖绝壁,或者是仅一石缝供人穿越,或者是一二条沿崖梯道可供攀登,除此之外均无路可通。反动势力利用地形凿成石洞地堡构筑坚固工事,储存大量粮食弹药并据险构建密集火力网,致使此地易守难攻。当地红色武装围困山寨一年有余,最后才将这个白色据点拔掉。
翠微峰的这段往事很简单,但在事件当事者的讲述下,这就变成了一个热血而悲情的故事。一个叫曾子文的人是翠微峰“义民”中的孑遗,在峰破前夜缒下山求援,因而逃过一劫,他所讲述的翠微峰经历是:
(宁都起义后)共党遂乘机再入宁都,大肆残杀。一部分居民,约三百余人,不得已再到翠微峰上避难。共党调集了大批的队伍包围此峰,并且继续不断的攻击,共十三个月,义民愤恨共党的无道,不肯屈服,誓死抵抗……粮食快吃完了,大家面黄肌瘦起来。于是义民中的老年人,自度迟早快死了,情愿多受饿,养壮丁吃饱,保守峰口。后来妇人也情愿受饿,以食品仅先供给壮丁及婴儿。结局大家都饿了,守者无力支持,峰为敌人攻陷。(26)张彝鼎:《记翠微峰一件故事》,《是非公论》第4期(1936年5月1日),第21页。
1934年10月26日,国民党军再次收复宁都后,在官方正统讲述中这就变成了三百“义士”英勇抗“匪”的壮举。这三百“义士”,“如项羽率八千子弟,起义亡秦,遭时不利,无一生还”,又如“田横之徒五百,义不事刘,殉身海岛”,国民党方不吝词句,从民族精神的高度对之给予赞誉:“翠微峰之义民,知共产主义之不合国情;知共匪之必败;虽遭围困,而不为利诱,不为威胁,孤军抗斗,至死不渝,是其时代之眼光,实高出寻常万倍,证以今日剿匪军事之胜利,残匪行将肃清,尤见彼辈之先觉先知。我人尝以复兴民族之要道,首在于恢复忠贞义烈之民族精神,而此种精神之培养,又在于提倡民族意识之教育。”(27)里特:《吊翠微峰义民》,《人民评论》第60期(1934年11月20日),第2—3页。作为涉世未深的中学生,其中很多还是“剿匪”遗孤的他们很自然就会接受官方这种讲述。考察团成员参观翠微峰时心情都很沉重,一个学生写道:
在惨淡的天底下,死亡拥抱着他们,于是乎全家覆没,于是乎父子兄弟夫妻的亲谊从此永别,生生世世留着一点血痕。共匪占领山峰,焚毁一切,这山峰从此静下去了。我徘徊在翠微峰下,四周是沉寂,是悲哀,淡淡的血痕,高高的黄岩,千多个生命在挣扎着,在呻吟着,而今呵!山间的草木长得青绿,从青绿中想到淡淡的血痕,洞窟的石灰岩,前面又展开一片金黄的稻田,正在闹着穰穰的秋收了。(28)谭少惠:《翠微峰》,《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67页。
在国民党刻意渲染和宣传下,翠微峰的这段往事已经成为“义民”抗匪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成为国民政府“匪患”教育的重要窗口。国民政府外交部及军事当局牵头邀请各国驻华记者组成所谓国际记者江西观察团,在翠微峰参观时,一位美国记者在欢迎茶会上说:“中国国民有这样的自卫能力,世界上任何最大的敌人都不足怕。”日本记者在席上也有同样的赞语。(29)谭少惠:《翠微峰》,《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67页。
不过,在中共的眼中,翠微峰是红色苏维埃政权之下的一颗毒瘤。宁都起义后,宁都革命形势蓬勃日上,但是豪绅地主及反动武装不甘心失败,修筑起一座座垂死挣扎的土围、石寨负隅顽抗。宁都的白色据点主要有四处,城南的云石寨,城北翠微峰的赤面、黄竹和观音山四寨。特别是翠微峰这三处山寨集中着宁都县靖卫团反动武装和宁都县大部分土豪劣绅,他们在县城内还建有秘密联络机关,与山寨暗通款曲,造谣惑众,阻挠苏维埃政府工作。但因为三个寨子互为犄角,反动势力凭着天险困兽犹斗,苏区红色武装久攻不克。(30)柏树:《宁都苏维埃工作之一斑》,《红色中华》1932年4月21日,第7版。1932年5月25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给宁都县苏维埃的指示信中提到拔掉境内白色据点要特别重视发动群众:
打寨子的工作,不看专靠军队的力量,主要的还是动员群众。过去寨子所以没有完全困死,寨子上的匪类,还能运东西上去,还有人替他们送消息,反动派可以随便到宁都城,威嚇群众……我们认为打寨子的主要工作,应当注意在动员群众的工作上面,特别是加紧城市与四郊的工作,发动阶级斗争,对于反动派的活动,要给严厉打击,这样才能断绝敌人的粮食,动员四周群众,配合武装力量,才有力的很迅速的去消灭寨子的反动派。(31)《中央政府给宁都县苏的指示信》,《红色中华》1932年5月25日,第6版。
在临时中央政府的指示下,中共宁都县委、县苏维埃政府以县独立团为主力,在同各区乡游击队、赤卫队、模范营、模范少先队等武装组织配合下,对翠微峰三寨进行围困,彻底断绝其与外界的联系。1932年7月29日,围寨部队攻克观音寨,俘敌200余人,缴获枪支20余支,子弹两大箱。9月16日,英勇的红军战士冒着枪林弹雨从百丈绝壁攀登而上,攻破黄竹寨,俘获土豪劣绅60余人,其家属200多人,缴获土、洋枪200余支。为攻下翠微峰主寨,江西军区独立师第三团也奉调参战,且改强攻为继续长围久困,全县所有武装力量轮流围山。在翠微峰四周,每隔一、二丈设置一个哨棚,由一班人驻守,断绝敌人一切物资来源。从1931年12月到1933年1月,经过13个月长久围困,赤面寨内粮食断绝,缺医少药,军心浮动,顽敌病的病,逃的逃。1933年1月14日,赤面寨反动地主武装因内起分化,加之粮食断绝,遂向苏维埃政府投诚。(32)《消灭赤面塞靖匪》,《红色中华》1933年1月14日,第1版。
如果撇开政治意识形态考虑,翠微峰这段往事很有罗生门的意味,事件中不同立场的人并没有刻意隐瞒与雕琢,只是单方面陈述经历与过程,就会给人一种扑朔迷离之感。国民党利用政治权力优势,通过舆论造势,将翠微峰作为一种特定形象象征宣传出去,这里是“抗匪”最悲壮的地方,这里也是“匪患”最直观的展现,考察团成员很容易在这里受到震撼与触动,从而接受官方的意识灌输。
为清除中共影响,从1934年2月开始,国民党在江西收复区推行一种以管、教、养、卫为中心的特种教育,组织民众进行训练。18岁以上至45岁以下的男子成立青年劳动服务团,妇女成立妇女会,儿童加入童子军。劳动服务团主要是军事训练,配之以思想教育;妇女会则主要是思想训练,辅之以新生活训练,清洁卫生及检查工作;儿童团主要是童子军训练和思想教育。这种制度实则是新生活运动在收复区的推广与普及,在实践中也对农村社会经济发展有一些恢复和促进作用。收复区农村社会秩序与经济正在逐渐恢复中,“江西自遭匪祸以来,旧的完全破坏无余,自匪乱肃清以后,政府不遗余力,努力政治改革,推进乡村建设,普及国民教育,发展农村经济,改良社会风习,这些事业虽然举办不久,然而成绩却很卓著。如特种教育的推行,农村合作事业的发达,乡村自卫的进步,早已吸引一般关心乡村事业者的注意了”。(33)汤鹤松、文志杰、游特夫等:《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学生乡村服务团暨第一届毕业生江西乡村事业考察记》,《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5页。这是考察团所看到的景象,也是他们深刻感受到的真实情况。不过,在考察团整个行程中他们的所谓“深刻”认识却可让人读出另外一层含义。
1935年8月14日,因为连续几日风尘奔波,舟车劳顿,考察团在南城旅馆休息一天。几个考察团成员闲来无事,去南城县周边农村溜达,遇到一个十一二岁的牧童,“问他今年是哪一年?他仅知有‘一九三五’年,而不知有‘中华民国二十四年’。问他是哪一国人?他说他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人民,而不知是中华民国的国民”。(34)罗总金:《江西考察纪要》,《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71页。考察团成员还发现一个让他们顿感惊讶的事情,收复区的建设已接近一年时间,但这里“几岁的小孩子,将死的老婆子,都知道什么‘马克思’啦,‘阶级斗争啦’,‘破产妇人’啦,‘富农’啦,‘社会革命’啦”。(35)李晓清:《匪区善后端在教会》,《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61页。因为带着有色眼光,且先入为主印象,考察团成员认为这是少部分愚民被中共迷惑了心智,还没从中共欺骗的幻境中走出来,由此可见中共在收复区“流毒”之深。这段材料,从另一方面看,恰恰说明苏维埃革命在苏区影响之深,中共的阶级启蒙与执政理念已在苏区的老百姓心中扎下了根。
在考察团看来,中共赤化江西,破坏了中国农村传统家族制度,即使收复后驯良的老百姓能安分守己过着赤化以前的生活,但农村上千年的稳定秩序已经受到了冲击与侵蚀,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收复区的妇女问题。因为战争影响,收复区普遍男丁少,妇女多,这些妇女受中共“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妇女解放”“女子有参政权”的宣传,“妇女们走向极端的浪漫,无所谓家室,无所谓夫妇关系,偶合偶离,朝秦暮楚,习以为常”。(36)汤鹤松、文志杰、游特夫等:《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学生乡村服务团暨第一届毕业生江西乡村事业考察记》,《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11—12页。由于受到封建礼教观念熏染,考察团成员认为收复区出现的妇女问题,特别是妇女婚姻问题扰乱了传统社会秩序,是牝鸡司晨,并没有看到这其间彰显出来的在中共领导下女子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对妇女解放运动的重大意义与价值。
考察团考察的目的,不仅是看国民政府对收复区的有效改造与治理,看收复区被中共“蹂躏”过的满目疮痍,还包括探究苏维埃革命运动之所以在江西兴起的原因。经过访谈一些乡老及听取几位县长的县情报告,考察团得出的认识是:
本来江西的赤化,就不是出于民众自愿的,纵然有少数人或者是为着主义而奋斗,可是大部分的民众,不是受着“打土豪分田地”的毒剂所麻醉,便是受着强制服从的压迫。然而这也不能归罪于愚昧无知的老百姓,他们实在是为着赤化以前的恶劣环境所驱使。赤化以前的匪区,交通险阻,休说中央的势力不能达到,就是江西省政府也有点鞭长莫及。在这种情形之下,地方上的土豪劣绅,于是就专横起来。据说赤化以前的县长,一挂牌后,就必须马上拜客,并且还须赠送多量的金钱,不然,官运不通,饭碗马上就破了。县长为一县之主,出留尚且陷在一般土豪劣绅的手里,何况他的政治设施呢?所以赤化前的县长,大多数是和土豪劣绅打浑水做鱼的,这样一来,吃亏的当然是老百姓了。老百姓在这种万恶的社会里生活着,备受痛苦,急思有以报复,匪党用“打土豪分田地”的甜蜜口号来投合人民的心里,人民为着要藉力报仇,于是箪食壶浆以迎之。所以,匪党在赣南发展如电掣般的迅速,也就是这个原因。(37)吴长庚:《江西收复区的社会情形》,《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51页。
这里虽然把江西的赤化归因于中共的“麻醉”与“压迫”,是老百姓不得不为或服从的事情,但客观上却暴露出赤化在江西出现是由于农村基层政权受土豪劣绅把持,地方官员又与之沆瀣一气,老百姓生活难以为继,所以才跟着中共起来革命。原本他们是想从中共方面分析江西赤化的原因,将原因归咎于中共的欺骗、蒙蔽乃至威压胁迫,饶有意思的是,客观上得出的结论却是国民政府基层政权腐败透顶才导致赤化在江西出现。
考察团在考察中被刻意灌输一种认识:中共是嗜血的刽子手,在赤区实行屠杀政策,累累白骨都是他们的“罪证”,但是考察团成员的考察记录无形中又透露出事实并非如此:“中央最初之所以每次为赤匪战败,也就是因为人民帮助赤匪,作赤匪的侦探。人民既然作了赤匪的侦探,因此中央军在收复的匪区中,完全分不出谁是赤匪,谁是人民。可以说赤匪就是人民,人民也就是赤匪。结果中央军不能不施行大大的屠杀。于是更给予赤匪以宣传的材料,俾人民对中央军均具有极大的戒心,完成他们最大的欲望。”(38)李思民:《宁都匪祸的情形及匪后的建设》,《遗族校刊》第1期(1935年9月),第78—79页。这段话已经从另外一个角度透露,收复区里的屠杀是国民党的罪恶行径。
部分在华外国人,经过自己的实地考察,也得出这种结论。例如,美国著名战地记者斯诺刚来华时对红军的印象,就停留于国民党官方所宣介的“红军在苏区杀戮、奸淫和焚烧”之认识层次。后来经过实地走访调研,他发现蒋介石及其国民政府所讲述的红军形象都是“虚构的故事”。他撰文向世界揭露事实真相:
蒋介石的战略,时常是要把从红军手中夺回来的整个区域毁灭和把乡村焚烧的。蒋介石自己也说了:“辨别在苏区里的良民和共匪,简直是不可能。”只有屠杀在苏维埃化区域中的人民大众——因为人民大众是红军的惟一真实“基础”——国民党才能收回这些区域供他们自己的统治。红军不焚烧任何房屋,也不杀戮任何清白人民。极普通的常识就能告诉我们,红军所以能够存在这许多年,根本因为它得到了在苏区里人民大众全部的同情和拥护,普通常识也能告诉我们,焚烧人民的房屋和杀戮人民,是不能取得他们的同情和拥护的。(39)美国记者:《中国红区印象记》,群众图书公司1949年版,第31—32页。
1935年2月,国民政府为了向世人昭示“剿匪”的成绩,邀请各国驻华记者组成国际记者江西观察团来收复区考察,他们中有部分人在苏区走访调研后,经过判断分析认为苏区的焚烧破坏多是国民党的行径。(40)[美]戈德勤:《国际记者团江西考察记》,《九江市政》第2期(1935年6月),第161页。收复区的种种破坏情形,同时也是中共“祸乱”江西的罪证,主要是国民党在红军过后烧杀屠戮的结果。红军长征后,据曾留在赣粤边继续打游击的老红军刘建华回忆,有一次他们部队行军路过赣南信丰县上乐村,见到的情景是“这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断垣残瓦,人烟熄灭、鸡犬无声的景象”。村里的两位老太太流着泪诉说村子的遭遇:“原来,中央红军从中央苏区撤出西进,曾经过这里,留下一批伤病员,尾追而来的国民党军,以‘窝藏共匪’的罪名,放火烧毁了村里的许多房屋。国民党地方团队又经常派兵来上乐巡查抓人。村民不敢留在村里,有的躲到外地亲戚家去了,青壮年都上山住棚子,不敢在家睡觉。”(41)刘建华:《风雷激荡二十年——刘建华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79—80页。
客观而言,考察团江西实地考察了解的情况是真实的,只不过这是他们有色眼镜下的真实,远非事情的真相。苏区真相,隐含在这种种“真实”的细节中。大浪淘沙后,国共两党孰是孰非,历史早已有了定论,作为中共政权建设和执政实践早期尝试的苏区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地位与评价已是不易之论。在此之前,国民党作为官方正统掌管意识形态话语权,他们渲染的苏区形象是虚妄和不真实的,但在他们丑化污蔑苏区的细节中却可以反推和建构出一个真实的苏区形象。
1948年,宋美龄在给遗族学校学生训辞中说,她决心要做并且自认为做的比较满意的两件事是创设励志社与经营遗族学校,特别是遗族学校抚育遗孤,藉慰忠烈,让学生具备服务民众、造福乡村的能力,将来可尽忠于国家,是一件泽被后世的大事。(42)张本:《蒋夫人对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学生训辞》,《励志月刊》第12期(1948年12月20日),第453页。遗族学校的创设具有浓烈的政治色彩,其培养人才具有较强的功利性目的,故而遗族学校的教育浸染了浓厚的政党意识。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国民政府置国家民族利益于不顾,一意孤行实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将“剿共”视为国内政治生活的头等大事。作为未来三民主义的忠实践行者,遗族学校的学生有必要了解被国民政府视为心腹之患的中国共产党。
红军主力退出中央苏区后,国民政府基本收复了原苏区,一面极力抹除中共赤化的痕迹,一面又要留存一定的赤化痕迹以作反面展示的教材。事实上,国民党收复苏区后,踌躇满志的蒋介石急于向国内外展示其“剿匪”的赫赫功勋,有意组织多起收复区参观团或考察团来实地见证中共的“戕害”之惨与国民党的重建之功。蒋介石宋美龄夫妇作为遗族学校实际上的校长和主事之人,有能力又有条件让遗族学校毕业生在毕业之前去原苏区进行一次难得的实践教学,了解他们想让遗族学校学生看到的“真实”的赤化之害。因为整个考察程序都由国民政府官方一手包办,遗族学校学生所能接触到的真实情况受限。表面上看,这群涉世未深的学生似乎是接受了官方试图渲染与灌输给他们的好坏善恶对错意识,但对明理之人而言,还是能够从国民政府官方这种类似表演的刻意安排之下窥测到一些真实的历史信息。整体而言,国民政府对原苏区的形象宣传与展示活动在实践中不能说是失败,但至少与其预期效果尚有一定的距离,有时可能还弄巧成拙,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