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各篇章内在逻辑关系初探

2021-11-25 18:12段汉中
孙子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吴王孙子兵法孙子

段汉中

现存先秦诸子著作,其内部各篇章的逻辑结构形态各异。〔1〕总体而言,多数先秦诸子的篇章结构较为松散,说理惯用比喻等发散式方法。例如,《论语》二十篇各自独立,每篇内部常常就一个问题的不同侧面展开论述,论仁、论孝、论为政等,但一篇内部也并非完全聚焦。即使逻辑较为严密的《周易》,其卦辞、爻辞也多是隐喻、隐语,没有给出明确的概念定义。与此相比,《孙子兵法》所用术语定义明确,在给定概念基础上进行演绎推理,运用分析和综合的方法归纳出结论,其各篇章有着较强的逻辑关联,因此显得与众不同。

研究《孙子兵法》文本内部的逻辑关系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行的。通过梳理《孙子兵法》各篇章的内在逻辑关系,可以了解孙武的思维方式,进而从方法论的层面学习他解决战略、战术问题的具体方法,最终把握孙子兵学的精神内核。同时,《孙子兵法》十三篇自春秋以来流传有序。〔2〕今本《孙子兵法》可能因秦汉所传竹简有漏简、错简,以致部分辞章偶有舛误,但经与出土古本比较,基本完整保持原貌。因此,据今本研究孙子的思维方式是可靠、可行的。这些特点使得《孙子兵法》在先秦著作中更显独树一帜,弥足珍贵。

一、篇章布局由费及隐

“君子之道费而隐。”〔3〕古人认为研究问题的最佳状态是在总体上极为宏观全面,在微观上又极为细致具体。《孙子兵法》就是这样一部既在整体上把握战争全貌又在战争各具体方面进行详细研讨的兵学佳作。《孙子兵法》在开篇首先提出要研究的总体现象,进而剖析构成该现象的各要素,通过研究各个要素并再次将其综合归纳,得到对该现象的理性认识。

从全书十三篇的关系上看,首篇《计篇》系全书之总论,开篇总论“兵”(军事、战争)的效用广大,事关国家存亡,人命生死。“兵”的影响是如此广泛而深远,其“费”也极矣。第二篇《作战篇》至第三篇《用间篇》分论“兵”的各个要素,即战略、战术、后勤、地理、行军、情报等。战争的每个要素又有自身丰富内涵,需要具体而微、如此细致的分析,其“隐”也至矣。这样,《孙子兵法》整体就呈现由总体到部分的结构。

从每篇内部看,各章节之间也呈总分结构,就战争的某一影响要素展开总分式讨论。《计篇》首先提出研究现象“兵”,“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而后研究构成和影响“兵”的具体因素,“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虚实篇》首章阐明“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战略、战术原则;以下各章从进攻和防守两个方面,分析如何“致人”,如何“不致于人”。《用间篇》首先提出侦知敌情的意义,“动而胜人……先知也。先知者……知敌之情者也”;其次,解释用间谍获取情报的具体要素,“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逐一进行论述研究;最后总结为“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这种谋篇布局反映了孙子将总体现象剖析为若干要素,研究要素以认识总体的认知方式。

春秋时代的战争已经呈现出极复杂的状态,受国家经济、外交、文化等多种因素影响和制约,发展成为一个涉及兵员动员、武器装备、组织编制、训练管理、指挥部署、战略战术和后勤保障的庞杂体系。这个体系又以一个整体的面貌呈现在人们面前。孙子面对这样的研究对象,要认识它的本质特征,掌握它的运动规律,就不得不对整体进行解剖,首先研究整体中每个部分,化繁为简,为研究提供便利和可能,在研究各个部分的基础上综合归纳出整体的特征和性质。这种研究路径体现为《孙子兵法》全书和多个篇章的总分结构。

二、围绕问题展开论述

《孙子兵法》诞生于战乱频仍的春秋末期,战争致胜之道既是孙武的出发点,也是他的落脚点,全书紧紧围绕这一问题展开研究。《史记》记载,孙子“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4〕。孙子撰写兵法的直接目的就是帮助诸侯练兵强兵、赢得兼并战争,故兵法必须可行、易行。事实上,吴王也确实提出要孙子验证所献兵法的可行性。阖闾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孙子不得不通过训练吴宫宫女证明其法确实有效。在这种几乎要求兵法立竿见影的情况下,解决具体问题就是必然的研究方向,反映在《孙子兵法》文本上则呈现出“提出、分析、解决问题”的叙述顺序和逻辑思维模式。

《孙子兵法》的多数篇目,按照“提出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逻辑顺序撰写。〔5〕例如,《作战篇》开篇提出“用兵之害”问题;接着分析问题,“国之贫于师者远输……”最后解决问题,“故智将务食于敌……”“故取敌之利者……”“故兵贵胜,不贵久”。这种以问题为导向的思路凸显了孙子兵学理论的实践性。

今本《孙子兵法》的某些篇章很可能是吴王和孙子讨论问题的问答记录或孙子自问自答的记录,只是在行文时只保留孙子的陈述和回答,省略吴王的提问和议论。在《虚实篇》中,孙子首先阐述以逸待劳、致人而不致于人的理念,并感叹道“微乎”“神乎”“故能为敌之司命”。叙述至此,读者会产生疑问,怎样才能做到致人而不致于人、为敌之司命的高超境界呢?吴王很可能在此提问,甚至让孙子具体说明“致”越国人的办法。于是该篇开始叙述实现上述目标的具体办法,包括“攻其必救”“乖其所之”“以众击寡”“攻敌不备”等。行文至此,作者总结说:“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哉?”如果不是省去吴王的针对性提问,此句感慨在文中是比较突兀的,可见它很可能是对吴王提问的直接回答。

《孙子兵法》部分章节的逻辑有跳跃性。例如,《虚实篇》中,孙武论述“致人不致于人”的原则和具体方法,行文至“以吾度之,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哉?” ,使人感到一个完整的段落已经结束。但是紧跟在这段论述之后,该篇转而阐释“形兵之极,至于无形”的军事哲学,提出“兵形象水”“五行无常胜”等概念。这很可能是由于该篇章是孙子和吴王问答的摘要。吴王根据兴趣提问,孙子作答。由于吴王与孙子关注焦点不同,孙子要不时回答对方关心的问题。为回答吴王的追问,孙子便在论述上进行重复和深入,以进一步阐明问题。这种围绕问题的讨论,在《孙子兵法》部分篇章的文本上就体现为思维的跳跃性。

此外,《孙子兵法》某些章节也可能是作者的自问自答。如《九地篇》:“敢问:‘敌众整而将来,待之若何?’曰:‘先夺其所爱,则听矣。’”

三、建构逻辑严谨的理论体系

《孙子兵法》的体系结构特色鲜明,惯以某一概念为逻辑起点,通过逻辑推演构建关于所研究领域的知识体系。〔6〕《左传》记载,吴王阖闾死于鲁定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96年,可推知《孙子兵法》成书约在公元前6 世纪后期。《孙子兵法》一书大致与《老子》等著作时代相近,而早于《孟子》等。与《孙子兵法》同时代或更晚时代的著作,在论证观点时类比说明多于逻辑推理;且《老子》《论语》等书一般只写结论,省略论证过程。〔7〕《孙子兵法》则与众不同,他的论证逻辑相当严密,文本中经常给概念下定义,作出清晰的判断,进行严谨的推理。

《孙子兵法》的这种行文思路和特点,主要因为它研究的是军事科学。正如孙子自己所说,军事是关乎国家、个人生死存亡的尖锐斗争,因此必须以近乎纯粹理性、客观的态度去研究它,严谨、严密地探索和发现战争的规律,并严格运用规律指导实践。这样的现实需要自然要反映在《孙子兵法》的整体结构和行文过程中,反映在逻辑结构上就呈现出由定义到判断再到推理的逻辑过程。

《孙子兵法》全书研究的核心概念是“兵”。首篇《计篇》给“兵”下定义,即“兵者,诡道也”。该定义奠定全书研究的概念基础。随后,根据“兵者,诡道也”的定义做出各种判断,即所谓“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努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上述罗列的情况都是不同方面的“诡道”,这些概念是“兵”概念的子集。此后,全书的十二篇根据“兵者,诡道也”这一定义及相关判断,就“兵”的某一方面做推理演绎。例如,《行军篇》就“行军”时的“诡道”展开详细阐释,在山地要“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对水上之兵,己方要“绝水必远水”,对敌人要“令半济而击之”;在沼泽中作战,要“必依水草,而背众树”;在平原地带,要“右背高,前死后生”。这些行军中的原则是“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等“诡道”的具体体现,在概念上是这些“诡道”的子集,也就是“兵”的具体方面。

《孙子兵法》中还有许多概念界定、逻辑演绎的精彩案例。《计篇》对道、天、地、将、法的概念做出限定和解释,如“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行军篇》对敌人可能出现的各种状态做出判断,如“鸟集者,虚也”。这种判断本身就包含了一种客观推理的过程。鸟是怕人的,军营中有大量的鸟,可知军营中没有人。《谋功篇》论证攻城为下时,孙子运用归纳法推导出结论。第一,制造攻城工具和创造攻城条件旷日持久,即“修橹轒 ,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又三月而后已”;第二,人员伤亡大,“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第三,攻城未必能成功,“而城不拔”。由此可见,攻城的成本和收益相比,成本高,收益小,因此攻城属于较差选择。此段论述的逻辑清晰有力。

《孙子兵法》对战争的认识已经超越一般的经验总结,上升为完整、严密的理论体系。这样的理论已经远远超越了孙子的时代,在《孙子兵法》的指导下,吴国“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也就不足为奇了。

结论

文本的逻辑反映作者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孙子兵法》各篇章间及篇章内的逻辑关系反映了孙子认识问题的思维模式和方法,呈现由整体到局部的总分结构、以问题为核心展开论述、论证过程注重逻辑严谨等文本特征。从《孙子兵法》十三篇的内在逻辑可看出,孙子善用系统的方法、过程的方法、实践的方法和逻辑的方法。科学的认识工具造就了《孙子兵法》这部经典。

这样的逻辑特征是由孙子研究的对象和所处的时代环境决定的。军事是科学,因此,研究军事问题就不能不采取科学的态度。虽然孙子的时代没有近现代的科学概念,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发地进行实践、试验,并运用逻辑推理,归纳总结出军事规律。战争的复杂性使得孙子必须解剖它;战争的紧迫性使得孙子必须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战争的残酷性使得孙子必须用科学严谨的态度来对待它。孙子总结当时及本人的战争经验,尝试构建一套判断周延、逻辑自洽的理论体系。这种由实践到经验总结,到规律性认识,再到形成思想体系的研究过程,更加值得我们珍视和发扬。

【注释】

〔1〕先秦子书,一书之内分若干篇,一篇之下有若干章。如《论语》有“学而”等二十篇,“子曰:学而时习之”为“学而”篇第一章,以下另有若干章。《孙子》篇章结构类此。

〔2〕《韩非子·五蠹》“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约抄于汉初;《汉书·艺文志·兵家》;汉末至唐宋,曹操等十一家注《孙子》;宋神宗元丰三年刊行《武经七书》,以《孙子》为首要经典;历代流传本与1972年银雀山汉简本互相印证,证明传世《孙子》确为原貌。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23 页。“君子之道费而隐……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朱熹注:“费,用之广也。隐,体之微也。”

〔4〕吴王阖闾之名,《史记》作“阖庐”,《左传》等多作“阖闾”。

〔5〕《谋攻篇第三》《形篇第四》《势篇第五》《军争篇第七》等皆有这一特点。

〔6〕西方近代军事著作常用此研究方法。如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以决斗(duel)为起点,研究战争的性质与内在机理。

〔7〕先秦子书用比喻说理非常普遍,甚至是阐述观点的主要形式。即使是研究逻辑和概念的先秦名家,也以比喻为主要说理方法。如公孙龙讨论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问题即采用比喻方法,见《公孙龙子·迹府第一》:“公孙龙,六国时辩士也……为守白之论,假物取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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