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的西西弗斯
——戏剧《伊库斯》中的医生形象解读

2021-11-25 16:08
现代交际 2021年9期
关键词:萨特艾伦精神

宋 彦

(上海健康医学院 上海 201318 )

彼得·谢弗是当代英国著名剧作家,《伊库斯》是其成名作。国内现有对《伊库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题、戏剧艺术形式以及男主人公艾伦三个方面。由于狄萨特和艾伦特殊的医患关系,在研究中通常成对出现。一些学者将狄萨特视为“日神”人物[1],象征理性和力量;艾伦则被视为酒神狄奥尼索斯,象征欲望和激情。也有学者认为狄萨特是“强权者”[2],艾伦是被精神强权规训的对象。较之艾伦,国内对医生狄萨特的专门研究还很缺乏。本文综合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萨特的存在主义解读狄萨特这个人物形象,揭示狄萨特人格的复杂性和多重性,进而挖掘作者塑造狄萨特这个文学形象的真正用意。

“人格是人的整个精神状态系统。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包括本我、自我、超我,本我受生理规律支配,追求快乐原则;自我是意识结构部分,可以清楚地正视事实,体现了一种现实原则;超我是理性化、道德化的自我,体现了一种理想原则。”[3]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服侍三个主人的可怜造物,它常常被三种危险所威胁:来自外部世界的,来自本我利比多的,和来自超我的严厉攻击。自我在任何时候都尽可能力求与本我保持良好的关系。它把本我与现实的冲突掩饰起来,如果可能,它也把它与超我的冲突掩饰起来”[4]129。《伊库斯》的狄萨特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因为职业的缘故,他比普通人更善于协调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关系,保持能量系统的平衡。只有极端事件的刺激才会打破他的精神平衡,让本我在冲突中占据上风。

一、超我:福尔摩斯与文艺男

“在精神分析理论中,超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它既不像本我那样按快乐原则行事,也不像自我那样向现实原则妥协,而是根据至善原则(伦理原则)规范社会道德和个人良心。弗洛伊德认为,超我常代表道德和理智对个人行为的约束和制约。作为人性中道德良心的代名词。”[4]126在狄萨特的梦境中,他是主持重大献祭仪式的大祭司,戴着宽大的黄金面具,手持利刃,娴熟地宰割儿童。戴上面具的狄萨特象征着他的超我,宽大的黄金面具隐喻他重要的社会地位。狄萨特的超我是理想状态下的狄萨特,也是社会规范下的狄萨特。超我人格的他既是医术高明、智商超群的福尔摩斯,也是浪漫闷骚的文艺男。就专业和社会地位而言,狄萨特是医学权威和地方精英。当地法院遇到最棘手的案子,法官海瑟认为方圆几百里,唯一能帮助她的只有狄萨特。狄萨特不负众望,熟练运用精神分析法,找出艾伦刺瞎马匹的原因。作为青少年心理疾病方面的专家,狄萨特获得了社会的广泛认可和尊敬。

“超我是人格结构中代表理想的部分,它是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通过内化道德规范、文化环境的价值观念而形成,主要是监督、管束自己的行为,超我的特点是追求完美。”[5]狄萨特在业务上追求精益求精,在业余爱好上追求高雅完美,为公众树立起温文尔雅的知识精英形象。狄萨特喜欢阅读,钟情古典戏剧与文学,是一个浪漫闷骚的文艺男。他醉心于古希腊文化艺术,把古希腊想象成自己精神的栖息地。他每年夏天都去希腊度假,幻想着“未来十年,在真正的希腊慢慢晃悠”[6]18。狄萨特的超我如他梦境中戴上面具的大祭司,是成功男人的完美形象。

二、自我:玩世不恭的中年危机男

“在人格理论中,自我是介于本我和超我之间的一种人格状态。它所遵循的是现实原则,即一方面需要满足本我的欲求,但要与现实世界保持联系,以自我保护的方式来满足本我的欲求,沟通超我,让行为能够符合道德和良心的要求。”[7]现实生活中,狄萨特是一个在中年危机中苦苦挣扎的男人,他狼狈不堪,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恶心疲倦。

中年狄萨特面临至少三重危机:婚姻危机、子嗣危机和职业危机。狄萨特已婚多年,并无生育,夫妻关系已沦落到同床异梦的窘境。妻子玛格丽特信仰基督教的苏格兰长老派,而狄萨特却把目光投向了比希腊文明更早的鸿蒙之初。狄萨特相信泛神论,所以他说自己是异教徒,而玛格丽特是个清教徒。信仰的不同导致二人的兴趣爱好大相径庭。信仰和爱好的巨大差异带来了精神上的巨大鸿沟。精神上的隔阂又导致性生活不和谐。

狄萨特还有一个巨大的遗憾,他无法生育。玛格丽特偏偏选择工作之余为孤儿编织毛衣。这种做法既是对丈夫无言的指责,也是她的补偿心理在作祟。虽然她不能做母亲,但至少可以为别人的孩子送去关爱。不能生育是狄萨特的痛点,为此他非常自卑。

另外,中年狄萨特还遭遇职业危机,进入了职业倦怠期。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憎恶。在悲观阴郁、玩世不恭的狄萨特看来,医生这个高尚的职业只是一门从不缺顾客的生意。“我已经明显觉得恶心了……”“我就像希腊荷马时期的一个大祭司。”“祭品是一群孩子。”[6]17向上帝献祭是基督教最重要的仪式之一。狄萨特认为自己工作就是攫取儿童的灵魂献给上帝。失去灵魂的儿童最终变成了鬼魂。他向法官海瑟抱怨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一切都是无用功。

“弗洛伊德认为,当自我能很好地平衡人格中的三者关系时,人格便处于正常状态,人的精神就健全;而当自我失去对本我和超我的控制时,三者的关系就无法保持平衡,系统就会陷入紊乱状态,发展到极端,人的精神就会失常。”[8]为了掩饰狼狈与苦闷,狄萨特的自我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作为自我保护的方式,维持超我和本我之间的平衡,并保持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他称自己的职业是“精神整形业”,是“生意”,病人是“怪物”。他的毒舌可以嘲笑世间一切。他认为被治好的艾伦就像没有灵魂的鬼,游走在充满鬼魂的人世间。玩世不恭和黑色幽默在平时也许可以部分缓解狄萨特的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

三、本我:暗黑悲观的西西弗斯

弗洛伊德认为组成人格的本我、自我和超我经常发生冲突,三者的斗争永不停止。艾伦的出现打破了狄萨特小心翼翼维持的心理平衡,给狄萨特痛苦沉闷的生活带来暴风骤雨式的冲击和震撼。随着狄萨特一步一步深入到艾伦的精神世界,狄萨特的自我逐渐被击退,本我渐渐走向前台,在梦境、内心独白和向海瑟的倾诉中展现出来。狄萨特的本我是存在主义的追随者,是暗黑悲观的西西弗斯。

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既然上帝死了,那人已经没有上帝预先设定的本质,人类需要重新估计一切价值,做出自己的选择,寻找生命的真正意义。《伊库斯》中的人物都在苦苦找寻自己精神的归宿。艾伦母亲依然信奉传统的基督教;艾伦父亲相信无神论。艾伦自创新神伊库斯;玛格丽特信奉苏格兰长老派。狄萨特自认是个异教徒,他信奉远古时期古希腊的旧神,是一个泛神论者。“尼采哲学的中心思想是所谓‘价值重估’,即对由基督教和古典哲学传统代表的传统价值的批判。他认为这些价值观是扼杀现代社会生命力的元凶应该摒弃,代之以具有蓬勃生命力的价值观。在他看来,古希腊的宗教和哲学最为元气淋漓,应该回到古希腊。”狄萨特承袭了尼采的哲学,他回归原始,沉湎于古希腊文化。他退回内心、沉入梦境,希望在遥远的古希腊找到精神的栖息之地。在物欲横流的西方社会,精神已经退而求其次。但是,荣格曾说过:“对大多数人说来,'精神'并没有空气那么重要。然而,谁也否认不了这个事实:没有精神就根本没有世界,更不用说人性化世界的存在了。”[9]精神对现代人依然非常重要,对精神科医生狄萨特尤其如此。他选择了虚幻的超脱方式来面对外部的世界,从宗教哲学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但遗憾的是,和艾伦的崇拜相比,狄萨特的精神信仰过于理智和肤浅,他缺乏原始崇拜的激情,也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践行自己的信仰和原则。

他人即地狱是萨特存在主义的另一个重要观点。艾伦是狄萨特的病人,也是狄萨特的地狱。对比艾伦的本我,狄萨特发现自己理性而平庸,他在艾伦身上看到原始的冲动、爱的能力、极端的崇拜、奔放与自由。艾伦对马神伊库斯的崇拜和爱恋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这正是狄萨特所缺乏和崇尚的。狄萨特不能实践的生命哲学和宗教信仰,艾伦都做到了。艾伦是狄萨特精神上的知音,是狄萨特精神追求的践行者。艾伦活成了狄萨特本我想要的样子,艾伦让他想起自己无法成就的本我。狄萨特羡慕嫉妒甚至憎恨艾伦。本我遵循快乐原则行事,狄萨特的本我渴望能像艾伦那样虔诚地崇拜,充满激情地去爱和恨,不顾一切世俗地展现自己的原始力量,真正践行自己的生命哲学。但是历史传统的束缚,理性的规范,传统社会的伦理道德都不允许狄萨特遵循本我。他的自我和超我桎梏着本我,狄萨特大叫着“我的一切都被陈旧的语言和观念禁锢了”“我跳不起来是因为马嚼子禁止我这样做,我的原始力量,我的马力,太少了”。自我按照现实原则行事,狄萨特的自我必须把艾伦的行为看成性变态和罪行。更可悲更残酷的是,艾伦变态崇拜的行为不为现代社会所容,狄萨特需要代表这个社会亲手摧毁自己羡慕和推崇的品质。当狄萨特的超我,那个医学权威剔除艾伦身上不被社会容忍的特质时,艾伦就成了狄萨特的地狱与噩梦。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狄萨特生活的当代英国社会就是这样一个荒诞无比的世界:医生羡慕病人,治好的病人犹如鬼魂,正常人的世界是鬼魂的世界。“我的愿望可能是想把这个男孩变成一个热切的丈夫,富有爱心的公民,一个抽象统一上帝的崇拜者。但是我的成就是很可能把他变成了鬼”。这是极度悲观的狄萨特对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的彻底否定,存在没有意义,世界已经荒诞如此,这样的治疗有何意义?治好精神病人竟然成了狄萨特的原罪,原罪在身的狄萨特注定一辈子痛苦困惑。

存在主义的核心和精髓是自由选择,即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是绝对自由的。面对荒诞的世界,面对职业危机,狄萨特必须做出选择。狄萨特求助于智慧和公正的化身法官海瑟。海瑟姓所罗门,而所罗门是犹太人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以智慧著称。谢弗是犹太人。智慧以责任的名义的规劝狄萨特,治疗病童,规范儿童的思想和行为是他们成人的职责。在责任的驱使下,自我战胜了本我,快乐向现实妥协。狄萨特最终选择接受现实,坚守工作岗位。他付出的代价是牺牲本我,出卖原则,与自己追求的生命价值和宗教哲学思想背道而驰。狄萨特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每日不停地推石上山,日复一日,永无止境。作品结尾,狄萨特本我的形象就如同嘴里套着马嚼子,脸上戴着面具的西西弗斯。他把世间的罪都扛到了自己的肩上,狄萨特成了荒诞世界的荒诞英雄。

四、结语

在面具保护下狄萨特过着多面的人生。谢弗塑造的这个医生形象立体丰满,鲜明生动,人格具有复杂性和多重性,有很深的文化内涵。借助精神科医生这个特殊的职业和身份,谢弗自由进出病人和医生的精神世界,揭示西方人“上帝死后”,在精神信仰上面临的痛苦、困惑与不幸。历史上,上帝曾是西方人精神上的父亲,在他死后,现代西方人陷入了一片精神恐慌。20世纪的一系列经济、社会危机,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给现代西方社会带来更为深刻的道德危机、信仰危机和人的危机。在荒诞的社会背景下,人类该如何探寻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选择怎样的人生,追求什么样的精神信仰,是亟须现代人思考的重要问题。也许谢弗想通过狄萨特传递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现代人应该像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莫问人生有何意,只需负重向前行。

猜你喜欢
萨特艾伦精神
虎虎生威见精神
论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精神
自因还是自为?*——萨特自因理论探究
初心,是来时精神的凝练
吉米问答秀
拿出精神
风之彩
萨特的电影剧本创作与改编述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