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域 大历史
——杨蕤《陕北历史文化散论》评介

2021-11-25 13:20□李
西夏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陕北区域历史

□李 华

区域研究是一定地理空间的人文地理等的研究。有学者指出:“区域之所以称为区域,缘于其内在意义,这种意义可能是经济上的,可能是族群上的,可能是文化上的,也可能是宗教上的内在联系,而归根结底,是人的联系。正是在人的互动中,研究者可以发现一个有意义的范围,这个范围就是一个‘区域’。”[1]发刊词区域研究方兴未艾,受到学术界的持续关注,产生的成果颇多。其中,有关陕北及其文化的研究,因陕北黄土高原系中华民族发祥地①,赵世瑜从中国族群关系史的角度和意义上强调:“我们不仅要关注华北腹地、中原地区的社会历史,还要重新审视长城沿线内外的社会历史,包括东起山海关,经宣化、大同到榆林一带的历史,包括关内各省及关外东北、内蒙古等地区的历史。”[2]故陕北在中华民族版图上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和分量。笔者认为,处在关外和关内交接的地域及其生活的各个族群,他们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从实际生活意义和族际关系的典型性上,相比起单纯的关外或者关内平原地带的族群,反而更加重要,对于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安全也是至为关键的。自20世纪龙云等学者提出“陕北文化”的概念以来,学界从区域文化特点、分期、民俗音乐、族际交往等多角度进行了讨论,产生若干成果,如《陕北文化研究》[3]、《陕北文化的分期及其基本特质》[4]、《区域—民俗中的陕北音乐文化研究》[5]等。2019年,杨蕤教授的《陕北历史文化散论》一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下文简称《散论》,引用该书时随文标注页码),也可看作是这一领域研究的代表。这是一部围绕陕北区域展的开历史地理文化探究,充满田野调查特色并密切结合文献、图文并茂的精品论文集,颇值得一读。

《散论》包括自序、文化史论、党项(西夏)史考、史迹探疑、史海拾零、附录、插图目录、后记。在自序中,作者把对陕北历史文化的观察精要归结为“十个窗口”:一、需要重新认识陕北地区在中华文明史中的作用,重新审视陕北地区在探索中华文明起源以及史前文明坐标中的地位问题;二、陕北人是一个“汉族族群”,具有鲜明的群体性格特征、体质特征和价值取向;三、陕北地区是典型的半农半牧经济形态,孕育了丰富多彩的陕北文化;四、陕北的民俗文化具有神秘性、悠久性、丰富性,业已成为陕北文化的一个重要表征;五、陕北大地上形成了不少辨识性很强的文化载体,如陕北的方言、民歌、饮食、婚丧嫁娶仪式文化等;六、陕北大地上保留着极其丰富的文化遗存,成为重建陕北区域史的重要支撑;七、从历史的维度看,陕北是出“英雄好汉”的地方,由此衍生的反抗精神和革命传统值得关注;八、从文化地理的角度看,陕北地区可以划分为榆绥、延安和鄜州三个文化亚区,无定河流域是陕北文化的核心区;九、了解历史时期陕北地区的移民及移民现象,是解释、认识陕北文化现象的关键;十、陕北是中国红色革命的摇篮,延安时期完成了对陕北文化的一次极大的宣传和整合。通过这紧要的“十个窗口”,作者从不同维度全面深入地破解了陕北文化的密码和基因,探寻到了解析陕北文化的钥匙。

《散论》的主体部分共收录了四组文章。第一组“文化史论”的4篇文章基本上是从文化特质的角度来探讨陕北文化。第二组“党项(西夏)史考”6篇文章是作者的学术论文,出自作者博士学位论文《西夏地理初探》②的若干章节。作者交代,将这几篇论文收录到《散论》主要出于两点考虑:一是为宋夏时期陕北地区历史的梳理提供了较为翔实的实证材料,内容涉及人口数量与迁移、疆界划定与变迁、生态环境与植被等;二是近年来党项民族在陕北地区的活动状况颇受关注,此组文章有助于人们了解这段历史,也可看作是陕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三组“史迹探疑”的8篇散论围绕“有形遗产”展开讨论,既有一些新的田野考古发现,也有对文化遗存内涵与性质的探索和判断,有村址,有城址,也有寺庙遗址。第四组“史海拾零”的7篇文章,都是与主题相关的一些“散论”。附录是一篇《党项文化与横山精神》的演讲稿,主要论述了党项在陕北的情况、党项文化在陕北及横山区域文化中的地位与意义、党项民族对今天横山人群体性格的影响以及横山精神的凝练这三个问题。这些文章图文并茂,147幅图片为本书增色不少。作者在小区域历史线条的梳理以及陕北人群体性格的思考方面可谓费心劳神,寄寓了深切的心智和情思,彰显了独特感悟和独到见解。毋庸置疑,此文中缜密的论述和卓见是有助于人们对陕北历史、党项文化与横山精神的认知和理解的。

综观全书,《散论》具有以下几个鲜明特点。

第一,该书凸显了作者擅长的历史地理学专业特色和优势,这种特点既是内容上的,又是方法上的,贯穿全书,洋溢在每一篇文章中。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在思索和考证历史时,很注意体现出社科工作者的人文关怀,作者立足乡土社会给予现实的文化观照。比如《河套地区城市的历史演变及现实启示》、《小区域 大历史:吴家沟历史断想》、《宋夏沿边地区的生态与植被》等,作者在努力探疑史迹的同时,寄情思于笔墨,表现出对当今人们现实生活的瞩目。“今天河套地区业已呈现出‘二龙戏珠’的城市分布格局,鄂尔多斯市显然是其中最关键的连接点。如何发挥好这一特征和优势,这既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启示,同时也是一个需要我们解答的问题。”(第185页)“今天,我们梳理吴家沟过去的故事,同时也应该看到这些历史故事所折射出的现代意义,至少我们应该明白吴家沟人为什么会有现在这样的生活状态。”(第202页)“笔者认为,若从历史的角度看,在上述区域进行草原的恢复工作应该是今天生态建设的当务之急。”(第121页)

第二,接通③田野调查和历史文献,合理小心推论,缜密细致考证,准确简明论述,不乏创新卓见。《陕北地区的“牛碾子”遗存调查及相关问题》是作者与横山教育局李发源先生等历时一年多的实地调查,对牛碾子遗存进行了比较全面系统的梳理,并结合历史文献讨论了牛碾子的断代、用途等相关问题。尤其是“党项(西夏)史考”部分的论文更是充分彰显了作者严密扎实精细的考据功夫,观点独抒新见,结论合理妥实。举二例:《北宋初期党项内附初探》中关于党项内附内迁时间及其状况的史料查考(列表),对党项半农半牧经济形态及至内迁定居、从“客人”到“主人”转变过程和对“社会文化—农牧方式—环境生态”影响的解析,不乏洞见;《宋夏沿边人口考论》中在讨论番汉互动现象时,作者使用了文史互证特别是“以文(诗)证史”④考据的方法。番汉各民族之间有着长期的交往、融合,彼此影响是符合历史真相的。作者对番汉人口比例的精当分析颇见功力和见地。作者对于横山精神“、榆商精神”的解读也很鲜活、精彩。

第三,该书既有综论性质的文章,如“文化史论”部分的《何以陕北:漫说“陕北”地域概念的形成》等4篇皆属此类。也有专论性质的,如“党项(西夏)史考”部分针对党项政权西迁、宋夏沿边人口、宋夏疆界、夏金疆界的考论文章。有探讨统万成作为河套之都以及根据出土唐宋墓志文献探析人口史信息的专题论文。亦有就分析评论个案进而探讨区域研究治学方法的综合性篇章,如《区域研究的若干启示——兼评前田正名〈陕西横山历史地理学研究〉》。

第四,该书体现出作者特别注意将陕北的“有形文化”(物质)和“无形文化”(精神)相结合论述和分析,同时又将陕北地域的历史(时间)与地理(空间)密切联系起来探讨该区域人的文化和文化之人。比如《丝路悠悠过陕北》、《陕北大地稻谷香》和《历史视野下的“榆商精神”》、《党项文化与横山精神》等文章,在记述丝路历史发展中的玉石商贸、陕北水稻时,其中势必展现出陕北地域风貌和陕北人的精神。同样,“榆商精神”、“横山精神”也并非空洞的抽象概念,精神和品质需要以“活态”的形式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各种载体和榆商、横山人身上,唯有将物质和精神有机结合,运用整体观来看待和分析二者,才能妥善合理地认知和享用人类的“有形文化”和“无形文化”,方能真正的保护、传承和弘扬这些宝贵的物质与精神财富。

第五,该书在行文中合理使用147幅插图和16个统计表格,有很强的表现力、真实性、历史感和现场感,特别是统计表格的运用,在说明史事、实物、场景或数据呈现方面可谓简明扼要、真实亲切、一目了然,具有文字所不及的绝佳效果,做到了插图、表格、文字有机相融,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该特点在诸如《北宋初期党项内附初探》、《夏金疆界考论》、《统万城及邻近地区出土唐宋墓志所见的人口史信息探析》等篇章中均有呈现。

第六,由该书论文不难见出,作者具有宏阔的学术视野和论析问题的历史整体观,把个案探讨和一定区域普遍性文化加以比较研究,将宏观与微观相结合,也时常将历史探寻和对现实生活的思索加以联系,从历史研究中总结经验和汲取智慧。这种治学既体现了人类历史与现实发展的整体性和连续性,又彰显了作者的历史深度和现实担当。比如围绕党项(西夏)研究,作者对其政权变迁、人口、疆界甚至环境生态问题都有独到深入的历史文化分析;对于前辈西夏学者如曹颖僧先生能够给予客观公正的学术评价而未曾遗忘;作者还关注到电视纪录片《神秘的西夏》,撰写向民众普及认知的观后感《走向大众的神秘西夏》。同样,作者不仅关注国内学界对于陕北文化的研究,而且瞩目国外如日本学者前田正名的相关研究成果,并翻译出版了《陕西横山历史地理学研究——10—11世纪鄂尔多斯南缘白于山区的历史地理学研究》[6]。由是观之,作者有着“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文化视野与治学理念,彰显了作者较为敏锐的洞察力、全面前沿的专业学术眼光与“接地气”的调查研究方法。

《散论》不仅表现以上六点内容和方法上的学术特点,其学术价值有着超出著作内容本身的意义,在治学思想方面也给我们一些启发。

首先,应当具有求真求实、实事求是的学术精神、治学理念和严谨态度,杜绝学术虚假、浮躁之风。其次,要有科学精神和关注现实的人文情怀,爱国敬业并持守学者的天职。就以上两点而言,作者及该著可谓做出了治学榜样。再次,注意宏观与微观、整体性和区域性、普遍意义和典型个案、中心与边缘等研究视野或角度、命题或内容的论析,以及对跨学科、多元方法论的运用。例如区域研究中尽力避免“碎片化”现象,注重了对“整体的历史”[7]的研究,特别注意文献与实地考察、书斋和田野作业的结合。作者并非只是书斋式学者,而是充分发挥专业特长,对考古、文本与口述史并重,去粗取精的甄别和分析,实证研究与理论探讨彼此倚重,促进完善文本的表现力。极其重要但并非最后的是,研究学问尤其是历史学者,当牢记史学家范文澜先生一生学术总结的四个字,即“专、通、坚、虚”⑤。就作者而言,该书所收入的27篇文章中,最早一篇是1998年的《试述陕北文化的形成》,最迟的文章是2018年的,前后间隔有20余年,彰显了作者“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的治学精神与实践。朴实无华的写作风格,充分体现作者的家国情怀,因“文章均是从历史维度进行阐述的,笔者不才,一时想不出特别时髦的书名,故曰《陕北历史文化散论》”(自序),并且坦言“将家乡纳入自己的研究视野,甚感欣慰”(后记)。

作者的调查研究也受到榆林市横山区政协领导的重视,并成立了“党项文化研究领导小组”,又有横山区史志工作者、教育局干部李发源,摄影协会主席钟知宏等人员参与和《榆林日报》的积极宣传,这种学者、政界、相关实际部门和新闻媒体的合力作用有助于当地的文化建设和精神建构。这彰显了学术研究无可替代的社会价值和现实意义。这也是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从事学术研究义理题中应有之意。

毋庸讳言,该著也有美中不足之处。作者坦言,由于文章写作时间跨度较久,为保持原貌,难免存在着论文中前后观点略有出入的现象。在编辑校对上存有疏误,如第281页“秦朝上郡北面是就是匈奴的地盘”中应删除第一个“是”字;第164页所引《明史》卷四十二《地理志》“大河三面环之,所谓河套也”,连着两次,显然是重复了。在注释学术规范方面应当把信息标注全面,如第11页注谢和耐著《中国社会史》后标作“中译本”,显然不够规范,应标清译者,当为“耿昇译”。作者在著作中没有标注拍摄照片的时间,使读者不能获得更为直观的时代感。此外,作为讨论史地文化的著作,没有提供反映陕北榆林市和横山区的完整地图也是有些遗憾的。

综上所述,《散论》体现了作者20余年执着于故乡陕北及其文化的学术耕耘和精神探寻,扎实的专业素养和“接地气”的田野资料,使得文章散发着浓郁的故土芳香,沁人心脾,启人心智。《散论》推进了陕北历史文化的研究,为区域研究学术界增辉添彩,令人欣喜。作者称:“对陕北区域文化的探讨不仅仅是一个重建地方史的问题,这块土地上发生的许多事件都与中国历史息息相关,可谓‘小区域、大历史’。”(后记)

注释:

①张岂之先生的观点,参见杨蕤《陕北历史文化散论》第3页,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

②杨蕤著《西夏地理初探》,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出版时名为《西夏地理研究:边疆历史地理学的探索》,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③“接通”的学术理念由项阳在《接通的意义——传统·田野·历史》一文中提出,载《音乐艺术》2011年第1期;又在其文集《接通的意义——历史人类学视域下的中国音乐文化史研究》中有阐述,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版。

④周勋初在《以诗证史的范例》中指出:陈寅恪的研究方法,可称之为“以文证史”。这个“文”字,又当从我国古来广义的说法上去理解。他不但用诗、文、杂史证史,而且用小说证史。参见张伯伟《现代学术史中的“教外别传”——陈寅恪“以文证史”法新探》,《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

⑤参见卞孝萱口述、赵益整理的《冬青老人口述》“一、师长学行:范文澜”,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

猜你喜欢
陕北区域历史
陕北迪士尼
——碧麟湾
分割区域
擦桌子
党建地图·陕北
陕北能源化工基地20年
台湾女硕士在陕北乡下写生的那三年
区域发展篇
新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