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罗兰
(伦敦大学学院,伦敦 WC1E 6BT)
如何回应泉州遗产的未来?显而易见的回应便是我们要去探寻哪一种未来。笔者认为,泉州遗产的未来有多种抉择的可能性。这些抉择不一定会互相矛盾,但如果出现一种占据主导而排斥他性的抉择,就可能会产生问题。眼下,主导的抉择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即将宣布泉州的22个提名地登录《世界遗产名录》。一旦登录成功,泉州无疑将成为世界遗产名录中最负盛名的城市之一。融合遗产作为激发城市基础建设和经济文化发展的杠杆,对于城市未来的再生产至关重要。而就官方遗产话语体系而言,泉州的地位是基于其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独特叙述所定义的。笔者想指出的是,仍有其他可以补充并深化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构成的遗产叙述,而且对历史如何照映现实,并促进当下社会焕发活力这一问题提供更全面的理解。
遗产管理的基本目标有二:一是选定保护对象;二是确定保护这些有形和无形遗存的方法。如何保护和保护什么这两大问题主要体现在对遗产的记录、认定和法律保护制度上。本体主体、技艺或知识的遗产价值是基于对其外观的感知(如古锈)、原真性(遗产的构成、材质、鉴别)、遗产所处环境(博物馆、展览),以及认知(来自观众、专家、法规)而作出的决策。此外,对遗产价值的认知也愈趋得益于遗产自身的客观所为,而非对其主观的认识。“遗产的所为”指的就是人们如何与过去建立关系,又如何在现今对其进行利用的文化进程,巴特勒[1](Butler)将之称为“遗产效验”(efficacies of heritage)。正如劳拉·简·史密斯(Laurajane Smith)所言,对待旧事物,除了边缘化、歧视或排斥之外,也可以利用它们提升社会福祉、推动社区融合、促进可持续发展①Smith,2006:2.。这往往被当作促进社区韧性来应对灾难性变化带来的冲击的抓手,或是帮助社区克服困境,继续发展的助力。因此,遗产的定义可能远比教科文组织提名的范畴宽泛。
非官方保护更多关注的是在一个日常生活意义上的文化再生产,也就是由谁来照看和保护可持续生活世界的人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记录了当地习俗和日常生活(以及死亡)。笔者所谓的“活态遗产(living heritage)”并不是一个替换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名的选项。2005年,法罗公约(Faro Convention)提出将人类和人类价值置于一个宽泛的、跨学科的文化遗产体系中心的重要性②Council of Europe 2005 Faro Convention on the Value of Cultural Heritage for Society,Schofield,2015.。与以公约和条例对遗产进行管理的方式不同,世俗的遗产实践方法是要触及由人们所赋予物质遗产、可移动文物以及实用知识、情感、社区福利中的遗产价值和文化行为[1-2]。
遗产话语体系尤其重视发展多种更具包容性的途径,使人们充分参与并介入到“通过多种形式来激活文化行为和传统”的事业中来③Butler 2011,2016.。有些观点认为,遗产工作者应把重点放在如何通过运用遗产,帮助个人和社区提升确定自身价值和志向的能力上[3-4]。那在以上指导方针的指引下,为泉州遗产的未来寻求一个最广泛的定义又意味着什么?
泉州的价值或许能以重要历史遗迹的数量来衡量,尤其是那些意义非凡的建筑遗址、墓葬遗存、宗教建筑,以及存放在博物馆和寺庙中的建筑构件。这种做法从象征性价值中创造出符合某些普世文化价值观的定量价值。但同时也应意识到,还可以从宇宙观的角度去理解这座城,而这也是城中许多居民已有所感悟,但不一定将其视为受到濒临消失的威胁。
人类学家王铭铭教授借用了“风水”中“鲤鱼和网”这一隐喻来解释泉州在历史上的旧称—鲤城。相较于封建制度下的赋税和朝贡贸易体系,“鲤鱼”的隐喻强调了泉州城依托水系的自由水陆贸易。泉州北部依山,属于内陆贸易体系,而南部水网密布,河海纵横相连,舟楫穿梭,海上祭祀仪式盛行。
此外,他还定义了“城”和“市”,前者具有城墙、守备、驻防之功能;后者则为市集、贸易所用。通过两者来描述内外两种发展模式的相互融合:一种是推行通江通海政策,围绕长久以来形成的以福建、台湾与东南亚其他地区为主的传统互通网络,促进开放的商业经济和以仪式为共同关注点并不断扩大的侨民体系;另一种则是以泉州为驻防城市,整肃海上贸易的“混乱”,重点守卫福建所辖境内领土。事实上,这两种模式并不互斥,以海洋贸易为基础的经济模式已盛行千年,甚至更久。不过,“鲤鱼和网”的隐喻体现了泉州主要的城市面貌:前者象征以水路为进出交流的通道;后者则代表了一种为维持集权管理而具有的封闭状态。
在王铭铭教授所提的隐喻及其所开创的以泉州为基础的历史人类学实践中[5],“活态遗产”的出现开始被视为受到国际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话语体系影响下的地方和国家官方遗产理念以外的另类遗产定义。而自古以来皆不乏存在这种另类的非官方遗产。如,泉州明朝地图就清楚阐释了这座用城墙包围的城市,以水道沟通内外,缔造了繁荣的经济贸易,使内陆的手工艺品和原材料远销海外。
泉州的历史学家和本地政府已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以海上丝绸之路叙述为主的官方历史中,泉州城这类遗产到底应该以哪种方式被纳入其中?例如考古,会是一个能够揭示泉州及其腹地的更久远历史脉络的重要方法。此外,同样重要的是那些隐藏着大量蛛丝马迹,可以帮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泉州如何成为海上贸易线上如此重要起源点的广泛历史叙述和口述历史。
无论官方如何定义泉州遗产,泉州的草根价值是显而易见的。草根价值是活态传统的一部分,也应属于遗产范畴。在聚宝一带,乃至泉州,家户与寺庙之间存在一个无形但真实的地缘关系④UNESCO 2013:3,第2条。。通过宗教仪式和占卜唤起的精神信仰往往会影响到个人、家户,以及诸如乡邻等集体对当下和未来的决定。无论是受神权保护下的土地边界,还是援引家户概念的宗族血脉,这种关系的产生都源于本土。两者都试图承认苦难的存在,并解脱那些因不公而遭受痛苦的受害者。
在聚宝,家屋是有专门设置从当地寺庙和相关内陆山脉取得香火的地方,居民以此为中心聚集,这也是仪式和日常生活交融的地方。家户的名称和来源一般会写在入口上挂着的木板和餐桌上方悬挂的灯上,以便追溯家族起源,并据此判断是否能与该家结亲。摧毁这样的传统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但最令人担忧的是破坏当地对生者与逝者的认知:他们认为逝者的灵魂升天归祖是至为重要的。这需要道士和僧人通过仪式,运用专业知识,为逝者打开升天的大门,并引领他们进入,而最终的仪式须在逝者屋外特设的灵堂中进行。因此,泉州的房屋、土地和祖先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即使新户主入住,他(她)也需要尊称这栋房子的旧主人为“地基主”。
祖宗与地方寺庙维护了世系家族的界限,保护了家户和土地。即使房屋结构进行了重建和翻新,它所占据的这片土地仍然永久归其所有,并受其庇佑。无论他们迁往何处,祖先对于后代的保佑来自对他们的命名。因此,对于那些怀着对先祖的眷恋迁居别地生活的外来者来说,在房屋的门上、屋内及祠堂内刻上姓名非常重要,而他们的祖先也能因此融入这块新土地里。那些已经失去或摒弃这种祖传关系的亡灵则变成了对生者怀有恶意的孤魂野鬼。由于现代人搬迁频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们在寺庙花钱为逝去的祖先祈祷免灾。但失去子孙们团聚、叙旧、忆祖的家屋空间,才是最可怕的。
祖先是有名有姓的逝者。葬礼的第一步即为认定逝者已逝,由道士或僧人扮演为死者“闭眼”的关键角色,将灵魂引到轮回世界。家庭成员的死亡对祖宅而言是不洁的。为此,葬礼最重要的一点是尽量减少死者带来的晦气,顺利让其灵魂归祖。即使葬礼结束,已逝的灵魂仍然是危险的,需要在专业人士的帮助下,继续压制灵魂的恶,以从当下的不幸中解脱,让他们对生者保持善良,并有所助益。
笔者所形容的这一“草根价值”在闽南地区尤为凸显,这里也被认为是近代中国寺庙修建和重建的主要地区。“文革”之后,福建人对原址重建寺庙表现出了强大的韧性。在泉州聚宝城南尤甚,家户与某一特定寺庙有着特殊的关系,虽然家庭成员会时不时前往其他寺庙进行社交活动和祭拜,但在每年的特殊节日和仪式上,这一特定寺庙就被赋予了特殊意义。在一年一度的迎神赛会上,人们把神像从当地寺庙请到更大、更高级的寺庙,通过“割火”仪式使神灵更强大。“割”这一举动似乎很粗暴,意在把余烬分开,将“火”或“香”散播到各个家庭。这种游行仪式是社区宣召领土,展示权威和财富的重要途径,通常还会穿插武术等表演。位于聚宝重要渡口的富美宫,主祀西汉名臣萧太傅,配祀24位王爷。在萧太傅诞辰日,泉州城乡地区及台湾地区的各个分庙会遵循当地仪规,千里迢迢到主庙祭拜、分享香火,以使神灵重获能量。可见,这种共享和分配的观念不仅牢固了邻里关系,维系了祖宅与寺庙之间的特殊联系,也造就了寺庙与房屋之间的网络格局。就如富美宫,它的影响力辐射到了泉州城以外的乡村和台湾地区。
当某一具有包容性的观念得以发扬远播,那么这种公平和每个人都“身处其中”的规则就衍生出了某种道德真理。王爷既掌控和拯救不具名的死者,又是沟通先祖和家庭仪式的主体。王爷控制着社会的边界,祖先控制着宗族的边界。如果家户消亡了,王爷庙也就随之不存在了。
笔者想详细阐明的是将泉州当地家户和寺庙相联系的仪式生活的重要性,为“草根价值也应被视为城市‘活态遗产’”这一论点提供了实质性证据。这与官方定义的海上丝绸之路遗产没有不合之处,并且对理解这段历史至关重要。
“美好生活”理念指的是中国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文化促进人士通过引领“美好生活”,构建文化资本的一种方式。恢复传统的“生活方式”(如选择何处居住、享用何种美食)和理想的“生活艺术”(如品茶),是提升安居乐业幸福感的一部分。不同于闽南其他城市,泉州保留了许多美学和实用性并存的生活方式,可被深化为一种更正式的“美好生活”的理念模式。
这一美学修复项目与近年来在中国各地开展的“美丽社区”评比活动紧密结合。泉州作为艺术家的聚居地,其独具魅力的地方审美、海洋和山水文化,引得艺术家们纷至沓来。笔者认为,应推动泉州成为全国艺术家生活实践之地;文人墨客、知识分子的汇聚之地,成为举办研讨会、讨论有关中国文化发展未来的学术之地。
泉州及周边地区的工艺大师在瓷器、木雕、石雕等方面都有着出色的技艺。他们建立通常也是个人博物馆的大型工作室,对技术和形式的发展满怀创意和雄心。泉州不乏对传统工艺的创新之举—瓷器、木雕、石雕、漆器等技艺驰名中外。问题是这些技艺在未来如何继续发扬光大?还有很多其他优秀技艺,如书画、仪式中使用的建筑模型、烹饪和美食、服饰和织毯,尤其是女性主导的技能,还有待挖掘和提升。
期待那些非官方定义的或是活态的遗产,可以在泉州世界文化遗产之城的框架下发展。文化之城在中国并非独一无二,但泉州还拥有更多草根价值等待发掘,在此也祝愿泉州的未来一帆风顺。
编者注:原英文稿件题为A Future for Heritage in Quanzhou,感谢ROWLANDS Michael教授授权本刊刊载中文版稿件。本文由本刊编辑部翻译、编校、出版。感谢孙静老师全程负责与作者的沟通工作,并审阅、完善翻译文稿。感谢本刊英文编审李光涵老师最终审定翻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