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古称刺桐,是宋元时期最重要的外向型国家建置城市,也是中国沿海历史城市中要素保存相对完好的港口城市,还是当时世界贸易体系中最大的中心城市。在泉州相关文化遗产即将以“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之名申报登录世界遗产之际,泉州市文化旅游局约请相关学者撰写了多篇基于不同视角、采用不同方法、针对不同遗产的学术论文,刊载在本期《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上,这无疑会有助于更全面和深入认识泉州这个世界海洋商贸中心,推进泉州相关文化遗产作为一个遗产体系的保护和管理。
本期“泉州文化遗产”专刊由聚焦、考古遗址、建筑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四个栏目组成。“聚焦”当然是将观察视域集中在泉州申报遗产的整体构成、总体价值、要素特征和关联环境上,以回答泉州作为系列遗产申报的各遗产点的必要性和关联性等问题。傅晶、王敏、梁中荟、任远、王超一的《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系列遗产整体价值及要素构成研究》一文,既是本刊泉州专刊的综述,又是泉州申报遗产类型和价值问题的专论。论文基于申遗文本基础研究的成果,根据《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对于系列遗产定义和要求,解析了“宋元泉州系列遗产的整体价值主题与价值特征线索的建构思路,分析遗产组成要素的价值贡献与内在关联,并探讨多方协同管理体系的建设途径”,指出泉州拟申报世界遗产的22个宋元时期的遗产点涵盖了建筑、遗址、纪念碑等不同的遗产类型,它们分别从不同的方面建构了宋元泉州作为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贸易运行系统、社会支撑系统,以及城乡发展区域空间系统。
在聚焦栏目之后,是泉州典型文化遗产分类研究的栏目,共有3个方面8篇论文,分别属于遗址、建筑、文化景观或文化空间3种不同的遗产类型。
在本期所收的论文中,有3篇是由主持泉州不同领域田野考古工作的考古学家所撰写,它们分别是中国城市考古专家汪勃和梁源先生基于南外宗正司和市舶司遗址考古收获,对唐宋泉州城规建思想及其空间格局的解释;中国陶瓷考古专家栗建安先生基于泉州市域内古代窑址中磁灶窑和德化窑两处推荐的申遗点考古工作和研究,对两处窑址对“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这一价值主题意义的阐述;以及中国历史时期考古专家沈睿文先生根据泉州安溪县青洋下草埔冶铁遗址的考古发掘和研究成果,对该遗址所代表铁器生产的历史意义及其对泉州对外贸易的贡献进行的阐发。考古学家致力于掩埋于地下古代遗址(包括暴露于地表但关联历史信息未能被揭示的地面遗存)的调查和发掘,只有通过考古学家对揭露出的地下物质遗存的埋藏现象和遗迹现象的分析和研究,才能对遗址类文化遗产的范围、格局、功能、特点和意义有相对正确的认识,才能抽绎出这些遗址作为整个遗产体系构成部分的作用和价值。这也正是为什么泉州世界遗产专刊要刊载考古学研究论文的原因。
在本专栏的3篇考古论文中,最为难读也最吸引人的是汪勃和梁源撰写的《唐宋泉州城空间格局下的泉州南外宗正司、泉州市舶司遗址的考古发掘研究》一文。汪先生根据自己主持发掘的泉州南外宗正司遗址和泉州市舶司遗址的考古资料,结合中国传统的天文理论和风水思想,提出并论述了如下观点:泉州古城规划以开元寺大雄宝殿为原点,是“七衡六间”的圆心所在;衙城、子城及其四门的位置则与另一个内衡的圆周有关;罗城七门在内衡和中衡之间形成了与夏历相关的“释六俗一”形制;泉州城外的山川、桥梁、古塔和风景名胜的位置也与“衡”相关,诸多遗产点与泉州古城有着内在的关联性。进而认为泉州文化遗产的价值正在于此,遗产保护应该关注这种关联性。汪勃等先生关于泉州城的规划思想颇为新颖,对认识泉州城的历史价值无疑具有启迪。我作为该文的先读者,在钦佩作者才识的同时,也不免存在以下疑问:首先,泉州城始建于唐,经历了数百年的不断增建、改建和扩建,才形成了保存至今的城市形态。作为一个相当长历史发展过程叠加形成的历史城市,只有在查明了当初城市形态结构的基础上才能够探索当时的规划思想。根据文献知道,泉州城是先有子城(至于子城与衙城的关系,还有不同的认识)后有罗城,作为子城的规建应以子城选址范围内的既有人工地标,或子城选址范围外南北方向的自然地标作为中心点或基准线。唐代的开元寺是在子城选址范围以外的西侧,不适宜于作为当时城市规建的中心点;在以后城市的扩建中,既有的子城已有了很好中心点和中心城区的作用,再选取子城外的开元寺作为城市新规划基准,似乎已无必要。其次,泉州开元寺尽管始建年代早于泉州城,但那时的殿基情况并不清楚,泉州城是否会以该寺殿基的朝向为基准规划,实在难以验证。在开元寺建立之前,泉州还有道观玄妙观,泉州是唐玄宗开元年间才始建的州城,这时正是作为唐朝国教道教发展的鼎盛时期,玄妙观在唐子城之内而开元寺在唐子城之外,以玄妙观而不是开元寺作为子城规划基准,似乎更加合理。不过,从子城的实际营建情况来看,当时的规划原点和基准线恐怕既非玄妙观也非开元寺,泉州子城南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其三,泉州城从唐至元,五代十国、南宋初期都是城市发展的重要时期。就南宋来说,泉州罗城外两翼城的扩建、南外宗正司的迁入、文庙和府学的确立、开元寺的现状平面、妈祖庙的始建、清源山老君像的雕凿以及城边跨江的石笋桥和顺济桥的营造等都发生在这一时期。随着大量中原人士的迁入,尤其是赵氏皇族成员的进驻,可能会把北宋京城和皇陵所采用的风水观念带来,包括罗盘运用及缝针的使用。查明不同时代城郭、街巷、建筑物和构筑物基址的年代,将其置于当时的时代背景中去考察,这是城市考古研究的基础。此外,“七衡六间”是中国传统宇宙观念的盖天说对天地形态结构的解释,最高统治者所在的京城按照这种思想来规建,以法天象地的都城形态来体现天子所居,这是有可能的。泉州作为唐代始建的地方建置城市,在当时严格的城市和建筑等级规范的管控中,是否可以采用法天象地的规划思想来进行泉州城的规建,这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总之,汪勃等先生提出了关于泉州城市乃至于中国古代地方城市规划思想的新认识,但有些问题还有继续深入展开讨论余地。通过讨论,我们对泉州城历史价值的认识一定会上一个新的台阶。
泉州作为宋元时期世界贸易网络的中国中心,外贸型的典范海港城市,当时城市附近的外销瓷窑,是外贸产销的最重要环节。栗建安《世界遗产视野下的泉州古窑址考古与研究》是一篇明确服务于泉州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综论。由于论文指向明确,作者省略了通常陶瓷考古论作对瓷窑和瓷器的详细描述和具体分析,重在通过归纳泉州城附近宋元瓷窑的基本情况、产品特点、外销对象和历史意义,以支撑“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这一主题。文章对纳入泉州申遗认定遗产的磁灶窑和德化窑在整个遗产价值体系中的价值定位、两组窑址的保护情况、两组窑址以及泉州瓷窑的考古研究进行了概括,阐述了磁灶窑和德化窑“是泉州在世界海洋贸易体系中关于产业腹地、经济结构、生产水平、发展特征等的直接实证”的观点。栗先生指出,在泉州已经发现的70余处宋元时期瓷窑遗址中,磁灶窑和德化窑两大窑系的产业规模较大、产品品种和数量较多,且均在宋元时期达到其窑业生产的顶峰,具有泉州外销型瓷器生产基地的典型性和代表性。栗先生还指出,泉州磁灶窑主要生产低档陶瓷产品,以满足海内外低端市场的需求;德化窑则以生产中、高档陶瓷产品为主,以海内外高端市场的需求为目标;二者窑业技术不同,产品种类有异,销售对象也不同,在泉州港的海洋贸易体系中具有互补性和不可替代性。这些意见都有助于泉州申遗文本的价值提炼。然而,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泉州宋元瓷窑遗址尽管可以作为当时泉州海洋商贸中心之一的证据,但本地瓷业的生产和对外输出只是当时中外交流兴盛大背景下的具体表现。因此,将泉州瓷窑遗址和外销瓷业放置在整个宋元时期的世界贸易网络中,开展宋元泉州瓷窑与同时期其他瓷窑的比较研究,还是很有必要的。在文化遗产被发现、辨识和揭示以后,紧接着要开展的就是分析和评估这些遗产的价值,也就是这些遗产的重要性,以便对这些文化遗产进行定级并采取分级保护措施。如果要申报世界遗产,还要对遗产价值进行提炼,以便对应于世界文化遗产的六条适用标准。这些文化遗产保护级别的评定和世界遗产价值的阐述,都是基于比较分析得出的,故每个世界遗产的申报文本中都有“比较分析”的章节。加强泉州宋元瓷窑的横向对比研究以及对研究结果的二次阐释,既是泉州申遗过程中的基础研究,也是登录世界遗产名录后保护和展示的需要。
宋代泉州外销的主要产品除了瓷器外,还有铁器。根据文献记载,泉州主要的铁产地为安溪的青阳铁场、永春的倚洋铁场和德化的赤水铁场。下草埔冶铁遗址位于安溪青洋冶铁遗址群的核心区,很可能就是属于宋元时期官方青阳铁场的重要组成部分。沈睿文、易曙峰《安溪青洋下草埔冶铁遗址的几点初步认识》一文,简要报告了下草埔冶铁遗址考古调查和发掘的主要收获,论述了下草埔冶铁场遗址在泉州铁器生产体系和外贸产品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沈先生等指出,下草埔冶铁遗址既生产块炼铁,同时也生产生铁和钢,它们与晋江下游的铸铁、铸钢冶铸场共同构成泉州完整的冶铁业生产链条;下草埔冶铁遗址的产品通过陆路和水路,构成了从矿山—炼铁遗址—铸铁遗址—内销/外销的生产经营模式;泉州铁器产品种类,既包括了生铁的铁锅和铁釜,块炼铁的铁块和铁条,还包括了造船所用的钢制铁钉,并为附近的炼银作坊提供了相关材料;泉州这类这些铁器中的部分产品就近销售安溪县内,“剩余商品有的供应邻近地区,有的则经由泉州水路销往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南海I号”沉船中的铁器可能就是来自泉州的铁器产品。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论断。中国人工冶制的铁器尽管早在商代就已引入,战国时期已普遍使用,并且在中国中心地区高度发达的青铜工业技术、生产体系和技术储备的基础上,当社会和国家需要大量铁器的时候,就能够迅速建立起集中式的铁器作坊,从而推进铁器工艺和产业的快速发展。中国铁器生产从块炼铁到生铁再到钢铁,其发展过程相当短暂,呈现出迅速突变的现象,就是这个原因所致。由于受技术适应等问题影响,中国中心地区和边远地区的铁器生产技术的发展进程有所不同,中心地区一直以生铁体系为主,边远地区则多采用块炼铁技术,并且块炼铁与生铁生产一直并行发展,泉州安溪下草埔冶铁遗址正就是这种冶铁体系的实物见证。作为泉州铁器生产的重要工场的安溪下草埔冶铁遗址,是泉州整个海上外贸产品生产基地的重要组成部分,论作对生产地点的论述比较全面,而对于产品外运通道和销售范围的论说略显简单,如果能够补充铁品外运道路和相关码头调查的材料,并将研究延伸到今后的统一保护和管理的建议中,或许能够为丰富泉州这一宋元世界贸易体系遗产点的线性连接作出更多贡献。
《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泉州专刊有关建筑遗产保护与管理的论文共两篇,一篇是黄明珍《开元寺建筑遗产特点及保护管理》,一篇是何振良《探析福建泉州天后宫建筑文化特征》。开元寺是始建于唐,兴盛于宋元,续建于明清的重要寺院,现存宋元的寺院格局、东西石塔、宝箧石塔,以及殿堂的石台基和石柱,明清的木构殿堂、雕塑和部分陈设。天后宫始建于南宋,主体格局尚有宋元遗痕,寝殿明间的一对石柱与开元寺正殿后的石柱一样,都是从附近已经毁弃的元代印度教寺庙搬迁的建筑构件。开元寺和天后宫代表了泉州城内佛教和民间信仰这两种主要的宗教建筑,并有印度教宗教建筑的少量元素,现存建筑历史久远,价值极高。作为泉州申遗项目建筑遗产的组成部分,既要以世界遗产的标准加强对两处建筑群的保护和管理,还要满足作为宗教和民间信仰场所的信众要求,保护管理难度较大,考验着我们文化遗产管理部门的智慧和能力。两篇文章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这两处建筑遗产的历史、现状、价值和保护管理情况,有助于文化遗产学界了解这些方面的情况。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方拥教授是笔者同事,长期从事建筑历史研究和建筑遗产保护,20世纪后期曾在泉州工作十余年,参与过开元寺、承天寺等古迹修缮工程。这次编辑泉州文化遗产专刊,当然我要请他就泉州建筑遗产稿件本身和泉州建筑遗产保护发表见解。方拥教授向笔者讲述了他所知的泉州城市遗产和建筑遗产保护的故事,当年泉州城市建设和文物保护遇到的一些问题,当时对于这些问题解决方案的不同思考,以及最终采取的保护方案和解决办法,至今仍历历在目。方教授向我们讲述了两个案例,从中可以管窥我们文化保护理念的发展的一斑。
第一个案例是泉州开元寺大殿修缮方案的争论。1988年前后,泉州开元寺大雄宝殿落架大修之前,大家争论不休的问题是:大殿北廊上两根精美的印度教石柱,是否应当移出?当时赞成移出的意见居多,理由是必须除去不协调的异类元素,恢复原有的汉传佛教建筑的整体风格。方拥教授等编制的准备上报国家文物局的修建方案,看法与之不同。修建委员会因此派遣方拥教授专程前往厦门大学拜访闽南耆宿庄为玑教授,向庄教授详细报告了两年来在开元寺大殿全面勘察的情况。当庄教授得知开元寺大殿除了北廊上两根精美石柱一望而知为印度风之外,大殿南廊上成对的八角形断面的石柱也属印度风,只是特征不那么显著;在殿内较高的梁架上,还有不少浮雕和彩绘也属印度风,只是人们从地面不易看见而已;甚至就华拱雕刻而成的飞天和妙音鸟,亦为早期的西域影响所致等勘察信息后,也赞同将北廊上两根印度教石柱保留原位的保护方案。随后的修建方案很快完成,国家文物局批准后随即执行。精美的石柱保留在大殿北廊,其复制品存于泉州海交馆。现在,保留古代建筑上历次维修增添的元素,以尊重不同时期和不同文化人们的贡献,以体现文化遗产的绝对真实,已经是文化遗产学界普遍遵循的基本原则。
第二个案例是关于泉州新建仿古建筑的风貌问题。1998年前后,为了满足旅游商贸方面日益增长的需要,泉州市名城保护建设总指挥部筹备新建仿古商业街,为此召开省内各地学者参与的学术论证会。方拥教授作为总指挥部的专家组成员,参加了其中的一些学术论证会。会上很多学者都发表了颇有建设性的意见,大家受益匪浅。有与会者认为,泉州古代文化发达,现代的泉州城市建筑和街区可以模仿唐宋或模仿明清,忽略了未满百年的元代。方拥教授认为,倘若谈及中国其他古城,唐宋明清的意义重于元代,没有疑义,而泉州古城的情形不是这样,泉州城市风貌既要强调宋,也要强调元,宋元一体。这次泉州以“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主题申遗,将元代与宋代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作为泉州历史发展的最重要的两个时期。这种认识自然符合泉州历史城市价值的实际情况,现在也成为泉州社会各界的共同认识。
除此以外,方拥教授还提到当年就已经提出的泉州城历史的“蕃坊”问题,认为该问题与泉州古代作为世界贸易中心城市的功能密切相关,还应该继续讨论。唐代久居广州的外国人众多,官府为之设立“蕃坊”,其中心大致位于怀圣寺一带。《萍州可·卷二》:“州蕃坊,海外人聚居,置蕃一人,管勾蕃坊事。”宋元久居泉州的色目人同样众多,官府是否像广州那样曾经为之设立“蕃坊”,却仍是一个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泉州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记录“蕃坊”的史料或碑刻,不少学者认为,泉州宋元时期一定有过“蕃坊”,只是目前尚未找到证据而已。方拥教授认为,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也有可能宋元泉州并没有专设“蕃坊”。因为较之唐代广州,宋元久居泉州的色目人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到了宋末蒲寿庚时代就已经鸠占鹊巢,“蕃人”进城登堂入室,与汉人并驾齐驱甚至超越其上,泉州城内有不少区域都居住着外国人,无须再局限于城外蕃坊。笔者完全赞同方拥教授的看法。
20世纪末,部分海内外学者提出“泉州学”的概念,希望推动泉州历史文化各方面的研究,期待取得令人信服的学术共识。以某处文化遗产作为一门学问,源自敦煌上升成为“敦煌学”,以后又有“故宫学”等概念的提出。“泉州学”不同于上述学问,而与基于另两处世界文化遗产所提出的“大足学”“云冈学”有些相似。不过,“大足学”和“云冈学”研究的主要是相对单纯的石窟寺及石刻系列遗产(当然也有寺庙建筑遗址),而“泉州学”所涵盖的内容则包括了历史城市、遗址、建筑、石刻、港口、路桥等,是一处多样复杂的综合性区域遗产,需要多学科持续研究,不同领域专家共同探讨,才能完成“泉州学”的构建,才能推进相关学术交流和研究的深入。“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申遗,除了可直接促进泉州相关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管理外,也将间接推进“泉州学”的构建和发展。
本栏目尽管以泉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这些遗产赖以存在和延续的文化空间为题,但栏目的论文,除了翟淑平博士《一位人类学家的历史观与历史研究》一文主要是对王铭铭《刺桐城:滨海中国的地方与世界》一书的评论外,其余两篇论文既不是对泉州某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论,也不是对泉州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综述,而是将泉州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置于泉州城市与区域这一广阔的文化背景中进行观察,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事象与文化空间的交互作用来审视遗产,提出对文化遗产内涵与外延以及遗产价值真实性的新认识。如迈克尔·罗兰教授《畅想泉州遗产的未来》一文指出,“遗产的定义可能远比教科文组织提名的范畴宽泛。在日新月异的文化再造进程中,民间保护更多关注的是在一个更日常生活意义上的文化再生产,也就是那些在意并保存了可持续生活世界的人与事”。孙静博士《走出“原真性”—试论人文区位学视角下的泉州文化遗产》一文,则从东方与西方哲学观念的差异性入手,以泉州文化遗产为例,对文化遗产的真实性进行了思辨,认为不宜盲从基于西方近代笛卡尔式哲学的真实性检验标准,而应将过去和现在、历史与现实、古老和当代、主体与客体置于一个统一体中,以体现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这些论述尽管未必完全符合通行的遗产保护理念,却是基于东亚文化传统的保护理论的思考,对于文化遗产价值学的建设,无疑也有作用。只是由于篇幅限制的原因,本期泉州文化遗产专刊先将篇幅较短的迈克尔·罗兰教授的文章刊出,篇幅较长的孙静博士的论文,留待下期再刊发。
众所周知,泉州因汇聚了众多海外交通史迹(含古代海运、工业及多元宗教遗产)而闻名于世。在这些广为人知的物质性遗产之外,泉州还保留着各项独具魅力的非物质性遗产以及这些“活态”遗产存在的文化空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王铭铭教授是泉州人,他热爱自己的乡土,他心目中的泉州当然就是世界的中心。王铭铭认为,泉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主要有以下3个方面:
一是泉州众多的地方戏(梨园戏、高甲戏、木偶戏等)、地方传统音乐(南音等),及陶瓷、石雕、木雕、金苍绣等工艺美术遗产。泉州更有众多与地方“民俗信仰空间”配套的传统仪式活动,包括极其繁复的年度神诞庆典、人生(婚丧)礼仪、祈禳消灾和超度仪式,其中有近年来颇受关注的“送王船”活动。这些积累丰厚、保留完善的表演艺术、技术、仪式,展现了泉州地方世界生机勃勃的景象,值得予以更多关注。
二是泉州历来是大小传统杂糅地带,儒释道各有其脉络又互相吸纳。与域外宗教的神圣建筑相互辉映的,有开元寺、承天寺与崇福寺构成的泉城三大丛林,也有道脉深远的元妙观和遍及乡野的民间正一道坛,还有地方政府费心重修复办的数十余座的书院。儒释道经院和宗教建筑及它们的环境与活动,象征着古老的“山林”之境,是弥足珍贵的遗产。
三是泉州地方世界的生机勃勃,还与“铺境”这个地缘分类体系相关。这本是古代地方治理的基层单位,是古城空间网络的核心,自明中叶以来,持续起着展现城市生活的条理状和生生状的作用。这一公共仪式空间乃是国内保存最完整而系统的。铺境是某种社会空间,但它的意义来自它通过神诞、普渡等仪式所“弹奏”的社会生活时间节奏,没有社会时间,社会空间便是死的、没有意义的。为年度节庆仪式活动提供空间的铺境系统,可以说是古城的一种活力之源。
以上3个方面,前一个方面涵盖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主要基本类型,后两个方面则都属非物质文化的特殊类型—文化空间。文化空间是借用文化人类学概念,这个概念是指“被确定为一个集中了民间和传统文化活动的地点,但也被确定为一般以某一周期(周年、季节、日程等) 或是某一事件为特点的一段时间。这一时间和这一地点的存在取决于按传统方式进行的文化活动本身的存在。”(《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普查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文化空间尽管有物质的空间或场所,所,但作为非物文化遗产的特殊类型,文化空间强调的不是物质场所的本身,而是这个场所中的人及其行为,人是主体而场是载体;只有人及其社群的“在场”和“出场”,才能构成文化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讲,非物质文化遗产学界的文化空间,有点类似物质文化遗产学界的“文化景观”,只不过二者的着眼点有所不同而已。物质文化学界的文化景观是一定空间范围内的经历了代际传递、值得有意加以维持以延续其固有价值的人类行为及其创造物的综合体,是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视野扩展到有人生息的历史城市、传统村落、神山圣地、传统工场后所提出的复合文化遗产的概念;而非物质文化遗产学界的文化空间则是强调非物质文化事象不能脱离它所在空间场所,这个文化的空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这个主体的所在,主体有“社区”“群体(包括社群、族群)”和“个人(当然是在一种文化机制制约中的个人)”,其中社区就是聚居在一定空间内的人们组成的社会生活共同体。这个空间与人群及其社会组织密不可分,历史城镇、传统村落等正是这样的文化空间,它们都是介于非物质和物质文化遗产之间一种“混合”遗产。
具体到泉州的遗产保护来说,这意味着遗产保护和文化传承须在一定范畴上进一步扩展。遗产与生活是可以共生的,泉州生机勃勃的日常实践从未将两者分开。例如开元寺需要依靠它长期存在的深厚民众信仰心理和社会基础,“这类具有‘灵验’效力的遗产深深烙印在泉州世代祖辈的日常生活中,是当代泉州文化遗产活态现状的根基”(王铭铭教授语)。因此,我们要从更广泛的人文关系入手,才能把握这些遗产的存在本质。这也正是本栏目刊登基于社会人类学理论,探讨泉州文化遗产复合性论文的初衷。
泉州文化遗产极为丰富多样,城市和建筑遗产的历史也有许多问题需要学术界持续探讨和深入研究,我们期待着能读到更多更好关于泉州建筑遗产研究的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