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社会的控制机制及其解放潜能
——马尔库塞前期社会批判理论研究

2021-11-25 05:48杜松石
现代哲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马尔库塞工业理论

杜松石

马尔库塞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和社会批判理论家之一。其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深刻理论批判,而且表现在对20世纪下半叶各种反抗资本主义现存体制的激进社会运动的直接影响。从20世纪下半叶起,国内外学界关于马尔库塞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成为一个持续的学术热点。马尔库塞的思想发展大体上以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西方新左派的激进反抗运动的兴起为节点,分为前后两个时期。目前国内外学界对马尔库塞的研究兴趣主要集中在他的后期思想,如《单向度的人》《反革命与造反》《审美之维》等著作。研究者们比较多地阐述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批判、审美维度的感性解放、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大拒绝”战略等文化批判思想。这些理论无疑是马尔库塞产生广泛理论影响和社会影响的思想。但是,对马尔库塞这些理论的阐述大多把他的理论几乎完全限定于意识层面或文化层面的激进批判。因此,很多研究者认为,马尔库塞的文化批判理论和霍克海默与阿多诺等其他法兰克福学派基于审美维度的文化批判思想一样,都缺乏对当代社会的现实基础和运行机制的分析,具有乌托邦的性质。

然而,从近年来理论界陆续整理和出版的马尔库塞生前未发表的或没有完整发表的大量文献,即六卷本《马尔库塞文集》(1)受马尔库塞之子彼得·马尔库塞的委托,当代美国著名理论家道格拉斯·凯尔纳主持整理和出版马尔库塞档案中大量尚未发表和鲜为人知的文献,从1998年到2014年出版了六卷本《马尔库塞文集》(Collected Papers of Herbert Marcuse)。目前,《马尔库塞文集》中文版已经由人民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第1-6卷的书名分别为《技术、战争与法西斯主义》《走向社会批判理论》《新左派与20世纪60年代》《艺术与解放》《哲学、精神分析与解放》《马克思主义、革命与乌托邦》。来看,目前国内外学界对马尔库塞思想的研究和阐发具有很大的片面性和局限性。道格拉斯·凯尔纳认为,这些新档案的发现和陆续整理出版,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使我们发现了一个“未知的马尔库塞”(2)[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未知的马尔库塞:新的档案发现》,[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高海青、冯波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序”第7页。。通过这些新文献发现,马尔库塞在早期理论研究中,特别是在20世纪40年代初到60年代初的研究中,花费大量精力进行社会批判理论的建构。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那时马尔库塞已经开始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弗洛伊德的文明理论出发,揭示发达资本主义文明对个体的压抑,但是,他更多地是运用哲学和社会学相结合的方式,深入研究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和组织方式的现代技术对当代社会的全面影响,揭示现代技术和理性所形成的现代社会控制体系,并尝试挖掘现代技术本身的解放潜能,以消除现代人的异化和被压抑状态。还需要指出的是,马尔库塞在后期的理论研究中并没有改变和放弃前期在技术体系和社会运行层面上所发展的批判思想,只是把这些基本观点融入以文化反抗和意识革命为主要内涵的社会批判理论之中。显然,深入研究马尔库塞早期社会批判理论,无论对我们更全面地理解马尔库塞,乃至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还是对我们更富有成效地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方法来把握当今人类社会和人类个体的存在境况,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现代技术对发达工业社会的形塑和操控

从技术体系和社会运行层面来建构一种关于发达工业社会的批判理论,在马尔库塞的理论研究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马尔库塞的这种研究定位与他的研究处境有密切的关系。他从20世纪30年代初就开始与法兰克福学派密切联系,参与社会研究所的工作。由于法西斯主义的兴起,霍克海默等法兰克福学派主要成员先后到了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设立了社会研究所,马尔库塞于1934年移民美国并参加研究所的工作。由于研究所经费的紧张,他从40年代初到50年代初,先后十年相继供职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情报局和国务院等多家美国部门,从事反法西斯主义的对策性研究。这种研究使他实证性地研究了美国发达的技术社会和工业社会,为他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理性批判和社会批判奠定扎实的基础。从40年代初开始,马尔库塞先后独自或者与弗兰茨·纽曼合写了《现代技术的一些社会含义》《社会变迁学说简史》《社会变迁诸理论》《技术社会中的社会变迁问题》《工业社会对社会变迁的遏制》等一系列重要文章或研究报告。

马尔库塞的聚焦点是批判发达工业社会对人的全面操控和对社会变迁的抗拒,其宗旨是克服人的不自由和异化的生存状态。在他看来,这种社会状况的重要根源在于现代技术体系。“发达工业文明的成果之一是自由衰落,并且是非暴力式的、民主式的衰落——高效的、平稳的、合理的不自由似乎在技术进步之中有其根源。”(3)[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高海青、陶焘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3页。马尔库塞认为,技术发展到现代,已经不再停留于各种具体的技术装置和技术流程,而是呈现为一个总体性的社会过程。作为一种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组织方式,现代技术从根本上重塑了人类社会,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社会控制体系。“技术,是一种生产方式,是代表机器时代的工具、设备与发明物的总体,因此,它同时也是一种组织和维持(或改变)社会关系的方式,一种流行的思维和行为模式的表现形式,一种控制与支配的工具。”(4)[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第50页。现代技术的重要性就在于,现代工业社会和工业文明的方方面面都是由它塑造和控制的,“在这个社会中,技术并不是一个特别的因素和维度,但却是一切现实和现实化的先天条件”(5)[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53页。。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马尔库塞多维度、多方面地揭示了现代技术对发达工业社会的全方位形塑,以及通过这种重塑所建立起的技术控制和政治控制相结合的社会控制体系,其中最主要包括三个层面,即现代技术对自然、社会和个体的重塑和操控。

现代技术对人类世界的深刻改变和对当代社会的彻底重塑,在最直接的意义上体现在对自然的彻底征服,体现为“自然的去自然化”。在马尔库塞看来,这种改变和重塑的深刻性体现在“自然世界向技术世界的转变”,人类长期直接赖以生存的自然现实向技术现实转变。人作为制造工具的动物,从一开始就不断发明和发展各种工具和技艺来延长自己的器官,通过改变自在的自然而获得赖以生存的基础。但是,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人类的基本经济形态是自然经济,对自然的改变十分有限。而在发达工业文明时代,现代科学与技术对自然的改变是根本性的:自然被筹划成受支配的材料,自然越来越难以保持独立于主体的客观性,“自然中的物质似乎蒸发了”。科学和技术通过不断地将自然形式化而实现“自然的去自然化”(6)[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51页。。在这种条件下,原本意义上的自在自然对人而言已经不存在了,而是变成由技术创造的“人造实体”。马尔库塞指出,“在技术世界中,一切事物以及事物之间的关系都变合理了(确切地说,被合理化了),也就是说,它们的‘自然的’客观性已经按照人类社会的需要和利益重新做了调整。事物本质上已经变得可操作;技术决定了它们的本质,即筹划了它们的价值以及对它们的潜能的运用:技术构成了逻各斯,构成了世界的理性”(7)同上,第52页。。显然,现代技术对自然的存在方式,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了颠覆性的改变。在马尔库塞看来,现代技术对自然的这种意义上的征服和改造,在为人类带来丰裕的生存资源和财富的同时,也导致对自然和生态的极大破坏。对此,马尔库塞一直忧心忡忡。他在生前最后一次公开演讲,即1979年5月在法兰克福“罗马广场讲坛”所做的题为“普罗米修斯之子:关于技术与社会的25个论题”的讲演中,还呼吁人类警惕现代技术和工业文明所造成的“生产性的破坏”。“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受其自身内在动力的驱使:由于扩大积累和利润率的压力,所以必须广泛而深入地开发自然,提高劳动生产率。其结果是,根据生产性的破坏原则,比如,核电工业,破坏环境,非人的工作,以及‘大众文化’、体育、交通、音乐、色情作品中的攻击行为,发展生产力。”(8)[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5卷,黄晓伟、高海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20页。

现代技术对人类世界的深刻改变和对当代社会的彻底重塑,在更普遍的意义上体现为对社会运行机制和社会控制机制的彻底重塑,体现为技术控制和政治控制相结合的社会操控体系的精密编织。马尔库塞认为,现代技术与作为人的器官简单延伸的传统工具不同,它不是可以由人来决定使用或不使用的简单工具,而是一种独立运行的、无人负责的、支配性的技术总体。这种技术理性不仅在狭义上表现为工具理性,推动人类对自然的征服,而且更突出地表现为政治理性,它批量地生产现代社会和组织社会关系,形成技术控制和政治控制相结合的全新的控制体系。马尔库塞在《技术社会中的社会变迁问题》中详细揭示了现代技术如何一步步地重塑社会体系和控制机制。首先,建立在现代技术基础之上的批量生产是现代社会存在和运行的重要基础,“发达工业社会通过批量生产再生产了它自身”(9)[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55页。。这种批量生产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可以通过不断提高机械化劳动的生产效率和推动经济部门的集中而满足人口不断增长的需要。这种批量生产与分配和消费机制相结合,把所有消费者和所有领域都整合和控制起来。“以满足有利可图的社会需要为目的的批量生产同时也追求批量分配和批量消费。这三者必须持续不断地向生产者和消费者兜售,并且以不断扩大的方式向他们兜售……批量生产是通过无所不在的、庞大的技术设备来实现的,而后者按照控制设备的利益集团的要求把私人和公共实存的各个领域都整合了进来。”(10)同上,第56页。其次,现代技术设备不仅作为批量生产的基础,而且广泛运用于办公室、商店、街道、私人住宅和公寓之中,渗透到个体生存和社会运行的所有方面,形成众多技术单元相互协调的、无所不在的一张技术之网。马尔库塞认为,这些技术单元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相互协调的垄断公司的利益集团,形成压抑人的主体性和自主性的技术分工。“科学管理和科学合理化加强而不是弱化了自由劳动和自由消遣对那些决定使用劳动和消遣的人的服从,之所以加强,主要是因为组织机构的技术形式及其‘履行诺言’的能力使主人消失在了客观的技术结构的背后。‘资本家老板’‘残酷的剥削者’及早前的奴隶主已经让位给了‘管理’。”(11)[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56页。最后,随着现代技术对生产和生活所有领域的全方位渗透和技术化管理的不断强化,一种技术控制和政治控制的现代操控体系得以建立并不断加强。“在生产和分配社会运转的过程中,技术操作与政治操作,技术控制与政治控制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了一起。在半自动化的工厂中,工人——操作者本身被工具化了,机械地适应了机器的速度和结构,而机器已经不再是工人的工具,而是成了一种(就像黑格尔曾经说过的那样)‘独立的工具’。”(12)同上,第57页。

现代技术对人类世界的深刻改变和对当代社会的彻底重塑,在最深层的意义上体现在技术理性对人的全面操控,体现为新的理性标准对传统个性标准的取代以及自由的衰落和个体的标准化服从。马尔库塞认为,16、17世纪塑造的个人主义理性价值所强调的是自由主义的个人,是人的主体性;而在现代技术和发达工业社会批量生产的条件下,这种个人主义理性被一种新的理性即技术理性所取代。在现代技术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批量生产和社会体系强调标准化和高效率,“任何人都无力脱离这种使世界机械化、标准化的机构。它是一个理性的机构,极其权宜、方便,省时节能,它可以消除浪费,可以适应各种手段,而且能够预测后果,还能够长期保持可计算性和安全性”(13)[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第56页。。在这种非暴力的技术和理性组织化体系中,人与人的关系被机器程序所调节,通过技术和理性的中介,一种对人的高效的分层控制机制得以确立。“人的行为与机器程序的理性结合在了一起”,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行为越理性,他就会越充满爱地致力于其理性的工作,他也就越无力抵抗这种理性所具有的令人沮丧的方面”(14)同上,第57、58页。。面对这样的社会运行机制和控制体系,传统意义的人类个性被剥夺了,因为对现存系统的任何抵抗都不仅毫无希望,而且极其非理性。唯一可行的理性是对现存秩序的服从。“理性行为也就成了讲求实际的态度,而后者能够培养理性顺从,并因此能够确保人们在现行秩序中和睦相处。”(15)同上,第59页。因此,马尔库塞认为,现代人生活在一个以现代技术为基础的高度集中的社会,支配无所不在,人无处可逃。在技术社会中,新的个性标准实质上是一种“顺从机制”。“这种‘顺从机制’从技术秩序蔓延到了社会秩序;他们不仅支配着人们在工厂和商店中的表现,支配着人们在办公室、学校、集会中的表现,甚至最终还支配着人们在休闲娱乐领域中的表现。”(16)同上,第58页。

显而易见,马尔库塞后期关于“单向度的人”的文化批判,在深层次上是建立在早期对技术社会内在机制的这种理论分析和现实批判之上的。

二、现代技术的解放潜能和社会变迁的可能性

基于以上分析,马尔库塞认为,由现代技术形塑的发达工业社会是“一个高度集中的社会”,是一个技术管控和政治管控紧密结合的社会形态。这种新的社会控制体系在人类历史上是全新的:一方面,它具有非暴力的特征,以理性的管理取代了传统的政治统治和压迫,每个个体似乎都心甘情愿地按照这一体系的标准行事,都表现出一种理性的顺从;另一方面,它又展现出历史上任何其他社会控制体系、任何暴力统治都不曾拥有的操控力量,是任何个人都无法逃脱、无法抗拒的操控体系。用马尔库塞的话来说,“这种管理渐渐地变成了总体的管控,而它(也是一个新的历史特征)主要通过控制由生产、销售与流通组成的庞大的技术和工艺部门来发挥作用;由于这个部门极其庞大、极为合理,因此,不管是个人,还是团体,都无力与其对抗”(17)[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96页。。

问题是,由现代技术形塑的发达工业社会是否有可能发生或者经历根本性的社会变迁?在马尔库塞看来,这是全部问题的根本所在。虽然他致力于对以现代技术为前提的发达工业社会的内在结构和运行机制的详细的、深入的实证研究和理论分析,但他更关注的是如何推动这一社会走向变迁和转型。这是因为,虽然现代技术和工业社会的批量生产在满足快速增长的人口和改善现代人的生存条件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但发达工业社会条件下的贫富差别、生态恶化、生产性的破坏、过度的消费、异化和物化等消极现象依旧十分严峻,而且这些问题在资本主义框架内是无法解决的。直到晚年,马尔库塞依旧坚信:“生产性的破坏过程在资本主义社会框架下不可能被取消。因为,克服生产性的破坏原则与资本主义的组织原则相抵触。”(18)[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5卷,第320页。因此,他专门对各种社会变迁理论和社会变迁类型做了深入研究。他认为,当代人类社会和社会历史理论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工业社会对社会变迁的遏制。由现代技术所编织的发达工业社会的操控体系,是迄今人类社会所建构的最具威力的社会控制体系。在这种非暴力的、合理化的、高度集中的社会体系中,各种推动社会变迁的力量都被行之有效地抑制,换言之,发达工业社会抗拒质变。尽管如此,马尔库塞依旧没有放弃寻找现代社会变迁的动力和途径的努力,而且他相信这种改变的希望一直在,不仅存在于人的反抗意识之中,也根植于现代技术的解放潜能之中。为了深刻理解马尔库塞的这一深刻思想,我们要先了解发达工业社会是如何遏制社会变迁的。马尔库塞主要是在两个层面上分析这一遏制机制:一是社会层面,一是思想层面。

在社会层面,马尔库塞详细揭示了发达工业社会如何有效地抑制和同化各种寻求变革的、异质的社会团体和社会力量。任何时代都有一些社会团体和社会力量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主导性力量。在工业文明早期,有组织的无产阶级成为最具革命性的社会力量。然而,马尔库塞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随着人的行为与机器程序理性的紧密结合以及对人的高效的分层控制机制的确立,工人阶级已经被整合到现存社会体系之中。不仅如此,发达工业社会的理性化技术体系和社会体系形成一种强有力的“顺从机制”,所有社会团体和社会力量都被纳入现存体系之中。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主要的反对阶层早早地就已经融入了机构”(19)[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第62页。,像早期在劳工运动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美国劳工联合会等团体,虽然依旧具有反对派的头衔,但实际上已经成为既得利益者。而且,这些反抗团体本身也普遍走向官僚化,“反抗团体转变成了大众型政党,他们的领导也变成了大众的官僚”(20)同上,第63页。。这些官僚化的反抗团体原有的批判理性也被技术理性所取代。二是个体的大众化,即具有个性和主体性的个人转变为没有个性的群众。这种放弃了自由和思想、没有个性的大众,“变成了一股维持机构实存的保守势力”,他们与官僚机构互补,加强了现存体系的稳定,“现代大众的出现非但没有危及机构的效率与连贯性,而且还促进了社会的协调和专制官僚主义的发展”(21)同上,第64、66页。。三是在现代官僚体制中,技术领导者转变为社会领导者。官僚制的理性化特征依赖于越来越发达的现代技术手段,因而专家和工程师也进入领导者行列。他们由技术领导者转变为社会领导者,拥有团体内部的制度权力,成为超越底层群体、高高在上的社会等级,“专家和工程师的等级地位根源于他们的能力与知识都用在了实现独裁上”(22)同上,第67页。。这样,社会原有的各种反抗力量都被有效地消解,社会变迁缺少了发挥推动作用的主体。因此,马尔库塞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与其他左翼激进思想家一样,在其他一些边缘化的社会群体中寻找社会变革的力量。

在思想层面,马尔库塞深刻揭示了技术理性对自由意志和批判理论的抑制,分析了发达工业社会对精神和思想的全方位的理性控制。如前所述,马尔库塞在分析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和一种组织和维持社会关系的方式的现代技术时,就明确指出现代技术同时也是一种流行的思维和行为模式的表现形式。在这种背景下,哲学发生了深刻转变,开始与个人的行为一样屈从于服从机制,原本以推动社会变革为宗旨的批判理论开始萎缩。从社会机制讲,哲学的批判精神的萎缩根植于现代技术,以现代技术为背景的普遍理性化和标准化不仅深刻影响了个人和群体的行为和价值标准,而且导致了“思想的标准化”和批判理论的非批判化。这种精神层面的根本性变化会导致原本具有批判性的思想变成一种为现实辩护的力量,具有保守的特征。“受技术理性支配的思想的标准化也影响到了批判的真理价值。后者与它们原本从属的情境发生了撕裂,并且按照它们的新形式得到了广泛的甚至官方的宣传。”(23)[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第61页。马尔库塞还多方面地分析了精神层面上思想批判性的萎缩,认为这一发展趋势的严重后果就在于“众多影响因素共同造成了批判思想的社会无能”(24)同上,第62页。。可见,哲学与批判理论在发达工业社会中的这种处境,也是当代敏感的批判理论家对意识形态的辩护功能特别警觉的重要原因。

通过上述两个方面的分析,的确可以看出发达工业社会条件下社会变迁的艰巨性。但是,马尔库塞依旧相信超越资本主义的发达工业社会的可能性,相信人类可以找到克服现代人普遍的异化和物化,确立个体的自由和主体性的途径。他认为社会批判理论必须克服自身因受制于技术理性操控而导致的“思想的标准化”和“批判思想的社会无能”的问题,即克服批判理论的抽象性和无力,积极探索和构想现代资本主义体系的替代方案,推动发达工业社会的根本性变迁。这里,马尔库塞对发达工业社会变迁可能性的信念,不仅基于人内在不可完全熄灭的反抗意识和对自由的追求,而且基于对现存社会体制内在的超越性因素和变革力量的确认,后者集中体现在他关于现代技术的解放潜能的认识。在他看来,现代技术的解放潜能是现代人克服异化和物化,反抗发达工业社会操控体系压抑的基础。马尔库塞不仅通过对技术双重性的阐述而确认现代技术具有解放潜能,而且尝试探讨实现技术的解放潜能,推动社会人道化变迁的途径。

虽然马尔库塞反复强调现代技术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和简单的工具,而是一种主导性的生产方式、一种全面形塑了现代社会,并且建构了全新的社会控制体系的组织和维持社会关系的方式,但他并没有走向技术决定论,并没有把现代社会的一切都归因于或者归咎于现代技术,而是把现代社会的建构和发展理解为技术与社会制度、技术控制和政治控制互动的过程。同样,马尔库塞也没有把现代技术当作一种彻底负面的现象,而是强调它的两重性。例如,他在谈到现代技术在法西斯主义兴起中所发挥的作用时强调,“技艺本身既能够助长专制主义,也可以促进自由;既能够招致匮乏,也可以带来富足;既能够延长劳作时间,也可以废除劳作”(25)同上,第51页。。马尔库塞认为,虽然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现代技术在很大程度上发挥着操控人的作用,但现代技术内在地包含着解放人,推动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潜能。这种解放的潜能主要体现在,机械化、标准化和自动化的发展到一定的节点,就会使重心从必要的物质生产转移到构建使自由个体得以实现的舞台。“技术过程有可能减少消耗在生产生活必需品上的时间和精力,同时匮乏的逐渐消除和竞争性职业的废除可以使自我从它的自然根源处生长起来。人们必须花费在维持生活上的必要时间和精力越少,就越可能使自我实现的领域‘个体化’。跨过必然王国,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区别就会把他们自身展现出来: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来思考、行动,讲他自己的语言,有他自己的情感,追随他自己的激情。”(26)同上,第77页。不仅如此,现代技术的这种发展趋势和潜能在促进个体自由的同时,也有助于社会的民主进程。“技艺可以促进潜在的功能民主化,而功能的民主化又可以帮助人们在所有工作与管理的领域中得到全面发展。”(27)同上,第75页。

在肯定现代技术包含着克服异化和物化,促进个体自由和社会民主进程的解放潜能的前提下,马尔库塞更关注的问题是如何实现技术的解放功能。如前所说,马尔库塞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个基本认识,即技术的异化和社会的操控不可能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得到解决,因为资本主义体制和现代技术的主要互动和结合点定位于破坏性的生产和压抑性的社会操控。当然,马尔库塞的研究并没与停留于笼统地强调对资本主义发达工业社会的超越,而是多维度、多层面地揭示实现技术解放功能的途径,从而为最终超越资本主义奠定扎实的基础。

马尔库塞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涉及很多方面,限于篇幅,这里不做展开,只以枚举的方式提及其中的一些主要之点。例如,马尔库塞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如何使科学和技术重塑自身的价值目标,转变为一种具有解放功能的新科学和新技术。他认为科学和技术在历史上曾经具有革命的破坏性,摧毁了中世纪的独断论和迷信,这是一种进步的破坏性。然而,“科学如今却发现自身与威胁着人类的自主性同时又阻挠人类去实现自由理性的存在的势力结成了同盟”(28)[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5卷,第223页。。与此同时,现代技术也越来越呈现出支配性,“工业社会继承、发展并主宰我们生活的技术从最根本上讲是一种支配性的技术”(29)[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66页。。不过,在马尔库塞看来,当科学和技术发展到极点就意味着它们要走向自我否定,转变为新科学和新技术。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具备两个层面的条件:在技术层面,需要发展到这样一个节点,即“自动化将把必要劳动时间减到最少。那时,技术进步将超越有组织的稀缺王国,将不再局限于决定技术理性的支配性与剥削性的设备”(30)同上,第65页。;在制度层面,需要科学承担起责任,守护科学和技术原本具有的内在目的,“科学的内在目的正是保护与改善人类的实存”(31)[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5卷,第225页。。马尔库塞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科学被机构所整合,成为现有制度和政策的支柱,被政治、军事等外在因素或外在力量所控制,这种压抑地运用技术的方式,违反和否定了技术的内在目的。要改变这种状况,就要重设科学和技术的目标,使之摆脱外在力量的操控。“在这里所要求的正是彻底重估目标和需求,改造压抑性和攻击性的政策与机构。改造科学只有在改造了的环境中才是可以想象的”。(32)同上,第223页。

再如,马尔库塞十分关注对消费社会的改造。他强调“消除对各种乏味而又浪费性的东西的需要,消除对有利可图的、攻击性的自由的需要,很可能是解放的一个先决条件”(33)[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60页。。这是因为,发达工业社会通过满足大多数民众的物质文化需求,并且通过越来越发达的技术手段对需要进行操纵,刺激人们更多的甚至是过度的消费,从而使物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中介,建立起物对人的统治和现代人的物化存在状态。因此,马尔库塞强调,必须使消除物的中介,“摆脱消费社会”成为个体本身生命攸关的需求。“人对人的一切支配只有凭借对物的支配才能得到维系,因为人通过自身的劳动被束缚在了物上。易言之,如果人的存在已经不再在外在的、可让渡的物中被对象化了,不再自我消耗了,那么作为自由个人的人的相互承认就会向所有人敞开。”(34)同上,第99页。此外,马尔库塞探讨如何区分虚假的需要和真实的需要,推动需要的革命;如何重新设定和保证人的自由、探索自由实现的新模式;如何在感性的维度和自然的维度等方面拓展解放的深度等重大问题,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理论观点。

马尔库塞承认在现有资本主义体系和发达工业社会框架内摆脱技术异化的前景黯淡,但他并没有陷入悲观,坚信现代技术解放潜能的存在,相信人类终归可以找到途径来发挥现代技术的解放功能。他在生前最后一次演讲中还继续坚持认为,“解放的先决条件是,自动化技术必须进一步发展,直到推翻普遍盛行的‘时间经济’……直到自由、创造即是整个生命”(35)[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5卷,第320页。。

三、走向更为全面的多维度的社会批判理论

限于篇幅,我们简要地概括马尔库塞早期社会批判理论研究的一些要点,不详细展开。从这样的初步研究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马尔库塞思想的丰富性和独特性,也可以发现他的思想中的一些薄弱之处,如面对发达工业社会的全方位操控,他提出的某些变革措施显得相对无力和苍白。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承认,马尔库塞关于技术社会的研究在20世纪社会批判理论的演进中具有开拓性。正如道格拉斯·凯尔纳断言的:“马尔库塞是最早关注发达工业社会中新的技术政治支配形式的批判理论家之一。他因之也成了这个时代专注于技术、法西斯主义和发达工业社会变迁……的重要理论家。”(36)[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技术、战争与法西斯主义:20世纪40年代的马尔库塞》,[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第4页。深入研究马尔库塞的早期社会批判理论,对于我们更全面地把握20世纪社会批判理论的丰富内涵,更合理地建构面对我们时代的社会历史理论,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从把握和理解马尔库塞理论的角度看,他早期关于技术社会和发达工业社会批判的文献档案的发现具有重要价值,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们对他的理解。通过研究可知,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的全面性远远超出我们通常的理解。首先,在关于技术社会的研究方面,马尔库塞不仅具有开拓性,而且避免了两个极端,更为合理、全面。道格拉斯·凯尔纳认为:“马尔库塞概述了一种辩证理论,既避开了本质上将技术视为一种解放与进步工具的技术专家的赞美,也规避了纯粹将技术看成一种支配工具的技术恐惧者的谴责。”(37)同上,第7—8页。在社会批判理论的定位上,当我们不再孤立地把握马尔库塞后期批判理论研究中的“单向度的人”和“大拒绝战略”等思想,而是把这些思想与早期的技术社会和发达工业社会批判理论结合起来,就会发现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绝不单纯是审美维度的或文化的批判,而是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技术的分析与文化批判相结合的全面的批判理论。在这种意义上,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在研究范式方面也具有开拓性,他自觉地把哲学批判、社会学研究、政治经济学批判等结合起来,因此,他的社会批判理论也是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社会历史理论探索。

从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演进看,马尔库塞早期关于技术社会和发达工业社会批判的文献档案的发现具有重要的价值,他对技术社会和发达工业社会的多学科研究拓展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视界,避免这一理论被过分狭窄地纳入纯粹哲学的或单纯的审美维度。从1930年霍克海默担任所长开始,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才自觉地把自己的理论研究聚焦于社会批判理论的建构,这构成法兰克福学派的基本理论定位。按照霍克海默的最初设想,研究所要把理论批判和经验研究结合起来,开展哲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多学科的跨学科研究,致力于形成一种关于整个当代社会的批判理论。但后来特别是二战后,法兰克福学派最主要的两位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研究重心主要是哲学研究和文化批判,这集中体现在他们合作的《启蒙的辩证法》之中。阿多尔诺更是把精力投放到音乐哲学、音乐社会学等方面的研究,把社会批判理论更多地导向审美维度。在这种意义上,真正发展起法兰克福学派理论批判和社会现实批判相结合的多学科研究方向的,是马尔库塞从20世纪40年代就开始的研究。道格拉斯·凯尔纳认为,由于受到马克思所进行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相结合的综合研究的影响,“马尔库塞把全部热情都奉献给了批判理论的这一计划,即将哲学、社会理论及政治经济学结合起来,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之外增加社会批判理论这一维度,处理尚未被马克思充分理论化的现象,例如,人类生活的社会、文化、美学以及心理维度”(38)[美]道格拉斯·凯尔纳:《马尔库塞与批判理论的变迁》,[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2卷,第24页。。显然,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等人的文化批判之外,马尔库塞关于技术社会和发达工业社会的多学科研究拓展了法兰克福学派的多学科研究,展现了社会批判理论的更多维度。后来哈贝马斯的技术理性批判主要是从马尔库塞的技术社会批判延伸开来,他1968年7月为纪念马尔库塞七十岁诞辰而写的《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就是典型体现。

我们再进一步拓宽理论视野,把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放到整个20世纪批判理论和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理论的发展之中加以审视就可以发现,在这种意义上,他关于技术社会和发达工业社会的研究也具有独特价值。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研究继承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又切中当代人类社会的根本问题,他在研究范式上的突破对我们依据新的历史条件建立一种更全面更为合理的社会历史理论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上文提到,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破坏性生产、技术异化和社会操控的批判,他在这方面毫不含糊地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和社会主义价值。道格拉斯·凯尔纳强调:“尽管设想具体的革命趋势或运动十分艰难,马尔库塞还是坚称,社会主义的构建是当代激进政治的核心目标……他本人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革命传统,事实上,他一生都没有放弃过。”(39)[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技术、战争与法西斯主义:20世纪40年代的马尔库塞》,[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第41页。马尔库塞对马克思思想传统的坚持不仅体现在总体立场,而且他以现代技术这个核心问题来建构社会批判理论,也是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立场的具体继承。马克思特别重视科学技术和大工业对现代人类社会的推动,把科学和工业视作“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页。。恩格斯强调,“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2页。。不难看出,马尔库塞把技术的解放潜能定位于通过自动化缩短劳动时间,减少必要的物质生产对人的束缚,也完全是对马克思思想的继承。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表述了一个重要观点:“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页。马克思还特别强调,要发挥技术的解放潜能,实现个体的自由和全面发展,“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43)同上,第929页。。此外,我们还要说明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范式意义。虽然马克思的时代至今已近两个世纪,但科学技术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复杂作用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并且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基于现代技术的社会操控系统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完善。如何把握现代技术日益复杂、日益重要的社会功能,发挥科学技术的解放潜能,摆脱现代人的物化和异化,推动当代社会的健康发展,依旧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理论即历史唯物主义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在这方面,虽然马尔库塞的理论还不够完善,存在许多薄弱环节,但他自觉地尝试跨学科研究,他所坚持的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相结合、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相结合、文化批判与政治经济批判相结合的理论范式,对今天社会历史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因为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现实,无论是单一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视角,还是单一的文化的视角,都不可能建构起合理的社会历史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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