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升
20世纪30年代以来,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进入一个新阶段,由生产过剩导致的资本主义新危机使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显示出新的特点。在这样的新的社会背景下,它出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其内部不仅各种思想相互冲突,而且其中有些思想直接冲击资本主义文化。资本主义社会为什么会让反资本主义的文化存在呢?更奇怪的是,这种反资本主义东西还会给资本主义提供动力。人们在这里必然产生的疑问是,为什么反资本主义的思想竟然会为资本主义提供动力?而当相互对立的东西为资本主义提供动力的时候,资产阶级又会利用这种二律背反。这就给我们如何恰当地理解和处理资本主义社会所出现的二律背反造成障碍。于是,如何看待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二律背反,成为我们在现代社会中面临的重要理论问题。
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即“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在这里,卢卡奇认为,资产阶级思想中出现了二律背反,它是在一定的思想背景下发生的,即当代资本主义物化意识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明确指出,“近代批判哲学是从意识的物化结构中产生出来的”(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77页。。这里的近代哲学主要是指康德的哲学,而康德思想中的二律背反典型地代表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
那么,意识的物化结构与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一种物化的趋势。这种物化趋势在两个层面上出现:一个是在社会生活的层面,一个是在意识层面。在生活层面,资本主义社会从经济、社会到法律的所有领域都出现一种物化的趋势,社会历史过程取得“第二自然”的特点。与社会生活现象相对应的是,这种物化结构深入到人的意识,人们把理解自然现象的方法看作是理解社会现象的唯一方法。于是,可计算性成为研究社会现象的根本方法。这就是一种物化的意识结构,它不仅在普通工人的思想中存在,而且变成资产阶级认识论的基本原则。卢卡奇指出,整个近代资产阶级哲学尽管变化多端,但它们都有这样一个基本观点:“因为认识的对象是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因此,它是能够被我们认识的;以及只要认识的对象是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那末它就是能够被我们认识的。数学和几何学的方法,即从一般对象性前提中设计、构造出对象的方法,及以后的数理方法,就这样成了哲学、把握世界作为总体的认识的指导方针和标准。”(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第178页。这就是说,社会现象是按照数理的方法设计和构造出来的,于是人们也能够用这种方法来认识这个社会。比如,市场中的交换现象就是按照数理上可以计算的方法构造起来的,人们也用这种方法来认识这种经济现象。
然而,当这种方法用来认识社会现象时,就会出现二律背反。按照卢卡奇的分析,这种二律背反包含两个问题:一是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关系问题,或者用卢卡奇的话来说,涉及“‘我们’借以认识世界和能够认识世界的那些形式的内容问题”;二是关于“整体的问题和认识的最终实质问题”(3)同上,第182页。。
第一个问题实际上就是关于知性形式能不能用来把握内容。这就是资产阶级社会所出现的那种物化意识、人们所习惯了的合理化方法能不能把握经验内容的问题。卢卡奇这样概括这个问题,即“经验的事实就其真实性而言,是否可看作是‘既定的’,或它们这一既定性是否会溶化为理性的形式,也就是是否可设想为是由‘我们’的知性所创造的”;而这一问题决定了二律背反的问题,即“体系是否可能的问题”(4)同上,第184页。。这就是说,知性的形式能不能把内容全部吸收进来,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给出的答案是“不可能的”。显然,人的审美经验不可能都概括在知性的范畴之中。而经验事实也不可能完全是“既定的”,不可能完全是我们的知性所创造的。因此,它们也不可能完全被纳入到知性的范畴之中。
第二个问题是人们用这种合理化的方法能不能把握总体,建构一个无矛盾的理论总体。我们知道,在自然科学领域中,人们用数学方法研究的是局部现象。即使在传统社会人们也用理性原则来认识社会现象,但这限于局部的领域。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与之不同,物化现象扩展到整个社会领域。因此,近代资产阶级的思想出现一种新趋势,即“它发现了人在自然和社会中生活所面对的全部现象相互联系的原则”(5)同上,第180页。黑体是引者所加。。因此,近代资产阶级思想家不会满足于用数理的方法研究局部现象,而是用这种方法来研究全部现象。从这个角度说,资产阶级思想必然会陷入一种二律背反之中,这就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所揭示的二律背反。按照康德的看法,人的理性有一种偏好,就是要用知性的范畴来构建一个囊括全体的系统,而这必然陷入二律背反。这种二律背反表现为:关于有限和无限、关于自由和必然等方面的正题和反题都可以同时得到证明。
我们知道,在康德那里,这两个方面的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由于知性的范畴不能用来把握自在之物,所以当人们在理性偏好的推动下把握最终的东西的时候,便走向二律背反。卢卡奇把康德的这种思想用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认识现象。由于这个社会存在一种物化的意识结构,人们习惯于用一种合理化的方法来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现象。这种合理化的方法虽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把握住社会中的量的方面,但不可能完全把握经验事实,所以建构一个把握总体的体系是不可能的。在这个总体的体系之外,一定包含了无法被范畴所把握的“非理性”的东西,或者说超出合理化方法所能够把握的东西。这样,合理化的方法在把握具体对象的时候必定会出现矛盾,走向二律背反。按照卢卡奇的看法,尽管资产阶级思想在认识论方面有很大差别,但用合理化的方法认识世界,这是他们的共同特点。从这个角度说,此类资产阶级思想都会陷入二律背反。卢卡奇在这里的理论贡献主要表现在,他从意识的物化结构,也就是从人们的那种认识方法出发,说明这种二律背反产生的原因。人们在这里所采用的方法是用合理化的方法,这种合理化的方法注重的是认识的形式的方面,也就是抽象范畴、数量上的计算等。如果我们用阿多诺的思想来说明,那么人们拘泥于同一性的思想方法,这种同一性的思想方法不能被用来把握非同一的东西。当人们用同一性的形式化的方法来把握内容的时候,必然走向二律背反。
卢卡奇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二律背反的分析恰恰可以被我们用来分析贝尔所说的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按照贝尔的分析,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一种现代主义文化,它与韦伯所说的那种合理化的资本主义精神相互冲突。
与卢卡奇一样,贝尔也是吸收了韦伯的思想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主义经济形态是一种商品交换的形态。这种经济形态在文化上通过新教伦理而获得其正当性。按照这种文化,人在工作中要兢兢业业,按照职位的要求努力工作,这就要求人们在工作中按照合理化原则处理一切事务。在这种经济形态背后发挥核心作用的是一种理性主义文化。贝尔把这种理性主义的文化看作是资产阶级世界观。可是,伴随这种理性主义文化的还有一种现代主义文化。在贝尔看来,现代主义文化是“瓦解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专门工具”,它对一切秩序提出挑战,尤其是对资产阶级秩序的挑战(6)[美]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31页。。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精神。它们最初都是从追求自由的资本主义精神中发展起来的,一种是追求经济自由的精神,一种是追求思想自由的精神,原本是结合在一起的。但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即贝尔所说的后工业社会),这两种精神出现一种违背常理的情况:它们相互“提防对方、害怕对方、并企图摧毁对方”。或者说,资产阶级企业家在经济上积极进取,但在道德和文化上完全可能成为保守主义者。换言之,“资产阶级的经济冲动力被导入高度拘束性的品格构造,它的精力都用于生产商品,并形成一种惧怕本能、自发和浪荡倾向的工作态度”;可是现代主义文化完全不同,它“展开了对资产阶级价值的愤怒攻击”,试图冲破一切禁忌,不愿意接受约束和节制,甚至要“同魔鬼打交道”(7)同上,第63、65页。。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虽然企业家和艺术家最初有共同的冲动,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两种冲力互相敌视对方(8)同上,第62—63页。。如果企业家的冲动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那么艺术家的冲动则对企业家的冲动提出质疑。它致力于摧毁资本主义经济活动的正当性的文化基础。
人们感到困惑的是,资产阶级为什么会允许一种摧毁自身文化基础的东西不断地发展和张扬?按照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说法,资产阶级思想是由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尽管如此,资产阶级思想也可能会和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发生冲突。但是,这种冲突是假象。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在资产阶级内部会发生分裂,“这种分裂甚至可以发展成为这两部分人之间的某种程度上的对立和敌视,但是一旦发生任何实际冲突,即当阶级本身受到威胁的时候,当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好像不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而且好像拥有与这一阶级的权力不同的权力这种假象也趋于消失的时候,这种对立和敌视便会自行消失”(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9页。。
这就是说,贝尔所分析的那种冲突其实不过是假象。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在两种情况下这种假象就会消失:一是阶级本身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两者之间的对立假象就会消失;二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有了一种与这一阶级权力不同的权力。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这个条件特别值得我们重视。思想也有一定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与资产阶级力量不同,那么这两者之间就会发生冲突。如果资产阶级思想有一种抗拒资产阶级的力量,那么就会摧毁资本主义制度。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资产阶级思想不会有这种力量,如果有这种力量,那么这不过是一种假象。如果我们把这个思想用来说明贝尔所说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那么可以说,现代主义文化表面上有一种抗拒资本主义的力量,其实不过是一种假象,而贝尔恰恰把这种假象当作是真正的冲突(10)参见王晓升:《两种现代性冲突之本质——对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另类思考》,《南国学术》2017年第3期。。他试图建构一种保守主义的文化来解决这种冲突。从事实看,现代主义文化从来就没有动摇过资本主义制度,它甚至还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帮手。一种反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文化居然会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帮手!这就是说,贝尔所说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其实也表现为康德意义上的二律背反:这两种相互对立的思想不仅是相互对立的,而且都可以被看作是合理的、可以被证明为正当的;而不是象贝尔所说的那样,其中必然有一个是错误的。资本主义不仅不会消灭这种反资本主义的文化,反而积极鼓励和支持这种反资本主义的文化存在。这种情况究竟如何发生的呢?
在这里,我们可以借助鲍德里亚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基础所发生的变化的分析来说明这种现象。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状况发生变化,现代主义文化不仅不会冲击资本主义,反而会有利于资本主义。
如果说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是一种资本主义精神,那么现代主义文化代表了另外一种不同的资本主义精神(11)参见王晓升:《另一种资本主义精神》,《学术月刊》2015年第12期。。这种资本主义精神在宗教改革之前就已经出现,而且是在文艺复兴时代出现的。它与新教伦理的那种理性、节俭的精神完全相反,所倡导的是一种“非理性”的挥霍浪费。文艺复兴时代的新资产阶级要求摆脱肉体所受到的束缚,他们追求一种幸福的生活。文艺复兴时代的思想家们高呼“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他们所理解幸福就是奢靡、挥霍的生活。在但丁时代就已经出现那种疯狂挥霍的暴发户,他们大手大脚花钱、放荡不羁行事。而巴洛克风格从艺术的角度反映了这些新兴资产阶级对奢华、炫耀的需求心理。按照鲍德里亚的说法:“巴洛克风格又与反宗教改革运动相联系,与耶稣会教士试图第一次按照现代权力观念建立政治和精神世界的霸权这一事业相联系。”(12)[法]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 65页。而耶稣会教士的这种精神恰恰是反宗教改革运动、反新教伦理的。本来新兴资产阶级应该起来反抗这种耶稣教会教士的精神。但是,他们不仅不反对这种精神,反而把它当作自己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其实,贝尔所分析的现代主义文化与文艺复兴时代的这种资本主义精神是一致的,它们都敌视新教伦理。现代主义文化追求不受限制的“自我实现和自我满足”(13)[美]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59页。,这与文艺复兴时代的资本主义精神如出一辙。可以说,现代主义文化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资本主义文化的第二次复兴。
问题是,为什么这样一种复古的、反宗教改革的精神不是封建主义的精神,而要被说成是资本主义精神呢?这种精神与资产阶级追求平等、遵循理性的核算原则完全背道而驰。
表面看,这确实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完全不符合。在市场经济中,使用价值是交换价值的基础,而交换价值由凝聚在商品中的抽象劳动所决定。可是,如果一个人购买的东西不是根据其使用价值,而是根据其形式的奢华程度,那么这种购买行动显然是不经济的。从效益核算的角度看,这显然也是“不合理”的。可是,为什么这种既不经济又不合理的行为方式被看作是具有资本主义特点的行动方式呢?
新兴资产阶级追求奢华的生活方式背后有一种精神的驱动力,这就是模仿。这些人希望通过形式上的模仿与贵族一争高下。而形式上模仿的核心就是要把不相同的东西等同起来。这就是说,资产阶级从一开始所追求的就是一种形式上的一致性。而形式上的一致性恰恰是市场交换的核心。市场经济追求公平交换,这种所谓的公平交换就是形式的等同。例如,10斤米和1个冬瓜的使用价值完全不同,它们是无法被等同起来的;而这两种东西之所以被等同起来,是因为人们在这里采取一种形式化的抽象方法(合理化的计算方法)。通过这种形式化的方法,不同的东西被等同起来。如果说市场交换关注的是数量上的相等,那么新兴资产阶级的模仿则撇开数量,纯粹从形式的角度来追求等同。换言之,它既撇开了质,也撇开了量,只追求纯粹形式的等同。可以说,这是比资产阶级的等价交换原则更为抽象的等同、纯粹形式的等同。如果说在文艺复兴时期,这种情况只是发生在新兴的资产阶级、只是出现在少数人那里,那么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由于生产过剩的情况的出现,这种情况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恰恰是借助这种形式上的等同来维系的。这就是卢卡奇所说的,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那种形式的内容的问题。如果说新教伦理的合理化原则所强调的是等价交换的原则,而文艺复兴时代的资本主义精神所遵循的是抽象的形式平等的原则,如果说这种抽象的形式平等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还是有意义的,那么在现代社会,这种形式平等变得极端恶劣。可是,恰恰是这种形式上的平等才能为资本主义的平等观点提供合法性。在资本主义的现实社会中,人都是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之所以是正当的,是因为它是形式的平等。而资产阶级所追求的恰恰是形式的平等。在现代社会,不平等可以说在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普遍出现。如果封建时代的贵族在现代社会复活了,那么他也必定会对现代社会中的如此广泛的不平等感到诧异。从吃的大米、方便用的厕所到殡仪馆的悼念大厅都有等级。资本主义不仅不消除等级,而且不断地扩大等级。只有借助这些等级的差别,资本主义制度才能维系。显然,在一个发达工业化社会中,人的基本生存需要很容易能够满足。这个社会完全有条件消除饥饿、消除居无定所、有病无钱治的困局,但这个社会一定要保持这样的人在一定的范围内存在。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发达工业社会,如果没有等级上的差别,谁还会努力工作呢?因此,制造差别、扩大等级是维持在资本主义系统运行的必要手段。可是如果只有等级而没有消除等级的可能性,人们也不会努力工作。于是,这又需要由消除等级的可能性来维持这个系统。所以,资本主义社会系统就是要通过平等和不平等的游戏来保持这个社会的运行。人们追求时尚的行为就是在玩弄这种平等和不平等的精神游戏,时尚的出现就是要凸显社会的等级。但这种等级又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被化解的。一旦时尚普及开来,这种时尚就走向死亡,而新的时尚又会出现。追求时尚的穷人总是会在时尚的消费中感到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过上了富人的日子。
时尚的消费其实就是文艺复兴时代那种奢侈和炫耀消费的现代形态,或者说,它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炫耀性消费的变种。这种炫耀性消费不仅不会摧毁资本主义,而且是资本主义的要素。在文艺复兴时代,如果贵族不奢靡,穷人就没有饭吃。在有限的范围内,这种说法不是毫无道理的。在现代社会,在商品过剩的社会,奢侈的、大规模的消费不仅不会摧毁资本主义,反而成为资本主义维系自身的必要手段。从这个角度看,在资本主义制度中,理性与非理性、奢侈与简朴、时尚与复古、平等和不平等虽然相互冲突,但又相互依赖,它们都是资本主义赖以存在的基础。至于究竟是选择奢侈还是简朴、时尚还是复古、理性还是非理性,这都是由资本主义发展的实际需要来进行的。这种对立不仅不会摧毁资本主义,而且会强化资本主义的力量。这种力量表现在资本主义可以把一切摧毁资本主义的力量内化为资本主义的内部要素。本来,奢侈和炫耀是和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完全对立的,但它被转化为资本主义精神,成为推动资本主义的要素。追求时尚已经成为现代人的普遍生活方式。
可以说,贝尔所说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从表面上看确实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但这种矛盾正是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资本主义需要这种矛盾。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中至少可以看出,虽然经济领域的资产阶级和思想领域的资产阶级表面上可能是相互冲突的,一旦危及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本身,这种冲突就会消失。资产阶级的思想不会产生一种摧毁资本主义的文化权力。资产阶级思想、反资本主义的思想背后都有抽象的同一性逻辑在发挥作用。反资本主义的力量通过形式化而被消解。所谓形式化就是表面上相似,也就是抽象的同一性。资产阶级就是用形式化的方法消解思想的力量。形式化的方法是消解权威、化解对抗力量的有效方法。比如,一个国家中两个对立的政党可以借助一个共同被形式化、简单化地概括起来的外部“敌人”而一致起来。又如,生存哲学也是一种批判资本主义的哲学,但生存哲学所说的生存不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存,而是抽象的生存。他们高谈阔论地强调生存,强调人的生存的无限可能性。可是这种无限可能性是纯粹自我在思想领域中的可能性,它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反而变成了顺从(14)Theodor W. Adorno,Negative Dialektik, 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1998, S.74.。
正如卢卡奇所指出的,资产阶级思想中的二律背反是由于理性的形式无法把握具体的内容而发生的。资产阶级思想都是从理性的形式角度来理解资本主义的,即使有人批判资本主义,但其思想的背后所遵循的仍然是理性的原则。甚至像海德格尔那样的人,虽然他要避免这种理性原则,但还是不知不觉地陷入理性主义的思路中,他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的批判也成为形式化的批判。
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经济领域出现了“物化”现象,而且这种物化现象已拓展到社会和政治领域。但无论这种合理化的管理模式如何扩展,两种完全对立的东西都能够在同一个资本主义体系中存在。现代资本主义制度不能构成一个总体,这个总体一定是矛盾的。前面已分析,两种相互冲突的思想都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体系中产生的,都成为资本主义的必要组成部分。资本主义思想中的二律背反是必然的,但这种必然的二律背反却不像贝尔所认为的那种文化矛盾,而是一种两种观念相互对立、但同时又都是正当的二律背反。它们都可以从资本主义体系中找到正当性的根据。
为什么两种相互对立的思想居然都能维护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都是合理的,都能以康德所说的那种二律背反的形式出现?这里还是用卢卡奇讨论的形式和内容之间的矛盾来加以说明。我们先回到合理性的原则,也就是阿多诺所说的同一性原则。同一性原则是资本主义的交换制度的核心。任何一种思想只要不挑战这样一种制度,不挑战同一性的原则,那么无论其中的理论如何相互对立,它们都可以被用来为资本主义制度服务。而两种完全对立的思想恰恰是同一性原则的产物。当我们按照同一性原则来认识社会的某个方面时,社会中一定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被纳入这个方面之中的,而无法被纳入这个方面之中的东西就成为与这个东西相对立的东西。这就是说,当我们按照同一性逻辑来处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状况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得出两个相互矛盾的东西。同一性原则就成为社会现象的分类标准,一切现象都按照相互对立的方面加以归纳和分类。其实,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中经常说的矛盾的同一性和斗争性的关系,即没有同一性就没有斗争性,同一性是斗争性产生的基础。
当我们从同一性逻辑出发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现象时,完全可以得到许多完全对立的命题。当我们用自由来概括资本主义现象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社会是自由的;而当我们从无法纳入自由之中的东西出发的时候,我们就会说资本主义社会是不自由的。其实,这种对立是虚假的。从个人的角度看,个人好像是自由交换的主体,于是这个社会好像是自由的。可是从社会的角度看,所有的人都必须按照交换规律来交易,从这个角度说,这个社会又是不自由的。在这个以同一性逻辑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中,人们很容易得到资本主义社会是自由的或者资本主义社会是不自由的命题。同样的道理,人们常说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和社会是对立的,其实这也是虚假的。为什么说这个社会中的个人和社会的对立是虚假的呢?因为这个社会中的个人就是这个社会的一个缩影。这个社会把同一性原则、市场交换的原则灌输给每一个人,使每一个人成为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孤立的原子。这个社会中的这些孤立的原子其实都是一样的(15)更奇特的是,这些人越是一样,就越是要努力把他们相互区分开来。这就像现代人很怕“撞衫”一样。虽然这些人穿得都不一样,但是赶时髦的心理都一样。。用莱布尼兹的话来说,这个社会中的个人是先定和谐的。其实,这个社会中的个人是自由的,而这些个人的自由恰恰是社会确立起来的。从这个方面看,社会也不是一个体系化的实体,而是由许多个人组成的。而这个社会又不是以肯定的形式出现的。如果这个社会以肯定的形式出现,那么我们就可以十分清楚地描述这个社会是什么。可是,我们无法用概念来规定这个社会是什么。阿多诺说:“人们会发现自己处在社会的特定情形中,就像某个找工作‘撞墙’的人,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所有门在他面前自动关上了;或者像某个不得不借钱的人,由于无法出示抵押物来担保他在特定时间内还钱,铁定而自动地遭遇十次或十二次‘No’,并被告知,他只是普遍法规的其中一例,等等,所有这些,我会说,是这种社会现象的直接标志。”(16)Theodor W. Adorno, Introduction to Sociology, California, Stand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36.这就是说,这个社会是以否定的形式出现的。当我们到处碰壁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社会好像以某种实体的方式存在着。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随时都在阻碍我们的自由行动。当我们从同一性逻辑出发来理解这个社会的时候,就会走向两个极端:一是既然社会是以否定形式出现的,我们不能肯定地说这个社会是存在的,那么在这里肯定是个人优先的,个人主义的原则是社会的核心原则;二是虽然社会看不见摸不着,但当我们在自由行动中碰壁的时候,社会就会呈现出来。于是,我们又认为社会是优先的。其实,无论是个人优先还是社会优先,其背后都是同一性逻辑在发挥作用。当代西方的自由主义和共和主义就是在玩弄这里的对立而出现的。
正如卢卡奇所说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合理化的思维方式已经贯彻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或者说,同一化的思维方式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当我们用同一化的思维方式来认识和理解社会现象的时候,我们必然会得出两个完全相反的结论,而且这两个结论都可以得到证明。从这个角度说,资产阶级思想中的二律背反有其客观的社会基础。而这两个相互矛盾的方面都是在同一性逻辑的基础上出现的,都是维护同一性逻辑的。因此,它们都会从不同的角度来有利于资本主义制度。这样,我们就可以在理论上证明,资产阶级思想中的二律背反不可能从根本上推翻资本主义,而恰恰都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是可以被用来维护资本主义的。
这里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从卢卡奇关于资产阶级二律背反的分析就可以看出,合理化的思维即同一性思维有一个特点,它关注的是抽象的、一般的形式,而从一定的角度忽视了内容。这就是说,从同一性原则出发,无论哪种思想都具有形式化的特点。由于形式化无法有效地概括内容,于是在讨论总体的时候,人们会得到理论上的二律背反的东西。这种二律背反是必然的,但又都是形式化的。于是,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由于其形式化的特点,失去了实质上批判资本主义的内涵。即使一种理论确实是认认真真地批判资本主义,但由于其形式化的特点,其批判资本主义的效能也大大地削弱了。即使有少数游离于这种同一性逻辑之外的思想,它们也会被同一性逻辑所抽象化和形式化,其思想中对资本主义的破坏力也会被消解。
“聪明的”资产阶级发现,它不仅需要维护资产阶级的思想,而且需要反对资产阶级的思想。有了这种反对资产阶级的思想,资产阶级不仅能够借助其反对的力量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而且能够吸收它的能量来为资本主义制度服务。它的做法就是把一切反资本主义的东西形式化。一旦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被形式化,这种理论不仅不会颠覆资本主义,甚至会从意识形态上保护资本主义。这就是资本主义从反资本主义的思想中确立了其正当性。正如黑格尔在讨论辩证法的时候所说的,主体分裂出一个客体,后来又认识到这个客体就是主体自身的产物,并使客体回复到自己。主体就是在克服这种客体中强化了自身的力量。资本主义的社会体系也是如此,它从自身中产生出一个反对自己的对象,而这个对象恰恰是按照其自身的原则生产出来的,它又通过把这个反对者吸收到自身来强化自己的力量(17)在这里,人们会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也产生了反对同一性逻辑的思想,比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发现资本主义的交换规律虚假的平等交换。这就是要从根基上颠覆资本主义。但是,正如鲍德里亚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所指出的那样,在早期资本主义时代,生产的逻辑在资本主义社会发挥重要作用,那个时候,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有实际意义的。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再生产逻辑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挥重要作用。而当马克思的思想被一些西方学者用来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的时候,一种形式主义的特点就显示出来。。
现代资产阶级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同一性逻辑所具有的那种形式化特点,发现了相互对立的东西背后所遵循的都是同一性逻辑。于是,资产阶级利用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这种奥秘来制造对立,并通过这种对立来维持自身。这里,我们从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两党政治来说明资产阶级如何玩弄这种二律背反,从而为资本主义体系服务。
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他们的政治体系大多是两个对立的政党。这两个政党果真是完全对立的吗?我们知道,美国的选民的收入状况基本上呈正态分布,即这个国家极端的穷人和极端的富人都是少数,多数人属于中产阶级。因此,不同政党所争取的都是中间选民。既然他们所争取的都是中间选民,那么它们在政策上不可能有太大区别。但为了选举的需要,两个政党必须致力于把它们之间相互区分开来。为了表现它们之间的差别,它们必须夸大这种差别。于是从表面看,它们之间的差别很大,甚至完全对立。其实,这都是为了选举的策略故意操弄出来的。一些西方政治家和思想家早就看到这一点。比如,英国工党的领袖、前首相梅杰(John Major)提出了现代社会是无阶级社会的观念,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则要建立一个无阶级斗争的政治共同体(18)[英]贝维斯:《犬儒主义与后现代性》,胡继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2页。。而在一些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家看来,传统社会中那种界线明确的朋友和敌人已经不存在了,传统社会中的政治概念也失去了意义(19)同上,第204页。。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系统恰恰就是在这个相互对立的政党斗争中维系下去。如果没有这两个相互斗争的政党,“民主”就不存在了。至于这种形式上的斗争究竟是不是真正民主的,是不是要通过这种民主制度来找到国家发展的正确发展方向,这已经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政治系统维系下去了。甚至可以说,没有这种“二律背反”,资本主义系统就无法维系。当然,这不是说这个国家的内部不存在其他不同形式的社会矛盾,比如种族冲突、价值观冲突等;而是说在这个国家中,人们大多是在同一性逻辑的思维传统中培养起来的。他们往往会按照同一性思维来思考问题,很容易陷入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之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在现代大众传媒的影响下,这个两党对立的政治框架又被极端地放大。于是,他们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政治操弄的影响而被纳入到两党斗争的框架之中。
从卢卡奇对资产阶级二律背反的分析可知,资产阶级习惯于用一种合理化的概念、用同一性的逻辑来概括社会现象。这种概括无法真正地把握内容,或者用卢卡奇自己的说法,经验的事实无法融合到合理性的形式之中。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得到的观念就不可能真正地把握内容,就一定不是正确的。正如康德所说,人们所获得的知识只是现象上的知识,不能把握自在之物本身。我们既可以说这种知识是正确的,也可以说这种知识是错误的。康德对二律背反的说明,被卢卡奇用来说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当代资产阶级的思想也陷入二律背反。这两种对立的思想既可以说是正确的,也可以说是错误的。这里,真实与错误已经无法分清。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正在构建这样一个超越真实和虚假的“超级真实的”社会,一个无法区分真假的社会(20)参见王晓升:《真实与虚假的辩证法 ——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论之启示》,《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在这种背景下,政治家们用形式化的原则消解真理,他们所关心的不是社会的真实,不再追求真理,而是走向一种实用主义的真理观。他们按照有用性原则来处理社会问题,看待社会现象。两种东西是不是真正相互冲突并不重要,只要能够从形式上把它对立起来,只要这种对立对自己是有用的,那么这种对立就是真实的。这就是当代资本主义所玩弄的二律背反的游戏,这种游戏是资本主义维系自身的系统所需。对现代资产阶级的政治家们来说,谁会玩弄这种游戏,谁就更容易成为胜利者。在这样的背景下,与这些人讨论真假是无效的,因为在他们那里真假本来就是不重要的。在实用主义的社会背景中,这样的做法更是被极端地放大。
现代资产阶级采用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来处理社会现实,它不关心真假,只是策略性地利用二律背反;它总是把自己的观点标榜为正确的,而把对方的观点说成是错误的。如果他的思想没有一点点正确的东西,至少是形式上正确的东西,那么他也无法说服人,无法发挥作用。这里,用形式上“正确”而实际上“虚假”的东西来蒙蔽人,成为资产阶级最惯常的意识形态策略,即用真假无法区分的状况来冒充真实。这种意识形态策略之所以能够蒙蔽人,是因为这个社会的人们都习惯了同一性的思维方式。对他们来说,这种形式上“正确”而实际上“虚假”的东西要么是完全错误的、要么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只要人们陷入同一性思维中,就必定认为被操弄起来的对立现象必然可以区分出真假。只要按照同一性思维,真假之间的对立就是必然的。在自然科学领域、局部的社会领域中,我们当然应该按照同一性逻辑来认识事物,这里真假之间的对立是必然的。可是,当我们把握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现象和被操弄的社会现象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个社会的核心原则是把不同一的东西同一起来,把不能被等量交换的东西进行等量交换。这个原则从一开始就把“真”和“假”混同在一起。我们既不能说这种交换完全是正确的,也不能说这种交换完全是错误的,而是需要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待这里的真假。由于“物化意识”、同一性思维在这个社会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人们就按照这样的思维来理解这个社会。按照这样的思维模式,这样的交换要么是正确的、要么是错误的。于是,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认为,这种市场交换是正确的(正当的)。资本主义社会通过人们的同一性思维确证了按照同一性原则建立起来的社会的正确性(正当性)。从这个角度说,这个社会陷入疯狂的自恋,它总是沉迷于自我确证。也有人按照同一性思维,认为这种市场交换完全是错误的(不正当的)。这种看法又为野蛮提供了可能,如果不通过自愿的交换来获得一个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那么就为人们用暴力(特权)的方式掠夺他人财产留下了空间。
既然资本主义社会的对立超越了真假,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超越了真假,那么我们既不能把它们当作真的,也不能把它们当作假的。简单地区分真假是同一性思维的做法,也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策略所需要的。因此,要解构这种意识形态策略,需要超越同一性逻辑,从非同一性的角度、从辩证法的角度深入剖析其中的奥秘。按照同一性逻辑来论证这里所提出的思想的真假是毫无作用的,也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从非同一性的视角出发,解构这种二律背反的框架,是对付这种二律背反的唯一出路。
从辩证法的角度看或者非同一性的逻辑看,在资本主义社会等价交换的背后存在着不等价的交换。资本主义确立起来的“真理”背后都存在着“虚假”。这就要求我们不能按照同一性逻辑来简单地理解资本主义社会,要深入挖掘同一性逻辑背后的非同一性的东西。比如,资本主义社会的选举制度,我们不能简单地按照同一性逻辑用“民主”和“不民主”来概括,而是要深入考察这个现象的内部来剖析其中的非同一性,即这个社会的“民主”选举的内部就包含了不民主。具体地说,资本主义社会的选举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是要合法地授权某个人使用暴力和非暴力手段来控制其他人。从这个角度看,选举民主之中就包含了不民主。这就是说,这个民主本身是内在矛盾的。这里,民主和不民主是混合在一起的。如果我们简单地说资本主义社会的选举不民主,那么我们恰恰陷入了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圈套。按照这样的意识形态圈套,在这个世界上政治制度只有两种情况——民主和不民主,而选举是民主、不选举就是不民主。要跳出这个圈套,就要避免这种同一性思维的方法。如果我们简单地按照同一性原则来概括这里的现象,恰恰就陷入资产阶级所需要的那种同一性思维。就西方社会的选举制度来说,我们必须承认它是民主的,但这种民主制度之中内在地包含了不民主。
从非同一性的角度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现象,恰恰就是要分析被概括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同一性框架之中的那种非同一性的东西。马克思通过揭示平等交换背后的不平等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今天,我们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同样要深入发掘同一性“假象”(“真实”)内部的非同一性。可以说,凡是被资产阶级纳入同一性框架的东西都是非同一的。比如,资产阶级总是标榜资本主义社会是自由社会。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由是给定的、现成的。可是,给定的“自由”恰恰就是不自由,因为给定的自由就是被确立起来的自由,被确立起来的自由就是被规定了的自由,而自由被规定了,这就是不自由。资产阶级曾经这样规定无产阶级的自由,而这种自由的结果就是接受控制。从非同一性的角度看,自由恰恰就是要看到自由中的不自由,并否定这种不自由。从更广泛的意义说,没有不自由,谈论自由就毫无意义。只有看到自由中的不自由,批判资本主义才是可能的。当我们按照非同一性逻辑来看待资本主义的时候,实际上就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一种内在批判。这种内在批判的实质就是按照资本主义自身的逻辑来揭示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说明资本主义自身的不可能性。这就是在承认它的民主、自由的情况下,按照它自己的民主、自由概念来说明它的民主和自由内部的不民主和不自由。二律背反恰恰是一种外在的对立。从非同一性(辩证法)的角度看,外在对立的双方其实都包含了内在矛盾。或者说,用来进行概括的抽象概念都不能准确地概括所涉及的现象。如果仔细分析这些抽象的概念,那么必然可以看到这些抽象的概念都是内在矛盾的。从这种抽象对立的角度分析资本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外在批判。它用抽象的同一性原则对社会现象进行归类,把一种社会现象简单地区分为两类,从而形成一种形式的对立。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知性的思维方式。
超越这种知性思维方式的就是辩证法。马克思曾经把他的辩证法思想概括为“把握特殊对象的特殊逻辑”(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359页。。这告诉我们在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现象的时候,不能陷入同一性的思维框架之中,而要针对每个特殊对象,分析特殊对象之中的内在矛盾。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这个方面的典范。当我们深入分析特殊对象,而不是简单按照概念框架来分析对象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切实把握这个社会的具体内容,把握这个社会中那些无法被纳入概念框架的具体内容。这就能够解决卢卡奇所说的形式的框架无法准确把握内容的问题。只有真正地把握了具体内容,我们才能真正把握资本主义的现实。而停留在抽象概念的框架中,从宏观上概括资本主义是根本无法真正地把握资本主义的。从理论上说,只有这种方法才对资本主义社会具有颠覆性的作用。而同一性思维正是资本主义所需要的,只要按照同一性逻辑,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二律背反就是必然的。只要我们被局限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那么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就不能被真正揭示出来。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从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矛盾出发,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交换价值所遵循的是同一性逻辑;而使用价值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特殊的,是无法从量上加以比较的,它遵循的是非同一性的逻辑。本来,生产的目的是满足人的需要,它所遵循的是非同一性的逻辑,而交换只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采取的一种手段。然而,资本主义社会把这两者颠倒过来,交换成为市场的目的,而消费反而成为实现交换价值的手段。而生产资料的私有制是实现这种颠倒的关键。正是生产资料的私有制使市场交换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运行的基本模式,并使其中蕴含的同一性逻辑被拓展到社会的不同领域。换言之,生产资料的私有制是市场交换的基础,也是同一性思维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经济基础。从这个角度来说,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和以满足人的需要为目的的社会大生产之间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各种二律背反形式,都是在生产资料私有制这个根基上演化出来的。生产资料私有制使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地位发生颠倒,也使同一性逻辑和非同一性逻辑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发生颠倒。当同一性逻辑抑制和排斥非同一性逻辑的时候,同一性逻辑反过来又会强化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地位,从而强化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各种形式的二律背反就是在同一性逻辑的基础上发生的。资产阶级操弄这些不同形式的二律背反、操弄这些形式化的对立,从根本上说维护了同一性逻辑的正当性,从而强化了私有制的正当性。从另一个角度说,操弄这些二律背反形式,不仅能够把人们的思想束缚在同一性逻辑的框架之中,而且能够转移矛盾、转移社会关注的焦点。资产阶级乐于制造各种矛盾、危机、对立,它们不过是资产阶级用来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有效方法。资产阶级不会害怕这些二律背反,不会害怕这些所谓的冲突和矛盾,他们害怕的是其背后的同一性逻辑被揭示出来,害怕的是私有制和社会大生产之间的矛盾被揭示出来。
这里,我们就可以理解资本主义社会为什么那么需要同一性思维。因为同一性原则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资产阶级就是靠这个原则来维持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也靠这个原则使这种剥削获得正当性。资产阶级最初就是靠这个原则来确立资本主义制度的,就是用这个原则来确立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维护同一性思维就是从思想方法上来维护资产阶级利益。而按照这样的方法确立起来的二律背反恰恰就符合资产阶级的利益。这也是资本主义社会中那些反资本主义的东西有利于资本主义制度、有利于资产阶级利益的奥秘。而这种奥秘恰恰是贝尔等资产阶级思想家所无法理解的,也是陷入同一性思维框架的人们所无法理解的,他们无法看到同一性思维背后所隐藏着的资产阶级利益。
总之,资本主义社会的二律背反是在同一性逻辑的基础上出现的,操弄这种二律背反既是维护同一性逻辑的主导地位的有效方法,也是转移社会矛盾的一种意识形态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