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武”到“舞”:回族踏脚遗产的文化转换

2021-11-25 04:12虎晓东咸云龙
吉林体育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比试回族武术

虎晓东 秦 丽,2 咸云龙

(1.宁夏大学 体育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2.上海体育学院 武术学院,上海 200438)

“踏脚”起源于陕西,清末传入宁夏南部[1],有“回鹘花门舞蹈说、商旅赶牲说、弹腿说,[2]三十六路梅花腿说”,伴随着社会文化场景的历史变迁,逐渐由“武”到“舞”,转换为一种集展演、竞技、娱乐、健身等为一体的民俗体育项目——“踏脚舞”。踏脚于2005 年被文化部确定为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第二批试点项目[3],曾多次代表宁夏参加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并获得一等奖,目前是宁夏最具代表性的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有关踏脚研究,学界主要集中在踏脚的“起源说辨析、功能与价值、技术体系、传承与保护”等宏观方面分析,未从微观视角把踏脚放入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与社会结构变迁中去研究。文化转换(Transculturation )是古巴人类学家费尔南多·奥尔蒂斯(Fernando Ortiz)在1947年提出的用来描述文化融合的术语,[4]他认为文化转换是文化适应的替代物,是一种文化向另一种文化过渡的过程。[5]武术是文化转换的结果,武术的发展也是文化转换的过程,武术文化意义的转换与重组和情景的改变有关。[6]本研究以历史脉络发展为轴心,基于田野调查中传承人口述资料①及文献资料分析后发现,踏脚不仅在文化转换中推进其技术生产,而且将重组后的文化意义向不同维度延伸。

1 生存需求下的武术本源

1.1 被迫的动荡性生存空间

一是,动荡的社会环境。最初迁入宁夏泾源县的回族,他们所面对的生存环境,都曾存在过一定的社会动荡,或者有预防被侵害的心理。清末战乱年代,用平脚踏断当兵的喵子;中条山战役中,抵御外侵,保身立命。(AMRT,2018年2月11日)在踏脚人的集体记忆当中,该技能不仅在保命的同时,也为抵御外侵贡献了一份力量。

二是,生存及生活的需求。因受当地土匪侵扰,不同形式的武术成为自保的重要防卫力量。踏脚作为一种新的武术形态,顺势而生。从1916年至1949年,径源县境内常有土匪出没,致使人心惶惶,一些人为躲避匪患,常举家迁徙流动。[7]做马帮生意(做皮毛、瓷器生意),经常路遇土匪,村里粮食也经常被土匪抢走。(AMRT,2018年2月11日)因此,村民把练习踏脚作为他们的日常,通过“武功”来抵御土匪。

1.2 踏脚的武术本源

一是在技术体系方面,动作逐渐失传,数量由多到少。清末,随着阶级矛盾的激化,传统武术作为抗争、自保之术,在反封建、反压迫斗争中,彰显其保身卫家功能。其技术动作随着政治环境的平稳,由原来的三十六路变为三路基本功动作,剩下平踏、背脚、转脚三种基本功,到第三代传承人时名字改为“踏脚”。(AMRT,2018年4月21日)

二是在功力练习方面,为求生存实用,练功器械多取材于生活。武术身份的踏脚,以腿部动作为基础,手起平衡和防护作用,训练手段多以提高腿部肌肉抗击打能力、爆发力、柔韧为主。据访谈了解到,踏脚武术化时期练功器械多借助以生活工具,例如踢木桩、树木、石头练习腿部抗击打能力,小腿部位绑沙袋练习腿部肌肉力量及速度,一对一或一对多的实战训练提高其作战能力。功力的强弱是匪患斗争中取胜的基础,也是追求技击搏杀的实用性的结果,其技术训练手段来源于生活,是对生活经验的总结和转化。

1.3 想象的共同体:尚武精神的升华

一是踏脚技击本意。踏脚为何成为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也成为一个地方性文化,得以传承、衍变和发展,与该文化传统秉持者的求存经历、生存环境和群体历史记忆有直接关联。武术具有鲜明的攻击性,踏脚更是如此。但是,防身、自保也是武术坚持的传统,这也是回族武术的文化意义所在。“踏”之本意,并非在于主动攻击,侵犯别人,而意在防范、自保。这也体现了回族武术的“防范”文化之核心思想和意义。在访谈过程中踏脚传承人(AMRT)反复强调“踏脚是用来实战的”,谈起村中的抗日英雄时显得特别自豪,为其保命起到了关键作用,在保卫家园过程中以踏脚作为武器保护粮食,在商旅中选派踏脚技艺高超之人随行等,这些都彰显了村民对踏脚技击功能的认同,踏脚技击意义是他们防身立命的护身符。

二是尚武精神体现。美国政治学家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能在人们心中召唤出一种强烈的历史宿命感。[8]在保家立命中,泾源人把自己想象成为共同体的一员,尚武之风因此形成。在被迫迁徙到“荒绝无主”的地区居住生活,生产方式以牧业为主,往返于内地与边疆的马帮贸易是回族商业活动的重要形式,村民派选“武功”高强之人跟随驼队护卫,此时踏脚是以“镖局”意义为符号出现,是踏脚搏击和护卫价值的外在表现。在与村匪斗争中,他们意识到在尚武中求生存,通过练习踏脚达到防身自卫及强身目的,尚武精神同时也构建了村民共同体意识,村落团结得以维系。

2 社会变迁下的生活化转换

2.1 常态的生活性生存空间

一是生存场域由“战场”向“麦场”转移。伴随社会环境的改变,当地回族生活主要依赖于土地的生产生活。受传统武术文化的影响,当地回族的“尚武”精神也成为他们生产生活的一部分,逐渐融入他们的休闲娱乐当中,而延续永不服输的体育精神。林语堂先生说过:“倘不知道人民大众的娱乐方法,便不能认识一个民族。”[9]回族是一个比较注重娱乐的民族,即便是在农忙时节,也不能缺少娱乐活动,麦场上的踏脚比试,不仅展现了回族的娱乐文化传统,也展现了回族的“尚武”精神。40至50岁年龄段的泾源人基本都会踏脚,踏脚是他们生活中“解闷”的唯一娱乐方式,麦场是他们精神得以释放的场所。村民常以“谈踏”为趣,在“研踏”过程中,格拳致知[10],无形中技艺得以传承,以最终形成自己的东西为崇高理想。踏脚第四代传承人回忆:“生产队的时候,也没什么娱乐方式,晚上吃完饭,就喊着庄里各队来麦场比一下,大裆裤子一穿、白腰带扎上、穿上麻鞋,男女都跑过来看,人都站满了,一二百人,精神咋那么大,能吃饱有衣服穿,心里高兴的很。”(AMRT,2018年2月11日)

二是比试方式由“暴力”向“文明”过渡。解放后的泾源,社会环境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的战乱侵扰、强盗土匪影响等社会不安稳因素彻底消除,党和国家为地方社会秩序和安全营造了安稳的环境。农耕成为当地主要生产方式,人们过上了平稳的日子,他们的聚焦点随之转向日常生产生活。但是,作为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踏脚成为一种地方性文化,依然留存于当地回族社会。随之,其技击功能逐步转变为强身健体及娱乐功能。即便是个人之间的比试,方式也由打斗、防卫中的“野蛮”转换为输赢中的“文明”,即由“暴力”文化转换为“协商”文化,这主要体现在规则由双方协商制定,对方认输比试结束。

2.2 武术技术的再生产

一是在技术体系方面,动作向高、难、美方向演变。把真实场景中‘打’演变为打之艺术,在不失攻防格斗技术前提下,以踏脚的三路基本动作(平踏、背脚、转脚)为基础演变为二十二个基本动作(平踏、前蹬、连环平踏、背脚、后扫、左右转、扫地转、拥脚、腾空拥脚、飞脚、腾空飞脚、顶脚、扶地踏、扶人高踏、劈脚、旋风脚、二起平踏、旋子后踹、腾空霹雳、坡脚),没有固定的套路模式,在基本动作的基础上自由组合。(AMRT,2018年4月21日)演变后的踏脚,是高难动作和矫健身躯的外显美体现,更是“武勇之美”和“和合之美”内在精神所在,内与外的结合,增加了“真实打”的观赏性,更满足人们生活之余的精神需求。

二是在功力练习方面,辅助器械由“硬”到“软”。 在把踏脚作为日常娱乐活动后,练功手段由踢石头、木桩,变为踢沙袋,在功力减弱的情况下新增了“步伐练习(滑步、垫步、上步、跳换步、撤步等)来弥补抗击打能力不足,创出步伐4字要诀(靠、离、顶、躲字诀)”[11]。在追求功力练习的同时,更加注重动作之美,由动作的实用性变为实用和观赏性为一体之技。

2.3 象征的符号:爱情、地位和身份

一是爱情婚姻象征符号的文化意义表征。踏脚场上回族小伙矫健的身躯,机智的头脑,在比试中似乎显得更为突出,男儿血气方刚的本性吸引着围观的回族姑娘们,未婚的“踏脚王”更是姑娘们心仪的对象,上门说媒的人也是接踵而至。踏脚第四代传承人回忆说:“踏的好的,姑娘追的多,提亲的也多,年轻女子爱上这小伙子,起码身体好干活不用愁,我外甥踏的好就是被姑娘追上结的婚。我记得小时候,谁家娶媳妇,打发闺女,娃娃们就踏起来,大人围观看,很热闹。”(AMRT,2018年2月11日)

二是个人地位象征符号的文化意义表征。当地的园子村在改革开放前,每年都有擂台,每个队有两三个踏脚王,每年都会产生新的踏脚王。踏脚王的威望比较高,村民们对踏脚王都很尊敬。踏脚的习练过程也是德与技兼修并进的过程,技高,但不张扬。踏脚第四代传承人回忆说:“我父亲是踏脚王,威望比较高,但我们从小也没有去炫耀,练武人不能吹口,山外有山,心理是崇拜祖辈的。”(AMRT, 2018年2月11日 )。正是继承了习武之人“德技并重,内外兼修”的武术思想,AMRT老人在村里具有较高的威望。邻里发生矛盾,一般都会找德技兼修、威望高的踏脚王去调解。踏脚王的意义不仅只是德技之高超,更是儿子心中对父亲的崇拜、妻子对丈夫的爱慕、家族的骄傲。

三是家族身份象征符号的文化意义表征。家族观念是中国社会中的一种重要群体区别的传统,注重家族身份的“内”与“外”之别。同时,也有家族之间相互攀比的习惯。尤其在“比试”的攀比中,胜负的结果往往会与家族的强弱联系在一起。回族踏脚比试中,更注重这一点。踏脚逐渐成为当地回族家族身份强弱的一个砝码之一,人们都比较注重在踏脚比试中家族身份的集体观念。所以,当地通过踏脚来“比试”家族及其身份。踏脚的比试规则要求父子间、兄弟间、长辈间、同一家族间不能踏,在与其他生产组或村子之间的比试中要求同组或村子的人不能相互踏,只能和“外人”踏。从踏脚的比试中透视出在场的两人不是父辈、兄弟关系,更不是同一家族的人,他们视家族群体为“自我”,而视群体之外为“他者”,以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叙事关系的远近及家族和村落观念。

3 非遗保护下的民俗化转换

3.1 适应的现代性生存空间

一是市场经济、现代文化及多媒体的促进。市场经济以来,当地人的生活重点转向经济生活。外出打工、经商赚钱、种田养殖等致富路,占据了大量时间。同时,发展教育,培养孩子学业成为当地居民的聚焦点。而闲暇时间越来越少,男青年们长期在外,踏脚逐渐退出泾源人的日常生活。在多媒体时代影响下,踏脚并不是他们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新兴的娱乐方式,往日麦场谈踏叙事的闲暇时间被电视、网络新媒体所取代。同时,为适应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的需求,不得不借鉴舞蹈文化元素,把传统踏脚的技击性动作弱化,加上情景化的回族舞蹈元素和特殊的民族音乐,弥补本土文化之不足,作为非遗文化成功蜕变为全国民运会的表演项目。

二是政府部门的宏观引导。1987年泾源县文化馆工作人员对园子村踏脚进行考察,为了更好地传承其技艺,在踏脚技击动作的基础上开发了踏脚舞,并与1989年参加了宁夏回族自治区民运会的表演。[12]1991年第一次登上了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的舞台,以踏脚舞的形式开始推广。在政府相关部门的引导下,比试场域的转变使踏脚不得不向更具观赏性的舞蹈化方向演变,比试场地由麦场转为10米×10米正规地毯,比试规则也由“协商”转为“服从”,服饰由生活劳作服饰变为具有少数民族特征的表演服饰,比试礼仪由无到有,比试的对手由“真实性”转为“虚假性”对手(踏脚比赛的对练动作是经过提前设计)。

3.2 “武”与“舞”技术的融合

一是在技术体系方面,不同场域(如:民运会舞台、节日展演、学校教育环境等)技术内容展现也各不相同。作为民运会比赛项目,其技术内容编排建立在项目评判指标之上,更加突出舞台表演艺术,在内容上融入现代回族舞蹈元素,主题上更加突出回族人民豪放、刚劲的武舞风韵和团结奋进的民族精神,编排连贯新颖,队形变换多样,音乐旋律与动作和谐一致。节日表演下的踏脚舞,以娱乐和观赏性为主,内容成分上舞蹈元素较多。教育传承下的踏脚舞,为不失文化本源便于普及,提高学生兴趣,在内容编排上动作简单且技击动作较多。灵活多变的技术体系,为踏脚的传承与发展提供了多元文化素材。

二是转换后的踏脚舞,技术训练手段更具科学性。在民运会开赛前四个月,当地文化馆会组织队员训练,每天练习时长10小时左右,不仅要体现动作的力度和对练的逼真性,还要讲究动作的整齐度。辅助训练一般有拉伸训练(以训练肩臂伸展、腰部扭转,腿部韧带拉伸为主)、力量训练(训练腰部的支撑力,扭动力,腿部的弹力和脚部的踏击力)、速度训练(以训练身体灵活性、出腿速度、躲闪速度、双脚进攻互换速度等)、飞脚训练(难度动作较大一般在棉垫上训练)、防护训练(主要训练被对手攻击和摔倒时的身体防护)。(BMJW,2018年2月11日)

3.3 意义的重组:记忆、在场与传承

一是唤醒记忆的节日符号。节日是民族民俗文化的集中体现,通过集体性仪式实现关于某种记忆和经验的重塑,在展演中对族群文化符号进行解码和复原。[13]泾源回族节庆活动中,踏脚舞是不可或缺的内容,舞台上浓郁的民族服饰和优美矫健的舞姿,唤醒了人们对踏脚文化的集体记忆,仿佛回到了往日月光下麦场互踏的情景,使节日的气氛达到极致。“民族的文化需要交流,交流需要平台,突破需要窗口。”[14]节日为踏脚舞提供了良好的展示舞台,踏脚舞又为节日增添了内容和色彩。为使民族文化得到更好的传承与发展,政府每年定期举办“回乡风情旅游节”和“泾源回族踏脚文化节”使踏脚舞表演进入旅游景区和民俗村,不仅为旅游黄金期增添了文化氛围,而且使不同民族的群众相聚在同一场域,为各族群众的交流、交往和交融搭建了平台。

二是相互在场的文化认同符号。“国家与社会互动理论是指国家与社会之间存在相互制约和合作关系,一方不能离开另一方单独发生作用。”[15]“认同从概念上指主体的承认、接受和皈依。”[16]“文化认同一方面与族群相关,也与国家政治生活相关,同时又与全球化所形成的新的世界主义相关。”[17]踏脚文化因国家和社会的相互在场,国家认同感得以提升,民族文化得以延续。自1987年泾源县政府对踏脚进行挖掘开发以来,出台了《回族踏脚舞保护工程实施方案》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办法》,通过政府引导,联动村民定期举办“回族踏脚文化节日”,将踏脚文化作为泾源县回乡文化品牌进行打造,使传统文化与旅游融合发展。通过“国家在场”,不仅把同一地区同一民族吸引在一起,为了更好的传承和传播,踏脚开始在不同区域的不同民族中传播,其传播的舞台更为宽泛,由地方层面的保护和传承上升为国家层面的非遗保护和赛事传播,范围及对象也逐渐扩大,使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感无形中得以加强。同时,社会代表者踊跃参加上海世博会表演、民运会比赛、节日演出等,突显团结、祥和的国家场景,意味着自己文化得到政府承认和合法性支持。

三是传承民族传统文化下的教育符号。文化需要传承、传承方能延续。[18]传承,在传中让人承接,突出人际性,强调传与承的双方。[19]学校是文化传承的重要场所,民俗化后,无固定形式的自然传承转为学校传承,练习的对象逐渐由普通百姓转为在校学生,不分回汉、男女、皆可练习。2006年泾源县教育体育局启动“踏脚”进校园工程,并确定泾源第一中学、职业中学、城关第二小学、园子村民族小学为项目实验学校。经过近十年的努力,踏脚逐渐由泾源向周边县区推广。学校传承模式,摆脱了民间传承的地域、民族、性别的限制,促进了踏脚文化在各民族间学生中的跨文化传播与发展。同时,回族踏脚的形成和发展蕴含了回族特色的文化背景,在无形中承载着民族精神和体育精神,对学生的德智体及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的培养起到良好促进作用。

4 结语

宁夏泾源县回族踏脚是人们不同历史阶段生活的刻画,它“萌生于武术、扎根于生活、发展于民俗”,每一次转换都在不同生存空间作用下,生产出新的技术体系,以及在“尚武”本意下衍生出不同文化意义符号,才能使它经久不衰的在民族间继承和传播,也为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科学的继承与发展提供个案研究。

注释:①本文研究基于《踏脚》(2016年宁夏民委横向课题)和《宁夏回族传统体育跨文化传播研究》(2017年国家社科项目)课题组,经7天的调查、访谈、收集整理3万余字的口述资料,以及2018年2月11-12日对踏脚第四代传承人AMRT、踏脚队队员BMJW进行深度访谈,并按照口述史规范进行编码,并整理1万字口述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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