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现代性规划及其限度

2021-11-25 01:50牛俐智
现代哲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哈特另类现代性

牛俐智

追求主体性的自由是现代性的旨趣所在。近代哲学以理性增进了人的自我理解,对主体性的自由从人的存在方式、社会运动逻辑和价值确定性等维度来把握。理性建构了现代文明的基本内涵,增强了主体性的本质力量,但理性以外在的方式建构了主体性的大厦,也带来主体性的自反,即主体性的大厦将个体的内在欲望和自由囚禁起来。可以说,主体性困境表征着现代性的内在困境,于是通过对理性形而上学的批判克服这种外在强制性,追寻人的真正自由就构成现代性批判的主要内容。在现代哲学思潮中,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主要有两条路径:一是理性内部的批判,主要表现为诉诸价值理性以对抗工具理性,提出交往理性来限制独断理性,亦或以个体理性拒绝大写理性等;二是身体立场上的批判,主要表现为将身体理解为一种欲望的本体来冲破理性束缚,从而回归自我本真的生命,或将身体理解为技术规训的对象,主张以自我技术来实现对个人自由的拯救等。另类现代性规划反对第一种批判,认为更多的理性会带来更多束缚而不是打破现代性的牢笼。另类现代性规划赞成第二种批判,认为身体的立场代表了个体的真正自由;但反对对身体的形而上学式或旧唯物主义式的理解。所以,另类现代性理论的创新之处在于将现实生活中的身体与作为新劳动范式的非物质劳动相结合,立足于信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寻求一种基于内在平面的主体性建构路径,为实现人的真正自由和人类解放寻求可能性。

一、现代性的主体性困境与另类现代性的突围

另类现代性规划是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奈格里和美国学者哈特提出的现代性批判新范式。这里,“另类”(Alternative)的意思是“非主流的、可替代性的”。在现实意义上,它指向因技术变革而兴起的新社会运动和身份政治,将这些多元、差异和流变的共同体视作新的革命主体。这种另类视角是与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立场相一致的。一方面,他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立场,立足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矛盾,寻求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另一方面,相较于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的马克思主义政党及其革命方式,他们更看重工人阶级的自我治理和自我革命能力,相信工人阶级实现主体性的自我建构才是工人自由和人类解放的基础。随着技术发展和社会阶级分化,他们将这种工人自治的立场和方法进一步扩展到新共同体。

与这种立场相一致的是,另类现代性规划的理论建构主要借助于马克思和德勒兹的理论资源,是经典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当代生命政治学的结合(1)汪行福:《为什么是共产主义?——激进左派政治话语的新发明》,《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8)》,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7页。。立足于“马克思-德勒兹”理论架构,他们首先将身体与理性二元斗争的关系表征为德勒兹的欲望与权力两种原则:欲望是一种游牧式的思维,追求无限制的自由流动,它是人的自由、尊严、理想等价值性的一面;权力则代表了城邦思维,追求的是秩序和等级,它是作为反革命力量对欲望革命的压制,这种压制不仅表现为军事的镇压,而是在政治、社会和文化等方面进行全面压制和支配革命力量。欲望作为一种游牧式的力量不断冲击权力建立的秩序,而权力也会调整自己的原则来吸纳欲望提出的合理化要求,从而将欲望纳进自己的统治秩序,这个过程被称为编码。但是,欲望最终会突破权力的统治,获得自由。在确立了上述的二元斗争的原则后,他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内在论的方法,将这种二元斗争植根于财产所有制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这里,他们以表征独特价值和个性的身体来理解工人,意味着将工人的主体性问题置于理论的核心地位。将身体的生产与新劳动范式相结合,构成另类现代性的方法论基础。

以身体为视角的现代性批判,展现的是理性与身体围绕生命形态的塑造权而展开的斗争。奈格里和哈特指出:“现代性总是一分为二的。在将现代性理解为理性、启蒙运动、与传统相决裂、世俗主义等之前,我们必须将现代性理解为一种权力关系:统治与反抗,主权与为了解放而进行的斗争。”(2)[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3页。在他们看来,现代性是资本主义在全球扩张过程中不断统治与反抗、不断冲突与斗争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追求现代性已经成为大多数国家和民族不得已的选择,成为“现代人”中大多数人的生命形态。需要强调的是,他们对于权力关系的理解借鉴了福柯的生命权力的说法,将权力运行与主体性建构问题联系在一起:“权力不仅规范意识形式,同时还塑造生命形式……权力也是生产性的——不只是外在于主体,行使禁止和压迫的力量,同时更为重要的是,也是从内部生产主体的力量。”(3)同上,第64页。因此,作为主体性生产装置,现代性具有以下特征:

(一)现代性生产等级的主体

现代性的布展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扩张而发展起来的。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这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权力的布展是一个全球性事件。欧洲资本主义的扩张将世界上其他地区的经济活动纳入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体系之中,殖民地是现代经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现代性不是单纯地出现在欧洲或是殖民地,而是贯穿在两者的权力关系中。”并且,这种权力关系的确立,从根本上是与各民族和各种族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分工联系在一起的。欧美资本处于统治者地位,享有自己的个性和自由,而其他地区和民族则成为被统治者。这种现代主体等级体制的建立过程同样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得到体现。正如《共产党宣言》中的描述:“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7页。这种统治不仅造成经济上的依附,还导致了精神的殖民。“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5)同上,第276页。在这个主体性的等级体制中,资本占据了统治体系的顶端,而世界各地的劳动人民基于身体的肤色、质量、技能等差异性而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同环节相结合,成为占据不同等级地位的现代主体。这种等级的主体意味着资本掌握主体性生产的权力,而被统治者则没有这种权力。这种主体性生产的权力问题在后殖民主义批判理论中得到反映:二战后获得独立的殖民地,无论是在经济模式还是国家发展模式,依然按照宗主国的设计在运行,没有提出自己发展的新话语权,更没有提出超越资本统治的新话语。

(二)现代性生产混杂和流变的主体

现代性的形成并不像一些学者所说的那样是资本权力征服的逻辑,因为征服这个概念不仅体现了资本权力所具有的暴力特征,还意味着对客体的彻底同化和压制。现代性的形成应该被称为资本权力与身体的遭遇,因为“遭遇的概念强调了权力关系的双重性,以及因为统治与反抗斗争而产生的混合与转变的过程”(6)[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第53页。。现代主体是资本权力对身体的不断控制和吸纳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身体及其欲望对资本权力的冲击始终没有停止,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身体的差异性决定了资本权力吸纳欲望也是有差异性的,即资本权力与独特欲望形式得以结合。所以,这种混杂并不意味着资本权力彻底抹平其他地区的欲望,而是在相互妥协的过程中形成混杂的现代主体。以美国建国初期的黑人奴隶为例,黑人就其身体肤色而言只是黑人,但当他们被吸纳进资本主导的现代世界体系,就成为在美国南方棉花种植园中的奴隶。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作为农场工人、奴隶和黑人的混杂的现代主体。另一方面,身体作为欲望,对资本权力的冲击是持续不断的。资本权力虽然可以吸纳欲望,但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欲望的冲击。因而,现代主体处于不断的流变中。这种混杂和流变现代主体生产过程,为我们展示了资本权力的巨大吸纳力。资本在遭遇危机的时候,总是要利用科技创新来创造更高的生产力,容纳更多的欲望和要求。随着全球化和发展,现代工业生产链条在逐渐延长,曾经作为劳动主体的产业工人被不断分化、转换和再生产,从而创造出管理人员、研发人员、白领工人、蓝领工人、临时工、移民等多种形式的现代工人主体。但是,这种混杂和流变的现代主体的生产动力是来自资本创造剩余价值的需要。

(三)现代性生产异质的主体

所谓异质性意味着现代性不是同一的。普遍的看法是,欧美是现代性的、高度同质的、整齐划一的,在权力关系中处于主导的一极。这种说法掩盖了欧洲各国现代性发展过程中遭遇的冲突,尤其是其内部的阶级斗争引起的异质性。身体及其欲望的流动和反抗方式的不同,意味着资本权力控制方式的差异。“身体,并非意味着独特的实体或固定的形态;身体在这个意义上是感情或存在方式的集合体,所有这些构成了惯习。”(7)同上,第99页。当资本权力遭遇承载不同惯习的身体时,它所建构的规训生命形态的权力运行机制就有所不同。这种现代主体的异质性观点,同样在葛兰西的“文化霸权”和“公民社会”理论中得到体现。虽然欧洲和俄国的工人都是现代产业工人,但由于各国市民社会发育程度的不同,决定了无产阶级革命模式的不同。在欧洲国家,有了发达的市民社会,无产阶级倾向于组成政党参与议会选举和国家治理,将社会主义因素融入资本主义社会中。在这个过程中,无产阶级政党逐渐转变为与资产阶级政党相似的议会政党。在这个过程中,欧洲无产阶级作为现代主体的公民属性得到强化,而无产阶级属性则被弱化。而俄国由于缺乏强大的市民社会的参与传统,工人阶级直接推翻了沙皇和资本的统治,建立了以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为特色的现代工业体制;并且,工人阶级被斯大林体制下的官僚所管理和代表,成为无主体性的工人主体。身体惯习差异是导致现代主体异质性的要素(8)这意味着现代性不存在唯一模式,是无法被别的国家所学习和模仿的。。

综上所述,现代性是具体的,现代主体的生产也体现出多元、差异和流变性的特征。这种现代主体的生产装置看起来满足了现代人对自由的诉求。但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这恰恰是问题之所在,生产主体性的控制权掌握在资本的手中,而劳动人民没有掌握主体性的生产权。究其根本,这种主体性生产装置是建立在生产资料的所有制的基础上的。在他们看来,只要存在生产资料的所有制,那么反现代性的力量就难以摆脱被资本权力重新吸纳的命运。“私有和公有虽然存在诸多差异,却有一个根本性的共同特征:两者都是严格控制财富使用并且垄断决策的体制。”(9)[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第1页。他们将这种反抗现代性的困境称为“主体性失能”。它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反现代性的力量总是试图以“权力反对权力”,最终沦落为另一种现代性。所以,他们认为目前学术界关于现代性批判的理论并不能真正解决这个权力的悖论。他们批判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超越现代性”理论:“当我们将现代性理解为权力关系的时候,完成现代性不过是旧调重弹,只是再生产统治关系。更多的现代性或更彻底的现代性并不是问题的答案。”(10)同上,第56页。他们同样对后现代主义规划表达了失望:“后现代性……作出了更为实质性的断裂,意在终结现代性的核心要素。”(11)同上,第92页。但是,后现代主义并没有触及到财产所有制问题。而走出现代性困境就是要在瓦解财产所有制的基础上,通过身体与新劳动范式相结合而创造出新的生产和生活关系,才能将主体性的生产装置的控制权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中,从而实现人的真正自由。

二、另类现代性规划的内涵

奈格里和哈特认为,打破主体性生产装置控制权的契机在于非物质劳动的出现。所谓非物质劳动是,当代西方学者对新科技革命所带来的新劳动范式的概括。在《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一书中,他们阐述了非物质劳动包含的三个方面:一是因信息网络联络在一起的工业生产中的通讯交往劳动;二是分析象征、解决问题的互动式劳动,这类劳动主要表现为生产文化和符号产品的劳动;三是生产和操纵情感的劳动。他们对非物质劳动中的情感劳动的作用给予高度重视,甚至认为在将来,情感劳动会成为促进新的社会共同体团结的核心要素。非物质劳动以信息、知识、情感的方式出现,所以这种非物质劳动成果具产品具有非稀缺性的特征。“在流通过程中这些产品不仅不会减少反而会得到强化和衍生……这是在生命政治生产霸权时代占据主导地位的共同资源,在实践上可以为所有人所共享,取之不尽,用之弥多。”(12)[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第5页。他们把非物质劳动成果称为“共同性财富”。当共同性财富日已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对财产权的理解会带来新的变化。“私有财产的概念自身被理解成使用一件物品和处理所有财富的专用权,这些财富来自占有它;在这种新形势下,私人财产的概念日益变得荒谬。”(13)[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第286页。与此同时,财富的生产也与身体的联系更加紧密。非物质劳动侧重与智力、情感、欲望、审美等要素相联系,这样身体的潜力被越来越多地激发出来。通过新劳动范式与身体的结合,创造新社会关系和新人性,以主体性的自我建构的方式推进人的解放和实现共产主义,就成为另类现代性规划的根本旨趣。

(一)作为主体性政治的另类现代性规划

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主体性生产的根基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而社会政治领域的权力与真言命题结合的规训是主体性生产装置的进一步完善化。随着新技术革命的到来,资本权力利用金融、信息、知识、图像、情感等多种手段,实现了对身体的无所不在的干预和控制,发展出更精致的主体性生产装置。争夺共同性财富的控制权,与争夺主体性的控制权变得越来越具有一致性。主体性政治已成为最重要的政治。而对于主体性自我建构的实现方式,他们认为“只有自下而上的运动,只有立足于生产和政治过程基础之上的主体性,才有能力去建构创新意识和转变意识”(14)[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第76页。。通过深入非物质劳动的生产过程进行考察,他们发现新劳动方式的特点:其一,劳动的同质性。由于自动化机器的使用,劳动者技能之间差别正在变得越来越小,从而使劳动变得同质化。这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传统的体-脑分工,以及由竞争而引起的劳动者内部冲突,使劳动与交往之间的积极关系在劳动过程中得以重新建立。其二,超越异化性。情感劳动产品包含了放松、幸福、愉悦的感觉。这种产品所带来的感官满足和相互信任的建立,逐渐超越了传统生产的异化特征。其三,合作的内在性。非物质劳动的特征是劳动主体之间的合作是内在于劳动本身的,它对资本所提供的生产资料和管理的依赖越来越低,从而使资本对人的整合越来越不可能。在非物质劳动的条件下,知识和信息的生产主要依靠劳动者的创造力和情感,资本对这种主观因素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劳动者就可以摆脱资本控制而具有相应的生产和交往的自主性。正是非物质劳动中的自主性,为主体性的解放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

对个体来说,主体性的建构要立足于身体基础上的生命体验,通过感知生命真实需求来建构以生命为中心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才能促进个体真正自由和发展。当然,这需要个人认识到资本对自己生活的“殖民”,有勇气拒绝资本的诱惑和敲诈。而对群体来说,基于身体差异性和多元化的需求,主体性政治需要鼓励女权组织、同性平权组织、环保组织、反种族歧视组织和工人组织等多元化和平行化的社会组织和社会运动的发展。这些组织不应停留在抗议遭受的不公正,还应该提出独特的价值并为之奋斗。这种基于多元认同基础上的新社会运动,有助于锻炼群体的政治实践能力、突破资本权力的管理体制,创造新的社会组织方式。总之,主体性政治的首要目标是实现个体的觉醒,是在这个觉醒基础上实现自我治理和自我革命。主体性政治追求的是一种生命形态的自我决定和塑造的权力。

(二)以“出离”为实现路径的另类现代性

反现代性力量之所以被控制和编码,究其原因是人们无法使用资本主义留下来的基础和工具来建设新社会。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被领导的革命最终生产出来的是被代表的主体,所以另类现代性的实现方式应该是“出离”。所谓“出离”,是通过实现劳动者潜在的自主性的方式从与资本的关系中退出的过程(15)[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第121页。。如果说主体性政治是自我权力,那么“出离”就是针对资本权力的新斗争方式。

如上所述,在新的技术时代,主体性政治才是最重要的政治。不唤起主体性政治,任何其他的政治抗争都将无功而返。在他们看来,现实生活中的人已经不同于马克思视域中的具有反抗精神和反抗能力的工人,而是被严重驯化的人。他们将被资本所控制和驯化的人称为债务人、被媒介化的人、被监控的人,被代表的人。所谓债务人,就是与资本处于一种等级制的关系中的人。它表现为现代人大多与金融机构具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债务关系,或被动或主动地被金融资本所绑架,成为资本增值的奴仆,乃至终其一生都在为资本打工。所谓被媒介化的人,就是人们被“信息茧房”所包围,并且里面充斥太多无聊的、碎片的、无意义的信息。在这种环境中的人往往被“死信息”所控制,阻碍人们进行有意义的思考。所谓被监控的人,就是现代人生活在一个监视器无所不在的环境中。由于个人心中的恐惧,每个人既是监视的客体,又是监视的主体。所谓被代表的人,就是在当代代议制的过程中,我们每个人在不同情况下都可能被不同人所代表而失去主体政治行动能力。总之,在当下人与资本的关系中,个人的诸多能力都在被资本权力无形之中所剥夺。

对此,他们提出建议,以“出离”来摆脱成为这四种人。它所对应的就是从以上四种主体状态下解脱出来。从债务人的状态下出离,就是要脱离由资本所主导的社会关系,而由人们建构新的社会关系。从被媒介化的人的状态下出离,就是远离媒体而进行自主地学习,创造真正的知识。从被监视的人的状态下出离,就是摆脱对权力的恐惧,以不服从、逃逸的方式摆脱与权力之间的关系。从被代表的人的状态下出离,就是拒绝被代表,通过从事社会运动而不断建构具有民主行动能力的政治主体。只有“出离”才能有效反抗。“出离”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切断与资本关系的过程,也是主体自性我建构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仅是要脱离资本对人的异化,摧毁资本赖以生存的基础,而且它避免了当代无产阶级将自身组织成为新的权力规训体系而走向无产阶级自我异化的困境。所以,他们还将自己的另类现代性规划描述为:“另类现代性提出了新的价值、新的知识以及新的实践;简言之,另类现代性构成了主体性生产的装置。”(16)同上,第93页。

(三)立足于共同性规划的另类现代性

财产所有制形态是决定社会形态的基础性要素。马克思主义认为,共产主义是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创造条件的运动,特别强调扬弃财产的资本主义所有制为财产的共同所有制的基础性作用。正是由于打破了对财产使用的专属权力,才能实现人与人之间的真正平等。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他们直接继承了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理想,其目的就是要找到扬弃现代财产所有权制,建立“共有共享”财产的管理方式。不过,他们建立共同所有制的方式与马克思主义有着巨大差别。马克思主义认为,无产阶级以革命的方式实现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扬弃,才能建立财产的共有制度。而奈格里和哈特认为的共同性财富,是在新科技革命条件下产生的非物质形态的财富,这种特征使资本对共同性财富是无法彻底占有的,而总是有所剩余。于是,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剩余价值规律,在非物质劳动时代转变为剩余价值规律和价值自行增值规律并存。这就为人们立足于共同性财富追求主体性解放创造的现实基础。

如果仅仅是主体性政治和“出离”的反抗策略,那么奈格里和哈特的另类现代性规划很可能沦落为一种生活美学。而他们理论的最大特征就是将上述两种微观权力的反抗置于对共同性财富的筹划之上,因而为这种反抗提供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在他们看来,共同性是这样一种财富形式:它具有“对财富的开放使用、集体的民主决策以及自我管理”的特征。共同性财富的非稀缺性特征有利于劳动者摆脱资源分配的强制性,从而向更多的个人和集体开放。这种开放性特征会使越来越多的奇异性(个体)加入进来,进一步促进共同性财富的创新与转变。这种开放性和非强制性使得对共同性财富的管理,必须以一种平等和民主的方式进行。共同性财富的本质就在于满足主体自我建构的需求,这种需求的满足只能是“按照个人的需求”进行的。基于生命政治生产的人的需求是多样性的,这个参与的领域已经是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文化的综合体,即它是基于整体生命发展的需求的。因而,这种对这种共同性民主管理的参与,相比传统的民主参与而言,具有更广泛的参与范围和参与程度。对于共同性的管理同样需要不断创新,它在客观上要求人们不断发明创造新的民主的、自我管理方式,创造新的生活方式。“共同性能够且必须以公开、民主的方式得到组织和管理。要发明这种自治形式,是共同性筹划所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17)[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序言第2页。另类现代性规划试图建构一种非资本主义的、基于身体(生命体验)基础上的新的生活方式。在共同性财富的价值自我增值规律的作用下,这种新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获得人们的认可,也使越来越多的主体性力量得到增强。当这种生活方式影响越来越大的时候,资本的力量就会衰落。在这种此消彼长的过程中,人们最终会步入马克思主义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

随着新技术和全球化的发展,资本权力穿透民族国家和社会组织,直接作用于个人的身体之上,人们面临着新的、更严重的异化,诸如大前研一(Ohmae Kenichi)描述的低欲望社会、韩炳哲(Byung-Chul Han)关于抑郁症是现代社会的病症的论断、网络上的“佛系”青年等,这都意味着主体性痛苦和困境越来越成为折磨当代人的重大问题。而且,理论说教抑或传统经验越来越难以为人们生活世界的困扰提供有效的知识和建议。但是,新的技术推进了新社会运动的发展,在进一步推动社会组织碎片化的同时,也展现了新的解放力量。比如,2008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和2021年初的美国股市散户“攻陷”华尔街事件,提供了反抗资本的新形式。应该说,奈格里和哈特的另类现代性规划就是对上述问题的回应。他们试图将人的真实生命体验与新技术相结合而创造出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主张以人或人们的自我管理、自我组织和自我革命的方式拒绝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创造出新知识和新价值,消解资本与技术结合给人类带来的新异化。

三、另类现代性规划的局限性

另类现代性规划以身体与新劳动范式的结合,探索主体性获得解放的可能性条件。奈格里和哈特试图在新技术革命的条件下,重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但是,当我们深入当代经济和生活的细节就会发现其中的缺陷:一方面,非物质劳动只存在于欧美等少数发达国家,并不是普遍的和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它依然以产业链下游的物质劳动为基础,而且不代表全部的生产力;另一方面,身体的复杂面相并没有做到细致研究和认真对待。他们的失误之处并不是把握到代表新技术革命的非物质劳动,也不在于把握到新技术与身体结合产生的新感觉,而在于对非物质劳动的解放潜能、对身体的潜力做出过分乐观的估计。因而,他们的另类现代性规划暴露了其局限性:

(一)另类现代性规划缺乏思想性的引领

以身体与理性之间的关系来考察主体性问题是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一。自古希腊时代,理性在建构主体的过程中都起到重要作用。尤其是人类进入工业社会以来,接受理性的启蒙是现代主体的基本规定。马克思也指出人类文明的进步需要思想的引领:“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9页。然而,自尼采以后,以身体反抗理性形而上学的独断和束缚,成为反思现代主体性困境的路径之一。并且,现代西方学者在处理理性与身体、宏观与微观问题的时候,容易走向入极端。“传统意识哲学和后现代哲学共同的弊病就在于只有走入,传统意识哲学走入宏观视域,而没有走出宏观视域,所以陷入抽象化、体系化;后现代哲学走入微观视域,却没有走出微观视域,所以陷入断裂化、破碎化。”(19)赵福生:《论马克思的微观哲学视域》,《求是学刊》2008年第1期。可以说,这种论断对于奈格里和哈特的另类现代性规划来说同样是合理的。他们为了防止理性形而上学带来的独断,在另类现代性规划中没有留给理性任何位置。虽然他们尽量将“身体”表达成现实生活中的身体,但在遇到理论困境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将身体做尼采式的理解,将身体视作具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不可遏制力量,结果就是关于新社会的理论想象变成“乌托邦”。

理性与身体是主体建构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理性缺乏身体的体验就会变得冰冷;身体缺乏理性的引导就会变得迷茫。现实生活中的身体具有诸多面相:身体不仅是具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也是具有爆发力和破坏力的;身体是创造新文明的载体,同样是旧文明传承的载体;身体可以是优美的,也可以是丑陋的。当现实生活中的身体与新劳动范式相结合,就会产生新感觉和新经验,可以为人类认识世界和自我提供新质料,也可以表达人类的新需求。身体的立场体现了个人对现实世界的感悟,表达了一种鲜活的生命的呼喊。但是,个人的体会与需求只有经过理性的加工和表达才能成为人类的“时代精神”,才能为人类提供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身体总要在适当的时间接受适当的规训,才能融入社会,成为一个建设性和创造性的力量。特别是随着新科技革命的发展,人类有可能迈进一个超越传统工业文明的新文明形态的过程中,理性依然在新知识和新价值的创造中占据重要地位。人类的生命质量的提升不能缺乏思想的引领。

(二)另类现代性规划缺乏总体性的关怀

另类现代性规划将身体与非物质劳动的结合作为人民掌握主体性自我生产权的现实基础,这种观点也有现实基础。基于技术发展产生的新社会运动包罗万象,有女权主义,反种族主义、同性平权运动、环境保护运动等。可以预见的是,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类交往方式的发展,这些新的社会运动会进一步发展,生产出更多元的社会主体。基于此,奈格里和哈特坚持认为,微观生活领域的变革最终会导致宏观结构的变革。但他们忽略了宏观社会结构的调整同样会对微观生活领域产生作用。

另类现代性规划以微观权力为斗争方式,看似对人的社会关系进行面面俱到的改变,看似掌握了主体性建构权,但它无法改变资本主义从更宏大和基础层面实现的对人类生存条件控制的趋势。具体而言,在新自由主义运动下,人类和自然的新一轮资本化趋势。本轮资本化趋势具有以下特征:其一,是生产力的全球布局。当代的生产力发展可以认为是全球化大生产,欧美提供金融、技术和服务业,东亚国家提供制造业平台,而广大发展中国家提供原材料。全球产业链的形成有利于资本的自由流动和最优配置,提供了廉价而丰富的商品。而另类现代性规划没有触动全球生产链的发展,更没有取代它的可能。正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所批评的:“虽然革命反对财产共和国相关的主导观念,但如果认为65亿人口可以在没有任何等级制的治理形式,没有货币化和市场的情况下满足衣食住行的要求,这是站不住脚的。”(20)[美]大卫·哈维:《解释世界还是改造世界——评哈特、奈格里的〈大同世界〉》,王行坤译,《上海文化》2016年第2期。其二,是资本对自然的进一步控制。随着全球化的浪潮,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土地、森林、矿产和水源等本应属于人类共同享受的财富被资本所掌控。对此,非物质劳动者或者新的社会组织运动既无法阻止这一趋势,也无法取代资本对自然开发的力量。其三,是资本与全球性问题的解决。人类面临气候变化、传染病大流行、生态灾害等诸多问题,而任何问题的解决都有赖于相关国家、国际组织和跨国公司的合作。上述趋势的发展不仅不会削弱资本的优势,甚至会进一步确立资本在全球化时代的优势。在这个过程中,资本一步步攫取可以控制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料,在更大程度上掌控了主体性生产的物质基础,而微观生活领域的抗争运动对此束手无策。

奈格里和哈特在讨论革命策略的时候,刻意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保持距离。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主张的阶级斗争最终会异化成先锋政党对工人的阶级的新主体性生产装置。但是,通观马克思的著作,我们可以发现他在强调总体性的时候并没有否定微观层面的东西。“在马克思那里,总体化不是脱离具体的‘实体’,不是抑制或否定个性和个体的整体性,而是包含着具体的丰富多样性的总体化,因此,能够形成关于人类社会历史运动的合理的把握。”(21)衣俊卿:《现代性的维度》,北京: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11年,第19页。所以,相较于马克思的总体性的方法,以身体为平台的另类现代性规划虽然开辟了微观层面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反抗,但是,却在宏观领域无能为力。因为缺乏了对人类命运的总体性关怀,最终也无法使个体获得拯救。

(三)另类现代性规划缺乏历史性的尺度

当奈格里和哈特将身体理解为欲望时,显然忽略了身体所承载的历史的痕迹。对于主体性生产权力的观点,他们直接借鉴了福柯的生命政治批判理论。但是,生命政治形成于现代工业社会,它意味着资产阶级已经不再使用暴力来镇压无产阶级,而是采用科学管理、生产纪律、社会福利、技能培训甚至职工持股等多种方式和多种场域,实现了对工人的主体性的生产和控制。这意味着生命政治批判仅限于发达的工业社会。按照唯物史观的看法,经历过工业化发展的国家,人们在生产、生活和社会组织方面会经历理性化的洗礼,人们的精神也会具有理性化的特征。尽管这种理性化的过度发展会带来诸多的肉体和精神控制,但这并不能否定理性化过程中带来的社会进步和人的文明程度的提高。在现代性高度发达背景下的现代性批判才具有现实意义。“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也必须经历现代性的苦难,才能内在地超越现代性。”(22)孙利天:《现代性的追求和内在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

但是,他们在进行现代性批判的时候将现代性描述成为全球性事件,同时将另类现代性规划也看成是全球性的反抗事件。当他们将另类现代性的目标规定为主体性政治和“出离”的斗争方式的时候,意味着它们将这一具有社会自治立场的抗争方式无差别地适用于一切群体。显然,这种以主体性政治为内容的自治运动并不适用于处于饥饿边缘的国家和地区。而当这些国家和地区遭遇新社会运动之时,由于其政治和社会组织的制度化程度不够,无法容纳足够多的异质性,最终会导致“参与内爆”,引起社会动乱。站在历史发展的尺度上,另类现代性规划对缺乏理性化政治组织和现代主体的国家和地区来说,既不现实,也不可行。正是因为缺乏对身体的历史性理解,导致他们看到现代性形式的差异,而忽视了现代性内涵的差异。另类现代性规划没有看到主体性建构是内嵌于一定的制度中的,制度的现代化程度决定了主体性发展的程度。虽然这种基于身体的另类筹划有助于缓解现代社会人的精神焦虑,但又为更多的人打开了历史虚无主义的大门。

另类现代性规划以身体与理性的二元权力斗争关系为视角,将现代性布展过程中的丰富内涵展现出来,并且身体的立场还为我们展现了现代性布展过程中个体生命的体验。它关注现代性对个体和底层社会带来了新的统治方式,关注国家和社会现代化过程中个体不自由的命运,并且试图提供“自治主义”的方案来发掘主体性的潜力。但从价值追求来看,另类现代性并不是要与现代性彻底断裂,而是以全新方式追求现代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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